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丈母娘時她正在用銀針挑剔著一個用堿水發(fā)起來的燕窩里的雜質：血絲、絨毛和海草，現(xiàn)在我們可以知道，那是一只血燕。我丈母娘噘著嘴，像只發(fā)脾氣的小小鴨嘴獸一樣呱呱唧唧地說：瞧，瞧，這哪里是燕窩，整個一只亂毛窩，是喜鵲窩、老鴰窩——你就心平氣和些吧，我的導師袁雙魚教授呷了一口他自己特別勾兌的混合酒——酒里有一股淡雅高貴的蘭花氣息——對他的老婆說，這年頭，所有的東西都摻假，金絲燕也學精了，我看再下去一萬年，只要人類還存在著，金絲燕就會用狗屎筑巢。她雙手捧著那一大團發(fā)得顫顫巍巍的燕窩，怔怔地看著她的丈夫我未來的岳父。我實在想象不出這狗腦子一樣的臟東西會變得比金子還珍貴，難道它真像你們說的那樣玄？他冷冷地打量著她手里的東西。她說：你除了懂酒之外別的啥也不懂！她的臉皮有些泛紅，扔下燕窩，快如小風般走到不知哪里去了。這是我第一次到我的老婆家做客。我老婆說她媽媽準備露一手。沒想到她竟摔燕窩而去。我有些尷尬。老頭子卻說，不要緊的，她會回來的。她對燕窩的了解跟我對酒的了解一樣，當今世界上數(shù)一數(shù)二。

果然不出我岳父所料，不一會兒工夫，我丈母娘便回來了，她挑盡了燕窩里的雜質，給我們煨了燕窩湯。我岳父和我老婆拒絕喝，我岳父說那湯里有一股雞屎味，我老婆說有一股血腥味，充滿了殘忍性是一碗無情湯，表現(xiàn)了人為萬惡之首的意思。我老婆有顆博大的愛心，正在申請加入設在波恩的世界人民保護動物協(xié)會。我岳母當時說，小李，不要理睬這些傻瓜，他們的博愛十分虛偽，孔夫子遠庖廚，可一頓飯也離不開肉醬，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招徒入帳，還要十束干肉做學費。他們不喝我們喝，我岳母說，華人食燕窩已有千年歷史，它是世界上最珍貴的補品，別看它模樣難看，但營養(yǎng)極其豐富，小孩吃了有助生長發(fā)育，女人吃了能使青春常駐，老人吃了能夠益壽延年。她如果吃燕窩，我岳母指著我老婆說，也不會是目前這模樣。我老婆憤憤地說：我寧愿這模樣也不去吃那玩意兒。她瞪著眼問我：你說，好吃嗎？我不敢得罪我老婆，也不愿得罪我丈母娘，我說：怎么說呢？怎么說呢？哈哈哈哈哈。我老婆說：你這個滑頭。我丈母娘把一勺燕窩盛到我碗里，然后挑釁地看著她女兒。我老婆說：你們會做噩夢的。什么噩夢？我岳母問。我老婆說：成群的金絲燕在啄食你們的腦漿。我岳母說：小李，你只管喝，不要理這個瘋丫頭。她昨天還吃了一只大螃蟹，難道就不怕螃蟹用鉗子夾她的鼻子？她說：我小時候恨透采燕的人，進入城市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種痛恨是沒有道理的?，F(xiàn)在吃燕窩的人越來越多了，有錢的多了喲。但有錢并不一定能吃到一等的官燕、一等的好貨，我們酒國這種小城市，只配吃這樣的血燕。即便這樣的血燕，每公斤也要八千元人民幣，一般的人是吃不起的，我岳母嚴肅地、不無炫耀地對我說。盡管燕窩如此了不起，但我坦率地說，這玩意兒實在不好吃，還不如紅燒豬肉過癮。

我岳母孜孜不倦地對我進行燕窩教育，她講完了燕窩的營養(yǎng)價值又講燕窩的烹調方法，這些我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她對我講述的采集燕窩的故事，她的家族的故事，她的故事。

