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麟

摘要：《水滸后傳》的作者陳忱是浙江烏程南潯鎮(zhèn)人，亦即今天的湖州市南潯區(qū)。這里北臨太湖，南近錢塘，是典型的江南文化圈腹地。陳忱生于斯長于斯，思想中積淀下濃厚的江南文化情結(jié)。而這，在他的《水滸后傳》中得到了強(qiáng)烈表現(xiàn)。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對發(fā)生在太湖和錢塘的兩大故事片段的描寫。

關(guān)鍵詞：《水滸后傳》;陳忱;烏程南潯;江南情結(jié);太湖和錢塘

中圖分類號： I207.4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文章編號：1672-0768（2020）01-0016-07

明末清初，太湖南岸至少有兩位名叫陳忱的文人。一位是秀水陳忱，一位是烏程陳忱，后者就是我們這里討論的《水滸后傳》作者的那位。這位陳忱，很多專家學(xué)者對其字號、交游等情況都進(jìn)行了論證考察，如馮保善《陳忱字敬夫嗎？》（《明清小說研究》1999年第四期），楊志平《陳忱生平交游考》（《明清小說研究》2005年第一期），陳會明《陳忱生平事跡及有關(guān)問題的辨正》（《明清小說研究2005年第二期》）等，都使人讀后深受啟發(fā)。而陳會明的文章最后對陳忱生平的概括尤為簡明：“陳忱，浙江烏程南潯鎮(zhèn)人，生于明萬歷四十三年仲春（公元1615年3月），字遐心，號雁宕，自號默容居士。二十歲時潛居南坰野寺，苦讀詩書三年。二十四至二十七歲遍游名山大川。后‘適膺時難，閉門掃軌者垂二紀(jì)。這期間他參加了驚隱詩社，活動于東池草堂，創(chuàng)作了不少通俗文學(xué)作品，并有《雁宕雜著》《雁宕詩集》二卷，可惜俱已散佚不見，只留下了一百多首慷慨悲壯的詩歌和與他人合著的《東池詩集》一書以及《水滸傳》的第一部也是最優(yōu)秀的續(xù)書之一——《水滸后傳》。”[1]

烏程，即今浙江省湖州市南潯鎮(zhèn)一帶，現(xiàn)為該市南潯區(qū)。這個地方北邊瀕臨太湖，與東洞庭山隔水相望。南潯鎮(zhèn)往南，幾十公里就是錢塘之地。這里是典型的以太湖為核心的江南文化圈的腹地。陳忱生于斯長于斯，腦海中積淀下濃厚的江南文化情結(jié)。而這，在他的《水滸后傳》中得到了強(qiáng)烈表現(xiàn)。

一

袁世碩先生在《水滸后傳前言》中說：

《水滸后傳》八卷四十回，題“古宋遺民著”、“雁宕山樵評”?！沐瓷介詾橛擅魅肭宓年惓?，實即作者，乃托“宋遺民”刊行。……《水滸后傳》是接《水滸全傳》而敷演成書，敘梁山泊英雄幸存者李俊、李應(yīng)、燕青等三十余人，受奸臣之迫害，并有憤于貪官土豪之害民，再度聚嘯山林，處死蔡京、高俅等。逢金兵南侵，陷汴京，擄徽、欽二帝，于是以報國勤王為己任，最后勢不得已，乃聚集海島，于“暹羅國”建立王業(yè)，支持宋高宗建都臨安。[2]1

《水滸后傳》全書四十回，其中故事背景放在江南的有兩大片段：其一，自第七回后半開始，到第十一回，重點在太湖;其二，第三十七回和三十八回，重點在錢塘。

《水滸后傳》將梁山余部的故事由北方引向江南的路線如下：揚子江-建康-龍江關(guān)-鎮(zhèn)江-姑蘇-太湖，具體描寫如下：

渡了揚子江，到了建康。是六朝建都之地，龍蟠虎踞之鄉(xiāng)。山川秀麗，人物繁華。（第七回）[2]221

這說的是反面人物郭京從北方來到南國。就在這山川秀麗之地，郭京和王宣慰等人一起游燕子磯。按《讀史方輿紀(jì)要》卷二十：“燕子磯在觀音門西?！督鹆暧洝罚耗桓綎|有絕壁臨江，梯磴危峻，飛檻凌空者，弘濟(jì)寺也;與弘濟(jì)寺對岸相望，翻江石壁，勢欲飛動者，燕子磯也;俱為江濱峻險處?！盵3]949小說中對燕子磯的描寫則更加具體而動人：

