梅申友

奎恩托克山脈（Quantock hills）位于英國西南部的薩默塞特郡（Somerset），是英國政府在一九五六年認(rèn)定的第一個杰出自然風(fēng)景區(qū)，連綿起伏的山丘（最高處不足400米）、廣闊的歐石楠荒野、牛羊點綴的農(nóng)場、神秘幽靜的原始橡樹林，還有陡峭深險的峽谷，是旅行者的心儀之所。然而在十九世紀(jì)以前，這里還是一片鮮有人涉足的荒僻之地。一七六九年十二月底，這里來了一位特殊的人物—浪漫主義大詩人柯勒律治，他在一個名叫內(nèi)瑟斯托伊（Nether Stowey）的村子里住了下來—當(dāng)時整個村子只有一處房舍，如今它已成為展覽詩人生前日常起居的博物館（Coleridge Cottage）。正是在這所陰冷潮濕的房舍里，詩人進入了創(chuàng)作的成熟期（此前他寫的多是臃腫浮夸的政治詩），在不到一年半的時間里寫出了他最知名的三首作品：《忽必烈汗》、《克里斯德蓓》的第一部和《老水手行》（另有譯為“古舟子詠”）。前兩首都是殘篇，直到一八一六年才發(fā)表;只有《老水手行》是完整的作品，一七九八年發(fā)表于他和華茲華斯合作的《抒情歌謠集》里，是整部詩集的開篇之作。

提起《老水手行》的名字，今天的讀者怕是要肅然起敬的。作為《抒情歌謠集》中篇幅最長的作品，此詩乃各類選本的必選之作。但讀者可能不知，它的誕生成就了英國文學(xué)史上一段傳頌至今的友情佳話，不過在出版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它遭遇更多的是批評、質(zhì)疑，甚至是嘲諷。

一

《老水手行》的誕生離不開另一個詩人—華茲華斯。兩位詩人早在一七九五年就已謀面，但并未深交，直到一七九七年四月，華茲華斯路過內(nèi)瑟斯托伊，才開始正式交往。此番見面，兩人促膝長談，旋即成為莫逆之交。不久，柯勒律治就對住在多塞特郡的華茲華斯進行了回訪，并見到了華茲華斯的妹妹多蘿西，同樣情投意合。在柯勒律治的攛掇下，華茲華斯攜妹妹于同年七月將家搬至距內(nèi)瑟斯托伊相隔不到七公里的另一村舍艾爾?？怂诡D，開始了他們?nèi)说哪z漆之交—“三個人，共一個靈魂”（柯勒律治語）。那是一段無邪單純、激情漫溢的時光。他們差不多每天都待在一起，活動內(nèi)容主要有兩項：談詩寫詩，漫步山野。前者是激發(fā)靈感、碰撞思想，后者是釋放手腳，蕩心悅目。

讓我們把時間定格在這一年的十一月十三日這一天：下午四時，太陽已然消退了熱力，很快就要跌至長石山（Longstone Hill）的后面。時近初冬，戶外已有蕭瑟之態(tài)，臨近黃昏，更顯清冷，但這絲毫不能阻擋這三個死黨出游的熱情。多蘿西在給瑪麗·哈欽森—后來成為華茲華斯的妻子—的信中說，正是在這次郊游的途中，他們開始了《抒情歌謠集》的醞釀—“確定了要寫一首民謠，另加威廉的一些詩作”。多蘿西信中的這首“民謠”指的就是《老水手行》。

