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天羽
1
太陽從鐵青色的山麓上露出了臉,給整座西山鑲上一道金邊。陽光斜斜地從玻璃窗里透進來,直晃我的眼。我想翻身避開這刺眼的亮光,不料“撲通”摔下了床。這床是爺爺臨時搭的,又硬又窄,遠沒有家里的床舒服。奶奶看我醒了,指了指灶間:“雨兒,外面爐子里有熱水,自己打來洗臉刷牙?!?/p>
洗漱完畢后,奶奶想幫我梳兩個麻花辮,可梳來梳去總也不勻稱,最后還是扎了一把馬尾,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還是你媽手巧,扎的辮子又好看又爽利?!?/p>
爸媽十天前跟著醫(yī)院的叔叔阿姨一起到武漢去了,臨走前讓我跟爺爺回方前村,體驗他們小時候的生活。起初媽媽是不同意爸爸去的,但爸爸執(zhí)意要去:“我是黨員,又是??拼蠓颍渌剖业耐露既チ?,我能不去?”聽了爸爸的話,媽媽還是不大放心爸爸一個人上前線,最后竟把自己的名字填在了后面,我就隨著爺爺奶奶回到了鄉(xiāng)下老家。
“雨兒,玩沙包嗎?”是小美在敲門,她跟爸媽回老家過年,不想恰逢疫情暴發(fā),偏僻的小村子竟成了最好的避難所。
我可憐兮兮地望著奶奶,征詢她的意見。“你爸媽讓你待在家里,別出去?!币黄袄渌疂蚕宋业南M?/p>
“小美,我們到墻根兒那邊聊天吧!”說完,我就把小椅子搬到墻邊,再從爺爺做篾片的地方找來一段竹子使勁地敲墻,墻那邊也傳來了“咚咚”的聲音,這就算對上暗號了。
“雨兒,你爸媽都是醫(yī)生?”
“是??!”我回答得非常響亮。
小美躊躇了片刻道:“這次的疫情很嚴重,不少醫(yī)務人員也感染了……”我聽了心里一陣緊張,這里沒有手機信號,根本沒有辦法聯(lián)系到爸爸媽媽,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想念他們。
“怎么了,好好的就哭了?”奶奶還以為是小美欺負我,用手指了指墻那頭。
我搖了搖頭:“奶奶,您平時是怎么跟爸爸聯(lián)絡的呀?”
“哦,村頭小賣部里有一部電話?!彼D了一頓,補充了一句,“你爸媽讓你待在家里,別亂想?!闭f完長長嘆了口氣,鉆進灶膛去做午飯了。
我又用竹子敲了敲墻,“咚咚咚”,暗號對上了。我貼到墻邊上,壓著嗓子問:“小美,你知道村頭有個小賣部嗎?”
“知道??!怎么了?”
“能帶我去嗎?我想給我爸媽打個電話?!眽δ穷^沒有聲音了,我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趕忙又用竹子敲了敲墻。
“好吧!”
“Yes!那前門弄堂口見?!蔽揖谷慌d奮地喊出了聲,好在奶奶沒有聽見。我沖進房間拿了兩個口罩,悄沒聲地溜了出去。
2
走到前門弄堂口的時候,小美已經(jīng)在那了,我把口罩遞給她:“把這個戴上就不怕病毒了!”
“小題大做!”說歸說,她還是接了過去。
村里只有一條小路貫穿東西,路上幾乎都是些上了年紀的人,我悄悄地對小美說:“老年人其實特別容易感染?!?/p>
“村里廣播早就讓大家沒事別外出,他們根本不聽村主任指揮。”
“那咱們呢?”
“咱們是有事才出門的?!毙∶酪桓绷x正詞嚴的樣子,儼然把我的事當成了自己的事,聽得我心頭一熱。
說話間已經(jīng)到了小賣部門口,小美拉著我走了進去:“張叔,能用一下你的電話嗎?”
“行啊,五毛錢一分鐘,長途一塊?!钡昀习逶诘皖^算賬,根本顧不上我們。
“我打長途,往武漢打!”我連著撥了兩三次,都沒人接。放下電話后,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抬頭,發(fā)現(xiàn)張叔正盯著我看呢。
“武漢現(xiàn)在疫情挺嚴重的,你有親人在武漢?”
