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實
其實,黑水和白水一直盤在我心里,擴展著無限想象和浪漫,冰涼的浪花時時讓平緩的血液膨脹、干燥的眼睛濕潤,湯湯河水安放著游走的靈魂,祖先的靈魂、我的靈魂和肉體的遺跡。
黑水和白水在甘肅河西走廊深處,都發(fā)源于祁連山,山里的黑水和白水在山的褶皺里左沖右突,跌宕成詩。山上十幾條河流越過艱難險阻、無數(shù)陷阱、陡峭懸崖、深淵峽谷,從海拔四千多米的山上;從寒涼的墊狀蚤綴、墊狀繁縷、玉門點地梅、水母雪蓮、莎草、景天;從蒿草草甸的香青、火絨草、苔草;從五花草甸的兔耳草、圓穗蓼、冷龍膽、乳白香青、高山毛茛;從灌木草甸的鬼箭錦雞兒、金露梅、烈香杜鵑、鳳毛菊;從森林草地的青海云杉;從干草原的青杠林、油松、山楊、白樺到草原荒漠化的黑柴、枸杞、灌木亞菊,一路收納它們身上的露水和雪花,汲取它們根部多余的水分和雨水,經(jīng)過大孤山在一個叫鶯落峽的地方匯聚,然后沖出祁連山,流向居延海,流向800多公里以外的沙漠。白水也發(fā)源于祁連山托勒山,在山里白水就找到了自己的路,與黑水分道揚鑣。黑水在鶯落峽找到出口,白水在冰溝找到出口,都沖出祁連山,都向北流向沙漠。黑水也叫弱水,流過山丹、張掖、高臺、金塔入額濟納,匯聚成?!友雍!.斘易x到:“史前,黑河曾是一條具有統(tǒng)一水系的外流河,其長度與黃河不相上下,經(jīng)歷了由外流河變?yōu)閮汝懞樱山y(tǒng)一的水系變?yōu)槎鄺l獨立水系的顯著演變過程。”這樣記載時,倏忽顛覆了我的想象。曾是外流河的黑水,從祁連山出發(fā)到居延海,然后北流,經(jīng)北山折向東北,縱穿蒙古高原,從呼倫貝爾盆地間的古河道匯入黑龍江注入太平洋。浩浩蕩蕩,一路上的披荊斬棘、跋涉經(jīng)歷、婉轉流韻書寫成激越、舒緩的詩篇,情思深沉的散文,便蕩漾在寬闊的水面上了。白水從祁連山下切的大峽谷——冰溝沖出,就有了許多名字,流過嘉峪關叫討賴河、北大河,流過酒泉叫大金河、呼蠶水,流過金塔叫白水。200多公里的白水流進金塔縣鼎新鎮(zhèn)又匯入黑水,和黑水一起奔流到居延海。
白水與黑水相交時繞了一個大彎,巨大的三角帶上草木密布,森林繁盛,沼澤星羅棋布,馬牛羊、鳥兒、飛魚們在這里繁衍。大地上多情的草木引來多情的人,有情有義的人和有情有義的草木相會是必然的事情,青藏高原上的羌人在草木的召喚里來了,在缸缸洼、火石梁建立自己穩(wěn)定的家庭,放牧、捕魚,也采摘野果,單調的日子需要一點燦爛和明媚的色彩,粗糙的生活需要一點精致的情調。人類其實并不孤獨,大地給了人類太多的東西,比如升起落下的太陽、陰晴圓缺的月亮、風雨雷電的呼嘯、鳥兒的歌聲、五顏六色的草木、有生有死的季節(jié)輪回,人類其實應該少些抱怨和憤怒,人需要的自然其實都給了,自然喂養(yǎng)人類,創(chuàng)造才是人類的意義,包括社會組織——血緣家庭、語言、文化藝術、生產(chǎn)工具。生活在缸缸洼和火石梁的羌人就創(chuàng)造了彩陶、石器和骨器。