出了觀音門，就到磯邊。那燕子磯是建康第一名勝之所。三春時候，柳明花放，士女喧闐，笙歌鼎沸。遠(yuǎn)遠(yuǎn)望去，宛然如一只燕子撲在江面。游人不絕，題詠極多。但見：山勢玲瓏，石上都裝螺子黛。苔痕鮮媚，路旁盡貼翠花細(xì)。下瞰萬里長江，遠(yuǎn)縈若帶。上倚千尋高嶂，近列如屏。遠(yuǎn)遠(yuǎn)見龍城鳳闕，茫茫吐海市蜃樓。香車寶馬，往來士女賽神仙。酒肆茶坊，羅列珍饈夸富貴。（第八回）[2]228-229

就在這美得無以復(fù)加的地方，郭京遇到了美得無以復(fù)加的美女，并打聽到美女的端倪：“問那船家，他說姓花，也是官宦人家。住在雨花臺，是水西門雇的船，不知他詳細(xì)?！保ㄍ希2]233這就引起他進(jìn)一步尋訪的欲望，同時，也就帶出一連串南京城的名勝之地：聚寶門、朱雀橋、慧業(yè)庵、雨花臺。后來，樂和又循跡探查，作者借故寫出雨花臺的雄偉壯闊：“信步登雨花臺，縱目一看，真是大觀。千巖萬壑，應(yīng)接不暇。那大江中，煙帆飛鳥，往來不絕。望著鐘山，王氣郁郁蔥蔥，不覺胸次豁然?！保ㄍ希2]245

接下去，當(dāng)樂和打聽到花榮之子花逢春及其母親花恭人、姑媽秦恭人因為到楚州給花榮掃墓回來，經(jīng)過燕子磯，被郭京等人撞見，又被郭京挑唆王宣慰抓入府中之后，設(shè)計救出了花逢春一家。值得注意的是，《水滸后傳》的這些描寫是緊接著《水滸傳》的情節(jié)線索而下的，地名的涉及也符合原著。按《水滸傳》描寫，花榮與吳用趕到楚州宋江墳前，“兩個大哭一場雙雙懸于樹上，自縊而死?！局莨倭胖脗涔讟?，葬于蓼兒洼宋江墓側(cè)”（第一百回）[4]1391。更有甚者，梁山好漢平方臘回來，二十多人受朝廷封賞，“花榮授應(yīng)天府兵馬都統(tǒng)制”[4]1377。應(yīng)天府與建康一樣，都是南京的異名。

樂和救了花逢春一家，他們逃走的路線是向東南延伸，直至太湖：

母子三人急忙下樓，恰好有朦朧微月，樂和引到后園門首，開了門走出。原來王宣慰正住在秦淮河桃葉渡邊，老蒼頭停船俟候，一齊下船?；ü艘娂抑屑?xì)軟并養(yǎng)娘、小廝俱在船內(nèi)，感激樂和不盡。……說話之間早已雞鳴，城門開了。從龍江關(guān)取路到鎮(zhèn)江，進(jìn)了關(guān)口，一路順風(fēng)。過了姑蘇，到寶帶橋，天色已晚，催著船家趕到吳江停泊。一時狂風(fēng)驟起，那太湖里的水從橋里沖出來，洶涌難行。（《水滸后傳》第八回）[2]254-256

至此，作者通過書中人物將故事發(fā)生地從北國引向江南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下面，就將進(jìn)行江南兩個重點地域的描寫，第一個就是太湖。

二

關(guān)于太湖，我們先看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中的記載：“南江東注于具區(qū)，謂之五湖口。五湖，謂長蕩湖、太湖、射湖、貴湖、滆湖也。郭景純《江賦》曰：注五湖以漫漭。蓋言江水經(jīng)緯五湖而苞注太湖也。是以左丘明述《國語》曰：越伐吳，戰(zhàn)于五湖是也。又云：范蠡滅吳，返至五湖而辭越。斯乃太湖之兼攝通稱也。”（卷二十九）[5]

這里有兩個概念：其一，太湖是“五湖”之一;其二，太湖即“五湖”的統(tǒng)稱?！端疂G后傳》第九回正面描寫太湖：

那太湖一名具區(qū)，一名笠澤，周圍三萬六千頃，環(huán)繞三州，是江南第一汪洋巨浸。湖中有七十二高峰，魚龍變化，日月跳丸，水族蕃庶，蘆葦叢生。多有名賢隱逸，仙佛遺蹤。（第九回）[2]259

陳忱生活在太湖南岸，對太湖景物早已爛熟于胸。這里，先對太湖作一鳥瞰式的整體觀照，隨后，又對太湖的物產(chǎn)人情、民風(fēng)世俗多次進(jìn)行具體描寫。

