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這么疲乏,這么缺少動力,我又一次無精打采了。每逢這時我就去想小時候的事,想那時周圍的環(huán)境。
我想得比較多的是屋子后方的那棵大李子樹,還有院角的石榴樹。我差不多又聞到了它們的氣味。那像銀粉似的微微呈灰的濃烈繁密的李子花,那交織盤旋的一道道枝丫。石榴火紅火紅——我是指花兒和骨朵兒,石榴葉兒是墨綠的,很硬很亮。有一只七星瓢蟲在它的小枝條上爬。一群群蜂子嗡嗡纏著李子花,怪模怪樣的鳥和蝴蝶也飛來了。它們永遠地趴在那兒,像一個個生命的影子。
這樣想象著,沉浸在對我童年兩個無言的朋友的懷念中,心中一陣陣激動。
可是我大約一次也沒有直接去描述李子樹和石榴花,只把它們放在心的角落里,留著與自己交談。這真是奇怪的現(xiàn)象,它們仿佛連接在了一個什么動力的源頭上,給我嶄新的力量。它們那種爛漫和芬芳是永恒的,一直鼓舞著我。它們有時也使我平靜,使我柔和,讓我從眼前的煩惱得失中解脫出來。
它們代表了我的童年,成為我重要的依托。它們象征了什么,暗暗給予我啟示。過去發(fā)生了多少事情,大多淡忘了,偏偏這兩棵植物越來越鮮艷。這讓我費解。離眼前的生活很遙遠的事物,究竟有多少使人一想就感到溫暖,感到充實?恐怕是不多的。它們太普通了,普通得讓人無法忘記。它們好像屬于我的最本色的過去,屬于一種“原來”——任何后來的人和事比起它們,都顯得疏遠了。
它們長在泥土里,并不亂跑,安靜厚道,不可能傷害任何人。一個人在最弱小的年頭里最容易交往一棵樹或幾棵樹,友誼長存,思念綿綿。這種友情在今天的我看來多少有些陌生了,這只能怪我變得不樸實了。它們?nèi)匀皇侨魏蝿e的東西所無法取代的,我漸漸明白了。
我相信每個作家都有他自己的李子樹和石榴花。他一生寫了無數(shù)東西,差不多都與它們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