4300多年后的我來看火石梁是在五月的一天。和金塔其他地方一樣火石梁被沙丘圍困,干枯枯的蘆葦讓隨時起沙塵暴的沙丘陷入寂靜;干枯枯的蘆葦頂著舊年碩大的蘆花在清澈的風里搖擺;干枯枯的蘆葦守著火石梁一年又一年;干枯枯的蘆葦像一支支箭桿,隨時發(fā)射鋒利的箭鏃,阻擋入侵者,與周圍更廣袤、柔軟、油綠的麥苗形成了落差。一茬茬麥苗的一次次進攻沒有讓火石梁消失,當我穿行在密密的蘆葦蕩和沙丘中時,我明白了現(xiàn)代開墾人的良好愿望。白水早已退去,森林退去,羌人退去,村落退去,眼前一片荒涼,眼前也一片絢爛。葫蘆狀的火石梁布滿先人留下的石器、彩陶片、銅塊、銅渣,踩在兩米厚的文化層上,忽地電擊一樣讓我激烈地顫抖,滿眼的碎片像星星閃閃爍爍,像陽光里的水花熠熠生輝,連片的璀璨令人眩暈,一片片四千多年前的彩陶就在手里,像剛剛從先人手里接過來,有先人的體溫、目光,有白水的水分和浪花。這些碎裂的紋飾像碎裂的靈魂,一個個遺落在人間,一個個在我的眼前暴露無遺,像先人專注的目光盯著精細的紋飾一樣,我盯著這些布滿流暢的繩紋、菱形紋、籃紋的陶片,和先人目光重疊時,心靈擦出火花并有了回音??墒窍热耸翘焐系男切?,只落在白水里。還有一塊塊斷裂的石斧、石刀、刮削器不斷地從我的手里滑落,光滑的表面讓皮膚十分舒服,這許許多多的石器哪一件不是先人摩挲過的,哪一件沒有留下先人的氣息和汗液。尤其那些刮削器透著亮,薄如刀片,堅硬無比、鋒利無比。先人用這些工具收割糜子和粟,也用它殺死敵人和自己。此時,遠處有用現(xiàn)代機械播種的人們,我仿佛看到先人們用石鏟、石斧、石鋤砍倒樹林,割掉雜草進行耕種;用石鏟松土,用石鋤和帶尖的木棒掘土下種;收獲季節(jié),用石鐮收割,用石磨盤和石棒加工糧食。從石器到現(xiàn)代機械人類走過太漫長的路。
站在火石梁前,巨大的寂靜和空曠讓我跌進無限的虛無,遼闊的荒涼讓我感到了生命的意義和開拓的樂趣,一波一波沙漠的熱浪裹挾著缺水的身體,仿佛火塘里的高溫炙烤著制陶人,汗水不停地順著眼角流下來,沾滿黏土的手只顧著捏塑陶罐,柔滑的泥胎等待進入火塘淬煉?!疤杖藶楫[,實二鬴,厚半寸,唇寸。盆實二鬴,厚半寸,唇寸。甑實二鬴,厚半寸,唇寸,七穿。鬲實五觳,厚半寸,唇寸?!边@是做陶鍋、陶盆、鬲的尺寸,胎壁要厚些,結實些,口沿也要厚些,而彩陶要精細,胎壁薄很多,器型小而精美,用來插花、喝茶、裝飾,也有陶塤,在幾百度的高溫里讓軟泥變成鋼鐵,讓柔軟的線條、溫暖的圖畫融進泥里,刻下一個個拙樸、原始的愿望,一個個清澈的心靈。一批批彩陶出爐了,新鮮艷麗,像雨后剛剛盛放的花朵,光焰爍爍,給人一種狂喜的熱愛。也有音樂響起,是陶塤蒼涼、悠遠、雄渾豐滿的聲音,從白水邊傳來,穿過村落,掠過草尖、樹梢,像晨陽照過、鳥雀起飛,盤旋在火石梁,回響在制陶人的耳畔。火光也照著煉銅人的臉,礦石是從很遠的地方運來,在幾百度的高溫里讓堅硬的礦石變軟,流出銅水和銅珠,是多么偉大和輝煌的事,這應該是現(xiàn)代鋼鐵工業(yè)的雛形。
