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莊
人有時真的難以選擇,就像我們突然降生在這個村莊,而不是另外一個。世界那么大,命運卻把我們安放到此。
為什么會是這里?我們就像一粒種子,被哪只鳥銜來,從此有了故鄉(xiāng)。
而無論我們?nèi)绾蔚叵矚g或者不喜歡,村莊都將養(yǎng)育我們的生命,在我們的心底刻下烙印??晌覀冇衷趺茨懿幌矚g呢,她是那么歡欣地接納了我們的到來。
在我略微懂事時,就已走過村莊的諸多巷子和角落。村莊里有許多房子、許多人、許多雞鴨、許多牛馬、也有許多樹,還有幾口供人飲水的井。村莊顯得很老,那么粗壯的樹需要很多年才能長成,那么光滑的門墩需要很多年才能打磨出光亮。那些房子是老的,墻壁上涂滿煙塵,屋瓦上長滿青苔;那些院門是老的,門上的字跡早已模糊,門栓也被磨瘦了腰肢;水井是老的,院墻是老的,那些被踩細了的路也是老的。只有我們和那些剛孵出的小雞是新的。
好像村莊一開始就是這樣老的。老得不能再老,老成了永恒的樣子??墒抢嫌欣系暮?,就像長胡子的老人,總是慈祥和藹,沒有脾氣。有這么安穩(wěn)的依靠,我們便可以在村莊里撒歡、奔跑、打鬧,甚至可以闖禍。
我們在村莊里追趕一只雞,或者遇到一頭肥大的豬,發(fā)現(xiàn)一座廢棄的院子,或者淋了一場很大的雨。我們眼里的世界就只有村莊這么大。世界還只在電視機里,遠方還在遠方。
那時的村莊是多么溫暖。
春天的陽光打在杏樹上,讓她的笑更加嫵媚,叫人的心里癢癢的;夏天里的果實好像上天恩賜的禮物,只要等,總會有,從不叫人失望;秋天的莊稼有玉米的香也有棉花的暖;冬天的炕沿坐滿鄉(xiāng)鄰,灶膛里燒著的火映紅了屋子。
母親的懷抱是暖的,父親的雙手是暖的,樸素的柴門是暖的,憨厚的竹筐是暖的,奶奶皺了的眼角是暖的,鄰家飯桌上的小米粥是暖的,火紅的對聯(lián)是暖的,冬夜的被窩是暖的,雪被下的田野是暖的,腳下的小路是暖的,就連貓的喵喵的叫聲也是暖的。
那時的村莊,故事像莊稼一樣茂密。
那些故事從人們的煙袋鍋里升起,在溫暖的火爐邊、在夏夜的藤椅上被一遍遍說起。那些故事,由爺爺說給父親,又由父親說給我們,由左鄰說給右舍,由風說給村莊的每一個角落。故事們綿延在人們的舌尖,走過大街小巷,又衍生出新的故事。它們的生命跟村莊一樣綿長。
那時的村莊,時光總是很慢。
炊煙從一個個屋頂裊裊升起,像一行行緩慢的詩句,一點兒也不匆忙;月亮從東天慢慢啟程,明亮又嫻靜地照著,遲遲不肯西墜;夏天的風久等不來,冬天的雪久積不化;花開得晚而且久,綠長得慢而且長,過了多少年,村莊還是原來的樣子。
我們比村莊著急,盼樹上的果子早一點兒成熟,盼下課的鈴聲早一點兒響起,盼個頭早一點兒長高,盼新年的燈籠早一點兒掛起,盼那個心頭的人早一點兒出現(xiàn)。盼著盼著,就一下子長大了。
長大的我們一抬眼就看到村莊外的遠方。而遠方充滿魅惑,誘我們遠離故土。
當我們離開村莊,才發(fā)現(xiàn)她是多么卑微而且渺小,簡直就是柏油路邊的一粒草籽,輕易就被忽略。而當我們一腳踏進外面的世界,真像踏進一條洶涌而斑斕的河流,再也不能回頭,也再無法寧靜。
城市的霓虹淹沒了曾照在村莊的月色,喧囂的車聲掩蓋了田野間的風聲,陌生的面孔替代了熟悉的笑容。那些蟬鳴和蛐蛐的天籟之音只有故鄉(xiāng)的莊稼和草木才能聽得到了。
離得越遠,越勾起對村莊的想念。那顆曾被丟棄的草籽在我們的心里一天天悄悄瘋長,對我們發(fā)出無聲的召喚。
我們在猜忌中想起村莊里的兩小無猜,在嚴寒中想起村莊里溫暖的炕頭,在心力交瘁中想起巷子深處溫馨的港灣,在流言蜚語中想起村莊的淳樸和坦蕩,在杯盤狼藉后想起故鄉(xiāng)火爐邊的一碗茶,在午夜夢回時,才又重逢那些親切的麥子和笑容。