“她爸媽都是醫(yī)生,去武漢支援了!”小美一臉得意地搶答,好像我爸媽也讓她臉上有了光彩。
電話機突然“丁零零”地響了起來,我想都沒想接起來就喊:“爸!”
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媽媽的聲音:“上來就喊爸,做事毛毛躁躁的!”
“我爸呢?”
“他去查房了。跟爺爺奶奶說一聲,我們都好啊!”
“你們什么時候回來啊?”我努力保持鎮(zhèn)定,但眼淚還是像決堤的河水般涌出。
“快了。等家里桃花盛開的時候,我們就回來啦。到時候給你做紅糖桃花粥。不說了,這邊還有好多事兒呢!”我還有好多話要說呢,可媽媽已經(jīng)掛了電話。
張叔朝著我豎起了大拇指:“你爸媽都是英雄,不像我們村的王九州。”
“王九州是誰?”我和小美異口同聲地問。
“他眼瞅著最近口罩漲價,不知從哪兒找來了好多的無紡布、滌綸,在村里召集了許多老太太縫制口罩,準備把口罩拿到城里去高價賣出。簡直是亂來!”
3
走出小賣部,我心情有些復雜,爸媽的安然無恙讓我欣喜不已,但那個叫王九州的人把那么多奶奶聚在一起,不是很危險嗎?我越想越怕,覺得自己有責任阻止“慘案”的發(fā)生。
“你知道村主任家在哪兒嗎?”
小美看穿了我的心思:“雨兒,這事兒我們小孩子管不了的?!?/p>
“剛才張叔說我爸媽是英雄,我就是小英雄,你是英雄的朋友……”
“那自然也是英雄啦!”小美得意地晃了晃腦袋。
“咱們倆總要有點英雄之舉才有說服力吧!”我朝她擠了擠眼睛。
來到村主任家,起初他還覺得我們胡鬧,等聽明情況后,他也不由得重視起來:“行,我現(xiàn)在就去小王家看看?!彼魃峡谡执蟛搅餍堑刈咴谇懊妫覀儌z跟在后面。
村主任敲開王九州家的大門,院子里還真有十幾個老太太在低頭縫制口罩。村主任用手指著王九州道:“你這是干嗎?全國上下都停工了,你這是違法的!”
“主任,口罩廠可沒停工?!蓖蹙胖萦种噶酥杆摹皢T工”,“您看,我這是推動大家再就業(yè)呢!”
聽他還在狡辯,我再也忍不住了,怒氣沖沖地對他吼道:“老年人聚在一起特別容易感染病毒,很嚴重的!”
“哪里來的毛孩子,教訓起我了!”說著,他想把我推出去。
“我爸媽都在武漢金銀潭醫(yī)院,現(xiàn)在還忙著搶救病人呢!”我原想說得氣壯山河些,沒想到竟哽咽了。
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我身上,王九州伸出的手也僵住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收了回去。
村主任趁熱打鐵道:“你知道嗎?高價賣口罩會被罰款拘留的!”
王九州聽了一愣:“那我這就停工?!彼种噶酥冈鹤舆吷隙逊e成小山的口罩,“現(xiàn)在口罩緊缺,這些雖比不上醫(yī)用外科口罩,但還是有些防護作用的,我捐給村委會,也算是我出一份力了?!?/p>
“謝謝王叔叔。”我抹掉眼淚,朝他鞠了一躬。
出了院門,村主任朝我和小美豎起了大拇指:“現(xiàn)在的孩子真了不得,不光有知識,還有社會責任感,以后準有出息。”
村主任想送我們回家,我連忙拒絕了:“您不是說沒事兒別出門嗎?我們自己能回去。”
山嵐還未散盡,炊煙又已升起。我和小美跑到前門弄堂口的時候,奶奶正站那兒等我呢。
“你這丫頭,一不留神就亂跑。”她一把拉住我的手,沒走幾步又低聲問,“你爸媽還好吧?”
“好,您就放心吧,他們說等咱們院桃花開的時候就會回來。”
吃完飯,我走到桃花樹下,在密密層層的桃葉里探尋著花蕾,生怕錯過任何一絲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