我生活在一座冶煉鋼鐵的小城里,摩天的高爐每天噴著各色煙霧,巨型鋼管密布,縱橫交錯的高架讓人生出冷漠、機械、硬和呆滯?;鹗荷弦睙挸龅你~鍛造成了精美的四羊頭青銅權杖飾,鑄成了戈、戟、劍、鼎、編鐘和銅鏡,大致按《考工記》里“金有六齊:六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鐘鼎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斧斤之齊;四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戈戟之齊;三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大刃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二,謂之削殺矢之齊;金、錫半,謂之鑒燧之齊。”的配比鍛造出的青銅器。在金工們調劑這些配比的時候,眼前定會閃過刀戟的寒光,感受過銅鼎的穩(wěn)固,聽到過編鐘奏出的美妙音樂。站在火石梁前,眼皮底下全是閃亮的磷火,填滿我的虛無、空洞、疲倦;全是陰柔的舞蹈,在白水邊、在星星密布的夜空下、在含混不清無法表達的喜悅里、無限生長的事物里翩躚,那個人形陶罐好似自己,靦腆、羞澀、扭捏。其實從那時起我就成了一具軀殼,無憂無慮、無思無邪地成了光陰的器皿,其實從那時起我也是陶罐上的一條線、一顆星、一枚太陽、一只耳朵、一只眼睛、一只蛙、一只羊、一朵浪花、一束波浪,讓先人枯燥的日子有了歡愉;全是深情地呼喚,對宇宙和時空的呼喚,對生命和自然的熱愛。太陽升起和落下,飛逝的白晝和黑夜,奔騰的河流,婉轉的溪水,心跳一樣起伏的山脈,呼吸有致的生命節(jié)律,天圓地方的時空意識,花開花謝的季節(jié)循環(huán)和秩序,全在陶罐上,全是先人對宇宙和生命的感覺與詮釋。對我,火石梁是宇宙,一種內省的、沉默的暗生力量,使我浸入深處,融入無限空間和空蕩蕩的蒼穹。站在火石梁前,像花朵一樣盛開的彩陶,讓我感到了母性的柔美和神話般浪漫,感受到母性孕育的氣息和分娩的欣喜。大肚腹的器型、扁圓的蛙紋、妖冶的女子,多么嫵媚的時代,多么柔軟的時代,很快就被粗獷豪放、猙獰跋扈、充滿威嚴張力的青銅時代替代?;鹗阂蚕窨帐幨幍纳n穹或陶器接納了不斷更替的新主人——月氏人、烏孫人、匈奴人、吐蕃人、西夏人、蒙古人、漢人。
自此黑水和白水兩岸彌漫著廝殺和血腥的味道,這是男人的味道,荷爾蒙的味道,揮舞著青銅長劍的人都長著一顆狼心,黑水和白水西岸海拔1300米的山就叫狼心山。河兩岸廣袤的青草讓干裂的眼睛濕潤,讓心情暗淡的人精神振作,讓生命涌動出搏斗的激情。匈奴人就散發(fā)著斗狠的勁頭,身上的戾氣、狡猾最具狼的氣質,他們不直接涉險,而是學習狼如何避開兇險,讓狼圖騰連接起人與天與地的精神溝通和指引。匈奴人的欲望像祁連山的溝壑無法填滿,匈奴人的跋扈讓漢人壓抑太久,漢武帝心里透著干裂的火焰,霍去病噴射、彌散、流淌著這束火焰,兩人構成的戰(zhàn)爭火海讓匈奴人灰飛煙滅。
