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熒
父親離開我整整一年了,這些日子里,我試圖搜尋和構建從小和父親的那些模糊的記憶,盡可能的去找尋父親,抵達父親,看見父親——這或許是我最后對他的挽留,告別,也或許是對我內心惶恐的一種交代。
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那個破舊的馬桶包被深埋在父親衣服的最下面,舊綠色的塑料馬桶包,已然掉去了原本鮮亮的本色,它的年齡如我一般,也或許比我還大,因為我知道,那是幼時裝我口糧的福袋袋。從出生那天開始我便是人工喂養(yǎng)長大的,父親在我長大后還常說:“就是那鮮香的米漿喂養(yǎng)出了你這個靈韻的小身體。雖然是人工喂養(yǎng),卻從來不見生病,你是來給我報恩的啊,小屁丫頭……”于是順手摸著我的小腦袋。
我記得爺爺在世和我說過,馬桶包里必裝的便是大米,硯僦,葡萄糖,奶瓶和水瓶。我很小很小的時候,爸爸就是背上背著重重的馬桶包,前面抱著我,每天從上班的礦山往爺爺家趕,一趟單邊得走 7公里,那時的爸爸壯得像頭牛。就這樣周而復始,風雪無阻。我和父親的身影就在礦山的道路上畫著一道道清晰的伏線,爸爸的寬厚背脊是我的靠山,爸爸的結實臂膀是我的大枕頭。我就這樣在爸爸的懷抱里和馬桶包的陪伴下慢慢成長。
在我四歲那年,父親買了一輛自行車,因為他會電焊,還專門用鋼筋給我焊接了一個專屬小椅子捆綁在自行車三腳架的橫梁上,于是在礦山的路上,你就經常能看見一個穿著滌卡工作服的男人下班后騎著他的“座駕”,載著一個戴新疆帽,臉上盯著兩塊高原紅的胖墩墩的假小子——沖坡。在那個沒有游樂場的年代,沖坡便是“瘋丫頭”最刺激的娛樂項目。礦山的路都是依山而建,是很陡的碎石子路,父親總能熟練的載著小丫頭騎很遠去扯山茶花,去撿野生菌,去追野雞掏鳥窩。那時候的小丫頭每天都很快樂,盡管沒有條件上幼兒園,但她擁有的確是父親最美好的陪伴和最快樂的童年時光。
記得有一次家里的電視送修,父親每天都帶著我去山上摘各種各樣的野花插在罐頭瓶子里,放在家里最顯眼的地方,“沒有電視看,我們就賞花。這也是一種美的享受嘛!”早年喪母的父親是個內向的人,但他一直都樂觀、向上。父親勤勞,踏實,能吃苦,愛研究各種機電知識,他會把枯燥的礦山生活過得豐富多彩,他能用礦山有限的食材做出一道道我愛吃的大餐。父親一直就是我的孫悟空,在我心里他就是個“萬能爸”,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我就餓不著,凍不著。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我就是安全的,就是無懼無畏的,就是可以肆意妄為的。
父親用他用自己的方式呵護著我,愛著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就像愛惜眼前這輛永久牌自行車一樣,每次騎回來都要先把它打理的干干凈凈,擦得锃亮锃亮的,然后吹著口哨把自行車扛回家。到現在它依然干凈地、安靜地停在家里的地下室里,以其說它是一輛車,我反倒覺得它更像一位陪伴父親的老友。因為它,見證了父親走完的一生。
2017年 9月 23日是個晴天霹靂的日子,父親查出了肝癌晚期。于是我的天塌了。在和三叔和家人商量后我們決定瞞著父親,我規(guī)劃了一個個帶父親出游的計劃,那些所謂的等待是不能在等的,來日是不方長的。我力所能及的在一年內完成了或許五年,或許十年的帶父親的旅行計劃。父親是個節(jié)省慣了的人,辛辛苦苦一輩子舍不得亂花一分錢,帶他出行都是哄著,騙著悄悄把行程安排好,才告知于他。盡管被他反復責怪,盡管他不理解,可我依然要裝成不懂事的貪玩孩子,是我想出去玩,順便叫上父親。
沒有人知道我在多少個夜晚哭著睡著,又在夢中哭醒。每一個睡不著的夜晚,我就悄悄喝一大口猛酒,用酒精麻痹每一根有思緒的神經。沒有人知道我一面要若無其事的欺騙著父親每天按時上下班,一面確是為了能更長時間的陪伴在他身邊,只能請著漫長的事假。因為請假沒有工資,加之每天要裝作規(guī)律的早出晚歸,我便注冊了滴滴,開始做起了滴滴司機。雖然很辛苦,但是我可以飽滿的打發(fā)一整天的時間,順便賺點生活費,可最終事實證明,我每天掙的錢,還不夠付車輛的磨損費,罰單和油費。每天回家之前我還要編出各種上班的趣事裝作正常,因為我要用所有的努力去珍惜和陪伴他人生倒計時的每一分每一秒。