我岳母誕生于一個采燕世家，她在我的老岳母肚子里時就聽到過金絲燕痛苦的啁啾，就得到過金絲燕的營養(yǎng)。我的老岳母是個饞嘴的女人，懷上我岳母后變得更饞，她經(jīng)常背著丈夫偷食燕窩，偷食技巧很高，從沒被她的丈夫發(fā)現(xiàn)。我岳母說她娘生就一副比鋼鐵還要堅硬的牙齒，能把韌性極強的干燕窩咬爛。她從不偷食整個的燕窩——整個的燕窩她丈夫有數(shù)——我岳母她娘總是很巧妙地從每只燕窩底部用刮刀留下的切痕上往里啃進一寸，啃出的碴口比刀子切的還整齊。我岳母說她的娘偷食的都是一等官燕。沒經(jīng)炮制的燕窩營養(yǎng)價值更為豐富，我岳母說任何美味佳肴一經(jīng)烹制，其營養(yǎng)都要被大量破壞。我岳母說任何進步都建立在喪失一些東西的基礎上，人類發(fā)明了烹調，娛悅了口腔感官，但喪失了人的驃悍和勇猛，生活在北極圈里的愛斯基摩人之所以有那么強悍的身體和抵御嚴寒的能力，與他們生吃海豹肉有絕對的關系，一旦他們掌握了復雜精巧的中國烹調術，他們就在那里待不下去了。我岳母她娘偷食了那么多生燕窩，所以我岳母發(fā)育得極為健全，生下來時就頭發(fā)烏黑，皮膚粉紅，哭聲雄壯勝過男嬰，嘴里還生了四顆牙齒。我岳母的爹是個迷信的人，他聽人說生下來長牙的嬰孩是喪門星，就把我岳母給扔到亂草棵子里去了。那時令是寒冬臘月，廣東盡管沒有嚴冬，但十二月的夜晚也涼氣砭骨，我岳母在野草叢中一夜，竟然甜睡不死，感動了她爹，又把她給抱了回來。

我岳母的娘據(jù)我岳母說很漂亮，我岳母的爹據(jù)我岳母說八字濃眉，深眼窩，塌鼻子，薄嘴唇，尖下巴上一撮山羊胡子。我岳母的爹整日攀崖貼壁又瘦又老像一只丑陋的壁虎，我岳母的娘天天偷食燕窩滋養(yǎng)得粉紅雪白一掐冒白水兒像一枝六月的荷花。我岳母一歲時她娘跟著一位燕窩商人跑到香港去了，我岳母跟著她爹長大。我岳母說她娘私奔之后她爹每天煮一個燕窩給她吃，所以她是吃燕窩長大的孩子。我岳母說她懷我老婆時沒吃過一口燕窩，所以生了個我老婆像個黑猴。如果她吃燕窩情形也會好轉，但我老婆拒吃。其實我知道想吃也不行，她要弄個燕窩也不容易。

我岳母喝著燕窩湯吃著小燕雛茁壯地成長，她四歲時的身高和智力就達到了正常發(fā)育的十歲孩童的水平。我岳母認為這絕對是金絲燕的功勞。我岳母說在某種意義上她是雄金絲燕用珍貴的唾液哺育大的，而她的娘因為懼怕她那四顆生來就有的牙齒而不給她哺乳。這算什么哺乳動物？我岳母恨恨不平地說。我岳母還由此發(fā)揮說人是哺乳動物中最殘忍最無情的，只有人才拒絕為嬰兒哺乳。

（節(jié)選自《酒國》，標題為編者所加，有刪減）

帶著這個問題，再讀一遍文章吧！

有人認為莫言的小說“從節(jié)律調配到詞語選用，從句式選擇到標點巧用，從修辭手法到篇章結構，從敘事方式到語言駕馭等，都具有強烈的個性特征”。請根據(jù)你的閱讀經(jīng)驗，賞析本文的語言藝術。

參與討論： 紹興市柯橋區(qū)國杰實驗學校 李帥彪

紹興市柯橋區(qū)國杰實驗學校 202班 王心悅

205班 黃晨浠

210班 林雨萌

林雨萌

莫言善于運用俗語成語，幽默詼諧又形象生動，用詞繁復卻不累贅，通俗易懂貼近生活。他在人物的外貌描寫上大肆揮灑筆墨，寫岳母生下來時“頭發(fā)烏黑，皮膚粉紅”，寫岳母的娘“滋養(yǎng)得粉紅雪白一掐冒白水兒像一枝六月的荷花”，寫岳母的爹“八字濃眉，深眼窩，塌鼻子，薄嘴唇，尖下巴上一撮山羊胡子”“像一只丑陋的壁虎”，等等，給人強烈的畫面感，平實的描寫以及恰到好處的比喻，更增加了文章的趣味性與真實性。