這首詩原本是準(zhǔn)備兩人合寫的—這已經(jīng)不是他們的第一次合作了。此前曾嘗試合作《三個墳?zāi)埂罚P(guān)于鄉(xiāng)間巫術(shù)的民謠）和《該隱的流浪》（以圣經(jīng)中該隱殺害亞伯的故事為藍(lán)本），都以失敗告終。如膠似漆的友情讓他們決定再嘗試一次。此次合作方式更富挑戰(zhàn)性：一人寫一節(jié)，交替進行。華茲華斯當(dāng)時正在看一航海家的日志，他提議兩個情節(jié)：一是水手在射殺信天翁后被各路精靈跟蹤報復(fù);另一個是讓船由眾水手的魂魄驅(qū)使?？吕章芍涡廊徊杉{。華茲華斯還在開頭部分貢獻了兩句詩，但這種接龍寫作很快就難以為繼，因為它不僅要求雙方在思路、意象、語言上的絕對統(tǒng)一，還要求彼此寫作的步調(diào)一致，近乎同體共生。

兩個年輕人顯然是被滾燙的友情沖昏了頭腦，罔顧這樣一個事實：無論是詩歌趣味，還是就寫作方式而言，兩人都大相徑庭。華茲華斯喜歡用普通的語言描寫底層人的故事和當(dāng)下日常生活的場景，柯勒律治偏愛用古舊的語言描寫遠(yuǎn)古的傳說或怪異的超自然故事。華茲華斯好獨處，寫作時喜歡字斟句酌，而柯勒律治愛鬧騰，倚重靈感，常常一揮而就—雖說他有過后重寫修改的癖好。大散文家海茲利特（William Hazlitt，1778-1830）對他們的寫作方式做過形象的對比：“柯勒律治……喜歡一邊寫詩，一邊走在高低不平的路上，或在矮林蔓生的枝條間穿梭;華茲華斯—如果他有寫的靈感—總是在筆直的沙礫路上踱來踱去，或找一個讓寫詩不被打擾的地方?！?迥異的行走、創(chuàng)作方式對應(yīng)著迥異的詩歌風(fēng)格：柯勒律治的詩戲劇性強，意象的跳躍性大，注重聲響效果和氣氛的營造，而華茲華斯的詩傾向于內(nèi)省式的抒情，語氣舒緩，節(jié)奏穩(wěn)健。柯勒律治眼見合作無望，只好獨自去寫，前前后后花了近四個月才在一七九八年三月底完工，全詩長達六百七十一行。

《老水手行》雖然有多個版本，但基本的情節(jié)未變—

一個年輕人跟同伴興沖沖地趕赴婚宴，在新人家門口被一骨瘦如柴的白胡子老人攔住。后者眼似幽魂，婚禮賓客像被施了魔法般乖乖就范，聽對方講述自己一次離奇的海上經(jīng)歷：

他從前跟同伴出海，遭遇冰山大霧，圍困不前。一只信天翁適時飛來，冰山解體，大霧退去。眾水手對信天翁感恩戴德，唯獨這個老水手卻一箭將它射死。不久，船行至赤道，風(fēng)止帆落，大海在停滯中腐爛。眾水手白天忍受著烈日暴曬，晚上又要被幢幢鬼火包圍，他們以為這是殺死信天翁的惡報，便將它的尸首掛在老水手的脖子上?？诟缮嘣锏睦纤帜怀惺埽⒉环纯?。遠(yuǎn)處漂來一艘幽靈船，上面有“死亡”和“死中生”兩個幽靈在擲骰子，為的是決定水手們的命運。最終，“死中生”贏得了老水手，其他水手則交給“死亡”處置—在甲板上一一倒斃。

幽靈船離開后，老水手獨自守著兩百具尸首，生不如死。這時他看到了周圍斑斕游動的水蛇，禁不住對它們發(fā)出了贊美，進而感動了天神，奇跡隨之出現(xiàn)：脖頸上的信天翁沉入海底，接著天降甘霖，眾仙靈附在死尸的身上，一個個拉繩牽纜。同時出場的還有南極神怪、兩個空中精魅，他們協(xié)同將老水手送回故里。船在駛?cè)敫劭诤蟪翛]，前來營救的是一只木筏子，上面坐著領(lǐng)港人父子和一修行的隱士。連日來的顛簸折磨，讓老水手形容枯槁，營救者以為遇上了鬼，嚇得神魂錯亂。隱士問為何這等模樣，老水手將自己的經(jīng)歷說完后發(fā)現(xiàn)內(nèi)心的痛苦有所緩解。此后每當(dāng)痛苦來襲時，他就必須將自己的經(jīng)歷重述一遍。他有一種神奇的本領(lǐng)，瞟一眼就能從人群中看出誰是他合適的聽眾。

