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心剛 書亦

2020年7月，北京市博仁醫(yī)院門口。42歲的田仁雨正擺攤售賣解壓神器——指尖陀螺，各式各樣的陀螺在田仁雨手中快速飛轉。10歲的兒子田多豪坐在矮凳上，嘴唇泛白，但麻利地幫父親打包、找零。夕陽映照下，陀螺旋轉出的七彩華光，把父子倆的身影都浸染得流光溢彩……其實，田多豪是一位急性淋巴瘤患者。而這個攤位的收入，是他們一天的伙食費……

10歲陽光少年患癌，平凡之家風雨飄搖

2020年2月12日下午，江西省南昌市10歲的田多豪在家上網(wǎng)課，爸爸田仁雨不小心碰到他的脖子。田多豪“哇”的一聲，從書桌前跳起來：“爸爸，我脖子好痛！”田仁雨被嚇得后退兩步。田仁雨立刻扒開兒子的衣領，發(fā)現(xiàn)田多豪頸部左邊有個鵪鶉蛋大小的包塊。妻子陶玲察覺事情不妙，立刻打電話給在醫(yī)院工作的同學張婷，張婷告訴陶玲最好去醫(yī)院看看。可當時是疫情最為嚴重的時候，外出萬一感染上了新冠肺炎怎么辦？夫妻倆一夜未眠，最后還是決定帶田多豪去醫(yī)院看看。

次日，田多豪被帶到了江西省兒童醫(yī)院。一系列檢查完后，醫(yī)生神色凝重地告訴田仁雨：初步判斷是惡性腫瘤轉移到頸部，雙側頸部和腹部有多個包塊。一周后，田多豪的病理報告出來了：ALK陽性間變性大細胞淋巴瘤四期，也就是晚期。

田仁雨1978年11月出生于安徽省安慶市一個小山村。大學畢業(yè)后在安徽省電信部門工作，2003年調到南昌，與南昌姑娘陶玲相戀，兩人于2007年1月結婚，同年6月生下女兒田慧潔。2010年1月，陶玲生下兒子田多豪后成為全職媽媽。田仁雨年逾四旬，身上背負著房貸、車貸、兩個孩子的教育費、四個老人的贍養(yǎng)費和醫(yī)療費。在兒子田多豪心目中，老爸就是嚴肅和無趣的代名詞，不懂關心媽媽，不支持自己的小小愿望，只知道一個勁讓他好好學習出人頭地。工作就是爸爸的命，他每天眉頭緊鎖，就連睡覺時雙眉間都有一條明顯的川字紋。

在田仁雨心目中，學霸兒子什么都好，唯一的缺點就是貪玩。每次拿到獎，田仁雨問兒子想要什么禮物，兒子都會毫不猶豫地說要各種玩具，可老田摸了摸口袋，囊中羞澀道：“古人說‘玩物喪志，小孩子要多收收心?！?/p>

2016年兒子生日，田仁雨主動送給他一套《自然科學》的書籍?？蓛鹤釉谕婢邤偳百囍蛔?，非要買一個可以發(fā)光的指尖陀螺。過了些天，在給兒子收拾書包時，一個小冊子滑落了出來，是關于陀螺的。他恍然大悟，原來這陣子兒子一直在跟朋友一起玩玩具。在小冊子上，兒子還圈了重點：“優(yōu)秀的陀螺會在你的指尖快速而穩(wěn)定地旋轉，旋轉時的離心力和震動會反饋到指尖，產(chǎn)生一種很奇妙的感覺，而且陀螺旋轉會發(fā)出聲音。”

當兒子洗澡出來時，田仁雨拿著小冊子，擺著臭臉道：“老實交代，到底怎么回事？”田多豪交代，他跟朋友一起玩，對方玩樂高，他就弄陀螺，幾個人還組成了一個小組，跟圈內人切磋?！拔遗囵B(yǎng)你，就為了讓你做這個？”田仁雨怒道，“你不知道爸爸多辛苦嗎？還這樣玩物喪志！”這回，田多豪生氣了：“爸，你總是要我做所有人面前的好孩子，但當一個好孩子真的是太累了！還有，你別翻我東西！我是大人了！”接著，他搶過書包回到自己房間。

2018年，田多豪帶領洪都小學足球隊在“青體杯”英雄城第一屆青少年足球賽中獲得冠軍，田多豪一人獨得金球獎、銀靴獎，人稱他“洪小足球少帥”。觀眾席上，田仁雨激動得熱淚盈眶。