唯有告別,才知深情,唯有想念,才覺溫暖。也因眷戀,才頻頻回首,才生出一番又一番的感嘆。
而我們的腳步無法停止,像村莊伸展而出的枝葉,在烈日下長得更高,在風雨中伸得更遠。村莊,沉默不語,像深沉的土地,給我們最安穩(wěn)的依托和等待。
當我們歸來,從前的村莊卻已凋零。
那么多的棗樹和椿樹都從小院里走失,那么多的屋頂都已片瓦不存,那么多的身影都已告別村莊,清晨的雞鳴夜晚的狗吠也都變得依稀不聞。
村莊已不是從前的村莊。可她并未老去,一排排新房在廢墟上建起,一條條新路在腳下延伸。她容光煥發(fā),仿佛獲得新生,可是新房里住著衰老的身體,新路上走來陌生而稚嫩的面孔。村莊里那些流傳很久的故事,老人們已不再談起,孩子們也無心過問。
我們曾天真地以為村莊是我們的村莊,是我們第一眼看到的多少年不變的那個村莊,可村莊已明明成為他們的村莊。我們殘存在村莊里的記憶正被時光一點點覆蓋,而村莊不知又能在他們的冷落中留下多少記憶。他們與村莊的面孔一樣嶄新,卻沒有與村莊朝夕相處的依偎,沒有與田野相濡以沫的廝磨,也無暇一步一步去發(fā)現(xiàn)村莊的秘密。那些年幼的生命,無法感受村莊母親一樣的溫度,村莊,仿佛只是一間供人暫時??康目蜅?。在外的人們紛紛歸來,感受村莊片刻的暖,又帶著村莊的囑托紛紛離開。村莊終于成了村莊自己的村莊。是殘存的樹對倒下的樹的憑吊,是依然健在的老墻對倒下的老墻的哀嘆,是小院對雞鳴和牛哞的懷念,是蒼老的手對年輕背影的揮別。村莊還在,卻如同丟失了靈魂一般。
村莊,曾是親密的家人,可如今,只成了親切的親戚。即便我們再留戀村莊的溫暖,也還是要在短暫的停泊后登上蘭舟。我們一次次揮別村莊,卻希望她永遠不變,耐心守候我們的歸來。
可村莊終于和我們漸行漸遠,她有她的方向,我們有我們的追求。我們不斷地與她告別,無論是走得近還是走得遠;她也在同我們作著告別,無論是走向衰沒還是走向興盛。我們和村莊都在時光里改變了模樣,記憶模糊,不敢相認。
我們留藏在村莊里的記憶和秘密都被時光一掃而凈,要找到一棵年邁的老樹才能重溫從前,要找到一堵坍塌的老墻才能感覺溫暖。原先那些俯拾即是的往事,都被那些無情的風吹散,沒了蹤影。
于是,我們站在丘陵之上俯視村莊,想起那些遙遠的事。想著,想著,不禁熱淚盈眶。
田 野
我總是想起故鄉(xiāng),想起故鄉(xiāng)的母親和田野。
母親年歲已大,耳背較以前更甚,滿頭白發(fā),真有蒼蒼的感覺了。她一人獨居,用不了手機,我們一有閑暇,便想回去看她。其實,回到家里,同她溝通也并不多,我總不在家里待,不是去看同學就是要找個就近的地方去玩。就是待著也只會同她說幾句簡短的話,還要夾帶上手勢。有時,不知道要同她說些什么好,好像只要看她兩眼,看著她還健康、硬朗,心就會踏實下來。
回家的次數(shù)一多,她也不忙著做我愛吃的飯了,有時圖省事,還會在村口的小市場上買回點兒小吃安頓。反正我們也是來去匆匆,不會久留。
其實,我是多想吃她親手做的飯。她或許不知道,外面的美味再好吃,也找不到家的味道。除此,可能還想貪圖一些她的關心和在意,好覺得自己仍然是個孩子。
兄弟們也各有所忙,不稀罕見我一面,或者見上一面就算是招呼過了。只有弟弟對我上心,知道我回來,總要專程過來,坐上一會兒,聊上半天。以前別時,他們還會跟出一串,目送我一程。如今返程時,他們四散而居,我也不能一一告別,便只有母親一人會跟出村口。車子一動,她揮一揮手,不一會兒,我們就在對方的視線里消失了。