如今他已無數(shù)遍地講過自己的故事，但他的講述還遠(yuǎn)未結(jié)束。他終年流浪，為的是告訴人們：“對人類也愛，對鳥獸也愛，/禱告才不是徒勞。”婚禮賓客深受觸動，喪失了參加婚宴的興致，到了第二天，這個年輕人性情變得更悲傷，但也更明智。

這樣一個復(fù)雜的故事，極有可能寫得拖沓、冗長，但柯勒律治憑著他高超的技巧，將情節(jié)編織得跌宕起伏，引人入勝。此詩模仿的是古民謠，采用了故事套故事的框架結(jié)構(gòu)（frame story）： 最外圍的敘述者是一個民謠詩人，轉(zhuǎn)述老水手和婚禮賓客的對話，最里層才是老水手的故事。老水手也不是從頭講到尾，而是跟賓客之間不時互動（多發(fā)生在每個部分的開頭和結(jié)尾），增添了情節(jié)的戲劇性。不過，對于初讀此詩的讀者，要弄清故事的來龍去脈并不容易，最主要的是詩人古奧的用詞，試看開篇第一節(jié)：

It is an ancient Marinere，

And he stoppeth one of three：

“By thy long grey beard and thy glittering eye

Now wherefore stoppest me？”

（這老年水手站在路旁，

來三個，他攔住一個。

“你胡子花白，你眼神古怪，

攔住我為了什么？”

[楊德豫譯，后文凡源自本詩的譯文都是楊先生所譯]）

詩人的初衷是為了“文時相契”，用古舊的文字暗示老水手生活在遙遠(yuǎn)的過去（全詩只字未曾交代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地點），但問題是這種拼寫形式，即使對于十八世紀(jì)末的普通讀者，也是生疏的。不只如此，全詩還大量使用十六世紀(jì)之前的舊詞（如eldritch、ween、eftsoons、lavrock）和專門的航海術(shù)語（如weft、clifts）。如此逆時晦澀的措辭，著實是讓華茲華斯捏了一把汗。后者在一七九八年《抒情歌謠集》的廣告詞中特地做了說明，說此詩作者“是在模仿前輩詩人的風(fēng)格和精神”，但讀者會買賬嗎？

二

《抒情歌謠集》于一七九八年九月十八日在布里斯托爾市匿名出版，《老水手行》被放在詩集的開篇位置。評論界對《抒情歌謠集》褒貶不一，有溢美之詞，也有苛責(zé)之聲—集中攻擊的對象就是《老水手行》，言辭激烈，如：“此詩的眾多詩節(jié)有一種費力的美，但是詩節(jié)之間的聯(lián)系十分荒誕，或曰不可理解……我們無法理解這個故事，也就無從分析。它像是丹麥人嘗試德國式的崇高?！闭f這話的不是外人，正是柯勒律治昔日的盟友、如今的妹夫、日后的桂冠詩人—騷塞（Robert Southey，1774-1843）。類似這樣的負(fù)面評論，無疑影響了《抒情歌謠集》的銷路，而這正是華茲華斯最不愿意看到的—實際的情況是喜歡《老水手行》的讀者不在少數(shù)，它尤其受到水手群體的青睞。

到了一七九九年六七月，《抒情歌謠集》決定再版時，華茲華斯給出版社去信，從詩歌字詞的變動，到具體篇目的選取，甚至字體的大小、排版的樣式，他都要嚴(yán)格過問。無怪華茲華斯的傳記作者斯蒂芬·吉爾（Stephen Gill）說，華茲華斯“獲得了完全的控制權(quán)，導(dǎo)致一八○○年版的抒情歌謠只有微末的合作痕跡”。此時的華茲華斯已經(jīng)將詩集當(dāng)作自己一個人的作品—甚或是能帶來利潤的產(chǎn)品，柯勒律治根本沒有置喙的余地。