費保道：“大哥豈不聞太湖中有七十二高峰，只有東西兩山最為高曠。那東山上有莫厘峰，居民富庶，都出外經(jīng)商;西山上有縹緲峰，更是奇峻，上頂江海皆見，民風(fēng)樸素，家家務(wù)農(nóng)、打魚，種植花果為業(yè)。更有消夏灣，是吳王同西施避暑之地。林屋洞是神仙窟，宅角頭是“商山四皓”甪里先生的故宅。這幾個去處，何不同去一看，擇可居之所，蓋造房子起來便了?！崩羁〈笙?，一同上船，竟到西山各處游覽一遍，果是山明水秀，物阜民康。那消夏灣四面皆山，一個口子進(jìn)去，匯成一湖，波光如練。湖邊一片平陽之地，可造百十間房屋。四圍有茂林修竹，桔柚梨花，真是福地。（第九回）[2]261-263

作者這里所寫的縹緲峰、林屋洞、莫厘峰等，均實有其地：“包山，府西南八十五里太湖中?！揭嗝治萆?，周回百三十五里，遙望一島，而重岡復(fù)嶺，茂林平野，閭巷井舍，不異市邑。諸峰皆秀異，而縹緲峰最高，登其巔，則吳越諸山，隱隱在目。其支峰別隴，皆以山名，逶迤起伏，爭奇競勝，而尤名者曰林屋洞。……莫厘山，亦在太湖中，與包山并峙，相去二十里?！保ā蹲x史方輿紀(jì)要》卷二十四）[3]1162-1163

至于消夏灣，明代詩人高啟有《消夏灣》詩為證：“涼生白苧水浮空，湖上曾開避暑宮。清簟疎簾人去后，漁舟占盡柳陰風(fēng)?！痹ⅲ骸霸谔?，吳王避暑處也。姑蘇志：‘在西洞庭縹緲峰之南灣，可十余里，三面皆山繞之，獨南面如門闕?！盵6]

太湖風(fēng)景如此壯美，那里的人民生活狀況如何？又有哪些水鮮物產(chǎn)？《水滸后傳》亦有細(xì)致的描寫：

那沿湖的兩山百姓，都在太湖中覓衣飯，打魚籠蝦，籪蟹翻鳧，撩草刈蒿，種種不一。只有那罛船，是有大本錢做的。造個大船，拽起六道篷，下面用網(wǎng)兜著，迎風(fēng)而去，一日一夜打撈有上千斤的魚，極有利息。（第九回）[2]263-264

這種罛船，不僅用來打魚，收獲頗豐，而且還可以坐人，為旅行之便。著名詩人查慎行就曾經(jīng)坐過這種船，有《重陽日由鄧尉坐罛船沿太湖濱抵漁洋灣登法華嶺與觀卿拈韻各賦五章》[7]為證。我們再看書中人境交融的描寫：

李俊道：“這般大雪，那湖光山色一發(fā)清曠，我們何不登那縹緲峰飲酒賞雪？也是一番豪舉?！辟M保道：“極妙！”將帶來的肉脯、羊羔、鮮魚、醉蟹，喚小漁戶挑了兩三壇酒，各人換了氈衣斗笠，沖寒踏雪而去。那峰只有三里多高，魚貫而上。到了峰頂，一株大松樹下有塊大石頭，掃去雪，將肴饌擺上。石中敲出火來，拾松枝敗葉燙得酒熱，七個弟兄團(tuán)團(tuán)坐定，大碗斟來。吃了一會，李俊掀髯笑道：“你看湖面水波不興，卻如匹練，倒平了些。山巒粉妝玉砌，像高了些，好看么？”（第九回）[2]265-266

其時一輪明月涌出東方，照得天街如水。遍處懸掛花燈，看燈的人一片笑聲，和那十番蕭鼓融成一塊。那紅樓畫閣，卷上珠簾。玉人嬋娟，倚欄而望。衣香鬟影，掩映霏微。真是天上月圓，人間月半，早春節(jié)序，江南風(fēng)景最是銷魂。（第九回）[2]278-279

以上兩段，一寫縹緲峰的雪天，一寫常州城的月夜，都是極美的景致，無怪乎書中人物和作者要反復(fù)稱贊“好看”“銷魂”云云。

還有一些太湖上的地名，陳忱也是熟悉得很，信手拈來，如：“小漁戶扯起風(fēng)篷，望北駛?cè)?。過了大雷山，到馬跡山邊?！保ǖ诰呕兀2]271據(jù)《讀史方輿紀(jì)要》卷二十五：“馬跡山，府東南六十里太湖中。”[3]1225這里所謂“府”，指的是常州。再如：“認(rèn)做東洞庭山郭大官人在此飲酒，元來不是?！保ǖ诰呕兀2]280這個“東洞庭山”，在當(dāng)時的通俗小說中經(jīng)常提及，如與《水滸后傳》差不多同時的《說岳全傳》第二十八回寫道：“這里太湖，團(tuán)團(tuán)三萬六千頃，重重七十二高峰。中間有兩座高山：東邊為東洞庭山，西邊為西洞庭山?！盵8]至于環(huán)太湖的常州、蘇州、湖州三府，在《水滸后傳》中更是多有描寫。處于太湖西北一帶的常州府，上面已有涉及，再補充其他二府的例證。

