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棵
比想象的好太多,李生年逾八十的父母第一次坐飛機沒有任何不適。
想象是什么樣的?作為一名有著二十多年病史的冠心病患者,父親從飛機開始滑行時,就會精神高度緊張,緊張將誘發(fā)心率失常。兩個半小時飛行過程中,飛機遇到氣流顛簸,緊張會加劇,使本已失常的心率演變成心悸、胸悶,直至冠心病發(fā)作。母親的情況更難預(yù)測。她自年輕時就體弱多病,如今留下諸多基礎(chǔ)病,重要的是,她曾經(jīng)是個敏感到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的人。坐飛機難免耳鳴。這種她從不曾經(jīng)歷過的疼痛,會令她在百般費解中莫名恐懼。而持續(xù)兩個半小時的極端恐懼,糾纏住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居然沒有任何他們不能承受的不適。非但如此,二老的精神狀態(tài)遠(yuǎn)比平時要好。像兩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他們興奮地東張西望,臉上的笑紋在好奇心的沖擊下,給人時刻要裂開的觀感。這是夜晚的飛機。飛機平穩(wěn)飛行后,絕大多數(shù)乘客開始努力入眠,李生也是。飛至半程,李生睜開眼,于昏暗中看到父母正努力用手語交談。當(dāng)時,父親的手里拿著一瓶水。他大概在同母親討論,這瓶先前空姐發(fā)來的礦泉水,下飛機時能否帶走。他們始終在用小幅度的肢體動作、近乎啞語的發(fā)聲方式,在寂靜中作著各種交流。比如:為什么飛機比汽車、火車平穩(wěn);前面有個座位上方亮著一盞燈,為什么他們頭頂上卻黑乎乎的,要不要喊空姐過來問一下;這架飛機的長度,比他們住了四十年的瓦房,到底長了幾倍;母親身邊窗戶上的遮光板,能否打開……“平常你們天一黑就睡了,今天你們一點都不想睡嗎?”李生問?!耙补?!今天一點都不困?!备赣H蒼老的聲音帶有樂感,令李生想起他和母親年輕時的樣子。
李生還想了很多。他想起,若干年來,一想到年邁的父母坐飛機很可能會出事,每次本來想好要回老家去接父母的,卻終究還是把想法爛在了肚子里。若不是自己這般杞人憂天,他與父母應(yīng)該早已在一起生活了吧?時間不等人,一輩子就那么短短幾十年,他先前卻因莫須有的顧慮錯過了這份天倫之樂,怎么想怎么不智,怎么想怎么不該。越想越后悔、自責(zé)、惋惜。
十九年前,兒子火火尚在襁褓之中,妻子黃圳產(chǎn)后抑郁,她的高知父母其時都尚未退休,無法分出身來對他們這個小家庭施與援手。便請了雙保姆,一個專職照顧產(chǎn)婦和孩子,一個負(fù)責(zé)衛(wèi)生和做飯。兩個保姆都不能叫他們滿意,一個遲鈍和笨,一個偷懶和八卦。不到一個月,便把他們辭了。通過家政公司和朋友介紹,換新保姆。這次干的時間稍長,卻仍然沒超過一個月。
可能也與黃圳的個性有關(guān)。黃圳潑辣、率真、能干,當(dāng)然也強勢。強勢的黃圳還有精神潔癖,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傊髞碛謸Q了幾輪,都很快辭退。這可怎么辦?黃圳的母親提了一個建議:把李生鄉(xiāng)下的父母接過來吧。一來,六十出頭的他們身體頗為硬朗,加之十分勤勞,幫著干點家務(wù)、做做飯,完全不在話下。最重要的是,樸實的他們疼愛火火會勝過愛他們自己,這一點任何保姆都無法比擬。
李生舉雙手贊同岳母的建議。說實話,他早有此意。甚至于,在黃圳十月懷胎時,就有此意。不!還可以往早里說。此前,李生帶黃圳回老家辦喜酒,他母親主動提出,等孫子或?qū)O女生下來后,她過去幫著帶孩子。他當(dāng)時一口應(yīng)承。不!還可以往更早里說。李生大一那年暑假,攜初戀女友回老家。其時,他父親就嚴(yán)肅地敦促:你們大學(xué)一畢業(yè),馬上結(jié)婚。我等著抱孫子、你媽等著去幫你們帶孩子呢。他的初戀女友是個胸?zé)o城府的女孩,那個暑假多次替他向父母承諾:只要她跟他結(jié)婚,生了孩子一定把二老請到身邊,幫他們帶孩子。不?。∪匀豢梢酝绲臅r候說。在李生尚未成年時,夏夜,他與父母在屋外納涼,多少次,李生的母親笑著問李生:兒?。〉饶愠杉伊?,不會不要媽了吧?李生嚷道:怎么可能?兒怎么可能不要父母?李生的母親便松了一口氣:有你這句話,媽就放心了。等你有了孩子,媽就算累死,也要幫你帶孩子。甚至還要早吶?;蛟S,李生自己尚在襁褓中時,抱著他的母親就問過他了:兒??!你大了會不會不要媽?李生咿咿呀呀地否定:啊鬧!啊鬧!如同英文的發(fā)音:NO!NO!李生的母親光潔的臉上便浮現(xiàn)出欣慰的笑:那好!我兒快點長大,快點成家,媽好幫兒帶孩子。
當(dāng)然,若不是岳母提出,李生自己是不會提出這個建議的。他們彼時住的房子,小套二,六十七平米,不帶電梯,雖然不是什么好房子,但作為小公務(wù)員、大學(xué)畢業(yè)起就按月給父母寄生活費的李生,銀行卡上的存款從未超過一萬塊錢的一個屌絲,是買不起的。這套房子的首付全部由黃圳父母出。雖然貸款由李生還,但在他心里,他總認(rèn)為這房子屬于黃圳。不是他的房子,他沒有資格請別人過來住,哪怕這“別人”,是他的父母。事實上,他連試著向黃圳提一下,都不敢。如此,這個想法快在他心里捂爛了。在這座城市,對于李生這種過于遵從妻子意愿的男人,有一個專有名詞,“耙耳朵”。這個名詞在有的人心里是褒義詞,在有的人心里是貶義詞。李生絕對是把它當(dāng)褒義詞的。許多認(rèn)識李生的人,都親耳聽過他的宣告:我就是“耙耳朵”,一個幸福的“耙耳朵”。所以,李生應(yīng)該算是“耙耳朵”的典范。
李生的父母來了不到一周,黃圳就在李生面前表現(xiàn)出了悔意。他們料得到他們帶孩子的方法老套,因而也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來接納他們的老套。他們沒料到,二老會老套到那般田地:還停留在他們生養(yǎng)李生時的六十年代末。那時衣食匱乏,鄉(xiāng)下人普遍節(jié)儉。因李生的母親常年生病,李生家境更差,所以李生的父母比別人還要節(jié)儉。現(xiàn)在,他們把節(jié)儉用到了火火身上,他們用很少的奶粉兌一奶瓶奶喂火火;把黃圳扔到垃圾筒里的一次性尿布撿起來,偷偷給火火用;生怕夜里起身絆到東西,黃圳買了兩只夜燈,一只放在客廳,一只放在他們和火火睡覺的主臥,但李生的母親深夜都會起來把夜燈關(guān)掉,導(dǎo)致有一夜黃圳真的在床邊摔倒,差點撞翻床邊的嬰兒床。除了這些說得好聽是節(jié)儉,說得難聽是摳門的,讓黃圳難以理解的怪癖,還有在網(wǎng)上備受吐槽的“經(jīng)典”行為,如:先把堅硬的食物咀嚼一番后,再嘴對嘴喂給孩子。雖然打心眼里喜歡孩子,但孩子哭得停不下來的時候,李生的父親還是會大聲嚇唬孩子。他絕不會意識到這樣做會給孩子留下心理陰影。他還在孩子嚇得停止哭泣時哈哈大笑,為自己的權(quán)威有用武之地沾沾自喜。他喜歡喝酒,在兒子、兒媳面前不敢喝,等他們?nèi)ド习啵屯低岛葍煽?。這時,如果火火表現(xiàn)出好奇,他就用筷子蘸些酒汁讓火火吸吮。黃圳毫不猶豫地讓李生買了兩張火車票,把他們送走了。距離他們坐同樣的火車來到這個城市,前后沒超過二十天,比所有的保姆待的時間都要短。
