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張銳
《印象·麗江》是張藝謀、王潮歌、樊躍繼《印象·劉三姐》之后推出的又一大型實景演出,它位于云南麗江玉龍雪山的甘海子,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實景演出,自2006年起公演至今?! ∫曈X中國 ?圖
2020年6月,河南登封《禪宗少林·音樂大典》的群演正對看臺進行消殺,以迎接復工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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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要考慮的是,還有沒有必要做大型的實景演出,這樣大投資、重資本、重運營的項目?目前國內的演出太多了,現(xiàn)在不是有幾臺,而是一個市有幾臺演出的問題?!?/p>
“朋友,您好! 您現(xiàn)在正坐在海拔3100米的印象劇場,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實景劇場。這里的天是干凈的,這里的空氣是干凈的,我們的心也是干凈的?!笔陙?,楊國柱每天都會在玉龍雪山前喊出這句話。
上午十點半,楊國柱來到劇場,準備下午演出的排練。他是納西族人,40歲之前,一直在云南省玉龍縣的大具鄉(xiāng)種地為生。2007年,楊國柱看到了村口貼出的《印象·麗江》招募廣告,招懂一些當?shù)孛褡甯栉璧娜貉?,于是,他成了一名實景演員。之前他參加過村子里的納西古樂傳承隊,懂一些樂器,還會唱歌,經(jīng)常在節(jié)假日參加各種表演。
下午一點多,58歲的陳正清從家中出發(fā),開車十幾公里來到位于敦煌莫高窟數(shù)字展示中心西側的《又見敦煌》劇場。陳正清是土生土長的敦煌人,家住月牙鎮(zhèn),從小跟著父親學習“敦煌曲子戲”。
四年前,他被意外選中出演特型演員“王圓箓”一角。下午三點左右,陳正清已經(jīng)換好白色道袍,準時站在演出間候場。最忙的時候,陳正清一天要演十幾場,晚飯也是在演出間隙中匆匆吃完。
舞臺上,陳正清彎下身子,轉向觀眾,突然咆哮起來:“你們,還有你們,干嗎一聲聲罵我?我一生守著這窟,恪盡職守,忠于信仰……放過我吧,我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晚上九點半,《禪宗少林·音樂大典》演出結束,家住河南待仙溝的劉洪濤回到了家中——這是他做了十三年的兼職工作。每天,他都換上黃色僧袍,盤腿坐在樹林中間,扮演一位默不作聲的“坐禪僧”。
劉洪濤的微信頭像是游客偶爾拍到的演出照——他表情嚴肅,雙手握住佛珠,四周燈光將他照亮,頗有“高僧”風范。為了更貼近角色,他的頭發(fā)每半個月就要剃光一次。
75分鐘里,劉洪濤不能和人交談,為了打發(fā)時間,他一般會想想白天在登封市做了哪些活計、遇到了什么人和事。演出結束后,劉洪濤可以領到25塊酬勞。與白天在市里打工相比,演高僧顯然輕松多了。
差不多同一時間,謝忠良也收工了。白天,他給別人送桶裝水,晚上便穿上道具服成了漓江上的“漁民”阿哥,劃著竹排從江面上緩緩駛過,并點燃火把。2009年,外出打工的謝忠良回到陽朔,成了《印象·劉三姐》的一名群演。
2004年,《印象·劉三姐》公演,拉開了中國“實景演出”的帷幕。此后十五年間,實景演出的規(guī)模不斷擴張。道略文旅產(chǎn)業(yè)研究院抽樣調研推測,2020年國慶期間,實景旅游演藝演出場次七百多場,觀眾達到七十多萬人次,演出票房在1.5億元左右。
“你能看清楚他們的人嗎?”
汪強比楊國柱早來兩年,進劇組的時候僅僅18歲。他是麗江市寧蒗縣永寧鄉(xiāng)人,初中畢業(yè)就出來工作,之前半年一直在瀘沽湖劃船或做一些農活?!斑x拔的時候要對著山吼一下,要把這邊特有的少數(shù)民族風格表現(xiàn)出來?!蓖魪娤蚰戏街苣┯浾呋貞?,“有些人拘謹,表現(xiàn)不出來,就沒有選上。”
《印象·麗江》一開始在相對偏遠的山區(qū)挑選演員,李芝月家住在離麗江較近的束河古鎮(zhèn),因此并未得到消息?!耙驗槭窃鷳B(tài)表演,最大的要求就是要樸實?!?007年,年滿18歲、嗓音出色的李芝月如愿以償成了一名實景演員。
幾百名實景演員被安排住進了宿舍,所有的演員按照團、排等進行半軍事化管理,他們日常排練的內容大多是一些少數(shù)民族傳統(tǒng)舞蹈。
幾年間,觀眾一下子變多了。汪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開演的第一場,觀眾只有十多個,2007年便已經(jīng)是一票難求了,場次增加了,我們的收入也增加了,最高的時候一個月拿了2800塊?!?/p>
2007年,《禪宗少林·音樂大典》開始大量招募兼職演員,劉洪濤第一時間報了名,他的外形頗有優(yōu)勢?!澳闾莸脑?,坐在那里看起來不好看,而且個子也要高大一些”。被選中后,劉洪濤還特地排練了兩個月——什么時候動和不動,什么時候跟著音樂出一次手勢——這些他都牢牢記在心里。