河流是可靠的,草木是可靠的,城是可靠的,在火石梁和缸缸洼不遠處,漢武帝修建了城,“城,以盛民也?!睆臐h武帝到漢和帝,中原和河西走廊的貧民、孤、寡、弱和流民不能自存者遷到這里,開墾種地,繁榮家園。城叫會水城,“眾水所匯,故曰會水。”白水從這里流進黑水,結束孤獨的旅程,也在這里匯聚成?!淄ず?,3000多平方公里的區(qū)域,水草繁茂,牛羊塞路。每天清涼的風掃過水面、城和城里的人、樹木,風讓這里的一切放蕩不羈,并煽起天空驕傲的藍,煽起人氣喘吁吁的欲望,煽起牛羊繁殖的熱情,煽起小麥、豌豆和糜子的狂喜,風吹走草木上的灰塵,都閃著锃亮的光,都抬起了新面孔。水讓這里的一切幽靜廣闊無比,讓城在高處水面的地方像秤桿上秤砣搖晃,讓吐著唾液的蟹子和蝦四處溜達,讓激情澎湃的魚四處奔走,把牧人和牛羊的腳印送到遠方,把酗酒者的低語和憤怒收納,把扶犁耕耘田卒身上的白霜洗掉。漢王朝的夢就在那一塊塊新田疇里,就在涌起綿延海潮的白水和黑水里。
這里家家釀酒,就像我們村子里家家釀醋一樣,釀造方法和母親釀醋差不多。母親每年秋季時都要釀醋,發(fā)了酵的醋曲,散出陣陣清香,讓我們艱困的歲月明亮。這里的酒是水酒不是現(xiàn)代燒酒,只經(jīng)過發(fā)酵未經(jīng)過蒸餾、提純,先將原料稷、秫、稻或者粟浸水之后,以紅陶缸、陶甕裝好,外面裹上麻、帛,使其升溫、生“蘗”,然后加水、施火,要掌握好火候,然后用籮過濾才能飲用,這樣的酒顯然不是很純,雜質多就呈現(xiàn)紅、黃色。這里飲酒成風,酒家鱗次櫛比,晚歸的牧人,疲倦的農(nóng)人,烽燧上的戌卒和商旅像得了流行病,都被感染一樣,酒量大得驚人,漢簡載“能飲酒一石”,漢代一石酒重四十斤。酒讓他們積蓄力量、生機勃勃,酒讓他們干枯的心靈開出新的盛典,讓精神的潰瘍痊愈,并抵擋帶著翅膀的思念,幽暗、霰彈一樣的欲念和狂飛亂舞的夢。從這里沿黑水一直向北到居延海,伏波將軍路博德和他的戌卒們修長城、建都尉府,依次有肩水都尉府(東大灣城)、肩水候官府(地灣城)、肩水金關、居延都尉府。肩水都尉管轄廣地塞、橐他塞、肩水塞和北大河塞,居延都尉府管轄殄北塞、甲渠塞、遮虜障和卅井塞,密密麻麻的烽燧讓會水城、黑水、居延海一帶的綠洲安然如歌,歲月靜好。
至晉武帝太康四年,會水城三百多年的繁榮到沉寂到重新陷入突厥、吐谷渾和吐蕃少數(shù)民族割據(jù)和戰(zhàn)亂,少有人居住,白水改道,白亭海水域萎縮,水退沙進,綠洲消失。會水城像一叢紅柳從腳下苦難的泥土中生長著,兩千多年仍支撐著殘損的骨殖,像沙漠的祭品。難道水的未來是沙漠,那么沙漠的未來會不會是綠洲呢?會水城也像一塊化石,以詩歌的靈魂和支離破碎的軀體,與我相遇在一個深秋。秋天的會水城荒荒的,蘆葦和蒿草已經(jīng)枯黃,只有白刺舉著綠色的旗幟,灰灰的綠,灰灰的荒,野生梭梭棱角分明,骨骼柔滑地伸進沙漠深處,黃綠色的枝條顯得很疲倦。這里剛剛下過一場秋雨,沙地上有零星、扁圓、干裂的雨點,激動的沙子拓下雨點的腳印,也拓下蜥蜴、老鼠的腳印。安靜、寂寥、單調、悲苦是會水城的味道。