李生的母親是個太容易抑郁的人,那次回到老家后,她很快抑郁成疾。除了李生,他們還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都比李生年長。在此之前,李生的嫂子與兩位姐夫,輪流充當(dāng)李生母親責(zé)難的對象,黃圳始終是她責(zé)難他們時用于佐證她觀點的正方?,F(xiàn)在,黃圳成了李生母親的惟一責(zé)難對象。“忤逆!太忤逆!”她在鄉(xiāng)間逢人便數(shù)落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黃圳,令方圓數(shù)里內(nèi)的鄉(xiāng)親們都知道李家娶了這么個可惡的兒媳。李生和黃圳過了三年才知道這一情況。三年后,夫妻倆攜火火回老家探親,黃圳感覺人們看她的眼神不對勁。一次,李生的一位舅舅酒后吐真言——他像某些一生學(xué)不會用溫和方式處理問題的農(nóng)人那樣,指著黃圳的鼻子叱:“你,給你婆婆道歉?!币环瑺巿?zhí)之后,黃圳這才得知,她已在李生母親經(jīng)久不息的宣傳之下,變成了聞名鄉(xiāng)里的一個惡媳婦。
黃圳義憤難平。她最終遷怒于李生。在她看來,李生的原生家庭太粗俗,她一個城市小康之家出身的知識女性,因為與李生結(jié)合就要承受這些她從前從未遭遇過的粗俗,實在是太荒誕了。不能不說,兩年后,黃圳與李生離婚,李生的原生家庭難辭其咎。
“到了!”燈光亮起的一刻,李生對傴僂站在門外的父母說,“到家了!”他加重了“家”這個字的發(fā)音。李生的父親拉住老伴,讓她先進門。李生的母親進去后,呆怯地站著,目光落在寬闊的客廳間,沒有繼續(xù)往里深入。李生的父親進來后,大著嗓門道,“到家啦!”李生拿出三雙拖鞋,給父母和他自己換上,然后拉著父母往里走?!斑@么大的房子!”李生的母親走了兩步,就很不自信地站住了,“這么好的房子!”她由衷地驚嘆。
李生與黃圳在火火三歲那年離婚,在火火上小學(xué)二年級時復(fù)婚。離婚、復(fù)婚之間的七年里,李生庸庸碌碌,從頭至尾是一個小公務(wù)員。黃圳的人生卻有大變化。她從那個被喻為本市“五朵金花”之一的小學(xué)辭職,創(chuàng)辦了屬于自己的教育培訓(xùn)機構(gòu),經(jīng)歷了最初的輝煌與中間的低谷,大概在第五年的時候,黃圳的事業(yè)走上正軌,直到她成為本市著名的企業(yè)家、媒體隔三差五報道的女性典范。在李生的生活中,再也沒有比黃圳更像女強人的成功女人了。
跟李生復(fù)婚,是黃圳主動提出。那七年里,黃圳與李生都不乏與別人的情感糾葛,并各自有過一次最終不歡而散的婚姻。到頭來,黃圳還是覺得李生更適合自己。李生對伴侶太體貼、周到,無微不至,這種在任何時候都愿意放棄尊嚴(yán)討好老婆的男人,在被男尊女卑這種文化糟粕浸淫過幾千年的中國,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黃圳這樣的女強人,需要有李生這樣一個甘為綠葉的賢內(nèi)助。李生一如既往地愛著黃圳,于是,一拍即合。復(fù)婚后的他們,總的來說是和諧的。
現(xiàn)在的這套房子,無疑是黃圳的錢買的。當(dāng)初,他們離婚時,房子自然歸屬黃圳。但很快,黃圳賣掉那個小兩居,換了一套三室兩廳。六年前,她又置換到了這個叫作熙泰榕幸的樓盤。這個樓盤是本市最高端的幾個樓盤之一,被有些沒實力住進來的普通收入市民戲稱為豪宅。跟住進這個樓盤的許多業(yè)主一樣,黃圳認(rèn)為這種每平六千裝修標(biāo)準(zhǔn)的樓盤,才配得上她這種有一定身份、地位,能力不凡的人。從某種角度說,黃圳雖然不再像年輕時那么意氣用事了,但骨子里她還是不想跟小市民打交道。她認(rèn)為這樣的樓盤,有助于將她與過于世俗的那部分人隔離開來。這個樓盤的銷售文案里一直有一句話:“為成功人士辟一方專屬于他們的領(lǐng)地?!秉S圳買的是與二期、三期不在一個院子里的一期。獨院的一期最小戶型兩百五十八平 ,這個新一線城市超過三百萬的房子人們的接受度就有限,所以,入住門檻千萬級別的熙泰榕幸一期,確實有效地將諸多普通市民隔擋在外。
雖然已是凌晨兩點,李生還是帶父母參觀了這套三個臥室都帶衛(wèi)生間的房子。他們從客廳走到臥室,從這個臥室走到那個臥室,再從臥室走到餐廳、廚房、陽臺,期間,二老頻頻“嘖嘖”贊嘆,漸漸,李生看到母親恢復(fù)了自信。
無疑,只有將房子角角落落看遍,確定這房子里除了他們?nèi)送鉀]有外人,李生的母親才得以徹底放松精神,才真正會把這房子當(dāng)成她的家。
“今天太晚了!你們洗個澡,先睡覺吧。睡這間。”李生將主臥讓給父母住。主臥的洗漱間里,有李生回去接父母前預(yù)先從高檔超市買回來的兩條寬大、柔軟的白色浴巾。李生的母親喜歡白色,喜歡任何柔軟的織物。李生放了滿滿一浴缸溫度適宜的水,讓母親先來洗澡。在鄉(xiāng)間,夏天之外的其他季節(jié)里,洗澡是極其不便的。李生要讓父母從今天起,每晚都舒舒服服洗個熱水澡,再上床睡覺。也許這樣還能緩解母親的失眠。
一個小時后,李生服侍父母上了床,這才悄悄關(guān)了門出去。這時微信響了,遠(yuǎn)在大洋彼岸的黃圳發(fā)來問詢:“怎么樣?路上都順利嗎?”
幾個月前,火火被大洋彼岸某個名校錄取,黃圳作出一個驚人決定:暫時放棄事業(yè),只做企業(yè)的一個甩手股東,專心去國外做兒子的伴讀。一個月前,母子倆離開中國,開始了海外生活。李生終于下定決心要接父母過來與他一起生活,原因正在于黃圳的離開。所以說,此前,李生坐飛機時腦中涌現(xiàn)的“因為擔(dān)心父母坐飛機會出事才一再推遲接父母來同住”的思緒,多少有點自欺欺人的意思。
需要說明的是,李生此番接父母前來,是經(jīng)了黃圳批準(zhǔn)的?!敖舆^來啊。過年之前,我反正是不會回來住了。你讓他們待到過年都可以?!碑?dāng)時,李生與黃圳通完電話,還馬上把黃圳的這番話在腦子里回放了一下。他確信,黃圳的意思,就是這些話表面的意思,沒有任何潛臺詞,更沒有揶揄和反唇相譏。
黃圳無疑是個極其尊重個人感受的人,但與此同時,她也是個有著較高道德標(biāo)準(zhǔn)的人。只要一件事情無需要她付出遷就和忍讓,她絕對會成人之美。她不在家,不需要與李生的父母相處,她就打心眼兒里愿意成就李生與父母的這場團聚。
更何況,李生的母親與黃圳之間的那點兒齟齬,也因為雙方之后從未在一起生活過,很容易地就被時間風(fēng)化了。于黃圳來說,成就李生與父母的這次團聚,也是義不容辭的事。事實上,這一次,為了讓二老開心,黃圳也是煞費苦心。讓二老住主臥,也是她主動提出的?!澳阋欢ㄒ尠职謰寢屪≈髋P,就算他們謙讓,你也要讓他們住?!秉S圳在越洋電話里如此指導(dǎo)李生。
這個夜晚,李生簡單地給關(guān)心二老的黃圳匯報了情況,便睡了。天快亮的時候,李生就醒了。躡手躡腳推開主臥的門,李生看到二老仍在沉睡。有一點點提前到來的晨光,落在床上,在二老的臉上留下淺淺的一點光影。李生想起自己年幼之時,父母大約也曾在某個晨曦微漾的時分,偷偷站在門口凝望過他。還想起,在火火小的時候,他也曾經(jīng)在同樣的時候,偷偷凝望過火火。
也許,在他與黃圳復(fù)婚后重新開始一起生活的某一天早上,先行起床的黃圳,也這樣靜靜地站在主臥的門口,凝望過他。甚至在他看來不太懂事的火火,在他青春期剛剛到來的某個深夜,晚歸的他也曾這樣默默長望過共眠的李生與黃圳。
數(shù)不盡的光陰,在這個時刻,陡然就匯集在了一起。李生呆望著這個靜得如同一幅畫的房間,鼻子驀地一酸。