至于《老水手行》，在華茲華斯的敦促之下，柯勒律治對它進行了全面的修改—從標(biāo)題，到正文前的內(nèi)容概要（Argument），再到詩歌正文，甚至標(biāo)點符號，尤其是更換了那些過于陳舊的拼寫、替換了一些廢棄不用的廢詞。當(dāng)一八○○年《抒情歌謠集》第二版出現(xiàn)在市面上時，《老水手行》的面目跟先前的相比已大不一樣。但柯勒律治的修改并未讓華茲華斯?jié)M意，后者在此詩的末尾添加了一段附記：

如有讀者中意此詩或此詩的任一部分，此等美事我實難拒絕。我必須告訴讀者，他們的中意在某種程度上應(yīng)歸功于我，因為這首詩的作者特別不希望將這首詩公之于眾。他之所以有此愿望，是因為他對這首詩的缺陷了然于心，知道很多讀者對此詩并不滿意。我朋友的這首詩確有重大缺陷：其一，主人公沒有鮮明的品質(zhì)，不管是就他水手的身份，還是作為一個長期受超自然印象的影響、也許應(yīng)該參與超自然現(xiàn)象的人;其二，他不主動，而是不停地處在被動當(dāng)中;其三，眾事件前后之間沒有必然關(guān)系;最后，意象看上去像是費力的累加。盡管如此，此詩含有很多對情感的精致點綴，感情處處跟自然吻合;有不少詩節(jié)呈現(xiàn)的意象很美，使用的語言異常精當(dāng);盡管此詩的格律不適合長詩，但他使用得很有藝術(shù)感，變化多樣，展現(xiàn)了格律的各種形式，最大限度地展現(xiàn)了格律的潛力。這些優(yōu)點（尤其是第一點，即含有最高的情感）在我看來賦予了這首詩在其他更優(yōu)秀的作品里所不具備的一種品質(zhì)。為此，我要求我的朋友允許我將它再次出版。

這段文字話里有話，值得細(xì)細(xì)品咂：首先，柯勒律治不想發(fā)表此詩，是因為華茲華斯的舉薦，此詩才得以再跟讀者見面，讀者應(yīng)該感激他的堅持;其次，這首詩缺陷明顯，柯勒律治對此心知肚明;再者，此詩雖有缺陷，但仍有價值，不過正因為存在缺陷，因此它算不上是佳作。華茲華斯所言是否屬實，讀者自可判斷。細(xì)細(xì)看來，華茲華斯列舉的四大缺陷哪一點都禁不起推敲：老水手只是在信天翁死后才陷入被動，在信天翁被射之前和被隱士救起后都有主動的時候;老水手的射鳥之舉凸顯了人性之惡，為了補償罪惡，他必須永遠(yuǎn)流浪尋找下一個聽自己故事的人—這是以傳說中的“流浪的猶太人”（Wandering Jew）為原型的，具有鮮明的人物個性;詩歌不同于散文，允許情節(jié)上的適當(dāng)跳躍，尤其是涉及超自然元素的哥特式詩歌，允許一些無厘頭的情節(jié)，過多的說明或證明反而會削弱詩歌效果;詩中的意象或神奇瑰麗，或詭異森然，實乃優(yōu)點，并無堆砌之嫌。我們很難想象華茲華斯寫這段文字是出于什么樣的心理。