只有田野寬廣,一時半會兒走不出她的懷抱。好像舍不得我們,總要伸出綠色的手掌來挽留。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遠處的山丘好像也伸長了胳膊與人揮別。要與那些玉米、雜草、樹木、小徑一一示意,直到它們在視野里消失不見,才算離開了故鄉(xiāng)。
可我總覺是受了冷落。在這熟悉的天地里,找不回從前的安穩(wěn)。從前,也早已改變了模樣。
村莊里的人,小時一起的玩伴,如今正當年,都外出打工去了,熟悉的,都慢慢老了,老了的,也已經(jīng)一一去了,年輕的,我已沒法認識。
一切都在生長,一切也都在衰落。更迭中,時光慢慢地老了。
村莊也已不是從前的古舊純樸。新墻攆去了舊磚,鐵門替代了柴扉,機車驅走了牛馬,水泥覆蓋了黃土。
只有田野,廣闊無垠,還是舊時風貌。
一回到故鄉(xiāng),直撲眼簾的便是這大片大片的田野。春時,一地麥苗兒青;夏時,滿目麥浪金黃;秋時,一幅豐收畫卷;冬時,田野靜默,時為瑞雪所覆。
田園如昨,但已不見昔日繁忙的耕種場面。那時,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總有牛馬往來穿梭,總有人影在田間忙碌,或耕,或種,或栽苗,或捉蟲,或打藥,或除草,或收割,或采摘,好像人們一天也離不開土地。如今,極目望去,田野空蕩,鮮有人影。機械代替了人力,人們在田野中廝磨的時間少了許多。而莊稼依然茂盛。
我總想起那些散落在田野中的記憶,好像那些記憶是散落了一地的種子,一年年生長,又一年年衰落。
提著籃子去割草,提回一籃翠綠。割草的間隙,常常被一窩螞蟻或一只蟲子勾去,待到晚風起,夕陽西沉,才提著籃子歸去?;丶衣飞希R車載著農(nóng)家,牛兒一聲長哞。
在大太陽下收割麥子,鐮刀放倒洶涌麥浪,陽光烤在人的背上,灼在脖頸胳膊上,又有麥芒扎出火辣辣的疼。棗樹間的蟬聲尖厲地響起,嘶地一聲,從早到晚,好像不曾間斷。
玉米地里鋤草,一人高的玉米稈遮蔽了人影,玉米長長的葉子在胳膊上劃出傷痕。風進不來,陽光倒傾泄一身,又有地底的溽熱蒸騰而出,人便仿佛在蒸籠中煎熬。
驅著牛馬耕田,犁鏵劃開熱情的泥土;攀上山坡上的柿子樹,遠望村莊升起了炊煙;扯住一把青苗,拽出白胖胖的花生;揮開手中的鋤具,挖起一串紅的白的甘薯;系起一塊包袱皮兒,棉田里摘回溫暖的云朵。
有時在月色下澆田,有時在陽光下碾場,有時在雨聲里搶收,有時在蟬噪里打藥。這些被時光打落的記憶,總在想念時,在田野中蓬勃。當一切已物是人非,還有這一片沃野收藏過往。
田野生長糧食和莊稼,生長蔬菜與瓜果,也生長記憶和往事。它養(yǎng)育農(nóng)人與村莊,養(yǎng)育牲畜與雞鴨,養(yǎng)育蟲鼠與草木,也養(yǎng)育思念與鄉(xiāng)愁。
我曾坐著牛車下田,與一只螞蚱或蚯蚓玩耍,也曾騎著單車經(jīng)過田野,聽葉子們的淺吟與高唱,曾立在田野之中,遠望朝霞與落日,享受細雨與微風,也曾仰望稀星朗月、飛鳥和流云。曾聽過路邊的蟲鳴與蟬唱,也曾駐足欣賞過一株雜草或野花。
回到故鄉(xiāng),總喜歡在清晨或傍晚走到村口,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去看望田野和星空。它們裝滿從前,星子還是兒時仰望過的星子,而清脆的蟲鳴也好像來自童年那一只蟋蟀。
《詩經(jīng)》里說:“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而隨著光陰流逝,老屋不再,老院不存,我成了逆流而上的蟋蟀,只能走出家門,走出小院,走向田野,面對泥土和星空,才能喚回曾經(jīng)的記憶。
