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余雅琴
1992年,冰心在北京家中與貓在一起。
視覺中國 ?圖
“逗我的動作比兄姐都多,在家的時間比陳恕還少。”——晚年冰心保持著一貫的幽默感,1988年題詞送給女兒。(陳恕為吳青丈夫) 余雅琴 ? 攝
★冰心曾在1932年出版《冰心全集》,在雙清別墅寫作長序的時候,回應過對自己的種種誤讀和對﹃愛的哲學﹄的批評。﹃我知道我的弱點,也知我的長處。我不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也沒有噴溢的情感,然而我有堅定的信仰和深厚的同情。﹄
假如我是個作家/我只愿我的作品/在人間不露光芒/沒個人聽聞/沒個人念誦/只我自己憂愁,快樂/或是獨對無限的自然/能以自由抒寫/當我積壓的思想發(fā)落到紙上/這時我便要流下快樂之淚了!——冰心
“我所說的,你們都會如實報道嗎?”接受采訪前,冰心的小女兒吳青首先拋出這個問題,“我母親一輩子講真話,你們新聞媒體更是要講真話?!?/p>
整個疫情中,吳青最懷念的人是母親。母親去世前一年,還在關心當年洪災的狀況。她的筆觸曾描繪人類共同的痛苦和歡樂,期望與救贖,這點到今天更顯珍貴。
2020年10月5日,是冰心雙甲子誕辰(一百二十周年)。從她出生的1900年至今,在歷史書寫中留下姓名的女性寥寥。但在新文學初創(chuàng)期的中國文學版圖上,冰心卻是無法跨越的。中國文學史中,隱匿著太多無聲的女性,能夠為自己書寫的女性是稀缺的,也是寶貴的。
作家冰心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帶著文化界對新女性的期待登上文壇的。她少年成名,32歲時已經出版了自己的“全集”。她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受到了極高的贊譽,這在那個女性聲音幾乎被遮蔽的時代是極其罕見的。
女性文學的重要研究者、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張莉認為,將冰心叫做“文壇祖母”是恰如其分的,在冰心最負盛名的時代,她寫的每一部小說都會立刻被學生改編搬上話劇舞臺,她影響了一代代青年作家的成長。冰心以今天的眼光看就是一位“新媒體”作家,她在“新文化運動”的陣地《晨報》成名,以嶄新的新女性姿態(tài)來介入對社會問題的討論,在文壇一出場就讓人耳目一新,占據(jù)了重要的位置。
青年巴金是冰心的忠實讀者,他說,“過去我們都是孤寂的孩子,從她的作品那里我們得到了不少的溫暖和安慰。我們知道了愛星,愛海,而且我們從那些親切而美麗的語句里重溫了我們永久失去了的母愛?!?/p>
“文革”期間冰心被組織派去在作協(xié)四樓打掃廁所,掃了三年半,除了偶爾有好事之徒上去看看,她總是孤獨一人。一位從海南島來的讀者特意走上四樓,告訴她:“冰心你是好人,對我影響很大。”來自陌生人勇敢的善意,從側面證明了冰心文學的巨大作用:面對不幸遭遇,敢于堅守愛和真的價值。
這位和20世紀同歲的作家,她對自己的苦難總是選擇緘默。吳青回憶,1950年代,家里一下出了三個“右派”,其中的壓力可想而知。
在時局動蕩的年代里,冰心像一個溫和的叛逆者,看似簡單的觀念“有了愛就有了一切”,聲音是輕柔的,姿態(tài)是溫和的,態(tài)度甚至有些討好。但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在后疫情的今天,依然有四兩撥千斤的力量。
“冰心女士”的另一面
張莉指出,冰心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被“經典化”了,她的小說中那種對優(yōu)雅、純潔女性形象的刻意塑造和克制講述,使她收到了雪片一樣的讀者來信,也受到了密集的贊揚,但也讓她的所思所想被遮蔽在讀者對“冰心女士”的期待中。