李生記憶中的母親,睡覺的時候聽不得一點聲音。她像是一只過于敏銳的貓,稍有聲響就會被驚醒。李生的父親這方面是另一個極端,他一沾枕頭就呼呼大睡。在他們生活了數(shù)十年的那幢瓦房里,二人早已分房睡了多年。一個睡東屋,一個睡西屋。李生的母親實在聽不得老伴的呼嚕聲。
李生遺傳了母親的神經(jīng)衰弱,一早醒來后就再也睡不著了。索性就不再睡了,專心為二老準(zhǔn)備早餐。怕有聲音驚醒母親,李生踮著腳走路。開關(guān)廚房門的時候,他使用的是當(dāng)年大一入學(xué)前軍訓(xùn)時學(xué)到的動作:牢牢地控制著門把手,緩慢而準(zhǔn)確地將門推至合攏。外賣送過來之前,他提前把門鈴調(diào)到最低音量。往餐桌上擺放碗碟時,他先墊上一塊軟布,再把碗碟輕輕放上去。
八點鐘,李生悄悄推開主臥的門,看到剛剛起床的父母正在整理床鋪?!笆俏遗雎曇舭涯銈兂承蚜藛??反正也沒什么事,你們可以多睡一會兒的。”李生的母親沒搭腔。李生戚戚地想,她是不是生氣了?父親開心地回應(yīng),“我睡夠了,再睡就要得老年癡呆了,哈哈!”“媽!你呢?你是被我吵醒的嗎?”李生的母親茫然地回頭看著兒子,“是在跟我說話嗎?”李生忽然就難過了。這一早上極度刻意地輕拿輕放,實屬多余啊!母親的耳朵,已經(jīng)聾到一定程度了。
當(dāng)然,李生早就知道母親有聽力障礙了。最近這些年來,每每跟她通電話,偶爾回家探望她與父親,她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李生強調(diào)她耳背。可李生今早居然忘記了母親的聽力障礙,這讓李生驚悉,此前他對母親的關(guān)心缺乏真誠。他與父母這些年來保持一千多公里距離的相處,想要偽裝出足夠的關(guān)心,是非常容易的。李生不由想到:如今他們朝夕相處,任何虛偽都沒有表現(xiàn)的空間。接下來,他與父母的生活,對他其實是一種考驗?zāi)亍?/p>
這一頓早餐,實在是太豐盛了。李生叫了三家外賣,這三家,都是經(jīng)了排斥外賣的黃圳嚴(yán)密論證,確信沒有食品安全問題的早餐店。李生跟每一家,叫了這家最經(jīng)典的早點:A家的無渣鮮豆?jié){和無礬油條;B家的燒麥和葉兒粑;C家的豆沙餡芝麻球、香糯紅糖糍耙、蒸餃、鹽雞蛋。外賣之外,還有李生熬的糯米粥。
李生確信,糯米粥是父母的最愛。在鄉(xiāng)間,二老早、晚兩頓,都是喝粥的。絕大多數(shù)時候,就只是一碗粥配一碟咸菜,就把早晚餐對付過去了。無論食品匱乏的青壯年時代,還是食品相對寬裕的老年時代,他們都是如此。但二老從來都不舍得用糯米熬粥,也不太會使用電飯煲,所以,他們喝過的粥,絕沒有李生熬的粥好喝。李生今天是用上好的泰國糯米熬的粥,熬粥的工具是新買的進口高檔電飯煲,據(jù)說,這款電飯煲熬出來的粥入口即化。
一如李生所想,糯米粥最受二老歡迎。同樣不出李生所料,二老對如此豐盛的早餐吃驚非小,甚至有些責(zé)怪李生?!霸趺磁四敲炊喑缘??”李生的母親遲疑地坐在餐桌旁,不愿意第一個吃?!拔液湍惆郑昙o(jì)都大了,吃不下太多東西的。你早飯弄得太多了?!边@樣的吃驚,亦或責(zé)難,對李生來說,可以稱之為一種享受。他當(dāng)然知道三個人的早餐無需如此豐盛。但這是父母來的第一頓早餐啊,他要把他和妻兒最喜歡的早點、他記憶中二老最喜歡的早點,盡可能地全部收集到今晨的餐桌上,這樣,他與父母的第一頓飯,才像一場儀式。
需要一點點的儀式感,才能體現(xiàn)他將無微不至地去照顧父母的決心。
這頓早餐,吃掉的,不過占了總量的三分之一。還有三分之二,李生的父母打算收到廚房里,下頓再吃。李生堅決地從搶著收拾餐桌的父母收里奪走了這些剩食?!鞍?!媽!你知道你們的腸胃為什么不好嗎?”李生其實想說,他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常年有胃潰瘍、胃炎——原因不言而喻。好一陣子,李生其實對父母是心存責(zé)怪的,不過現(xiàn)在這種責(zé)怪沒有了?!熬褪且驗槟銈兛偝允o?、剩菜?!崩钌f?!翱墒?,這些東西這么好,還剩了這么多,留著我們?nèi)齻€人還可以吃兩頓,倒掉太不該了?!薄澳且脖仨毜沟?!”李生都有點覺得,他是在用這樣一種決絕的舍棄,在向父母作某種宣告了。這個宣告就是:爸!媽!你們已經(jīng)不用再去過鄉(xiāng)間那種節(jié)衣縮食的生活了。新的生活,不但沒有衣食的隱憂,什么都無需擔(dān)心。有我在,你們就只管輕松、愉悅地生活就夠了。
父母到來之初,如何既讓他們覺得有趣卻不讓他們感到累,李生詳盡地考慮過。這些考慮最終形成了一張計劃表,被李生早早打印出來,放在書房里。這個上午,李生與父母一起將餐桌、廚房收拾完畢后,他便去書房拿出計劃表,打算逐一踐行其間的計劃。第一天的安排,計劃表上是這么寫的:十點前,與父母在家中用餐完畢后,驅(qū)車去文殊院。
像絕大多數(shù)同齡農(nóng)村婦女一樣,母親算是半個佛教徒。半個佛教徒的母親與真正的佛教徒的區(qū)別在于,她并不見得有多么信仰佛教,但她對佛教乃至其他任何宗教場所,都抱有極大的崇敬和熱愛。所以,第一天第一次出門,就去文殊院這個本地最大的佛教勝地,算是極盡照顧母親的愛好。記憶中,母親歷來是一家之主,先照顧她的愛好,而不是父親,是李生的慣性思維。
計劃中,中午,李生攜父母游覽完文殊院,即帶他們?nèi)トf象城一家港式茶餐廳吃飯。時間大概是在十二點到一點之間。二老都不吃辣椒,這個城市無辣不歡,可供他們選擇的餐廳并不多。幸好黃圳也不吃辣,所以李生知道這城市所有還不錯的粵式、港式餐廳。萬象城的這一家,是離熙泰榕幸最近的一家此類餐廳。黃圳最喜歡吃的白切雞、火火最愛喝的蜂蜜柚子茶、他最喜歡的干炒牛合,都在今天中午的餐選之列。
從萬象城吃完飯后,李生將驅(qū)車把父母帶回家,讓他們午睡??此麄兊奈缢闆r,再確定下午出行的時間。下午,李生將帶父母去參觀一個公園,那里面,有本城最著名的一家露天茶館。父親喜歡喝茶,李生想帶他見識一下數(shù)百人坐在一處喝茶的壯觀場景。
晚上,李生將帶父母去一家新派小吃餐廳,去吃本地小吃。吃完晚飯,天已經(jīng)黑了,李生打算帶父母去城南的河邊,觀賞璀璨燈光映照下的旖旎河景。父母皆是水鄉(xiāng)人,那樣的夜景,應(yīng)該會令他們怦然心動。甚至,會讓他們想起小時候。如果真能達到這樣的效果,李生該多么有成就感啊。
這一天,將會這樣充實、豐富地度過。接下來的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七天,每一天計劃表中都有詳細(xì)的預(yù)案。李生先只制訂了父母過來之后第一周的計劃。之后,就是他與父母細(xì)水長流的生活,無需計劃。
看得出來,李生對接待是頗有經(jīng)驗的。李生這樣的人,五十二歲,混到副調(diào)研員,算成功還是不成功呢?這得看跟誰比較。如果跟小時候村子里的玩伴比,那是成功,很成功,在他們看來,只要是公務(wù)員,級別再低,也是官。是官,就是成功。當(dāng)官是最大的成功。跟成為大老板一樣成功。如果是用黃圳的眼光做標(biāo)尺,那是慘敗。黃圳總結(jié)過李生的“失敗”,她認(rèn)為,最大的問題是他太與人為善,凡事只知退讓,不知爭取和主動出擊。這個社會,弱者只能被侵略,只能得到極少的東西。這么多年來,因為李生的好脾氣,從這個辦公室到那個辦公室,李生始終是辦公室里最適合搞接待的那個人。李生接待過的人,有成千上萬了吧?