一場演出下來,劉洪濤可以拿到八塊錢,當時他每個月打工才賺800塊。剛開始演出,由于坐的時間太長,劉洪濤的腳會抽筋,甚至無法站起來,2010年后才好轉。
和劉洪濤一樣,楊波也是一名兼職演員。白天,他是華清宮的講解員,晚上則是《長恨歌》的群演。一場“安史之亂”的戲中,楊波和華清宮的其他工作人員一起扮演“安軍”,專業(yè)的演員則扮演“唐軍”,雙方“打斗”在一起?!按蚨返臅r候,動作什么幅度都是有要求的。”楊波說,“但只要不出戲就可以?!?/p>
更多時候,一個群演要演3-4幕戲,會更換兩三套衣服,主要任務是跟隨音樂節(jié)奏,跑到舞臺相應的位置,做出規(guī)定動作即可。群演是華清宮員工的“特殊福利”,可以為他們帶來每個月三千元左右的額外收入。
旅游旺季時,陳正清一天演七八場,每個月能拿到七八千元,淡季時也有兩三千元收入。陳正清很滿足,他是整個劇組工資最高的人。
農民工、保安、飯館老板、服務員、快遞員……2004年后,在各種推力之下,越來越多風景旅游區(qū)的當?shù)厝送渡韺嵕把莩鲋小?/p>
“實景演出大部分都是人海戰(zhàn)術,整個舞臺上堆到了將近兩百人,其實還是顯得很小的,因為整個舞臺有將近兩萬平米,頂峰的時候有二百三十多人演出。”王浩然之前在湖南一個大型實景演出項目中負責群演管理。
王浩然形容群演更像是演出的“場景”——一個大的演出畫面往往需要很多演員去填充。“一場50塊錢,一個月1000來塊錢,附近的大媽,晚上跳廣場舞也是跳,到這兒也是跳,到哪兒不是跳?”
“你能看清楚他們的人嗎?”道略文旅產(chǎn)業(yè)研究院院長毛修炳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要的就是這種場面,加上那么大的聲音,能帶來很大的感官刺激,這就是它的模式?!?/p>
“這就是個無底洞”
高中畢業(yè)后,陳正清種過地、開過餐館,還曾去過青海格爾木、山東青島等地工作。2016年,《又見敦煌》演藝項目來到敦煌選角,陳正清在16個“王道士”候選人里脫穎而出。當時,“王道士”們被要求輪流上臺表演,一個不行便換另一個。其他人表演的時候,陳正清就在旁邊琢磨王圓箓的內心——“要表現(xiàn)出他內心的痛苦和悔恨,讓觀眾看完后有所同情。”
“那些看了王圓箓原型照片的人,都會跟我說,你比真的王圓箓都像王圓箓?!标愓弪湴恋卣f,“我站在那里一開口,觀眾就傻了眼了,哇,這么像嗎?”演出下臺的時候,有時候觀眾會擠過來,被劇場的管理人員給攔在了外面。陳正清說:“哎呀,你就讓他們摸一摸嘛!”
劉洪濤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況。有一次演出結束,有觀眾好奇“這人是真的還是假的”,一個礦泉水瓶突然就扔在了離觀眾席很近的劉洪濤的身上,只聽見旁邊的觀眾大喊:“這是真的! 真的!”劉洪濤把這些都當成演出時“解悶”的段子。
對于群演來說,這些演出盡管機械、重復,但在當?shù)厝圆皇橐粋€“金飯碗”。隨著觀眾越來越多,各類演出的節(jié)奏也開始越轉越快。
“實景演出面臨著巨大的競爭,不是同質化,而是來自強大的對手——主題公園式的旅游演藝和沉浸式旅游演藝?!泵薇δ戏街苣┯浾哒f。
實景演出出品人、湘潭廣播電視局前局長熊興保認為,對旅游景區(qū)來說,實景演出僅僅是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如果景區(qū)本身沒有多少游客,僅靠一臺演出想把景區(qū)搞火的可能性很小。一般5A級以上旅游景區(qū)才擁有這樣的資源,游客量一般至少也要500萬,才可能容納下一臺實景演出,否則做演出會很吃力?!?/p>
《2018中國旅游演出市場分析報告》顯示,2017年全國共有近三百個旅游演藝項目,其中80%的項目處于虧損當中,10%處于收支平衡,真正盈利的只有10%左右。毛修炳認為,目前全國八十臺左右的實景演出,能夠正常運營下去的在一半以上,一直保持賺錢的在20-30臺。
“投了一年兩年之后發(fā)現(xiàn)這就是個無底洞。不像房地產(chǎn)項目,回款很快,實景演出你投進去幾個億,需要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回本,而且運營成本相當大,除了舞臺還有大量的人力成本?!蓖鹾迫粚δ戏街苣┯浾哒f。
廣西某旅游開發(fā)公司演藝總監(jiān)賈翰濤分析,7000萬元制作成本是國內大型實景演出的標準。如果以7000萬元為例,200人以上的員工工資每年在800萬元左右,加上300萬元設備折舊率和500萬元營銷費用,每年的成本在1600萬元以上,票房的純收入要達到2000萬元以上,才可以保持收益平衡?!皳?jù)我所知,國內95%以上黃掉的項目,前三年運營成本太高,企業(yè)的現(xiàn)金流壓力太大,撐不下去就垮掉了。一般來說,運營時間也就是三年,三年是演出項目能不能活下來最關鍵的時間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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