2019年8月，田多豪在全國青少年航空航天模型教育競賽活動中獲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績。那天，田仁雨特意帶著母子三人到萬達廣場一家日料店吃自助餐?？沙缘揭话耄锶视臧l(fā)現(xiàn)身旁的兒子不見了。夫妻倆連忙放下筷子，圍著商場找孩子。最終，在一家高檔玩具店門口找到田多豪，他正趴在櫥窗上望著造型各異的指尖陀螺發(fā)呆。田仁雨生氣極了，將他一把扯到身邊：“大多數(shù)男人都會因為責任而向現(xiàn)實低頭?！碧锒嗪捞痤^天真地問爸爸：“為什么不能盡量開心地承擔生活的責任呢？”田仁雨一時語塞。

沒想到，命運就像陀螺一般，旋轉半年后，幸福戛然而止。

社畜老爸快挺住，災難面前兒子教會微笑面對

田仁雨整個人完全蒙了，雙腿一直在發(fā)抖。陶玲看丈夫神情不太對勁，追問醫(yī)生單獨和他說了些什么。田仁雨故作鎮(zhèn)定地說：“醫(yī)生說住個把星期的院，做一些檢查，打幾天針就可以出院了，你們先去病房休息，我回家拿衣服?！?/p>

田仁雨決定給兒子買個指尖陀螺。田多豪拆開包裝，看著炫酷的陀螺，咧著嘴笑：“老爸，我太愛這個禮物了！”可能是因為大笑牽扯著腫塊，田多豪捂著腫塊緩慢坐在病床上。一旁，田仁雨看著兒子，心中五味雜陳。

禍不單行，兒子入院兩周后。田仁雨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你爸突發(fā)腦溢血在醫(yī)院搶救，你快回家！”田仁雨崩潰，一邊是父親，一邊是兒子。人到中年，沒錢，一屁股債，該怎么辦？那晚，田仁雨挨著兒子的病床坐到天亮。

次日清晨，田多豪見爸爸沒精打采，將自己的指尖陀螺遞給他玩。田仁雨麻木地接過來，轉著轉著，心卻飄到安徽老家。小多豪仿佛看穿了爸爸的想法，他湊在田仁雨耳畔說：“老爸，我給你講講指尖陀螺的故事吧。赫廷婕是一名來自美國佛羅里達州的女工程師，指尖陀螺是她在20世紀90年代罹患重癥肌無力癥又恰好要帶女兒時弄出來的。從心理學角度，以指尖陀螺為代表的減壓玩具能給使用者帶來足夠的掌控感，讓使用者感到安全、可控、有秩序。老爸，你玩這個陀螺會讓你心情好起來！”

田仁雨滿臉狐疑地拿起陀螺轉了轉，田多豪目光堅定地說：“每當我難過和不想踢球時，看著小小的陀螺快速在我的手中飛轉，我就想命運由我自己掌握，我會像這陀螺一樣永遠不停地努力才有快樂！所以我才是班長，我才是隊長，我就是飛轉英雄?！碧锶视昃o繃的神經(jīng)終于舒展：是啊，當暴風雨來臨，哭或笑都可以面對，為什么要選擇讓自己不開心的方式呢？10歲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自己卻不知道！

當天下午，田仁雨打電話給老家堂哥田多寶，將兒子的情況如實告知，并囑咐他不要告知自己父母。另外他向單位領導說明情況，請了長假。田仁雨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一場硬仗。

入院后，田多豪做了系列檢查，他都很乖。只是看著爸爸樓上樓下跑來跑去，媽媽強行擠出來的微笑，田多豪覺得有些不對勁，好幾次他都仰著腦袋問陶玲：“媽，不就是一個小包，爸爸怎么這么緊張啊？”兒子一問，陶玲的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

白天，夫妻倆在兒子面前云淡風輕。只有等田多豪沉沉睡去，陶玲終于忍不住，坐在護士站兀自流淚。而田仁雨則坐在樓梯間的臺階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他必須保持清醒，讓自己像兒子手中的陀螺一樣旋轉起來。一周后，田多豪在江西省人民醫(yī)院做了PET/CT，顯示身體多處都有腫大淋巴瘤。