李生這次是要把他幾十年來從官場習(xí)得的全部接待經(jīng)驗,發(fā)揮到極致了。但就算有這樣的決心,李生還是怕哪里做不好。所以,那張計劃表,他是三易其稿的。期間,還廣泛吸納了黃圳和火火的意見。當(dāng)然,火火這孩子,對這件事不感興趣,讓他提意見,他在微信里回過來的話,都只是應(yīng)付了事的一句兩句。黃圳則不同,她表現(xiàn)出極強的參與意識。從某種角度說,這張計劃表其實是黃圳擬定的。黃圳有古道熱腸的一面。
李生將計劃表在書房放好,拿出一套父母來之前就買好的新衣服,囑他們換上。父母自然是驚喜的,但他們提出:新衣服今天暫且不穿,就穿他們自己帶過來的衣服。“衣服買了就是穿的,今天就穿吧?!崩钌悬c強迫的意思。他知道,如果不強行讓他們穿,很可能他們會永遠(yuǎn)把它鎖在柜子里。
出門前,李生拿了一張門卡給父親。“爸!這張你揣著?!崩钌母赣H在手掌里翻弄著門卡,好奇地問,“用這個開門嗎?開門不是用鑰匙的嗎?”李生笑道,“現(xiàn)在稍微好一點的樓盤,都用智能鎖。以前那種鎖,淘汰了。”“這么高級?”李生的父親將門卡揣到兜里。出了門,李生心血來潮,“爸!我示范一下怎么開門哈!”三個人站在門外,李生開始示范?!澳憧矗∧惆验T卡往這上面輕輕一放,智能鎖里面就會出現(xiàn)一個聲音,等這個聲音過去后,你再抓住門把手一扭,門就開啦。你試一下?!崩钌母赣H就顫著手試。他顯然沒注意李生剛才是把門卡放在感應(yīng)框里的,他隨意地在智能鎖的面板上刷了一下,并沒有聽到那聲響,就抓住門用力一扭。當(dāng)然扭不動。“怎么打不開?”他喊。李生笑著抓住父親的手,將門卡平放到感應(yīng)框里,智能鎖里面的插芯彈開,同時發(fā)出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澳阍僮约涸囈幌??!崩钌膭罡赣H。李生的父親這次只刷了一次,就成功了。他歡快地扭轉(zhuǎn)門把手,打開門,得意地看著老伴。李生笑道,“很簡單的!會了吧?”“會了!”李生的父親大聲說。“那現(xiàn)在你來關(guān)門。”李生的父親用力將門關(guān)了,迅速掏出門卡對著智能鎖感應(yīng)了一下,這一回他運氣好,一感應(yīng),就成功了。他樂呵呵地將門卡重新揣回兜里,向李生和老伴揮了揮手,“門鎖好了,我們走啦!”李生拉住他,“你剛才是鎖了門,但你又用門卡把鎖打開了?!薄安皇顷P(guān)著的嗎?哪里打開了?”李生的父親茫然地問。李生抓住門把手一旋,門就打開了,“你看!被你打開了?!崩钌母赣H低下頭,用力地思考起來。他顯然在想:到底哪里沒對?但他顯然沒想明白。李生沒注意到父親此刻的賣力思考,他只是意識到,父親并沒有學(xué)會怎么開門關(guān)門。這讓李生意外,在他看來,即便智能鎖對一個老人來說,相對復(fù)雜了一些,但這種復(fù)雜,在他想來,一般的老人都能承受的呀。
對于與父母長期同居一室的生活,李生是展望過的。各種各樣的展望。其中一個:白天,他去上班,父母自己安排一天的生活。他們可以在小區(qū)里面逛,也可以去小區(qū)外面逛。小區(qū)的東面,鄰著一個很大的公園,西面,有一條漂亮的商業(yè)街。離熙泰榕幸八百米,那兒有一個很大的農(nóng)貿(mào)市場,父母應(yīng)該是最喜歡這種地方的,他們可以天天過去逛。逛完了,買些菜回來。晚上,他上完班回到家,桌上有母親做好的菜。跟許多人一樣,他喜歡吃母親做的東西。這樣的展望,彼時,終會令李生心頭一暖。
這樣的展望,如要發(fā)生,須建立在一個基本前提上。那就是:李生的父母得學(xué)會自由出行。當(dāng)下的樓盤,開門關(guān)門,上樓下樓,進出樓棟,進出小區(qū),這一系列內(nèi)容組成的出行程序,對素來足不出戶的農(nóng)民來說,多少算是一種復(fù)雜。尤其熙泰榕幸這樣的超高檔樓盤,更要復(fù)雜一些。李生的父母,是連電梯都沒坐過的。那一年,他們來住了不到二十天,當(dāng)時,李生和黃圳的房子沒有電梯。除了這個城市,李生的父母沒有去過任何城市。所以,李生的父母如今要想自由出行,必須有個學(xué)習(xí)的過程。李生的母親不識字,李生只能教父親。反正以后他們肯定是形影不離的,母親不會沒關(guān)系,父親會就行。
現(xiàn)在,李生打算啟動這個學(xué)習(xí)的過程。如果父母來的第一天,就教會了他們自由出行,從明天起,在李生不想出門的時候,他們就可以自己出去啦。現(xiàn)在他們來到了電梯門外,李生指著墻上的上行和下行兩個鍵,說,“爸!你看到了嗎?這個鍵上面,是一個往上的箭頭,你要上樓,就按它。這個鍵上面呢,是一個往下的箭頭,你要下樓,就按它?!崩钌母赣H自信地說,“我懂了!”“那你按,我們現(xiàn)在下樓?!崩钌母赣H便伸出手,但手指接近兩個按鍵的時候,他猶豫了。“爸!我們現(xiàn)在是下樓。”李生提醒。“下樓!哦。”李生的父親將手指摁到了上行鍵上。
至少,到目前為止,李生的父親還沒有學(xué)會開門、關(guān)門,也沒有學(xué)會怎么按電梯外上下樓的按鍵。在電梯里,李生本來想要讓父親來摁一樓鍵,但他有些沮喪,決定濾過怎么在電梯里按鍵這一環(huán)節(jié),先下樓再說。他是這么想的,熟能生巧,多教幾次,就會了。開門、關(guān)門,在電梯外按鍵,在電梯里按鍵,這些,說起來不要太簡單,現(xiàn)在不會,就不會吧,等按計劃去了文殊院、吃了中飯回來后再教一遍。
但是,三個人來到一樓的大堂里,李生還是決定趁機教一教父親怎么進出樓棟。在大堂的大門內(nèi),他指著墻上的白色開關(guān),以及開關(guān)旁的一行字,對父親說,“爸!你看到了嗎?‘出門請按此,這一行字,你看到了嗎?你以后和媽出門,就按這行字旁邊的這個白色鍵?!备赣H大聲說,“我知道!”說著,搶著按下那個鍵。茶色的大門隨即開了。父親眉飛色舞道,“看!我一按就開啦?!狈路鹂剂藵M分向大人邀功的小孩。
李生便與父母來到大門外?,F(xiàn)在,他要教父親怎么進門。出門按鍵則可,進門要刷卡,這比出門略難。李生讓父親拿出他的門卡,并用自己的門卡給他作示范?!鞍帜憧?!你把卡對著這個地方刷一下,大門就會開。”李生將門卡對著墻上可視對講系統(tǒng)的感應(yīng)區(qū),輕輕刷了一下,大門就開了。李生的父親下意識地要進去,李生拉住他站好。等大門重新關(guān)了,李生讓父親演示給他看。“我剛才怎么教你的,你怎么操作?!崩钌母赣H拿出卡,四下里轉(zhuǎn)悠起來?!八?!我刷!在哪兒刷呢?”他對那個明顯的可視對講系統(tǒng)視若無睹。李生無奈地將可視對講系統(tǒng)的位置指給他。他便過來了?!芭?!刷這兒!”他胡亂對著可視對講系統(tǒng)刷了一下,刷在了它中間區(qū)域的數(shù)字板上。李生指著可視對講系統(tǒng)左下方寫著“門卡在此刷”的那個位置,提示他,“你得把門卡擱這兒刷?!崩钌母赣H就將門卡放到那兒,這下成功了,大門開了?!翱?!我打開了!我懂,我懂的?!薄澳悄阍俳o我操作一遍!”李生不放心地說?!拔視耍€操什么作?”父親不耐煩了。李生說,“你得有一次是完全沒有我指導(dǎo)就操作成功的,這才算會?!崩钌母赣H只好照辦。一次,沒成功,兩次沒成功。第三次,成功了,但,顯然有蒙的成分。李生越來越意外了,他委實沒有想到,要在教他們學(xué)會這樣一個簡單的事情上,費這么多工夫。李生有些急了?!鞍?!還是等你會了,我們再去文殊院吧?!薄昂煤煤?!”李生的父親一迭聲應(yīng)承。
這一次,他沒刷開大門之后,一扭頭,看到了對面單元同樣的大門。這之后,在李生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他快步跑到了那大門邊,拿著門卡就去刷。李生吃驚不已,追過去,“這是別的單元,你刷這兒,進去的也是別的單元?!崩钌母赣H不解地問,“有什么不一樣嗎?”
