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guī)O子高高去美術館看馬蒂斯的剪紙。這個題名為“馬蒂斯剪紙:‘爵士”的展覽,展出的是馬蒂斯的一組剪紙畫,共有二十幅。這是1942年時馬蒂斯的作品,那時,馬蒂斯七十三歲,信手拿起了剪刀和紙。剪刀在他的手中,鬼魂附體般,靈動如仙。鮮艷的色塊和詭異的線條,充滿難得的童趣,讓我看到了他繪畫藝術之外的另一面。
我指著馬蒂斯的剪紙,問高高:“好看嗎?”他回答說:“挺好玩的!”高高只有四歲半,他的這個回答,讓我高興,因為他沒有順著我的問話回答說好看,而是說好玩。剪紙,和正兒八經的油畫不同,正在于好玩。油畫,需要畫筆、顏料、畫布和畫架;剪紙,只要一把剪刀和一張紙,就可以了。所以,剪紙,來自民間,而不像油畫來自宮廷和學院。
我和高高說話的時候,高高的爸爸正在前面,俯身趴在馬蒂斯的一張剪紙前觀看,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又想起了什么。那一刻,我想起了他的小時候。在他和高高差不多大的時候,有天,我和他媽媽有事外出,把他丟給奶奶照看。小孩子,沒有一個是一盞省油的燈,他開始磨著奶奶和他一起玩,玩他的積木魔方、變形金剛和電動火車。那時候,奶奶已經七十多歲了,哪里會玩他的這些新式玩具,便總在玩的時候出差錯,不是積木坍塌,便是火車出軌。他玩的興致銳減,開始磨著奶奶要找爸爸媽媽。奶奶沒有辦法,從針線笸籮里拿出一把剪刀,讓他找張紙,說:“奶奶教你剪紙吧!”
孫子眨巴著眼睛,望著奶奶,有些奇怪,但聽說剪紙,還是來了精神,飛快地跑走找紙去了。那時,我家里有很多雜志,花花綠綠的封面,正好成了剪紙的好材料。不一會兒,他抱來一摞雜志,遞給奶奶說:“你教我剪紙吧!”
其實,奶奶哪里會什么剪紙!除了鞋樣,她老人家一輩子也沒有剪過一回紙,實在是被這個磨人的小孫子磨得沒招兒了。年輕時候,在農村生活,她看過村里人剪紙,是過年的時候剪出的窗花和吊錢,貼在窗戶上,掛在房門前,紅紅火火的,吉祥又好看。那些窗花里有很多好看卻又復雜的圖案,如喜鵲登梅等,那些圖中,連吊錢里都有元寶和福祿壽喜等更復雜的圖案,奶奶哪里會剪呀!奶奶像是鴨子被趕上架,只好拿起剪刀,沖著雜志封面開剪了,完全是有棗一棒子,沒棗一棒子,剪刀沒有任何章法地隨意游走,彩色的紙屑落在奶奶的衣襟上。剪出來的剪紙,雖然祖孫倆誰也認不出是什么花樣,卻都很開心。孫子說了句“真好玩”,便從奶奶的手里拿過剪刀,沖著另一本雜志的封面下笊籬。他覺得原來剪紙這么簡單,一點兒都不難。
我回家的時候,看見床上和地上都是彩色的紙屑,桌上鋪滿祖孫倆的杰作。他跑過來對我說:“全是我和奶奶剪的,好看嗎?”我連說好看,那一幅幅剪紙,比馬蒂斯的剪紙還要抽象或野獸派,完全看不出剪出來的是什么東西。但是,隨意甚至肆意的線條,如水如風,在彩色的紙上游龍戲鳳,留下了祖孫倆心情和想象的痕跡。這些剪紙,讓我第一次真正地意識到,包括剪紙和繪畫在內的藝術,不見得都要具象得讓人看懂,關鍵是里面要有你的想象和真摯的情感。
從此,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家總會是一地彩色紙屑,如同開春后的五花草地。奶奶成了孫子的剪紙老師,祖孫倆讓家里的那些雜志變廢為寶。我從他們兩人的剪紙里各挑出一張,夾在我的筆記本里,成為一段美好的記憶。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兒子長到我當年的年齡,而孫子和他當年一樣大了。生命的輪回,是以日子的逝去為代價的。那天,從美術館回到家中,我拿出剪刀,對高高說:“去,看看你爸爸那里有沒有廢雜志,爺爺教你剪紙!”高高眨動著眼睛,好奇地問我:“你會剪紙?像馬蒂斯一樣的剪紙?”我信心滿滿地對他說:“對,比馬蒂斯還要好看好玩的剪紙!”
又是一地彩色的紙屑。
2015年春節(jié)前夕寫于北京
(選自《無花果——肖復興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
小燈泡亮起來
文中的“我”和母親都教自己的孫子剪紙,你覺得他們是好“老師”嗎?為什么?
牽手閱讀
這篇散文只是淺淺讀一遍的話,會覺得有些平淡,作者用淡淡的語氣,敘述了“我”帶孫子看剪紙、母親教“我”兒子剪紙等一些平常的小事。然而,如果我們用心去感受的話,就會發(fā)現,文中的人物都有一樣難能可貴的東西——童心。馬蒂斯有童心,“剪刀在他的手中,鬼魂附體般,靈動如仙。鮮艷的色塊和詭異的線條,充滿難得的童趣”。母親和兒子有童心,母親教他剪紙時,“隨意甚至肆意的線條,如水如風,在彩色的紙上游龍戲鳳,留下了祖孫倆心情和想象的痕跡”。老年的“我”有童心,“我”要教孫子剪出“比馬蒂斯還要好看好玩的剪紙”。
童心有什么作用嗎?有!可以收藏我們豐富的想象和真摯的情感,可以發(fā)現和收藏我們平淡的日子里點點滴滴的美麗和幸福。這些,都是我們人生路上寶貴的經歷,最終成為美好的回憶,溫暖著我們。同學們,愿你永遠保持一顆童心!
責任編輯 陳土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