在一般的觀點來看,冰心的作品溫和有余,批判不足,她的個人主體性是被規(guī)訓的,似乎被“好母親”“好姐姐”等形象掩蓋。后來的女性主義者甚至批評冰心,認為她的寫作過于干凈,沒有情欲?!安贿^是披著女性外衣的男性想象物”。
但若是仔細考察冰心的創(chuàng)作,似乎又不能這么理解。
1900年10月5日,冰心出生在古城福州隆普營,取名謝婉瑩。19年后,“五四運動”滌蕩了一代青年的思想,在北京協(xié)和女子大學理化預科一年級學習的謝婉瑩也參加了運動,她被選為學生會的文書,參加女學界聯(lián)合會宣傳股,擔任文字宣傳工作。
當年8月,當局逮捕學生,謝婉瑩作為女學界聯(lián)合會宣傳股的成員參加旁聽,以“女學生謝婉瑩”為名在《晨報》發(fā)表了自己第一篇文章《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文章一出,引發(fā)了廣泛討論,那時候以女性的身份發(fā)表文章的人少之又少,何況還是這種針砭時弊的內容。
不久,謝婉瑩又以“冰心女士”為名在《晨報》發(fā)表了小說《兩個家庭》,開始了此后八十年的文學生涯。“冰心”之外加上“女士”,是《晨報》編輯有意為之,他嫌“冰心”過于中性,因此突出了女性的特質?!秲蓚€家庭》連續(xù)五天在這個當時北京影響最大的報紙連載,“冰心女士”走進了千家萬戶。
1919年,冰心寫作了《斯人獨憔悴》《去國》等一系列作品,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幾乎每星期都有出品”“多半是問題小說”。她最初的作品就體現(xiàn)出強烈的問題意識,在那個新舊交替的時代里,青年人在夾縫中的狀態(tài)。早慧的冰心敏銳地感受到了時代的變化,真誠地將自己的問題意識以文學的形式表達出來。
文學搭載了冰心關心社會的熱忱,也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1920年完成了協(xié)和女子大學預科的學習后,她轉入燕京大學國文系。因為在文壇的成就,她直接跳過一年級,升入二年級。
1921年,冰心參加茅盾、鄭振鐸等人發(fā)起的“文學研究會”,有了“為人生”這樣的藝術宗旨,出版了小說集《超人》,詩集《繁星》等。她于同年在《小說月報》發(fā)表了早期代表作《超人》。
《超人》的故事很值得玩味,講述了冷漠的青年何彬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世上沒有讓他提得起興趣的東西,也不愿意和人交往。因為深夜被凄慘的呻吟聲所困擾,他于是給了跑街的孩子祿兒一點看病錢。祿兒寫了一封長信感謝他。何彬堅硬的心被軟化了,他意識到:“世界上的母親和母親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兒子和兒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牽連,不是互相遺棄的。”
在這部作品中,冰心漸漸把對母親和自然的愛上升到一種人道主義精神,她女性特有的共情能力,從對母親的贊頌移情到對弱者的同情,這在當時具有絕對的進步性。
1935-1936年,趙家璧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由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出版,對冰心的介紹除了詩人、小說家之外,還強調了“文學研究會干部”,所謂干部,在當時的語境來看就是主要參加者,主力的意思?!吨袊挛膶W大系》從文學史意義上賦予了冰心較高的位置。
但是,隨著冰心成為當時市場上最被熱捧的作家,茅盾等“左翼作家”對她發(fā)起了批評。認為她的作品題材貧乏、離現(xiàn)實太遠以及“愛的哲學”解決社會問題的虛幻性。但郁達夫等知識分子則認為:“冰心女士散文的清麗,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純潔,在中國好算是獨一無二的作家了……”蘇雪林將冰心小詩的成就排在首位,認為其在新詩壇獲得了特殊地位,同時認為,冰心的散文(蘇雪林稱其為小品散文)和短篇小說也值得享有盛譽。