李生的腦子“嗡”地一下炸開了。
與計劃中的時間略有出入,十一點,李生驅(qū)車攜父母來到文殊院,在那兒游覽了半個小時,上車去萬象城。李生的父母很喜歡這家港式餐廳,并對李生所點的菜贊不絕口?!拔抑滥銈兿矚g吃什么?!崩钌缘玫卣f。父母的滿意,讓李生忘卻了先前出門時出乎他意料的波折。
吃過中飯,李生開車帶父母回到熙泰榕幸。他當(dāng)然要趁機教一次父親那一套程序。與先前外出相反,現(xiàn)在是回來,所有程序是反過來的?,F(xiàn)在是進樓棟、進電梯、出電梯、開門后關(guān)門。他們進入了進樓棟的環(huán)節(jié)。停車場也有與一樓同樣的茶色進出大門,大門邊有同樣的門禁。來到大門外,李生讓父親刷卡,“上午出門的時候,我教過你的。你按我教的操作就行?!?p>
《故鄉(xiāng)組畫———春雨》羅中立布面油畫81×63cm1981年
上午都沒學(xué)會,現(xiàn)在怎么不用李生教就會呢?毫無疑問,李生的父親又是一頓無用功。
事實上,李生的父親進樓棟、進電梯、出電梯、進家門、關(guān)家門,這一系列的過程中,都有波折??傊褪遣粫?。事情越來越出乎李生的意料了。李生決定,不再像先前想的那樣每次出去和回來順便教一下父親。他要專門辟一個時間來教。
就現(xiàn)在吧。
不可思議,接下來李生用了十五分鐘的時間,進去出去、上去下去五六次,都沒有教會父親。這讓李生倍受打擊。“老年癡呆?”李生在心里問。很快,李生否定了。因為擔(dān)心父母會得老年癡呆,去年回老家那次,他還專門找了市人民醫(yī)院的朋友為二老做相關(guān)檢查,結(jié)論是:反正檢查是看不出來有問題,但這種學(xué)名叫阿爾茨海默癥的病,其實是很難檢查出來的。李生就又花了許多時間研究阿爾茨海默癥,將這種病癥的常見表現(xiàn)與父母一一對照,最后對父親特別放心,倒是對母親有點擔(dān)心,她有些表現(xiàn),有阿爾茨海默癥的前兆。父親為什么會發(fā)生眼下這一狀況呢?李生用力想了一下,似乎有了結(jié)論。一個令他對自己感到訝異的結(jié)論。
這個結(jié)論其實很簡單:就只是老年性的退化。父親的大腦退化了。而李生之所以對父親短時間內(nèi)學(xué)不會自由出行的那一套分外訝異,是因為李生下意識地把眼前的父親,當(dāng)成十九年前大腦還沒開始退化的父親。十九年前,父親與母親前來與他們生活的那十多天,父親還是個健碩的、剛步入老年的人,那時候,讓他來學(xué)這一套,定非難事。但是這十九年來,他與母親的身體狀況一年比一年差,現(xiàn)在的父親,與十九年前的父親,雖然用的是同一個大腦,但這個大腦的質(zhì)量,前后已大相徑庭。如今,它像一架吱吱呀呀強行運轉(zhuǎn)的舊機器,略微復(fù)雜一點的工作,對它而言,都是挑戰(zhàn)。
李生對自己感到訝異的是:他能想到回老家時帶父母去檢查他們是否得了老年癡呆,這幾天卻居然沒有強烈地意識到父親的這種退化。這真的太不可思議了。但他這兩天確實沒有這種意識不是嗎?否則,他怎么還會在潛意識里用十九年前的父親來要求他呢?為什么他沒有及時得到這種意識?李生再次用力地想了一下,然后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令他倍感愧疚的答案:這十九年來,他對父母多少是有些忽視的。
由于出了十九年前那樁事,這十九年來,李生再也沒有把父母接到身邊過。與黃圳復(fù)婚前、復(fù)婚后,都沒有再接過來過。與黃圳離婚、復(fù)婚之間的那七年里,因為李生沒有自己的房子,加之找的是一個敗家的伴侶,他差點連按月給二老寄錢的習(xí)慣也不能堅持,更別說接他們過來享福了。
為了彌補不能常年在父母身邊陪伴的缺憾,李生按月給父母寄錢。仿佛,他成了一個給父母發(fā)退休金的保障單位。父母二人每年加起來有四千多塊錢的農(nóng)保,這筆收入,相對于他們一年所需,杯水車薪。所以,李生給父母發(fā)的“退休金”,才是真正解決父母生存之憂的收入來源。
李生還每年回老家探訪父母一次。通常每次都是在老家待短短幾天。那幾天,主要是用來采購,帶父母去縣城買衣服、他們當(dāng)下生活欠缺的物品、需要更新的電器、修繕老屋需要的材料。
“李生是個孝子!”在鄉(xiāng)間,人們交口稱贊遠(yuǎn)在千里之外生活的李生。這美譽,顯然來自于李生母親的宣傳,換句話說,李生的父母,對李生是極滿意的?!叭绻麤]有你,我們現(xiàn)在怎么活呢?多虧你每月給我寄那么多錢。”李生的父母經(jīng)常在電話里由衷地感嘆。在李生的父母看來,比之于大兒子、大兒媳,李生對他們簡直太好了。李生的哥嫂,對父母是談不上好的。但在生存條件相對城市不那么好的鄉(xiāng)間,他們沒有像有些人家對老邁的父母施與暴力、不與父母往來,他們還是會隔個十天八天,去看一下離他們的樓房幾百米的父母,父母病了,若是病情較重,他們還是會把父母送到鎮(zhèn)上或縣上的醫(yī)院,并輪流陪護——就這些,已經(jīng)比絕大多數(shù)的村中子女孝順了。
“我小兒子十七歲就出去上大學(xué),之后,我們就沒再給過他什么了。再之后,都是他一直給我們寄錢。不像大兒子,還有我的兩個女兒。他們以前常年在外務(wù)工,他們的孩子,三個孩子,都是我們老兩口帶大的,一個帶到十七歲,一個帶到十八歲,一個帶到十九歲。大兒子、兩個女兒,理當(dāng)比小兒子對我們更好。但小兒子比他們好太多了。”李生的母親到處這樣說。她的這番話里,有她與老伴滿意李生的邏輯。
但不管李生的父母滿不滿意,李生自己很清楚,他本來可以使他們過得更好,而做到現(xiàn)在這種讓父母滿意的程度,對千里之外的他來說,其實并不算太難。因為沒有很大的難度,李生只要不想讓父母占去他太多心思,是完全可以的。
這個下午的事實證明,李生這十九年來下意識地選擇了大多數(shù)時間里忽視父母。
我原本可以讓父母更加滿意啊。比如,在我與黃圳生活的那些、這些時間里,我可以做她的工作,在十九年里,每年帶父母過來住一小段時間。但是,我總是怕黃圳發(fā)怒,從來就沒有把這個意思說出來過。如果這十九年來父母來過多次,現(xiàn)在這種狀況會發(fā)生嗎?當(dāng)然不會??墒乾F(xiàn)在,他們連自由出行這一套都不容易學(xué)會了。
李生感到對父母的愧疚,這愧疚終至變成對自己性格的不滿了,對自己的不滿,終至令他思考起了自己人生中許多的得與失,這種思考,令他郁悶。
李生還是堅定地執(zhí)行著他的計劃表。一周的時間里,他帶父母把這座城市該逛的地方都逛遍了,該吃的地方也吃過了,該買的東西也幫父母買了。在此期間,他還是忍不住專門花時間來教父親出行的那一套。差不多每天有一兩次。然而,這一周過去了,父親還是沒有真正學(xué)會這個。但父親堅稱自己會了。
李生就假裝相信了父親。期間有一次,他要求父親帶母親出門。“你們自己下樓,到院子里逛半個小時,再回來。我就在家里等你們?!崩钌裨缧┠瓯破然鸹鸶赡臣辉敢獾氖履菢樱破雀改?。李生的父母只好出去了。李生很明確地聽出來,他們這次關(guān)門過于小心,并沒有使智能鎖鎖上。
估摸著他們上了電梯,李生飛快地出門。站在電梯口,他看到電梯指示燈上顯示,電梯在往下走。他們沒有按上行鍵!李生松了口氣。指示燈指示,電梯到達了一樓,在那兒停下了。李生又松了一口氣。過了兩分鐘,李生按下行鍵。他必須下去看看,他不放心。
在一樓大堂,李生看到父母在空曠的大堂里徘徊。那道茶色的大門,像一道亙古不變的屏障,阻擋了他們外出的腳步?!笆窃摪茨膫€呢?”李生的父親自言自語,亦或是在問老伴。李生的母親茫然地跟在他后面。她早已經(jīng)不是李生記憶中那個有什么不爽就要大肆說出來的人了。自從第一天到現(xiàn)在,她說過的話沒超過三十句。衰老,特別是嚴(yán)重的聽力障礙,讓她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她似乎時刻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讓她來協(xié)助老伴,亦或讓她來回答老伴做的對或不對,似乎變成了一件艱難的事。
“難道是按這個?”李生的父親忽然看到了和出門開關(guān)分置到大門兩側(cè)的一個紅色的裝置。那是報警器。李生的父親快步過去,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來,按響了它。這邊的李生想阻止都來不及。