例之一：“童威、童猛的船從木瀆收港，過了蘇州?！保ǖ谑兀2]290《讀史方輿紀(jì)要》卷二十四南直六：“西南曰越來溪，曰木瀆，皆自太湖分流來會。又東出橫塘橋，去府城十里?！盵3]1163此處府城即太湖之東的蘇州。

例之二：“我二人到湖州東塘，有一起販紗羅的客人，搬得三四百沙羅也，也準(zhǔn)折得銀子?！保ǖ诰呕兀2]293各地叫做“東塘”的地名不少，陳忱特地點明此處是“湖州東塘”，可見他對家鄉(xiāng)小地名的熟悉程度。

陳忱不僅細(xì)膩地描寫了他再熟悉不過的太湖一帶的自然景觀、民風(fēng)世俗，還生動塑造了活躍在太湖的梁山余部的英雄好漢。且看下面幾段：

李俊、費保聞知，心中不忍道：“喏大一個太湖，怎的做了你放生池？我們便不打魚也罷，怎生奪了眾百姓的飯碗！氣他不過，偏要去過界與他消遣一消遣，看他怎么樣！”……費保、倪云、童威、童猛一齊動手，把木篙撐的撐、打的打，大船風(fēng)高勢勇，小船抵當(dāng)不住，翻了三個小船，十來個人落水。李俊叫回舵而去。（第九回）[2]270-272

那童威、童猛捱到太守身邊，說時遲，那時快，把太守袍口封住。倪云、高青颼的一聲，拔出短刀，明晃晃的架在太守頸上，喝道：“你這害百姓的賊！還是要死要活？”（第十回）[2]297

李俊、費保、狄成也藏械立在旁邊，丁自燮卻不認(rèn)得。三個聽他說了，那火直沖出泥丸宮，足有千丈多高，哪里按捺得定？把丁自燮劈胸扭住道：“我李俊正來交納銀子！”費保、狄成兩口短刀早向衣底抽出，丁自燮面如土色，魂不附體道：“怎么說？”李俊罵道：“怎么說！你這蠹國害民的活強(qiáng)盜！你占著太湖，抽百姓的私稅;扎詐我們銀子，今日你與呂太守當(dāng)面對明！”丁自燮見勢頭兇惡，雙膝跪下，說道：“總是該死！只憑好漢怎么，只留下這條草命罷。”李俊道：“我們不要怎么，只剝你巴山蛇的皮！”（第十回）[2]302-303

李俊等人，在《水滸傳》中本來算不上頂級英雄好漢。李俊在三十六天罡中排名第二十六位，戲份也不多，只是在第三十六回到三十七回“偶爾露崢嶸”而已。身處地煞的童威、童猛亦乃“備員”。樂和排名更在二童之后，也只是次要人物。至于費保等人，本不屬一百單八將，他們的姓名綽號，只在第九十三回提及而已：“小弟是赤須龍費保，一個是卷毛虎倪云，一個是太湖蛟卜青（《水滸后傳》作“高青”），一個是瘦臉熊狄成。”[4]1227但在《水滸后傳》中，他們卻一個個精神抖擻，勇敢機(jī)智，成為主要人物或重要人物。個中原因，除了故事本身發(fā)展的需要而外，還因為他們活躍在江南水鄉(xiāng)，是縱橫于太湖之上的浪里蛟龍。這對于從小生活在太湖之濱的陳忱而言，自然會感到分外親切。有了這一份情結(jié)，筆下自然生風(fēng)，英雄自然感人。

三

《水滸后傳》第三十七回，寫梁山余部三十多人通過種種艱難險阻，終于齊聚海外，建功立業(yè)。此時，混江龍李俊都已經(jīng)“權(quán)勾當(dāng)暹羅國事”[2]1104了，本來已經(jīng)無事可寫，但作者陳忱卻偏要寫出李俊等人牡蠣灘救駕一節(jié)，將宋高宗請到金鰲島高呼拜舞，并在暹羅國過新年。大年初三，李俊又派柴進(jìn)、燕青、樂和、蕭讓、呼延灼、李應(yīng)、孫立、徐晟率領(lǐng)二千兵護(hù)駕，送高宗回臨安。如此，作者將生花妙筆再一次伸向江南。不過，此次非太湖，而是另一處江南名勝之地錢塘。