王心悅

這篇小說的語言通俗易懂，就像人與人之間的對話，不同人說出來的話，語言風格和語調都是不同的。“吃飯”那段最能體現(xiàn)，比如“我說：怎么說呢？怎么說呢？哈哈哈哈哈”“我岳父說那湯里有一股雞屎味”，沒有華麗的辭藻，人物卻是生動鮮活的，給人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

修辭手法上，作者主要運用了比喻、夸張，能引起讀者豐富的想象和強烈的共鳴，使形象更生動、更能突出事物的特點。比如“我丈母娘噘著嘴，像只發(fā)脾氣的小小鴨嘴獸一樣呱呱唧唧地說”，這一比喻生動形象地寫出丈母娘的不滿和喋喋不休。又比如“她在我的老岳母肚子里時就聽到過金絲燕痛苦的啁啾”，這里就是夸張，體現(xiàn)了丈母娘打從娘胎開始就注定要和燕窩結緣。

黃晨浠

莫言在語言運用上具有爆發(fā)力、表現(xiàn)力。小說中長句和短句結合，如“孔夫子遠庖廚，可一頓飯也離不開肉醬，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招徒入帳，還要十束干肉做學費”，這種描寫生動活潑，簡潔明了，富有節(jié)奏感。

莫言在細節(jié)描寫上運用了比喻、擬人、對比等多種修辭手法，如他在文中形容岳母的娘“粉紅雪白一掐冒白水兒像一枝六月的荷花”，把岳母的爹描述成“整日攀崖貼壁又瘦又老像一只丑陋的壁虎”，同時又將二者進行了鮮明的對比。

他的語言大膽震撼，直擊人心，用詞汪洋恣意透著邪性，在酣暢淋漓的表述中傳遞著諷刺意味，使人耳目一新、回味無窮。

李帥彪老師

其實題干引用的觀點已經(jīng)指出了語言藝術鑒賞的切入點，比如“節(jié)律調配”“詞語選用”“句式選擇”“修辭手法”等，但是“篇章結構”“敘事方式”不屬于語言藝術，賞析時不必也不應涉及這些方面。

修辭手法，比如比喻、對比、夸張是同學們最容易想到的，三位同學都看出這些手法對人物塑造的作用。人物的個性化語言、語言表達的準確生動等，課堂上講得比較多，同學們也容易答出。

林雨萌同學看到了“善于運用俗語成語”“幽默詼諧”等特點，但是沒有結合例子進行具體分析，非常遺憾。黃晨浠能想到“中長句和短句結合”“傳遞著諷刺意味”等獨特之處，但是對“諷刺意味”也沒有結合文本具體闡述。

在這篇小說中，語言的諷刺性多是通過對比、細節(jié)描寫、反語等方式形成的。比如：岳母說自己“小時候恨透采燕的人”，可她卻是吃燕窩長大的，到城里后“才發(fā)現(xiàn)那種痛恨是沒有道理的”，反而對吃燕窩情有獨鐘、津津樂道;老婆愛動物而申請加入保護動物協(xié)會，指責吃燕窩時義正詞嚴，這與她吃螃蟹的心安理得形成對比，諷刺了博愛的虛偽;岳母的娘偷吃燕窩、岳母的父母間的外貌對比、岳母的娘私奔，作者把對社會底層小人物生活遭遇的同情寓于冷靜敘述和對比中;“人是哺乳動物中最殘忍最無情的，只有人才拒絕為嬰兒哺乳”“感動了她爹”等用控訴性話語和反語，陳述岳母的娘拒絕哺乳、岳母的爹遺棄孩子的事實，諷刺人性殘忍;“只要人類還存在著，金絲燕就會用狗屎筑巢”“這狗腦子一樣的臟東西會變得比金子還珍貴”等夸張的人物語言，諷刺誠信缺失……

鑒賞語言，除了要儲備并準確使用術語，還要選擇典型例子進行具體分析，這是同學們在答題中要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