接下來的情形可以想見:保安跑過來,李生向他們解釋、道歉,保安離去,李生再把父母引到門邊,由他摁下按鈕,放他們出去。“你們就在小區(qū)里逛著,像我剛才說的那樣,逛半個小時,給我打電話,然后回來?!崩钌驹诖箝T外,無奈甚至有點悲傷地囑咐父母。“喔!喔!好!老太婆!我們在小區(qū)里逛,去逛啦。”李生看著二老走出樓棟,步入小區(qū)里的花園,待看到他們開始進入了花園間的一條小路,這才放心地上去。
李生站在書房的窗后,監(jiān)控著在花園里散步的父母。他看到他們走到室外泳池邊,沿著泳池走了半圈,又在池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坐了一會兒,他們起身,離開了泳池。他們?nèi)ネ嘶▓@一角的一片杉樹林,在那里隱沒了??床坏剿麄?,李生有點擔(dān)心。但是這種擔(dān)心令他啞然失笑。于是,李生便從窗后離開,坐到書桌上。
因父母的到來,他這幾天一刻也沒有在書桌上坐過。往常,他下班之余的時間里,最喜歡的是這間書房、這張書桌。剛好有一個電話過來,是辦公室主任打來的,主任告訴李生,李生這次請的十天年假,可能要提前中止。上面突擊檢查,辦公室全員都得到班。李生算了算時間,剛好是父母到來一周后,他就得去上班。李生與主任協(xié)商,能不能就讓他休滿十天。他級別跟主任相當(dāng),是可以擺擺老資格的。主任沒有同意。于是,李生便與他好言理論。主任最后還是沒有同意。這個電話打了至少有十五分鐘。放下電話,李生有點不開心。他靜靜地坐在書桌旁,想了很多事,比如,他仕途上的不平順,驀地,他想起了,此時是他與父母說好的他們回來的時間。李生本來想好,在父母回來的時候,他偷偷在后面看護著他們的。李生慌忙出門。
花園里哪兒都找不到二老。李生來到大門口,問半個小時內(nèi)有沒有一對八十多歲的老人出門,保安明確地答復(fù),沒有。他們沒有出小區(qū),去哪兒了呢?李生回到樓棟,看到大門外面、里面都沒有二老。他便飛快地進電梯。打開家門,沒有二老。李生有點恐慌了。他們?nèi)ツ膬毫四兀?/p>
李生再次下樓,經(jīng)過大堂來到花園,把花園的角角落落都找遍了,仍然不見二老。李生更加恐慌了。只好去物業(yè)的總控室。透過監(jiān)控,李生看到父親一個人就在他家樓上一層樓的電梯外,他臉色張皇地按下電梯按鈕,在電梯門打開的一剎那,快步進入。而李生的母親,則在李生家樓下一層樓呆呆地站著。
事后,李生得知就在他尋找他們的時候,二老之間發(fā)生了什么:首先,李生的父親按錯了樓層,出了電梯后,發(fā)現(xiàn)錯了,就重新進入電梯。但他進電梯時沒注意老伴沒跟進來,于是,他開始一層一層樓地尋找老伴。但他的尋找總體來講是隨心所欲的,想到去幾層,就按幾層,如此,盡管老伴就一直在某層樓的通道里站著,他還是找不到。
李生的耐心簡直要徹底喪失了。有一天,他甚至有一種向黃圳吐槽二老的沖動。事實上他真這么干了。不過,只干了一半。他在微信里向黃圳擬了數(shù)百字的牢騷,但猶豫了許久,還是沒有按發(fā)送。最終,他把它們刪除了。他怎么能跟黃圳抱怨父母呢?再說了,這一點點事,又有什么好抱怨的。李生最終還是恢復(fù)了耐心。
李生的父親卻不待李生的耐性喪失,就不愿再嘗試自己出行了?!安粚W(xué)了不學(xué)了!”他煩悶地?fù)]揮手,大聲道,“學(xué)不會就算了,我們不出去就行了?!崩钌哪赣H呆呆地笑了起來,“哈!苦日子過慣了,好樓我們住不會,沒命過好日子啊?!崩钌崔嘧⌒睦锏臒灒龈赣H的工作,“不會自己出門、自己回來,肯定是不行的。這才來幾天,你們可以不出門,你們打算永遠(yuǎn)不自己出門嗎?”李生的父親搶白道,“出門干啥?不用出門?!闭f著,他要李生幫他打開電視。網(wǎng)絡(luò)電視,跟他在鄉(xiāng)下看的電視不太一樣,他不會開。這些天來,都是李生幫他打開電視后,他與老伴坐在沙發(fā)上看一天?!翱纯措娨暡煌玫模砍鋈ジ缮??”李生無奈地看著父親。
城市里流行的那個箴言:活到老、學(xué)到老,再過一些年,將成為眼下五十二歲的李生的座右銘,但對李生的父親而言,簡直是個笑話??墒牵钌鷳{什么去要求一個八十三歲的老人去熱愛學(xué)習(xí)呢?一個人再高壽,又能高壽到哪里去?憑什么李生垂垂老矣的父親就不能恣意享受不動腦子的樂趣?憑什么他就沒有資格什么都不會?老者為尊,李生的父親做什么,不做什么,只要不犯法,都是必須被尊重的,難道不是嗎?
李生鄭重而憂傷地接受了父親的意愿。他開始上班了。單位上班實行朝九晚六,中午回不來。李生事先把米飯預(yù)約在電飯煲里,另外九點去上班前提前做一個菜捂在鍋里。二老的中飯便這樣湊乎著解決了。李生暫時還不敢讓二老自行做飯。在鄉(xiāng)間,他們不使用煤氣灶,雖然他們有——李生二十幾年前就給他們置辦的,此后還更新?lián)Q代過兩次——十九年前的那十幾天,母親做飯經(jīng)常忘了關(guān)煤氣。涉及生火,李生不敢大意。晚餐,李生大約六點半到家,來得及做。他就盡量多做幾個菜,以彌補中午二老那頓飯的不足。
當(dāng)然李生是不習(xí)慣的。在他先前的預(yù)想中,是父母給他做飯,他下班后可以吃現(xiàn)成飯呢。如今這樣,他如何能習(xí)慣?惱人的是,他并不是每天都能一下班就能回家。一個中年男人,怎么排斥應(yīng)酬,有些應(yīng)酬也還是要去的。有一天,李生不得不去參加一個應(yīng)酬,他只好先回家給父母做了飯,再去飯局。但等他到了那兒,飯局都快結(jié)束了。再遇到必去不可的飯局,只好先讓父母餓著。有一次,李生晚上十二點才回到家,發(fā)現(xiàn)父母這頓飯吃的是火火留下來的餅干。餅干已經(jīng)過了保質(zhì)期。好在是剛過。
讓李生意外的是,對于幾乎禁閉在家、坐牢般的生活,父母居然沒有如他所想象的那樣,終究忍受不了。事實上,他們對此從來沒有說出一句怨言?!澳銈兲焯齑诩依?,受得了嗎?”一天下班回來后,李生問父母?!澳睦镉惺懿涣??挺好的?!崩钌母赣H樂呵呵地說。李生的母親也“嘿嘿”笑了,“這輩子都沒住過這么好的房子,房子這么大,悶了就在里面走來走去,真好啊?!?/p>
李生想,有沒有可能,這是他們的客套。有一天,李生偷聽父親與二姐的電話。電話里,李生的父親只有開心和炫耀,沒有任何抱怨。他是個直性子的人,他沒有跟多日沒見面因此突然變得親切的二女兒抱怨,這證明,他心里真的沒有抱怨,真的只有滿意。
母親自然也如此。如今,李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因為比父親衰老得更快,他倆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顛倒。從前,她在父親面前說一不二,從李生不曾發(fā)現(xiàn)的某個時候起,她已經(jīng)成為父親的一個影子了。她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具有旺盛傾訴能力的人了,再也不是年輕時那個有能力讓整個家庭每一天的氣氛被她的情緒籠罩的人了。這種激情亦或能力,不知從哪一年起,開始從她身體里消褪,直至喪失。如今,她近乎悄無聲息地活著,弱不禁風(fēng)地活著,對他人毫無影響地活著……
李生與黃圳通越洋電話,告知他父母的狀況。黃圳沉默了許久,說,“我覺得,他們以前太苦了,他們這輩子在他們的環(huán)境里,所經(jīng)見的,多的是自私與寒涼。他們現(xiàn)在,對生活的要求,是極其低的。所以,他們沒有什么不滿意的,打心眼兒里沒有。”李生能感覺到,黃圳的話語間,流露出了一絲絲的悔意。她大概在想:也許,那些年里,應(yīng)該盡量給李生的父母一些寬容,讓他們多來幾次吧。但是黃圳有什么錯嗎?肯定是沒有的,李生想。黃圳比別的妻子還是要大氣一點。至少,她一直容許李生按月給父母寄錢。在李生收入低微的時候,他給父母發(fā)的“月薪”,其實是占了他收入的三分之一的。
如今他的父母,對生活的要求,原來是如此地低,他們,是如此地容易滿足,李生都快覺得,當(dāng)初,在父母到來的首周,像接待貴賓一樣計劃如此隆重、周密,都有些畫蛇添足了。李生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呢?把他們想成欲望豐富、永不知足的火火那樣的年輕人嗎?他怎么會有那樣的想法呢?李生都快覺得,當(dāng)時的他有點矯情了。而他的父母,從來都是務(wù)實的。