《水滸后傳》對錢塘風(fēng)物的描寫，極盡細(xì)膩風(fēng)流之能事。第三十八回寫到的著名景點有昭慶寺、下天竺、靈隱飛來峰、法相、龍井、虎跑、吳山頂、萬松嶺、錢塘江、西湖、凈慈寺、錢塘江、六和塔、涌金門、錢塘門、斷橋、翠湖亭、葛嶺、西泠橋等，且看數(shù)例。

次早，呼延灼說道：“武都頭在六和塔出家，不知存沒若何，該去一探，就拜魯智深骨塔?！薄湫姓邤偝黾沽?，行童與他搔癢。見眾人走來，吃了一驚，叫聲“阿呀！”衣服不曾穿好，提了袖口就與眾人作揖，說道：“兄弟們怎得到此？夢里也想不到?！薄捵尩溃骸靶珠L往日英雄，景陽岡打虎、血濺鴛鴦樓本事都丟下么？”武松道：“算不得英雄，不過一時粗莽。若在今日，猛虎避了他，張都監(jiān)這干人還放他不過！”眾人齊笑起來?！卧纾〕滞娚?，焚香擊磬，一齊禮了魯智深骨塔。林沖墓上奠了酒，眾人在墓門松樹下坐著，說起在中牟縣殺高俅等一節(jié)，武松稱快道：“殺得好！林教頭的魂也是松暢的?！保ǖ谌嘶兀2]1125-1130

《水滸傳》第九十九回寫魯智深圓寂之后：“眾僧誦經(jīng)懺悔，焚化龕子，在六和塔山后，收取骨殖，葬入塔院。所有魯智深隨身多余衣缽金銀并各官布施，盡都納入六和寺里，常住公用”[4]1369。同一回，又寫武松自愿與魯智深守靈并照顧重病的林沖：

武松對宋江說道：“小弟今已殘疾，不愿赴京朝覲，盡將身邊金銀賞賜，都納此六和寺中陪堂公用。已作清閑道人，十分好了。哥哥造冊，休寫小弟進(jìn)京?！彼谓娬f：“任從你心。”武松自此只在六和寺中出家，后至八十善終，這是后話?！譀_風(fēng)癱，又不能痊，就留在六和寺中，教武松看視。后半載而亡。[4]1369-1370

六和塔的來歷，明末張岱《西湖夢尋》卷五記載頗為清楚：“宋張君房為錢塘令，宿月輪山，夜見桂子下塔霧，旋穗散墜，如牽牛子。峰旁有六和塔，宋開寶三年，智覺禪師筑之以鎮(zhèn)江潮。塔九級，高五十余丈，撐空突兀，跨陸府川，海船方泛者，以塔燈為之向?qū)?。宣和中，毀于方臘之亂。紹興二十三年，僧智曇改造七級，明嘉靖十二年毀?！盵9]又據(jù)清代梁章巨《浪跡叢談》載：“陸次云《湖壖雜記》謂六和塔下舊有魯智深像，又言江滸人掘地得石碣，題曰‘武松之墓，當(dāng)時進(jìn)征青溪，或用兵于此，稗乘所傳，不盡誣?！保ň砹端谓罚10]可見《水滸傳》中魯智深葬六和塔下以及武松為其守靈的描寫對后世影響之巨。而《水滸后傳》寫呼延灼等人看望武松一段，既是對《水滸傳》故事情節(jié)的延續(xù)，也充分表達(dá)了陳忱對梁山英雄人物魂留江南的崇敬情結(jié)。

出了寺門，過了斷橋，沿堤步去。正值望夜，月明如畫，湖山清麗，好一派夜景。原來臨安風(fēng)俗是怕月色的，游湖都在已午未三時。此時初更天氣，畫船空冷，湖堤上悄無人跡，愈覺得景物清幽。柴進(jìn)挽了燕青的手，見兩三個人同一美人席地而坐，安放竹爐茶具，小童蹲著扇火。聽得那美人唱著蘇學(xué)士“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那套《水調(diào)歌頭》，真有留云過月之聲，嬌滴滴字字圓轉(zhuǎn)。月光照出瘦懨懨影兒，淡妝素服，分外可人。燕青近前一看，扯了柴進(jìn)，轉(zhuǎn)身便走道：“我們回去罷。”柴進(jìn)道：“如此良夜，美人歌得甚好，何不再聽聽去?！毖嗲嗟偷驼f道：“這便是李師師，怕他兜搭?！保ǖ谌嘶兀2]1131-1133