當然走出會水城就是另外一種景致,秋天讓大地掀起無盡洶涌波濤,葡萄、玉米、葵花海洋一樣圍著會水城,都成熟了,都閃著光芒,風從它們新鮮的肉體上起飛,自由地穿梭在寬大的葉面和陰涼的背面,嘩嘩響起的聲音是葉子摩擦聲也是它們的歌聲,果實是它們的作品,果實的香味誘惑了夜的沖動,大地的沖動,一波一波的欲望伸進莊稼的身體里、經(jīng)脈里;秋天讓莊稼燃起更浩大的火焰,一棵棵玉米像大地的騎士,舉著暗褐色的長槍挺進季節(jié)深處,一片片嶄新的葡萄紅迎風飄動,讓焦躁的秋季陷進暖濕里,一束束橘黃色的糜子是秋季的飾帶,水樣讓大地動蕩不安。想來,兩千年前大地蔥蘢,被麥子、糜子、豌豆、胡麻圍攏的會水城應該也是這樣的。
與會水城不一樣,肩水都尉府(東大灣城)、肩水侯官府(地灣城)、肩水金關、居延都尉府、甲渠侯官治所、卅井塞、殄北塞像胡楊陪伴著黑水,像船行駛在黑水水面,這些都吃水很深,根須伸進黑水里,兩千多年來始終相依相戀。黑水走到狼心山的尾巴上時變得十分狹窄,由上游的兩公里寬突然變成了十幾米,在最狹窄的地方路博德修建了肩水金關,在最狹窄的地方黑水分了岔,分成東西兩條河,鄂木訥河和穆林河,兩條河走到居延時就四分五裂、七叉八丫分成了十幾條河流,像一把扇子分別注入嘎順淖爾和居延澤,殄北塞、甲渠塞、遮虜障和卅井塞就據(jù)守著居延澤。
這些也在瑞典考古學家沃爾克·貝格曼的望遠鏡里、繪圖本上、資料夾里。這是1930年4月,額濟納河流域的春天仍然寒冷,經(jīng)過短暫休整,沃爾克·貝格曼很快就開始了工作,他要進入神秘的居延地區(qū)破解歷史謎團的額濟納——古代的“居延”。在路過一座三十米高的小山時,他看到山頂聳立著一座五六米高的烽火臺,并在小山的西南角發(fā)現(xiàn)一個殘存的院落似的房屋地基和幾段內墻殘壁,里面有一間廚房、泥土糊就的爐子、裝糧食和雜物的土倉、坍塌的土炕、畫著形狀怪異的圖騰的木樁,這是他進入額濟納遇到的第一座烽燧,也是卅井塞侯官的駐地。在他反復對院墻廢墟進行丈量時,手中的鋼筆忽然掉落在地上,在他彎腰撿拾鋼筆時,看到鋼筆旁邊有一枚圓幣,一枚生銹發(fā)綠的漢代五銖錢,令他興奮不已。4月27日這天,沃爾克·貝格曼手持小鏟,在這里小心翼翼地拋開流沙,只見一片手指寬的黃褐色木條露出,上面依稀可見墨跡,這是沃爾克·貝格曼掘得的第一枚漢簡,他暗自慶幸來之不易的獨立發(fā)現(xiàn),激動地反復端詳著這塊小木條。5月8日,沃爾克·貝格曼結束卅井塞侯官的駐地發(fā)掘后繼續(xù)北進,在一個小廢墟里,一層兩米厚的蘆葦覆蓋在上面,當他輕輕掀起一層層蘆葦時,看見了一把木梳、一把鐵斧、一個絲綢做的針線盒,里面有兩根閃閃發(fā)亮的鐵針,沒有一絲銹跡,沃爾克·貝格曼激動地屏住呼吸,接著又抖落出47枚漢簡。這些就像新的一樣等待撿拾。繼續(xù)向北,一座七八米高的廢棄的城障矗立在一片開闊地上,內墻上涂著白灰,上面畫著一個紅色邊框,里面寫著:“羊頭石五百?!边€找到一枚骨頭做的箭頭和幾枚漢簡。這種少見的神秘符號令沃爾克·貝格曼百思不得其解,其實這是說有羊頭那么大的石頭五百塊,是一種武器。這座城障就是殄北塞侯官府治所。6月18日,沃爾克·貝格曼結束居延三角洲的考察,沿鄂木訥河東岸“蔥都爾萊姆”烽燧線向南出發(fā)。