第二版的另一處變化是此詩被降級了?！独纤中小繁慌仓猎娂蟽缘箶?shù)第二的位置（下冊全是華茲華斯的新詩）。它沒有被放在末尾，因為最后的位置仍然是引人注意的，結(jié)篇的依然是華茲華斯的《丁登寺旁》。位置如此變動，很明顯是對《老水手行》信心不足，擔(dān)心它仍然會招來諸多非議。有理由相信這是華茲華斯的主意，因為再版的《抒情歌謠集》，其扉頁上只署了他一個人的名字，至于柯勒律治，華茲華斯只在序言中一筆帶過，連名字都沒提，只說：“出于多樣性的考慮……我就向一個朋友要求幫助，他于是給了我?guī)资自?。?/p>

但我們都知道柯勒律治的詩，并非徒具形式，而是有著深刻的、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內(nèi)涵。前文已經(jīng)提及他認(rèn)為詩歌的直接目的是提供愉悅，但他接著又說：“如果要能提供永久的愉悅，就必須包含它為什么如此?！惫庥忻朗遣粔虻?，還應(yīng)該有對真的探尋。就《老水手行》而言，此詩展現(xiàn)了四個世界：瑰麗兇險的海上世界、隔膜生疏的人類世界、神秘玄妙的超自然世界和幽暗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依次考察的是個體與自然（生態(tài)）、個體與他人（倫理）、個體與神（形而上學(xué)）、個體與深層意識（心理）之間的關(guān)系，乃是一首關(guān)注人類生存、窺探宇宙秘密、透視人的內(nèi)在生命的偉詩。

讓我們回到蘭姆對華茲華斯附記的不滿。蘭姆的抗議是有效的。當(dāng)《抒情歌謠集》第二次再版時，附記不見了。但華茲華斯的這個附記，柯勒律治一直念念未忘，一直找機會解釋自己的作品沒有那么糟。一八一七年，他出版了詩選集《西比爾的葉子》（Sibylline Leaves），首次收錄了《老水手行》—這是自此詩問世十九年來首次署名發(fā)表，并且別有深意地將它放在整部詩集的開頭。除了對詩歌正文再次修訂外，他還加了一段拉丁文引言，其要義是老水手瞥見的精靈神魔也許并非真實存在，但想象這樣一個超驗的世界有助于我們釋放心靈，超越瑣碎的現(xiàn)實世界。此外，他還針對詩歌正文中某些晦澀難懂的部分加了五十八處旁注。引言和旁注有無必要，目前仍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不過，詩人生前此詩再版時，一直保留著這一體例，這一版本也一直是此詩最通行的版本。

四

時至今日，沒有人還去懷疑《老水手行》的價值。衡量一首作品好壞，除了看旁人對它的點評，另外一個標(biāo)準(zhǔn)就是看它對同代和后代作家的影響。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好比一個多棱鏡，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作家眼里，折射出不同的光芒和價值。它又像是一支川江號子，詩作者就是那個號工，其開創(chuàng)性的領(lǐng)唱勢必會吸引眾多的后來者幫腔合唱，同時催生出新的號工和新的幫唱者，形成一支支彼此照應(yīng)而又連綿不絕的曲子?！独纤中小肪褪沁@樣一支具有領(lǐng)唱性質(zhì)的號子。

在《老水手行》旁注出現(xiàn)的第二年（1818），瑪麗·雪萊（Mary Shelley，1797-1851）的《弗蘭肯斯坦》（Frankenstein）問世了?，旣愒诤苄〉臅r候就認(rèn)識柯勒律治，因為他是她家的座上賓，有一次柯勒律治到訪，準(zhǔn)備朗誦《老水手行》。朗誦中，瑪麗的繼母突然發(fā)現(xiàn)八歲的小瑪麗正躲在客廳沙發(fā)的后面偷聽，因為擔(dān)心這首涉及怪力亂神的詩會嚇壞女兒，想將養(yǎng)女支走。不料柯勒律治上前勸解—他一直認(rèn)為應(yīng)該讓孩子多讀一些鬼怪故事，于是小瑪麗這才獲準(zhǔn)留下，興奮而又稍帶不安地聽完整個故事。誰都不曾料到，柯勒律治聲情并茂的朗誦會成為小瑪麗終生難忘的記憶，詩中的老水手四處流浪、痛苦巡行，猶如暗夜的長影投在了她敏感多思的心上，成為《弗蘭肯斯坦》中的三個主要形象—怪物、弗蘭肯斯坦和故事敘述者羅伯特·沃爾頓—的原型，他們無一例外的都是不愿停歇的流浪者。一八三一年，瑪麗修訂此書，特地借沃爾頓隊長之口向柯勒律治致敬：