浪子燕青為什么怕李師師“兜撘”？原來《水滸傳》中有所描寫：“原來這李師師是個風(fēng)塵妓女，水性的人，見了燕青這表人物，能言快說，口舌利便，倒有心看上他。酒席之間，用些話來嘲惹他。數(shù)杯酒后，一言半語，便來撩撥。燕青是個百伶百俐的人，如何不省得？他卻是好漢胸襟，怕誤了哥哥大事，那里敢來承惹？”[4]1109有了這段“前緣”，故而燕青害怕李師師兜搭。但最終，梁山好漢與京城名妓還是在“銷金窩子”西湖之濱“兜撘”上了，并在一起喝茶飲酒：

到葛嶺邊，背山面湖，是最勝去處。王小閑推開竹扉，一帶雕欄護(hù)著花卉，客位里擺設(shè)花梨木椅桌，湘簾高控，香篆未消，掛一幅徽宗御筆畫的白鷹，插一瓶垂絲海棠。檐前金鉤上鎖的綠衣鸚鵡喚道：“客到茶來！”屏風(fēng)后一陣麝蘭香，轉(zhuǎn)出李師師來。不穿羅綺，白苧新衫，宮樣妝束，年紀(jì)三旬以外，風(fēng)韻猶存?！I(xiàn)出龍井雨前茶。李師師將絨絹抹了碗上水漬，又逐位送來?！跣￠e到來道：“湖船在西泠橋，請爺們下船。”李師師又去更衣勻臉，兩個丫環(huán)抱了衣包、文具，下了船?！跣￠e擺過酒來，都是珍奇異巧之物，香爇金猊，杯浮綠蟻。李師師軟款溫存，逐個周旋，在燕青面上分外多叫幾聲兄弟。飲至日落柳梢，月篩花影，把船撐到湖心亭，萬籟無聲，碧天如洗。喚丫環(huán)取過玉蕭，遞與燕青道：“兄弟，你吹蕭，待我歌一曲，請教列位?！毖嗲嗤埔袈删檬?，樂和接過來，先和了調(diào)，李師師便唱柳耆卿“楊柳外曉風(fēng)殘月”這一套，果然飛鳥徘徊，游魚翔泳，盡皆稱贊。（第三十八回）[2]1135-1139

在美麗的西湖邊，流落到此的京城名妓又一次與梁山好漢見面。此情此景，作者在描寫時究竟是艷羨還是譏諷？恐怕二者兼而有之。但無論如何，能寫出這些以“水”為靈魂的江南風(fēng)物，作者必須得熟悉這些風(fēng)景人情進(jìn)而熱愛這些風(fēng)景人情，也就是說，必須要有濃厚的江南文化情結(jié)方才寫得如此動人。

四

綜上所述，陳忱的江南情結(jié)在《水滸后傳》中得到頗為充分的展現(xiàn)。具體而言，就是通過燕子磯到寶帶橋的“引子”以后，重點描寫了太湖和錢塘這兩個點。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江南情結(jié)的“外化”卻具有陳忱在寫作《水滸后傳》時有意無意流露出的個人品格的獨特性。

第一，順承前傳與獨辟蹊徑的結(jié)合。

《水滸后傳》作為《水滸傳》的續(xù)書，當(dāng)然得在很多地方順承前傳。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官逼民反”。金圣嘆在評點《水滸傳》時說過一段很有名的話：

夫高俅勢要，則豈獨一高廉倚仗之而已乎？如高廉者，僅其一也。若高俅之勢要，其倚仗之以無所不為者，方且百高廉正未已也。乃是百高廉，又當(dāng)莫不各有殷直閣其人;而每一高廉，豈僅僅于一殷直閣而已乎？如殷直閣者，又其一也。若高廉之勢要，其倚仗之以無所不為者，又將百殷直閣正未已也。夫一高俅，乃有百高廉：而一高廉，各有百殷直閣，然則少亦不下千殷直閣矣！是千殷直閣也者，每一人又各自養(yǎng)其狐群狗黨二三百人，然則普天之下，其又復(fù)有寧宇乎哉？（第五十一回回前總批）[11]948

這就是官逼民反的社會現(xiàn)實！《水滸后傳》對此也多有反映，如阮小七與張別駕的斗爭、顧大嫂與毛孔目的斗爭，以及飲馬川等地的聚義等。但后傳并沒有停留在前傳的基礎(chǔ)上，而是獨辟蹊徑，寫出了李俊等人太湖反漁霸巴山蛇丁自燮的故事，而最后的結(jié)果卻是英雄與漁霸約法三章：第一，適逢災(zāi)荒之年，一府百姓秋糧由“丁自燮代納”;第二，將“三千多斗”米谷分散給“附近居民并各佃戶”;第三，“太湖不許霸占假做放生湖！大小漁船抽過的稅，都要加倍還他?！保ǖ谑兀2]304這三條，都是關(guān)乎苛捐雜稅的問題，關(guān)乎漁民和農(nóng)民的溫飽問題，在《水滸傳》中似乎未曾涉及，而陳忱筆下的英雄人物卻能站在江南水鄉(xiāng)民眾的基礎(chǔ)上想問題，這就是在描寫“官逼民反”的基礎(chǔ)上的獨辟蹊徑之舉。