在垂老面前,他們務(wù)實地成為了一對幾乎無欲無求、別人稍對他們好,就滿足得不得了的人。在流逝的時光面前,他們越來越卑微,竟至連對自己的子女,都不敢存有任何非分之想了。
既然二老可以安于足不出戶的生活,可以安于隨意應(yīng)付的中飯、可能吃不著的晚餐,李生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他都可以。無非就是辛苦一點??梢缘?。李生的父母來了快一個月了,李生發(fā)覺,自己慢慢已經(jīng)適應(yīng)這種三人生活了呢。甚至于,他高興地看到,父親也開始愿意學(xué)習(xí)了。有一次,李生再次教他出行的那一套,居然,這次他帶著老伴出去回來是零失誤。不過,下一次,他又出現(xiàn)了失誤。
有一次零失誤,就有可能次次零失誤。事實也正是如此,有幾天,李生的父母自行出去回來,沒有一次失誤。李生對他與父母共同生活的未來,很有信心了。他想,終究會有一天,他下班回到家,會看到桌上母親給他做的,他最愛的紅燒肉——是的,李生也開始慢慢地放手去讓父母自己做飯了。雖然有一次,母親又忘了關(guān)火,差點釀成事故,但李生還是有信心,終究他可以放心在自己出門的時間,讓她做飯。
終究,他和二老的日子,會變成他與黃圳婚姻最和諧時期的那些日子。
就像他小時候與父母在一起的日子。
那是多么值得期待的日子啊。
李生的父親洗澡的時候摔了一跤。李生連夜將父親送到醫(yī)院??雌饋硭さ貌⒉粐?yán)重,加之醫(yī)院床位緊張,醫(yī)生并不建議住院。但是李生還是打通關(guān)系給父親找了個床位。李生想來想去,還是覺得父親剛來時難以自主完成那一系列出行程序,多少是有問題的。他還是擔(dān)心他有老年癡呆的嫌疑。李生把他的疑慮跟醫(yī)生說了,如同先前在老家醫(yī)院檢查時醫(yī)生的回復(fù)一樣,這一次,醫(yī)生對李生的父親做了相應(yīng)檢查后,還是說:就是正常的老年性退化。醫(yī)生還說,相較而言,李生父親這個年紀(jì),在同齡人中,算是精神好的。不過,畢竟這么大年紀(jì)了,還是要多注意,老年癡呆這種事情,總是要提防的。醫(yī)生又問了問李生的父親日常肢體活動的情況,得知李生的父親如今在家鄉(xiāng)還保持每天干農(nóng)活的習(xí)慣,排除了帕金森綜合癥。就只是正常的老年性退化。醫(yī)生再次做了這樣的結(jié)論。
一周后李生給父親辦出院手續(xù),卻發(fā)生了一件事,讓李生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當(dāng)時,醫(yī)務(wù)人員讓李生填寫一張詳細(xì)的表格,問到他所住小區(qū)外一條大街的名字。李生居然一下子想不起來了。李生當(dāng)然對這條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想不起來,李生就急。一急,就莫名緊張。一緊張,大腦里面就“唰”地一下一片空茫和虛無了。那名醫(yī)務(wù)人員疑惑地看著李生,不像是在等待李生說出那條街的名字,倒像是在責(zé)問李生為什么要說謊。不是說謊嗎?世上怎么可能有人連家門口的街道名都叫不出來?居然是父親解救了李生,“是不是南御馬街?”“對對對!南御馬街!”李生腦海里的空茫又“唰”地一下跑開了。
李生每次給父親快遞東西,郵件上的落款地址,都是南御馬街的。但是,他能一下子就說出這條街的名字,怎么都不像得了老年癡呆的人。
開車帶父親回去的路上,母親坐在副駕,父親坐駕駛座后方。李生想起剛才在醫(yī)院突如其來的腦子短路,現(xiàn)在他想到的是:難道父親剛來時也是這樣,因為緊張腦子而短路?
緊張的原因呢?當(dāng)然是李生的態(tài)度了。現(xiàn)在回想,李生當(dāng)時的態(tài)度,多么像老師在指導(dǎo)學(xué)生啊。而為什么李生剛才會突然忘記那條街的名字呢?照理說,那是不該的。
車子快開到小區(qū)時,李生還是想不明白,便只好以安慰自己的方式,對自己說:也許,有某種神秘的力量當(dāng)時操控了他的腦子,令他發(fā)生了這樣一次莫名奇妙的失憶。而它操控李生的腦子,自然有其用意吧。用意是什么?
李生想,也許,它是想讓我內(nèi)疚吧?!
可是,為什么對于自己的父母,李生總是會感到內(nèi)疚呢?這是一個新的問題。是李生做得不好嗎?未必。李生身邊不乏與他情況相似的人:出生他地的鄉(xiāng)村,在這個城市娶妻生子扎根。他們中有人家境良好,卻從未接父母來過一趟的,當(dāng)然更不可能像李生這樣按月給父母寄錢。多年前一個冬天,李生的父親突然得了肺病,需要住院,但沒有住院金,李生的哥哥、姐姐三個家庭中,并沒有誰主動提出來出這個錢,李生毫不猶豫地把當(dāng)時僅有的幾千塊錢全寄了回去。這之后直到下一個月單位發(fā)工資之間,李生吃飯都成了問題。這樣的事,與李生相似情況的那幾個同事身上,是絕然沒有發(fā)生過的。然而,每當(dāng)他們談及與父母的關(guān)系,他們是很坦然的。為什么就李生這么容易內(nèi)疚呢?
回想李生幼時與父母共同生活的那十幾年:強勢、偏執(zhí)的母親,粗心大意的父親,作為幼子的李生,由于天資比哥哥姐姐聰慧,被母親賦予極高的期許。那時,無論李生做得多好,等來的依然是母親的苛責(zé)。終究,李生成了一個取悅型人格的人。多年前李生看華生、羅杰斯、榮格他們的書,之后他洞悉:他的易于內(nèi)疚,是取悅型人格的一種體現(xiàn)。也許,這樣的人格,部分造就了他在婚姻、家庭中的次要地位,也多少造就了他不平順的仕途。
盡管李生對自己的理解如此透徹,卻依然改變不了這種人格對他的控制。它仿佛已經(jīng)成為一顆釘子,釘在了他的身體里,并非可以通過他一己努力將它拔除。
曾經(jīng),李生為此埋怨過父母特別是母親。但近年來隨著自己日近老年,他慢慢知道,生命終究要去往更深廣的地方,從這個角度說,天與地,才是他真正的父母。來自于天地,去往天地,這是他與所有生靈的共同命運。
這一世的父母,不過負(fù)責(zé)是為他轉(zhuǎn)運某種生命形式的代母或代父。在天與地這個共同的父母面前,他與父母,更像并肩作戰(zhàn)的兄弟與姐妹。而他與他們,共同的戰(zhàn)斗對象是殘酷的時光。
想明白了這些,李生對父母就只剩下感恩而無其他了。也正是基本這種思考,李生對火火,這個直到目前為止都因為當(dāng)年的離婚事件對他愛搭不理的孩子,也不愿再有那么多的追究了。
李生很想與父母聊聊他的這些內(nèi)心活動。但他確信,這是不可能的。這種認(rèn)知,會令他陷入某種孤獨。但這種孤獨,對一個人來說,其實是永恒之物,并無解決它的特效藥。人與人之間的廝守,卻多少能起到緩解這種孤獨的實質(zhì)作用。如此,李生倍加珍惜如今與父母的這場來之不易的廝守。
李生的大哥打來電話,與父母閑聊。聊了許久,他忽然說起,村中有個人前天去世了。村子里的人,同祖同宗,但彼此之間,親疏有別。去世的那個人,說起來跟李生父母關(guān)系不算親近。所以,李生的大哥也不覺得要專門向父母通報此事。若不是順嘴說到那兒,也許他都不會說起這位去世的人。李生的父親卻很生氣,“前天就去世了,你怎么今天才告訴我呢?”李生的大哥沒想到父親會生氣,不知如何回答,李生的父親又問,“哪天辦喪事?”“大后天?!?/p>
結(jié)束了這個電話,李生的父親便急急地往主臥走,邊走加大聲喊老伴,“老太婆!趕緊收拾,趕緊!”李生的母親聽得不太明白,一動不動地呆坐著。李生的父親便生氣了,喝道,“走哇!回家!”這下她聽清了,跟著老伴進了主臥。“怎么要回去了?”李生十分意外。李生的父親沒回答,專心將衣物往包里塞。李生便去阻止,“爸!回去干什么呢?現(xiàn)在你們也知道自己怎么出去,怎么回家了,我不在的時候,你們也能自己做飯。你們越來越適應(yīng)這兒了,怎么突然要回去了呢?”李生的父親停下動作,說,“兒??!麻煩你明天送我們回去?!崩钌Φ溃皺C票通常提前半個月訂,會便宜很多。明天回去,我現(xiàn)在訂機票,訂的幾乎是全價票。這不是浪費錢嗎?所以吧,你們還是別回去了?!崩钌母赣H搶白道,“你嫌貴!錢我出。”李生不敢再阻止。無疑,李生的父親有必須回去的理由。