夜色里,小路綿長,寂寂伸向遠方。是一場雨后,月亮隱約在云中,蟲鳴細碎,玉米的葉子在悄然私語。莊稼醇厚的氣息中,夾雜著雨后的清新,傍晚涼涼的風里,拂過青草的味道。在這熟悉的氛圍中,一個人冥想,那些往事也都一一破土而出、拔節(jié)生長,瞬時便如莊稼一樣豐茂了。
記得,在玉米地里捉迷藏,在夏夜里點起一堆火來捕蟬,在山坡上捉蝎子,在泥濘的路上淋著雨唱歌,在廣闊的麥田中看雨后升起的壯麗彩虹,在月光下的山坡上看遠山隱沒在夜色里,在空闊的村口徘徊著等待一個人,在耕作的間隙遇到從前的她。
往事是一場莊稼,種下念想,在時光里生長,只待我歸來時收割。
而田野是一只巨大的手,種下什么,它就為你捧出什么。千百年來,它不曾辜負人們的真誠,也未曾愧對人們的辛勞,你若有千百年的等待和眷戀,它也一直等著你。
巷 子
村莊布滿巷子,巷子里住滿人家。
走出巷子,左拐右拐,你要去誰家,怎么樣也到得了。
從前的巷子總有些幽深的意味,曲折、昏暗、靜謐、悠長。這邊是誰家的柴門,那邊是誰家的老墻。老墻厚重,像沉積的歲月,每塊墻磚都挺過了風雨。摸一摸老墻,就觸碰到童年的那只手,就驚醒了藏在磚縫里的舊日時光。背陰的墻根處常常長滿青苔。青苔幽綠,安于寂寞,不會喧囂,也不會舞蹈。它們是雨滴澆灌出的生命,在幽暗里靜靜放著光。柴門總是低矮,卻親切質樸,沒有高冷的面孔,恰像和藹的長者,總是對你充滿善意,似乎隨時都可以推門而入,和主家聊一會兒天,喝一杯茶,甚或吃一頓飯。
巷子把村莊分割成塊,把天空切割成條。人在巷子里走,走出不同的線段,走出屬于自己的密碼,走出人生的足跡和歲月的痕跡。天空在頭頂,窄窄的一條,有時有鳥飛過,有時有雨落下,有時有陽光落進來,有時被人家院里站著的一棵樹遮蔽。樹影落在巷子里,樹葉落在巷子里,生出涼意。
巷子好似迷宮,縱橫交錯,或短或長,或寬或窄,或明亮或幽暗。而村莊的人對巷子都了如指掌,可以隨時變換不同的路徑抵達最遠的人家。
兒時在巷子里瘋跑,跑過一面面高墻矮墻磚墻土墻籬笆墻,跑過一道道寬門窄門木門鐵門帶著門墩的大宅門。一邊跑,一邊伸出手,在所有的墻上、門上劃過,記憶便刻進墻里,溫度便留在門上。
追著雞鴨跑,一副耀武揚威的模樣;被狗攆著跑,一副落魄江湖的樣子;追著叫賣聲跑,饞人家箱子里的冰棍竹筐里的桃李;跟著小伙伴們跑,以木為劍,以為世界就在腳下;在她的背后跑,高聲說話想要引起她的注意;點著閃爍的花火跑,跑過家家門前高掛的紅燈籠,春風吹在臉上,人在風里慢慢長大。
清晨,陽光照進巷子,巷子里的人家打開門,雞們跑出來,在路邊的柴火堆里啄食;騾馬跑出來,拉著馬車奔向田野;牛羊跑出來,踱向豐美的綠草;單車踩出來,駛向寬廣的大道;人走出來,小孩子背著書包去上學,大人們扛著農(nóng)具去下田。傍晚,牛馬順著巷子歸來,羊群擠進巷子,孩子跳進巷子,農(nóng)人叼著煙卷,在巷子里拐進家門,炊煙彌漫在巷子里。從巷子里走出去的,都一一歸來,一天的光陰在巷子里悄然散去。
暮色溢滿巷子,誰家的母親在巷子里喊著孩子的名字,誰哼著小曲吹著口哨拐進巷子,誰家的狗向著巷子狂吠。夜色漸深,巷子漸漸安靜,家家升起燈火。只有風在巷子里徜徉和游蕩。
有月光的晚上,月光把屋檐投在巷子里,巷子空靜,與天空閃爍的星斗對望。若沒有星月,巷子便淹沒在沉沉夜色里,隨著晚風呼吸,在人們的鼾聲里入眠,等著被黎明的曙光喚醒。巷子若有夢,便可夢到落在巷子里的日影、月影和從巷子里來往的身影。
大街通達,小巷曲折。小巷深處隱藏著的人家總帶著幾分神秘。那個人家有著考究的門庭,家門雖小,卻上有精致門楣下有寬大門檻,兩側有石門墩,入門須登階。門扇雖小,卻精致,兩個門環(huán)透著端靜。登門入院,屋舍四合,老屋前有回廊,院中遍植青竹,竹葉迷離,隨風搖曳,白發(fā)的奶奶微笑著出屋相迎,一時竟如到了仙境。真想在這幽靜的所在老此一生,看風搖竹影,聽雨打竹葉。