正因如此，這一段斗漁霸反租稅的故事深受廣大民眾的喜愛和歡迎。此后，在京劇舞臺上有一個盛演不衰的劇目《打漁殺家》，據(jù)研究，就是取材于這一段描寫：“一名《慶頂珠》，又名《討漁稅》。似取《水滸后傳》中李俊事改編而成”。（陶君起《京劇劇目初探》）[12]

第二，家鄉(xiāng)情結(jié)與愛國情懷的結(jié)合。

陳忱具有濃厚的江南情結(jié)，因為江南就是他的家鄉(xiāng)，在對太湖的描寫、杭州的描寫之中都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點。但如果將這種家鄉(xiāng)情結(jié)放大，就是家國情結(jié)，結(jié)合書中描寫的背景，就是南宋情結(jié)，就是維護(hù)半壁河山的愛國情懷。請看書中描寫：

樂和道：“我還有杞人之憂?？茨俏骱X塘門一帶幾與城平，倘一時用起兵來，湖中水滿引來灌城，恐怕不浸者三版。”李應(yīng)道：“你這遠(yuǎn)慮倒也不差?！辈襁M(jìn)回頭向北道：“可惜錦繡江山，只剩得東南半壁，家鄉(xiāng)何處？祖宗墳?zāi)?，遠(yuǎn)隔風(fēng)煙。如今看起來，趙家的宗室比柴家的子孫也差不多了。對此茫茫，只多得今日一番嘆息?！保ǖ谌嘶兀2]1124-1125

結(jié)合陳忱生存的時代，《水滸后傳》中這種寄托于江南的愛國情結(jié)是有現(xiàn)實依據(jù)的。小說中的金國與現(xiàn)實中的后金，小說中南宋與現(xiàn)實中的南明抗清力量乃至鄭成功的依托臺灣抗清，都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因此，陳忱要寫李俊海外建國并奉南宋正朔，其間，隱隱約約寄托著對孤懸海外而抗清之志不減的鄭成功的希冀和愿想。更何況，《水滸后傳》的作者陳忱本身就是一個抗清志士：“順治間，曾參加葉桓奏、吳炎、顧炎武、歸莊、顧樵等名士組織的驚隱詩社（又名‘逃之盟）?！保ㄔ来T《水滸后傳前言》）[2]1驚隱詩社，某種意義上就是一個秘密抗清團(tuán)體。陳忱托名《水滸后傳》為“古宋遺民著”，也是這個道理。

第三，陽剛之氣與陰柔之美的結(jié)合。

仔細(xì)比較，《水滸后傳》對于太湖的描寫和對錢塘的描寫在大體相同的基礎(chǔ)上還是有些不一樣的。最大的相異之處就是太湖一段寫李俊等人與官府漁霸的斗爭是刀光劍影、血濺火燃的，是生與死的搏斗。而且整個故事充滿了陽剛之氣，這是對水滸英雄基本氣質(zhì)的繼承。

然而，西湖燕青等人遇李師師一段卻寫得溫柔婉轉(zhuǎn)，纏綿多情。梁山好漢余部乃至好漢的后裔某種程度上都被逃亡到銷金窩子的京城名妓所軟化、柔化。這種描寫，與西湖風(fēng)光旖旎的環(huán)境密不可分，與陳忱出產(chǎn)江南的地脈氣息密不可分。當(dāng)然，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陳忱寫作手段的多樣性。

但其實，陳忱的這種剛?cè)嵯酀?jì)的寫作手段也是從《水滸傳》中變化過來的。請看金圣嘆的一段妙語：

上篇寫武二遇虎，真乃山搖地撼，使人毛發(fā)倒卓。忽然接入此篇，寫武二遇嫂，真又柳絲花朵，使人心魂蕩漾也。（第二十三回回前總批）[11]431

在《水滸傳》中，“武松打虎”與“金蓮戲叔”就是這樣相反相成地排列在一起的;而《水滸后傳》中，太湖之上的陽剛之氣與西湖邊上的陰柔之美也是這樣有意識的排列，只不過中間隔離了若干回故事而已！

第四，民眾喜好與文人趣味的結(jié)合

除了體現(xiàn)陽剛之氣與陰柔之美的對比之外，太湖和錢塘這兩段深深“外化”作者江南情結(jié)的描寫還體現(xiàn)了“小說”這種文體“共載”民眾喜好和文人趣味的特點。