2月23日上午，田多豪即將被推進手術室。小多豪有些害怕，在病床上哆嗦。田仁雨走上前，用寬大的手掌將母子倆擁入懷中。他低頭親了親兒子的額頭：“放心吧兒子，老爸一直在這里陪著你?！碧锒嗪烂兹椎男∧X袋在田仁雨的懷中蹭來蹭去，這是父子間少有的親密時光。進行術前麻醉的時候，田仁雨懇求醫(yī)生讓兒子握著心愛的陀螺。術后晚上九點半，田多豪從麻藥中醒來，痛得在病床上直打滾。田仁雨為轉移兒子注意力，強忍悲傷，在兒子面前玩指尖陀螺。田多豪咬著牙強忍著看爸爸玩。半夜，田仁雨看兒子實在承受不了，根據(jù)醫(yī)囑給兒子上了一粒退熱栓。

然而，壞消息接踵而至。兩天后，骨穿結果提示腫瘤已經(jīng)侵犯到骨髓了。有幾次田多豪疼得從床上滾到地板上，田仁雨看見田多豪痛得實在太難受，就將胳膊遞給兒子說：“你咬一口。”小多豪臉上掛著淚痕，嘴巴張得老大，可他只是輕輕碰了碰。

2月26日，醫(yī)生讓田仁雨簽了一張病危通知單。可對田仁雨來說，根本不可能放棄兒子。哪怕雞蛋碰石頭，他也決定孤注一擲。當天，田仁雨在醫(yī)院旁邊租了一個旅社，將自住房掛在網(wǎng)上低價急賣。醫(yī)生告訴他：化療6-8個療程，如果效果好的話后期就只要服用靶向藥，但是費用特別大。

2月29日中午，田多豪在化療，守在一旁的田仁雨實在太困，睡著了。當田仁雨睜開眼睛時他發(fā)現(xiàn)田多豪的點滴已經(jīng)拔針了。田仁雨問田多豪為什么不叫他，田多豪用微弱而內疚的聲音回答道：“爸爸，你好不容易休息一會兒，我讓隔壁床的叔叔幫忙按鈴叫了護士。”田仁雨淚崩了，當時就在心里默默許下愿，無論付出什么代價，也要竭盡全力保護好田多豪。

3月14日，田多豪開始了第2個療程的化療，但效果不佳，腫瘤包塊瘋長。最后醫(yī)生們經(jīng)過會診，給出的方案是：田多豪每天去燒傷門診換藥，控制包塊表面潰爛的程度，用消炎抗感染的藥膏敷在包塊表面，血液科這邊繼續(xù)用化療藥控制腫瘤的增長。彼時，正值南昌梅雨季，每次出門換藥，田多豪都包裹得像個粽子一樣，因為田多豪受涼感冒發(fā)燒了就會耽誤下一個化療的進行。那段時間，在醫(yī)院門口，一把傘，一對夫妻，爸爸背著孩子，媽媽撐著傘，成了一道風景。

父子倆的指尖陀螺：危境里依然有生命霞光閃耀

然而，危險總是突然降臨。有一次治療時，護士給田多豪推了一支蘇靈（止血藥），沒過半個小時，田多豪就感覺胸前有一塊石頭壓得喘不過氣，幾分鐘后他雙側瞳孔都散大，手腳僵硬。田仁雨飛奔著去喊護士，因為跑太快摔倒在地，可他立即爬起來。在醫(yī)生的全力搶救下，田多豪蘇醒了，漸漸地恢復了神志。田多豪睜開眼睛：“老爸，你臉上怎么都是血？”田仁雨摸摸額頭，才發(fā)現(xiàn)是找醫(yī)生時摔的。兒子整個口腔粘膜全部潰爛，根本沒辦法進食，可化療后必須補充營養(yǎng)。為了鼓勵兒子吃飯，他將食物分成兩份，各放一個勺子，兒子吃一口自己吃一口。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2020年4月14日，田多豪病情得到控制，順利出院。

回家后，陶玲換著花樣給田多豪做好吃的，補充營養(yǎng)，在家休養(yǎng)了10天左右。這天午后的陽光分外的溫情，田多豪精神不錯，要求老爸給他拍視頻。于是，田仁雨打開手機拍攝，兒子用拇指和中指捏住中央軸承處，然后開始旋轉陀螺，一撮一團一轉，陀螺飛舞了起來，田多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田仁雨也看呆了，旋轉時，陀螺已不再是一只玩具，更像是灌注了靈氣的生命之舞。接著，田多豪又嘗試了其他旋轉方式，讓陀螺在食指指尖上旋轉，一會兒又化作炫酷的飛碟，指尖像是停留著一只不停扇動翅膀的小鳥。田仁雨才發(fā)現(xiàn)一只小陀螺，也可以玩出這么多花樣。