我即將前往那個“迷霧冰雪之地”的未經(jīng)探索過多的地區(qū)，不過我是絕不會殺死信天翁的，所以你也不要為我的安全擔(dān)驚受怕，難道我會像那個“老水手”一樣形容枯槁、滿懷憂傷地回來見你嗎？你一定會笑我引用了這個故事，不過我要向你披露一個秘密。我常常把自己對于海洋暗中危險和神秘的眷戀，以及對它的熾烈的熱情，歸因于當(dāng)代最富想象力的詩人的那部作品。（伍厚愷譯）

《老水手行》的聲名還傳到了海峽對面的法國，經(jīng)大批評家圣伯夫（Charles-Augustin Sainte-Beuve，1804-1869）的成功譯介，此詩俘獲了眾多讀者。波德萊爾很可能是其中之一，《惡之花》里有一首詩就叫《信天翁》，很可能正是受到了柯勒律治的啟發(fā)而作，因為兩首詩都涉及了船員對信天翁的粗暴對待。不同的是，波德萊爾筆下的信天翁不是自愿落至甲板然后被射殺，而是惡意被擒后，成為眾水手奚落的對象。這個原本遨游天際的空中之靈，成了現(xiàn)代社會落魄詩人的化身—他已從浪漫主義的云端跌落，委身俗世，遭受無知庸眾的侮辱嘲弄。

在法國，真正讓此詩名聲大噪的是另外一個人，古斯塔夫·多雷（Gustave Dore，1832-1883）。多雷風(fēng)格多樣，早年嘗試過石板印刷和油畫，后來轉(zhuǎn)向木刻，曾為拉伯雷、巴爾扎克和塞萬提斯的作品配過圖，但他最喜歡的還是那些神秘、晦暗，帶一點哥特式風(fēng)格的作品，如《神曲》《失樂園》等。讀完《老水手行》后，多雷發(fā)現(xiàn)詩中那邈遠(yuǎn)的時空、神秘的想象和不可參透的靈異事件跟自己的口味不謀而合，并喚起了他對童年孚日山（Vosges）的記憶。他的第一幅配圖，老水手阻攔婚禮賓客，其場景就取自他早年熟悉的阿爾薩斯一處森林。多雷為此詩總共作了四十二幅木刻畫，從細(xì)部來看也許談不上完美，但成功營造了一種森然可怖的氛圍，這可以從克拉姆斯柯的評論中窺見一二?？死匪箍铝λ]自己的學(xué)生列賓多研究多雷：“那才叫幻象，那才叫想象力呢！他的東西不適宜長久細(xì)看：既無素描功夫，也不講究形式?？墒潜尘昂蜌夥斩嗝纯膳?，一見難忘！”

多雷的木刻畫于一八七五年在倫敦出版，剛開始市場反應(yīng)一般，但很快走俏，并熱銷至法、德等國，尤其是在美國，其棕色封皮、金色燙字的大幅畫冊被成千上萬的家庭珍藏。