走過所有的巷子,卻不能走進每一座院子。那些院子里的人物和故事,小巷大概都會記得,卻無法向它細細打探。
拐進自家的巷子,一抬頭,神秘的鄰家總深掩門扉。那掩起的門內(nèi)帶著神奇的誘惑,時時勾起人的好奇心。寂靜的門后似乎藏著一個遙遠的世界。但忽然在哪一個初夏的午后,那道門緩緩地敞開,門里,長出一棵高大杏樹。那杏樹發(fā)出綠色的光,風把綠吹滿巷子,綠葉間閃爍著青杏,我們被青杏誘惑著,竟然壯了膽子躡手躡腳地摘到兩顆。我們跑出巷口,一邊啃著杏子,一邊向巷子里悄悄探看。杏兒青澀,像童年的味道,扔掉杏子,那門里站出一個人影,向著巷口打望一番,又轉身回去。那棵巨大的樹在門里向著我們輕輕地笑了笑,整個巷子里飄蕩著綠色。
夜深時,一個人在巷子里走,村莊安詳,天上的星星遠遠地眨著眼,所有的聲響都沉入夜色,一時間,巷子消失不見,村莊消失不見,世界也已遠去,腳下踩著的好像是另一顆沉默的星子。
每天,巷子把我們送到校園,送到鄰家,送到每一個想去的地方,也送出村口,又把我們安然地接回家門。它像交錯的河道,帶我們周游村莊,送我們駛向遠方,又帶我們回到港灣。我們在巷子里游走,留下痕跡和秘密。在一面墻上畫下心底的秘密;把一顆石子踢到哪個安靜的角落;在哪一個巷口等人,在哪一道門前徘徊;在哪個地方摔倒,在哪個地方雀躍;在哪一個路口四處張望,在哪一個路口回頭顧盼……巷子裝滿記憶,又總緘口不言。
時光在巷子里飛逝,巷子里的人,在門前掃去一地落花,掃去一片落葉,掃去一片雪花,掃去幾度年華。背著書包上學的孩子背起了行囊走出巷子,扛著鋤具的農(nóng)人拄起拐杖走過巷子,站在門前的母親早生了華發(fā),玩泥巴的孩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巷子看著,沉默不語。
人家門前貼上春聯(lián),春風就吹進巷子,巷子里騰起爆竹的喧鬧;一片烏云從天空走過,夏雨就落進巷子,巷子里奔騰著急流;西風一吹,吹落夕陽,把一片葉子吹落巷子;北風一吼,吼出雪花,冰冷覆蓋了巷子。巷子是最忠誠的守護者,歲月變遷不改模樣,總深怕你找不回從前,找不到回家的路。土墻變新磚,老瓦變新頂,舊門換新扉,老樹開新花,可是巷子還在,腳下那條踩過無數(shù)次的老路還依然在。
多少人走出巷子,走向遠方,卻在鄉(xiāng)愁里一遍遍走過巷子。那時,巷子里升起明月,往事如星辰閃爍。若是歸來,在巷子里走一走,就兜起了從前的時光,喚醒了蟄伏的歲月。
我們曾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向往,仗劍江湖,走過風里雨里,卻走不出一片裊裊炊煙;我們曾漂泊人海,走過千軍萬馬,卻走不出一個刻在心底的名字;我們曾逐夢天涯,走過千里萬里,卻沒能走出一條短短的巷子。
葛東興:筆名坐看風云,山西襄汾人。供職于山西焦煤汾西礦業(yè)賀西煤礦。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華夏精短文學學會會員、山西省介休市作協(xié)理事。作品散見于《北京青年報》《余姚日報》《甘孜日報》《當代文學》(海外版)《精短小說》等報刊。散文《唱大戲》獲第三屆“散文世界杯”全國散文獎三等獎。2019年1月,作品《唱大戲》《舊院》入選亞特蘭大孔子學院課外閱讀教材;2019年5月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