這個視頻，田仁雨一直留在手機里，每到撐不住時就打開看看，那飛旋的生命華彩，給了他無限的勇氣。然而，進行第4個療程時，田多豪右頸部的腫瘤包塊在化療期間反而增大。恰逢天津血研所的教授張主任來南昌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象湖分院巡診，他說這是產(chǎn)生了耐藥性，建議放棄治療。田仁雨“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要給兒子治療?！?/p>

5月6日，在張主任建議下，田仁雨帶著田多豪來北京博仁醫(yī)院治療。疫情期間，到北京住院必須做核酸檢測。二人當晚在北京的一個小旅館住了一晚。田多豪懂事地說：“爸爸，要不咱們回家吧?！碧锶视陮鹤訐г趹牙铮骸皟鹤樱氵€記得你跟我說的陀螺的故事嗎？咱們也要像陀螺一樣有韌性?！边@話，田仁雨既是說給兒子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5月9日入院后，田多豪拖著虛弱的身體完成了所有的檢查：穿刺活檢、B超，CT、核磁、骨穿、腰穿……到最后，田多豪累得倒床就睡著了！可他卻不停醒來，原來他身上的包塊大到已經(jīng)壓迫到了神經(jīng)，非常痛。田仁雨便整夜坐在兒子的床上給他按摩肩部，為的是讓兒子緩解些疼痛感。

次日，醫(yī)生給了田仁雨一個更大的打擊：田多豪的腫瘤細胞已經(jīng)侵犯到中樞。張主任給制定了治療方案，繼續(xù)延用白血病高危方案，氨甲蝶呤連續(xù)用藥五天。這個藥醫(yī)院沒有，只有在香港通過自己找渠道購買，而且這個藥對運輸條件很嚴格，必須在2-8℃的溫度下冷鏈運輸。田仁雨急白了頭。5月20日，在病友的介紹幫助下，終于找到了藥的購買渠道。

2020年6月1日，北京博仁醫(yī)院舉行了一場特別的兒童節(jié)活動，二十幾個光頭的孩子一起過節(jié)。田多豪是當天最活躍的一個，他演唱了一首南昌青云譜區(qū)U10隊隊歌《驕傲的少年》，深受醫(yī)生和病友們的喜愛。田多豪還和爸爸田仁雨配合表演了指尖陀螺，更是獲得了全場熱烈的掌聲和稱贊。

7月20日，醫(yī)生遺憾地告訴田仁雨，田多豪已經(jīng)對靶向藥阿來替尼耐藥了，要更換靶向藥——勞拉替尼。這藥2020年2月才在香港上市。聽到這個消息田仁雨呆若木雞：每瓶5.8萬元，田多豪的劑量需要每個月一瓶，而且靶向藥要服用的話有可能就是一輩子。而到目前他們已經(jīng)花了70余萬元的醫(yī)藥費了（其中包括50萬元的賣房款），原本就普通的家庭，已債臺高筑。孩子的后期治療費在哪里？

終于在一天深夜，田仁雨忍不住哭了起來?？粗赣H紅紅的眼眶，田多豪懂事地問爸爸：“爸爸，我生病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花了很多很多錢了，要不我們去賣陀螺吧，肯定有很多人喜歡玩！”黑夜中，田多豪滿眼期待。田仁雨真的從網(wǎng)上買來一批指尖陀螺，到醫(yī)院門口售賣起這種減壓玩具。當指尖陀螺飛旋起來時，田仁雨忽然對未來又充滿了信心?？粗鴥鹤友壑械墓獠剩锶视旮嬖V自己：“一切都還來得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2020年8月中旬，本刊特約記者采訪田仁雨時，得知他為了挽救兒子的生命已在各個平臺籌款，準備為兒子做干細胞骨髓移植。日常治療結束后，田仁雨會領著兒子在醫(yī)院門口擺攤售賣指尖陀螺。醫(yī)生告訴他，要治好田多豪的病至少需要300多萬元。當田多豪教記者如何用指尖陀螺減壓時，他依然信心十足地說：“阿姨，我想當個優(yōu)秀的足球隊員，因為我答應爸爸一定會實現(xiàn)我和他的理想！我好了以后，一定也會幫助他人?！倍锶视瓯硎?，這時的指尖陀螺已經(jīng)不再是小玩具，更是一種精神寄托。只要父子倆堅持，在大家的幫助下，他們一定會在特殊的歲月里戰(zhàn)勝病魔。

編輯/艾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