太湖上智斗巴山蛇一段，所體現(xiàn)的主要是民眾的愿望，是《水滸傳》這種市井小說代表民眾心聲的必然產(chǎn)物：殺富濟(jì)貧，反對苛捐雜稅，打盡不平方太平。但是，《水滸后傳》畢竟不同于《水滸傳》，它不是世代積累型小說而是文人借助民眾小說來宣揚自家心境的載體。故而，它沒有太多的鮮血淋漓的殺戮，只是讓好漢們將巴山蛇痛加懲罰之后，“倪云、高青扯了呂太守，費保、狄成揪了丁自燮到船中，揚帆而去。到半路拋在荻洲上，乘風(fēng)去了?！盵2]305多么瀟灑，多么率意，多么輕松！殺兩條命算什么？對于貪官污吏、土豪劣紳，懲罰其錢財，打擊其威風(fēng)，磨滅其心志，摧毀其精神，這才是反抗者最大的“愜意”和“釋放”。但這里面已經(jīng)帶有文化人的思考，從作者與作品之關(guān)系看問題，這就是“俗中雅”！

西湖上遇李師師一段則相反，所體現(xiàn)的主要是一種文人趣味。

本來，作者寫李俊等人海外建國稱王了，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寫后來的錢塘一段。但是，如果就此終結(jié)，一是沒有充分展示作者的愛國情懷，因此必須加上護(hù)駕回錢塘一段;二是沒能充分體現(xiàn)作者的錢塘情結(jié)，既然前面寫了家鄉(xiāng)北面的太湖，怎么能將家鄉(xiāng)南面的錢塘輕輕放過？還有第三，太湖斗巴山蛇一段，并不能充分展示文人趣味，必須到西湖這個人文薈萃之地，文人氣息才能得到無盡的釋放。

于是，作者續(xù)寫了李師師與燕青的故事，而且寫得那么風(fēng)流蘊藉、攝魄銷魂。

眾人說說笑笑，燕青低著頭，再不開口。李師師余情不斷，叫道：“兄弟，我與你隔了多年，該情熱些，怎地反覺得疏落了？難得相逢，到我家里寬住幾日。媽媽沒了，是我自作主張?！毖嗲嗟溃骸坝型跏略谏恚慌旅魅站鸵鸪?。”（第三十八回）[2]1137-1138

其實，根據(jù)宋人所寫的《李師師外傳》，李師師在北宋滅亡、金人破汴之時就吞簪自盡了。

未幾，金人破汴，主帥闥懶索師師，云：“金主知其名，必欲生得之?！蹦怂髦廴詹坏茫瑥埌畈秊檑欅E之，以獻(xiàn)金營。師師罵曰：“吾以賤妓，蒙皇帝眷，寧一死無他志。若輩高爵厚祿，朝廷何負(fù)于汝，乃事事為斬滅宗社計？今又北面事丑虜，冀得一當(dāng)，為呈身之地，吾豈作若輩羔雁贄耶？”乃脫金簪自刺其喉，不死;折而吞之，乃死。[13]

而宋元間的講史話本《宣和遺事》所記李師師結(jié)局則是：“是時徽宗追咎蔡京等迎逢諛佞之失，將李明妃廢為庶人;在后流落湖湘間，為商人所得。因自賦詩云：輦轂繁華事可傷，師師垂老過湖湘?？|衫檀板無顏色，一曲當(dāng)年動帝王?！盵14]李師師這種“民間版”的結(jié)局也甚是凄涼，令人嗟嘆。既如此，陳忱何以要涉厚誣李師師之嫌寫下這位汴京城名妓在銷金窩子西湖上茍且偷安的低俗媚態(tài)？除了表達(dá)自己胸中的民族感情、愛國情懷之外，還有一點，就是傳統(tǒng)文人認(rèn)為女人禍水論心態(tài)的自覺不自覺流露。謂予不信，請看作者借書中人物燕青之口說出的話：“燕青道：‘這賤人沐了太上皇帝恩波，不思量收拾門頭，還在這里追歡賣笑，睬他怎的？”（第三十八回）[2]1133-1134 “浪子”燕青，竟然說出這種“大頭巾”的話來。其實，這不是燕青的話，而是陳忱的話。陳忱既要寫風(fēng)流故事，又要發(fā)表道學(xué)理論，說到底，這是陳忱的悲哀，從寫作的角度看，這就是雅中之大俗。

然而，“俗中雅”也罷！“雅中俗”也罷！都是在《水滸后傳》作者陳忱濃厚的江南文化情結(jié)中得以頑強(qiáng)體現(xiàn)的！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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