由于進入盛夏,戈壁上的溫度達到了36度,駱駝需要到?jīng)鏊哪仙剑ㄆ钸B山)避暑、放牧上膘,考察團需要到酒泉休整,如此從1930年6月18日至1931年3月,沃爾克·貝格曼由北向南,再由南向北往返兩次沿黑河考察,在地灣城遺址得漢簡2000枚,大灣城遺址得1500枚,肩水金關遺址得850枚,甲渠侯官遺址得5200枚,加上其他障塞零星得到的共計10200枚。1973年至1974年甘肅省考古隊沿黑水南起金塔雙城子,北至居延海進行考古得漢簡20000萬余枚。1984年在地灣城得漢簡2000余枚,先后共得30000余枚漢簡。
一枚枚淌著光陰、閃著文明、溢滿美、激蕩著風云的漢簡,像太陽,激起我的摯愛,也像太陽一樣住進我的身體,滲進我的靈魂,像夢幻沉浸其中,讓我感到愉快,像一簇簇火焰燃燒,像一片片純粹的藍天翠新、清澈,讓人染上神性。把漢簡留給黑水,把燈火留給廢棄的城,讓未來人尋著火光找到涌起的風暴,也許是先人玩了一個游戲。沃爾克·貝格曼從2000多年前的廢墟里起出了漢簡,就開啟了人類的一扇窗,讓沒完沒了、上浮、輕盈之物異常興奮,我便是其中之一,我便是那個不斷追尋的人,追尋黑水,追尋漢簡,追尋一座座廢棄的城。
沿著黑水的滔滔聲、嘩嘩聲,沿著沃爾克·貝格曼深深淺淺的腳印,在2020年5月的一天,在鄂木訥河東岸,在寸草不生、遍布黑色礫石的茫茫戈壁上我找到了甲渠侯官治所。這是一座烽燧,一堆黃土,隱隱約約藏在戈壁里,起伏的溝壑隨時會掩埋的烽燧,無遮無攔與歲月對抗了幾千年的烽燧,損壞很嚴重的烽燧,里面卻是完整的,五六間房屋的隔墻、五六個臺階、三五個士兵的宿舍。然而在1930年6月18日,沃爾克·貝格曼看到的甲渠侯官治所卻是由一座障和塢院組成,有37間房屋,有牲畜圈,還有大量積薪,堆滿雜物和垃圾。1930年12月27日,沃爾克·貝格曼從酒泉出發(fā),沿黑水由南向北二次到達甲渠侯官治所,在一間士兵居住的不到六平方米的小屋里,起出3枚漢元帝永光二年(公元前42年)一個下級武官為父親守喪的報告的漢簡。隨后一捆捆連編在一起的冊子,相繼露出來,一層層整齊地堆放,一件件事情就記在上面,兵器、錢糧、器物、車馬、人名冊、報表、家信、政策律令、官吏任命、藥方等。當我站在這間2000多年前的“檔案室”里時,那一枚枚漢簡,那一個個筆畫圓潤飽滿、流暢飛動、行云流水、自由揮灑、氣勢貫通、一瀉千里的漢字,像密集的雨點和子彈射進我的心里,既疼痛又歡喜。那個每天書寫文檔的人,會抬頭看看這無邊的藍天嗎?會站在窗前聽聽戈壁上凄厲的狂風嗎?當他記錄《建武三年候粟君所責寇恩事》時會不會和我閱讀時的心情一樣。這是個經(jīng)濟糾紛訴訟案件:建武二年十二月,客民寇恩受甲渠侯(秩比六百石)的雇傭運魚去觻得出售,議定付工錢一頭牛和二十七石谷,但魚價須賣夠四十萬錢??芏魑促u夠此數(shù),賣掉作工錢的牛才湊足三十二萬,還欠八萬。于是粟君扣押了寇恩的一些車器雜物值一萬五千六百??郯l(fā)其子為己捕魚的工錢二十石谷值錢八萬,又賴掉他為妻子買米肉所支的九千錢,這樣,兩相抵較,粟君等于從寇恩手中拿去十萬四千六百錢,理應再退出二萬四千六百錢才是??墒撬诰齾s于次年十二月向居延縣告發(fā)寇恩欠牛不還,引起這場訴訟。這個由36枚漢簡組成的冊子,裝滿寇恩一家的辛酸,想來把居延海捕到的魚,用牛車拉到張掖去賣,遙遙幾百公里路啊,天高地遠的甲渠侯官粟君就像戈壁上的疾風吹散了寇恩一家的衣食。甲渠侯官治所周圍廣闊的大地上,水草和林木應該在退化,要不《部史毋犯四時禁簡》說:史民毋得伐樹木。