這個理由就是,參加逝者的葬禮,哪怕是一個跟他關(guān)系疏遠(yuǎn)的逝者的葬禮,那也是天大的事。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止他回去的執(zhí)念。李生想起,在他小的時候,父親似乎沒有這種偏執(zhí)。有一次,父親的大伯去世,因為與其生前有矛盾,父親堅拒參加葬禮,只是把份子錢托人帶去,盡一下表面禮節(jié)。現(xiàn)在,李生看著父母的白頭、渾濁的眼、干癟的淚腺、深陷的面頰、顫動的嘴、下頜間深刻的皺褶,它們無一不在佐證二老的生命已被時光侵蝕得衰敗不堪。李生想,他們早就被衰老打敗了,成了它的附庸,時刻要接受它的鞭策。衰老成了他們的導(dǎo)師,讓他們有能力去往更深邃的精神腹地,逐漸,他們便有了諸多不凡的想法。未到他們這個年紀(jì)的人,是不易理解這些不凡想法的。所以,李生無須問清父親為何要執(zhí)著于回去為那逝者送行,只需遵從即可。
李生便由著父母收拾衣箱,自己則坐在一旁用手機訂機票。期間,父親的動作停了下來,說,“本來,我和你媽就說好過幾天要回去的?!崩钌指幸馔猓霸瓉砟銈冊缦胫吡??!币苍S這一刻屋子里太安靜了,李生的母親聽力暫時變好了,她聽清了父子二人的對話,插話道,“今天是十月初八,十月廿一,是你奶奶的祭日。你奶奶這個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她的祭日,我們不回去給她辦,她會不高興的?!崩钌母赣H搶過話頭,“誰的祭日能不辦呢?不辦,還是人嗎?”李生的母親喃喃道,“是??!他們都在那邊看著我們呢,我們哪點沒做到位,以后怎么面對他們呢?”李生聽著二老這般嚴(yán)肅的對談,恍然覺得,衰老其實并不會真的把他們打敗,只會逼使他們看得更長遠(yuǎn)。在他們的視野里,早已不止眼下的生命這一段。更長的一段生活,在生命之后,所以,他們要提前規(guī)劃,謹(jǐn)慎行事。
李生惋惜自己沒有更多地與他們交換心聲,在對天地與人的理解上,知識貧乏的他們,其實比有些學(xué)識的李生,是更有心得的。
至此,李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二老從未打算過與李生永遠(yuǎn)在一起生活。這一次,在他們心里,就是一次純粹的探訪。就像李生,多年來每年都要回老家探訪他們一樣。李生此前真是想得太多了啊。其實,即便如今父親八十三歲,母親八十二歲,他們依然是一對有自我規(guī)劃的老人,從未想過完全成為他人的附庸。李生是低估他們了,以為他極盡所能照料他們的生活,對他們來說,是最完美的生活,其實不然。
黃圳讓李生打開微信視頻,她和火火要與二老告別。這些天來,黃圳和火火跟二老視頻過好幾次了。十九年前發(fā)生在黃圳與二老之間的那次不愉快,他們彼此都不再提起,亦不再當(dāng)一回事了。比之于時光的殘暴,這一點點齟齬,算得了什么呢?黃圳讓二老臉貼臉對著視頻。二老依言靠近,但顯得不好意思。像絕大多數(shù)他們這樣的人一樣,他們倆,一輩子在外人面前都是保持距離的?!鞍?!媽!回去辦完事,再來吧?!秉S圳說。李生知道,黃圳的這番邀請,多少有客套的成分。但是李生還是追隨著黃圳的意思,在旁邊搭腔:“爸!媽!你們聽見了吧?你們的兒媳婦叫你們再來?!崩钌哪赣H看著視頻里的黃圳,又別開頭看李生,“你說什么?”李生大聲重復(fù),“黃圳叫你倆再來!”李生的母親忽然垂淚了。過了一會兒,她說,“能來一次,已經(jīng)滿足了。我和你爸年紀(jì)太大了。不敢想,以后還能來?!崩钌暗?,“怎么不能來,你們想來,我就回去接你們。下次來了,你們只要不想走,就永遠(yuǎn)不走?!崩钌母赣H笑了一下,說,“哪能總來?!我們一來,你什么都做不成。不能總來的,我們是自覺的?!崩钌吹揭曨l里的黃圳消失了,過了一會兒,黃圳又出現(xiàn)在視頻里,眼眶紅紅的?!罢娴模∧銈兊脕?,要多來,一定啊?!秉S圳真誠無比地說。“好好好!”李生的父親一迭聲地說,“黃圳,你以后也多回老家來,你有十九年沒回去過了吧。”
李生從二老身邊走開了,讓他們與黃圳和火火閑聊。他一個人來到陽臺上,眺望小區(qū)里的花園。不知何故,他忽然想念起黃圳和火火來。他想著他們,忽而又想起了兒時與父母相伴的那十幾年。他又想起他與他們之間一次又一次的聚合離散。此刻,許多許多的往事,突破了時空的界限,一骨腦兒地涌到他的腦海中。令他感到欣慰的是,與往日這種被記憶纏繞的時候略有不同,這一次,他的心里沒有風(fēng)起云涌。
他是平靜的。他平靜地想著這些,而這些思緒,令他變得更加平靜。這大概是與父母相處這一陣子后,最大的獲得吧。這場相聚,他居然是收獲最大的一方,這也是一種出人意料。
去機場的路上,李生的父母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的興奮。不像多日前,他們在去機場的路上,目光始終投向車窗外看來看去,當(dāng)機場出現(xiàn)在他們視野中,李生的父親甚至情不自禁地發(fā)出驚嘆聲。這就說明,能讓他們興奮的,只能是此生從未經(jīng)歷過的事情。他們此前從未坐過飛機,從未住過熙泰榕幸這種豪華房子,于是,他們興奮。想至此,李生心里的思緒又泛開了。那個叫作愧疚的東西,又在心中蔓延。此生,他都將與它為伴吧。
由于先前進過一次安檢,這次,進安檢時,李生的父母,尤其是父親,還挺淡定的。李生的母親以垂老之人的步速,緩慢行進在隔離帶圍就的U形通道上,父親也沒有催她快點,就只是耐心地跟在她后面。李生當(dāng)然是在最后面護送他們的。通道上暫時沒有別的旅客,他們?nèi)齻€人就慢慢走著。過了拐彎,李生聽到后面?zhèn)鱽硪粋€男人的喝斥,“快點!快點!”李生受驚,回過頭,看到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男人跟在離他四五米的后面。此刻,他正遙遙瞪著最前面的李生的母親,顯然,他是在呵斥她了。
李生細(xì)細(xì)打量此人。在李生現(xiàn)在的生活里,有時會遇到這樣一副打扮的人,他們大多是從鄉(xiāng)下上來的,在城里走街串巷地做著一些承包的工作。他們,在城市里,會遇見一些勢利的小市民,后者多少會以俯視的眼光看他們。他們一年四季在城市里承受著這些,等到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他們回到鄉(xiāng)下,忽然就可以俯視他的鄰里和親戚了。那是他們一年中稀有的美好時光。李生想,眼前的此人,大概在機場這種地方,此前從未遇見過母親這種明顯村婦打扮的乘客,今天他遇到了,怎能錯過可以一展威風(fēng)的時機?
李生的母親顯然沒有聽到此人的呵斥,依舊慢慢地走著。父親,好像也沒有聽見,不然他會催促老伴的。也許,他其實也有點耳背了。李生身后的那人,再次呵斥了,“快點!喂!快點走!”李生看到跑道外一男一女兩名地勤人員對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切無動于衷。在機場這種地方,這等事情,都不能算作紛擾了吧?
但是,對李生來說是。不知為什么,他覺得,這人聲音里滿滿的厭惡,令他憎惡。他想起多年來母親在電話里向他絮叨的那些個他們眼中的忤逆子孫。最令李生記憶深刻的一件事情是:冬天,兒子將老父老母的床褥扔到了外面?!敖o我滾出去!”一邊扔,一邊怒斥。李生想象那一聲怒斥里的厭惡,就是他身后此人聲音里的那種厭惡吧。
李生便回身向此人走去?!澳銥槭裁匆浅馇懊娴睦先四兀克韭牪灰娔愫浅?。如果你覺得她走慢了,我們可以讓你先走。你大可不必如此欠缺禮貌?!边@個人上下打量李生。李生的樣子,他是熟悉的。他顯然也知道在李生這副打扮的同齡人面前,如何說話。“哦!是你父母???我不知道她聽不見,不知道。但是,她實在是走得太慢了。”李生冷冷地說,“總有一天,我們也會走得這么慢!你要覺得慢的話,你可以先走一步?!?/p>
那個人顯然不熟悉李生這種知識分子的說話習(xí)慣,沒聽出李生對他的詛咒?!澳俏蚁茸咭徊??!边@人,匆匆從李生身旁,從李生父親的身旁,從李生母親的身旁,快步走了過去?!澳吆?!”李生大聲在他身后叮嚀。這之后,李生感覺身上有某種東西,似乎終于卸除了一點半點。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