更有甚者,文學史家趙景深將冰心筆下的“愛?!币跃穹治鰧W為依據(jù),解讀為“性欲的象征”。這個說法雖相當牽強,卻也揭露出在早期文壇上,冰心的文學面貌就是被不同的觀點和話語建構出來的。
“溫和”一朝成“叛逆”
吳青的描述中,有一點特別值得注意,自1951年從日本回國后,冰心的寫作漸漸不符合時代的要求了,吳青敏銳地感受到這一點。在人道主義被階級立場所替代的時代里,她不敢再閱讀母親的書。
1957年,冰心寫作了著名的《小橘燈》,這篇文章的故事簡單:“我”去朋友家,朋友不在,在電話亭打電話的時候遇到了一位小姑娘。小姑娘的母親生重病,“我”幫小姑娘給醫(yī)院打了電話。小姑娘回家后,“我”一直惦記著她,便到她家去看,得知醫(yī)生來過,母親病也好了一些。最后,小姑娘用橘子做了一盞燈送“我”下山……
文章的最后,冰心才點出小姑娘的父親是因為同情革命者才被抓走的背景。文章的核心依舊是她一貫的“愛與同情”的思想,是一種對人類普遍命運的關照。這種寫法在當時已然不在主流寫作之中。而其結尾,“但是從那時起,每逢春節(jié),我就想起那盞小橘燈。十二年過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來了。她媽媽也一定好了吧? 因為我們‘大家都‘好了!”對應當時冰心一家的狀況,不像是革命的召喚,而是一種自我安慰。小橘燈作為愛與溫暖的象征物,對冰心個人也許也產生了鼓舞的作用。
那一年,吳文藻被劃成了“右派”,他的日記記錄下當時的精神狀況:失眠。高燒后胸部頭部都感不適,精神急劇下降,連躺三天仍覺甚弱……神經失常。皮膚出疹。午后理報閱報,閱過即忘,記憶不了,心甚焦灼。向反右14人小組試作檢查,檢討中情感失常,哭不成聲……很難想象這位中國現(xiàn)代社會學和人類學的奠基人遭到了什么樣的煎熬,有人勸冰心和吳文藻離婚劃清界限,冰心斷然拒絕:“我怎么和他離婚? 我們想的一樣!”
冰心曾在1932年出版《冰心全集》,在雙清別墅寫作長序的時候,回應過對自己的種種誤讀和對“愛的哲學”的批評。“我知道我的弱點,也知我的長處。我不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也沒有噴溢的情感,然而我有堅定的信仰和深厚的同情?!?/p>
1977年,冰心夫婦和華裔女作家韓素音見面,談到了當年的這段往事,她說,“那時和后來,許多人都沒有注意到我的‘信仰二字?!痹谙g,冰心借此回答了韓素音對自己“文革”中處境的關切,她說:“《圣經》中說,當你在舒適中走出,可能就是一次新生。沒有這種走出,我們的人生將會如何的萎縮,那是不可想象的吧?!?/p>
回到冰心作品本身,它們是溫和的,也是屬于大眾的,所影響到的是最廣大的一群人。冰心帶著現(xiàn)代啟蒙意識姿態(tài)介入兒童文學的書寫,塑造了自己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她的女性主義立場和“新賢妻良母主義”展現(xiàn)出這位處在新舊交替時代女性身上現(xiàn)代性與古典性的矛盾張力與交叉融合。冰心是典型的20世紀早期的女性知識分子,但她的“溫和”在意識形態(tài)涇渭分明的時代里也成為了一種“叛逆”。
曾任冰心文學館館長的王炳根認為:“解決由于社會變革帶來的人的心靈與追求的問題,并非只有絕情、出走、斗爭與革命。母親的愛、童年的回憶與大自然的召喚,同樣可以救贖心靈,達到平衡,實現(xiàn)人生理想,現(xiàn)出美好的前途與光明。也就是說,愛的實現(xiàn),便是人性與社會異態(tài)的消失與常態(tài)的回歸。這種理念在‘五四時期的思想與文化觀念中,冰心是唯一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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