走在寸草不生的茫茫戈壁,干裂的風呼呼吹過,有皮膚被揭掉的感覺,太陽不是太明亮,但強烈的輻射很快就讓人臉皮發(fā)燒、發(fā)紅,眼睛干燥,遠處漂浮著水氣,有海市蜃樓:熙攘的街市、林立的高樓、蔥蘢的樹木、明亮亮的水域,就在不遠處。這是自然的幻想和意念,也是自然的記憶,人大多時候展現(xiàn)的也是自然的幻想。想象2000多年前鄂木訥河兩岸,濃密的蘆葦和檉柳,高大的胡楊,油綠的青草、寂靜的水域,水鳥自由翱翔,野駱駝、黃羊像寵物在鮮嫩的青草里撒嬌,度過歡樂的一生。如果甲渠侯官治所像一葉小舟??吭诙跄驹G河岸,那么南面的肩水金關就是港口,漢帝國長出的鮮潤枝葉,并碩果累累。
從甲渠侯官治所沿黑水向南,到肩水金關,金關就在黑水東岸不遠處,已蕩然無存,眼前仍是一堆黃土(烽燧),旁邊只有房屋地基。想象著這座由路博德修建,東西長120米,南北長60米,中間為5米寬門道,由兩座對峙如闕的長方形夯土樓擼組成的嶄新的關門與塢院,我卸下一路風塵,擦掉滿眼荒蕪,滿懷激烈走進金關。正午的陽光格外猛烈,溫度已經(jīng)達到30度左右,地面上的石子滾燙,想來戈壁上無窮無盡、滾燙的礫石都散發(fā)出熱,人就像在熱鍋里,身體里的水分很快蒸發(fā),血脂很快黏稠,眩暈、中暑。在這里人真的不如一棵草,貼著地面生長的麻黃、白刺、蒿草卻吐著綠色,身體里水汪汪的,伸著柔軟的枝葉,還有那些螻蟻、蚊蠅和蜜蜂在大地火熱的床上生出新生命也更強大。黑水就從金關旁邊流過,蕩蕩的不緊不慢,岸邊蘆葦還枯黃著,一些年輕的胡楊已經(jīng)有了綠色。向南500米就是肩水侯官府(地灣城),雄偉高大,像一枚印章戳在黑水東岸。城只剩下一圈土墻,門開在西墻,圍了一片藍天的城沉寂在荒涼的戈壁,干枯的肩水河道長滿蘆葦、蒿草、檉柳,為城送上多彩的時光。遙想城繁榮時期,周圍是大片的莊稼,青稞已經(jīng)出穗,麥芒還很柔和,修長的身子油綠,還有谷子、大麥都齊齊地鋪在黑水兩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卒們,和莊稼一起經(jīng)歷風雨,走向成熟,也走向消亡?!笆蛎锥分卞X卅”收獲倒成了最發(fā)愁的事。田卒們也在黑水里捕魚,在風輕云淡的清晨撒網(wǎng),在晚霞熔金的黃昏歸來。戍邊的戌卒們也要拿出微薄的收入招待王莽的勞邊使者,《勞邊使者過界中費》說:“粱米八斗 直百六十,即米三石 直四百五十,羊二 直五百,酒二石 直二百八,鹽豉各一斗 直卅,薺將畺 直五十,往來過費凡直千四百七十,肩水來人廿七人 率人五十五?!笔且?,龐大的使團,豐盛的飯菜,歌聲、猜拳行令聲消弭著守邊的凄苦和思念,歌聲、猜拳行令聲飄出城,劃過黑水,回蕩在守金關人的耳畔。