就在他走前的兩個月,我完成了他最后一個心愿,自駕帶他和女兒進西藏。幾乎身邊所有人都勸我不要去,路途太遠太艱險,一個小女人怎么可能開那么遠的路?路上車壞了怎么辦?下雨道路塌方怎么辦?出意外怎么辦?老人病情加重了怎么辦?孩子缺氧怎么辦?我沒有來得及去認真思考那么多“怎么辦?”便已經帶著他們在路上了。因為我堅信心能到的地方腳步就一定能到,為父親完成最后一個心愿,即使千難萬險我也不會懼怕。因為這一程承載的是十年的許諾;這一程要完成的是一位絕癥父親的心愿;這一程或將成為植入靈魂的永憶;這一程注定會是辛苦的。正是有了曾經不懼翻越千山萬水的經歷,正是因為有了年少時就單槍匹馬闖蕩生活的經驗,才讓我有勇氣甩開一切負擔和風險,帶著虔誠前行,我信!此行我們必將得到眷顧。
父親臨走的前一星期,三叔對父親說了他真實情況。他冷靜的躺在沙發(fā)上看著天花板,我悄悄地躲在房間的門后,當三叔問他走以后想把自己安放在哪里時,父親說:“把我撒進金沙江吧!”“怎么可能,你還有個那么孝順的女兒?”“就是因為她孝順,又是個女人,我不想給她帶來太大負擔……”“兩個月前小波已經幫你把墓地買好了,在大松山,你不要怪她擅自做主,她也是和我商量過的?!薄澳恰敲魈煳覀內タ纯窗桑 备赣H努力撐起身子坐了起來,他發(fā)現了躲在門后哭泣的我?!靶〔?,你出來吧!我知道你在躲著偷聽,我就著把一些事交代給你?!蔽覐娙讨呀浟鳚褚路臏I水,像個膽怯的孩子跑到父親對面的沙發(fā)上?!拔抑牢視r間不多了,我也知道作為女兒你已經很努力了,人都會死,早走也有早走的好處,我病真了,少受罪也是好的。我的工資存折在柜子里,這些年存下的錢也在柜子的存折里,密碼你是知道的,以后我不在身邊,你自己做事情要多考慮考慮,要帶好孩子……”父親在說這一切的時候是那么的冷靜,我知道他在和自己的抑制力做最后的抗爭。而我卻沒有忍住嚎啕大哭起來,面對這個我一生最愛的人,我說不出一字一句。那個強撐著的堅強氣球在這一刻被擊破。三叔怕父親看我這樣更難受,把我拉進了房間,后來我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我只知道我哭著睡著了,睡夢里我夢到小時候父親帶我在礦山拾菌,夢到父親騎著自行車帶我去扯杜鵑花,要是這個夢可以不醒該多好!
我陪父親看了他的墓地,他拖著水腫的雙腿繞來繞去的看了半天,最后停在自己的墓碑前許久未動,我無法體會他心里是如何百感交集,還有什么比這樣的痛更痛的?我蹲在一旁沒有作聲,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下山的路上我和他說了選墓地,建墓碑的整個過程?!拔液軡M意!”父親的嘴里蹦出了四個字,這四個字的分
量和其沉重,活著的每一個人,有誰經歷過這樣殘忍的現實,知道自己將要離開這個世界,還來這陰宅看看離去后的歸屬,內心的糾結和惶恐交織在一起,是怎樣的感受?誰能找出一個恰如其分的詞語?回到家,我坐在院子的地上,回想這些年來自己所做的唯一可以值得驕傲的事,或許便是為父親選了這一塊極好的墓地吧!
安葬父親那天,我抱著那重重的骨灰盒,趴在這片即將安放父親的土地上,它親切而溫暖。輕輕把骨灰盒放入時,我的淚又模糊了雙眼,一個星期以前他走著來看自己的老宅,一個星期后卻是我捧著他來安放他?!案赣H,您安息吧!天國沒有病痛”,我一直相信有靈魂,我也相信那個關于父親的夢,因為當我身體貼著墓地泥土的那一刻,真切的感到了親人一樣的溫暖。我相信,父親如果泉下有知,他一定會用“家”這個詞來形容他的新住所。
時光多殘忍,那個結實魁梧的父親在病魔的折磨下,最后只剩下佝僂的皮包骨,他靜靜地躺在火葬場,當火神把他最后的肉身帶走時,我知道此生我再也沒有父親了。那個為礦山,為這個家,為我兢兢業(yè)業(yè)付出一輩子的父親,他所有印記在幾場風雨后,就要被抹去了全部痕跡。到了這一刻,時間又有什么意義?人為什么要老?是為了走向盡頭可以休息?還是為了結束這一生的愛恨、苦樂和聚散?有些人,你最想對他們說:“謝謝你離開我?!笨墒牵幸粋€或者幾個人,你最想說:“可以不走嗎?”假如離別是不可避免的,那么,請容我在痛苦里學會安靜和珍惜。
責任編輯 李小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