說起此詩在美國的流行，不得不提一個學(xué)者的名字—約翰·洛斯（John Livingston Lowes，1867-1945），其論著《通往上都之路》（The Road to Xanadu）被認(rèn)為是最具有開拓意義的柯勒律治研究著作。這本近七百頁的書中只討論了《老水手行》和《忽必烈行》兩首詩—后者只有短短的五十四行。洛斯為柯勒律治詩中離奇的情節(jié)和詭異的意象所折服，認(rèn)為這源于詩人的廣泛閱讀，而非真實的經(jīng)歷—柯勒律治在創(chuàng)作《老水手行》前從未出過海。為了證明這一觀點，洛斯首先通讀柯勒律治的札記，然后擬出后者可能的書單進行回溯閱讀，接著再跟詩中的每個字詞進行比照，推測可能的出處。比如對腐海的兩句描寫：“滿眼是鬼火磷光;/海水忽綠、忽藍(lán)、忽白?！保ǖ?29-130行）洛斯考證出了三個可能的源頭：發(fā)現(xiàn)氧氣的化學(xué)家普里斯特利（Joseph Priestley，1733-1804）的著作《光學(xué)史》、三下太平洋的庫客船長（James Cook，1728-1779）的《航海志》，甚至英國皇家學(xué)會的《自然科學(xué)會報》（The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Society）。

不難看出，柯勒律治無所不讀，從莎士比亞、彌爾頓這樣的經(jīng)典作家，到各類哲學(xué)、神學(xué)、科學(xué)著作，再到當(dāng)時流行的旅行札記和航海日志，閱讀量可想而知。一九二七年，《通往上都之路》甫一問世，旋即博得了讀者（包括學(xué)者、作家）的一致好評，連向來苛刻的艾略特都對洛斯爬梳揣摩的功夫贊不絕口。洛斯淵博的學(xué)識、縝密的考證和偵探小說般的敘說口吻，即使在今天讀來，依舊讓人愛不釋手。此書給讀者，尤其是作家讀者，一個啟示：創(chuàng)作離不開閱讀，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閱讀都會存留在閱讀者的無意識當(dāng)中，成為日后寫作時可以調(diào)用的素材寶庫。

遺憾的是，《老水手行》在我們國內(nèi)的接受始終是不溫不火。盡管早在二十世紀(jì)二三十年代，就有辜鴻銘、朱湘、周煦良的譯介，但認(rèn)可度似乎一直不高。提起浪漫主義，人們首先想到的是政治思想偏激進的第二代浪漫派—拜倫、雪萊，甚至是濟慈，然后才是思想傾向保守的第一代浪漫派—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在他們中間，華茲華斯因為清新的語言、自然的題材和偏正統(tǒng)的道德觀，比較符合中國讀者傳統(tǒng)的欣賞趣味，而對于柯勒律治神秘離奇的魔幻詩，人們有點不知所措，連學(xué)者和詩人也對之施以冷遇。王佐良在《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一書中，只用十頁的內(nèi)容對柯勒律治匆匆述過，卻用大得多的篇幅專論華茲華斯、拜倫、雪萊和濟慈。卞之琳在他的《英國詩選》中，直接忽略了柯勒律治，連一首都沒選，原因是其內(nèi)容“涉及神異”，而“中國自有中國的欣賞口味、借鑒需要”。不知卞先生為何說這類神異作品不適合中國讀者，慣讀《西游記》《聊齋志異》這類鬼怪神仙的讀者，對于《老水手行》這樣的故事應(yīng)該會感到天然的親切才對。欣慰的是，讀者的口味的確在變。近年來，有多家出版社重印此詩。在眾多的譯本中，以楊德豫先生的譯文最為考究，他“刻意遵循原詩的節(jié)奏和韻式（包括詩中屢屢出現(xiàn)的行內(nèi)韻）”，在信、達、雅上堪稱完美—唯一的缺憾是他漏掉了一八一七年的引言和旁注。

愛爾蘭作家兼教堂牧師布魯克（Stopford Augustus Brooke，1832-1916），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曾說過：“柯勒律治全部美妙的詩篇可以裝訂在二十頁中，但是應(yīng)該全部用純金?！闭\哉斯言！在這些純金的詩篇中，《老水手行》無疑占據(jù)著極大的比重。從一開始的備受爭議，到逐漸被廣為認(rèn)可，直至被奉為經(jīng)典，這是一條坎坷但是逐步上升的道路。詩人若天堂有知，對此應(yīng)該感到欣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