燧長黨生病了,胸肋脹滿,兩脾臃腫不能吃飯,身體的疼痛增加了對親人的思念和憂愁。無處消愁就畫幅畫吧,一塊由三片胡楊木連綴在一起光滑的木板上,一匹拙樸、夸張的馬,一棵瘦弱細長的樹、一個婀娜的女子、三個頑皮的孩子,這是他的家,無限思念的家和親人,排遣深黑的夜里的單調、枯燥、可怕的孤獨。金關上很忙,每天人來人往,查驗過往人員的身份和證明,還要記錄出入人員的身高、年齡、長相、膚色等。居延令派出去到敦煌、酒泉、張掖買馬的亭長剛走,家住居延義城里的崔自當就拿著入關的證明來到金關,想到金關和居延索關做生意。每天看著許多身影漸行漸遠,許多亦真亦幻的事情發(fā)生和熄滅,就像我看到的金關和肩水侯官府,生發(fā)了許多風暴又歸于沉寂。我撫摸了厚厚的城墻,兩千多年前的時光就在指尖,彈指一揮大約就是這樣的吧,站在八十年前沃爾克·貝格曼站過的門前,我留下自己的身影,倏地就感覺在光陰深處了。一群白肚皮黃羊把沃爾克·貝格曼帶到這里,看到這個“正南正北的方形城障,殘高8米多,墻體5米厚,東北角上有一個1米高的小屋,城障外面有三個塢院,士兵居住生活的土圍子?!笔俏譅柨恕へ惛衤盐?guī)У竭@里,看到只有“殘高8米多,墻體5米厚”的城障。
這里的海潮已經(jīng)退去,呈現(xiàn)給我們一片沙灘,金關和地灣城就像死去的珊瑚,把活著時豐富的粘液滴進我的心里,隱隱作痛。金關和地灣城也像被海濤拋棄的魚,晾曬在沙灘上,被光陰蝕空,最后倒掉,包括向南7千米外的肩水都尉府(東大灣城)。肩水都尉府在黑水的一個大灣子里,由外城、內城和障組成,城很大,西夏人、元人都生活過,外城西南角上的烽火臺像根巨大的鋼釘扎在戈壁,拴住隨時走失的都尉府。和肩水都尉府隔河相望的是西大灣城,修建時間較晚,1930年9月29日,沃爾克·貝格曼不顧冰冷刺骨的河水,騎著駱駝蹚過黑水來看西大灣城。我是兩年前四月的一天驅車來看西大灣城,隔著黑水,望遠鏡里的肩水都尉府就在眼前,直到兩年后我才來到肩水都尉府里。城四周被長滿紅柳、麻黃、蒿草、白刺的沙丘圍困,四面全是狂怒的風掀開的溝壑,這里全是廝殺的痕跡,慘烈的痕跡,有風的、雨的、人的,是草木覆蓋了這些傷口和血痂。無限灰藍、無一絲白云的天空垂在無遮無攔戈壁上,垂在殘垣斷壁、蒼老、孤獨的肩水都尉府上,肩水都尉府那么渺小,卻是掀起旋渦的發(fā)動機,現(xiàn)實的、歷史的、深遠的,使黑水防線固如金湯,又使長發(fā)飄逸的西夏人、元人所向披靡縱橫疆場,也深深把我和我的想象力吸附過去,這是黑水的魅力,河西走廊的氣質。寬闊的黑水有些模糊,站在黑水邊,涼爽的河風吹走裹在身上的奧熱,水里的魚不時掀起一個個旋渦;在黑水里嬉水,我就是黑水的一條魚,血管里流淌著黑水的水氣,心里翻著黑水的浪花。
離開肩水都尉府已是傍晚,地平線上大如車輪的夕陽懸在深闊的戈壁,遙遠的黑水上,長河、落日就是最真實的美,古城、漢簡、陶器就是最滄桑的美,羌人、匈奴人、漢人們就是黑水、白水的靈魂,踩著他們開花的腳印,我們相遇在黑水、白水。
責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