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海霞

一

祖母是個厲害人物，若是有人招惹了她，她能踮起小腳罵上三天三夜，直到被罵者低頭認(rèn)錯，祖母才偃旗息鼓，收罵回家。

祖母罵功一流，底氣來自于會武功的祖父，雖然后來祖父去世，可五個兒子也已經(jīng)長大成人，個個都一米八的個頭，更沒人敢欺負(fù)祖母。姑姑是祖母的老來女，被祖母和五個哥哥寶貝著長大的。

姑姑長得模樣俊俏，身材也出挑，方圓十里有名的好姑娘，說媒者踏破了祖母家的門檻兒，祖母說：“二十畝地里這一顆菠菜，找對象得挑?！笨晒霉们楦]初開第一眼打量異性，便喜歡上了鎮(zhèn)上的男青年小張，“說不出他哪里好，我就是喜歡?！惫霉冒堰@話撂給祖母，祖母氣得抄起笤帚疙瘩便打。說是打，祖母哪舍得下手呀，笤帚疙瘩在姑姑身邊晃了一下，狠狠落在了床沿上，床上粉塵撲簌簌地在陽光中飛騰起來。塵埃還未落定，姑姑便跑了，跑到了小張家避難。

祖母見過小張，她打心眼里不喜歡小張。按說小張家境也可，沿街五間大瓦房，還有個門市，小張父親有瓦匠手藝，小張在市建筑公司當(dāng)木工，端鐵飯碗又有技術(shù)，這條件和當(dāng)民辦教師的姑姑相比，姑姑算高攀了。但祖母卻說小張嘴巴太巧，說話眼睛滴溜溜轉(zhuǎn)，不像好人。

可祖母最終還是依了姑姑，讓她嫁給了小張。因為姑姑已經(jīng)和小張“生米煮成熟飯”，祖母要臉面，結(jié)婚才能堵住大家的嘴。

姑姑結(jié)婚七個月后，生了一對龍鳳胎，取名京京、燕燕，一對小家伙胖嘟嘟粉嫩嫩，甚是討人喜歡。姑姑成了張家頭號功臣，公婆對姑姑疼愛有加，小張更是想方設(shè)法掙錢，下了班便幫人推銷家具，每天忙得腳不沾地，經(jīng)常早出晚歸。

小張錢越掙越多，回家的次數(shù)卻越來越少。姑姑覺察出小張對自己冷淡了，跟蹤發(fā)現(xiàn)小張在外面有了相好的，那女人叫胖梨，是個三歲孩子的母親。姑姑和小張鬧，可小張死活不承認(rèn)，說姑姑心眼兒小，沒事瞎想把屎盆子扣自己男人身上。

姑姑不愿聲張此事，更怕娘家人知道，當(dāng)初自己執(zhí)意要嫁小張，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吞。

姑姑日漸消瘦，精神也大不如從前，祖母看著心疼，想接姑姑回娘家住幾日，姑姑說：“都是帶娃累的，娃大了就好了。再說來回折騰太麻煩?！惫霉貌幌肱哺C兒，祖母也沒辦法。

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小張在外面和胖梨胡搞的事兒還是傳到了祖母耳朵里。祖母氣得火冒三丈：“我那苦命的閨女呀，為娘早看出小張不是個好貨，到頭來還是坑了你?！?/p>

祖母罵了半天小張這個挨千刀的，但小張卻沒聽到一句。祖母意識到不能白罵干生氣，那日祖母捎信兒給小張，讓他抽空來家坐坐。小張前腳剛進門，祖母便吩咐父親將大門關(guān)了。五個兒子豎在一旁，成半圓將小張圍了起來。祖母問小張：“你對老婆孩子如何？”小張回：“好著呢?！弊婺赣謫枺骸巴饷娌簧訇P(guān)于你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若是謠言也就罷了，若不是，你五個哥哥可不是好惹的。”

小張嚇得汗都出來了，連連發(fā)誓：“絕對沒有，純屬造謠?！?/p>

二

那是一個深秋，張家有人來報喪，說姑姑和小張因瑣事鬧了口角，自己想不開，跳河自殺了。祖母的哭聲還沒傳出大門口，父親已經(jīng)跑出屋外，抄起菜刀要找小張算賬。祖母說：“一把菜刀哪夠，再回去拿根繩子，捆了小張這畜生回來問話?！备赣H轉(zhuǎn)身回屋找繩子，祖母已將房門上了鎖。

父親急得直踹門，祖母在外發(fā)話：“今天你若出了這家門，我便吊死在大門上?！备赣H扯著嗓子喊：“娘呀，你糊涂呀!”

那天中午，祖母五個兒子都聚齊了。祖母手里攥著繩子，還是那句話：“誰私自去找小張算賬，我老太太今天就死給誰看!”大家都被祖母鎮(zhèn)住了。祖母讓伯父去報案，先讓警察調(diào)查清楚姑姑死因再做打算。

姑姑是自殺，身上并未有傷痕。警察下了結(jié)論。

祖母哭干了淚，疼暈過去好幾次。醒來她對五個兒子說：“你妹妹尋短見，肯定與小張這畜生脫不了干系，這仇得報?！备赣H脾氣最急，他說：“管不了那么多了，打死這小子給妹妹償命，大不了我一命抵一命。”

祖母說：“我們家死倆人，張家死一個？你算數(shù)白學(xué)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得長計議?！睅孜徊付枷氩怀鋈绾问旰髨蟪?。祖母說：“讓京京燕燕長大后替母報仇，雖然這倆孩子今年才兩歲，但有苗不愁長，等他倆長大了，肯定知道他們的娘為何而死，倆孩子不會放過小張這個混賬爹的。”

這個計謀根本不是啥好計謀，伯父和父親都不贊同，但又不敢私自行動，畢竟祖母啥事兒也辦得出，若再有個兒子因小張入獄，肯定要了她老人家的命。

姑姑出殯那天，祖母也去了，她說她去看看倆孩子。其實她是怕五個兒子在葬禮上鬧事。祖母那天手里攥著繩子，還故意露出了一截兒。父親說：“咱娘這是故意露給咱們看的?！备赣H一進張家便氣得拳頭緊握，回家后手指都伸不直了?！疤C囊了”，父親一個大男人在姑姑出殯時哭得像個婆娘，手死拽著靈車不放，三個壯漢合力才將父親扯了下來。

小張嚇得像個烏龜，頭一直縮著，躲在張家人后面。

姑姑下葬后，祖母喊來小張囑咐他：“一定要對京京燕燕好，我家閨女沒福氣，看不到一雙兒女長大了，這個福氣留給我老太太了，我不許這倆孩子有啥閃失。將來你可以再娶，我老太太只有一句勸，不管是誰當(dāng)后媽，不能讓我外孫受虐待，否則我老太太豁出這條命，也要為我死去的女兒討個公道?！?/p>

小張懸在嗓子眼的心終于落了下去，小張父母也直夸祖母明事理。

張家自此欠了祖母一個人情。

三

祖母對京京燕燕格外疼愛，除了隔輩親還加了一層對已故女兒的思念，家里有啥好吃的都留著給京京燕燕吃。

姑姑去世一年后，小張再娶，娶的還是舊相好胖梨。胖梨和小張胡搞的事情被丈夫發(fā)現(xiàn)，暴打一頓趕出家門。據(jù)說小張父母也不同意兒子娶胖梨，但胖梨卻死貼上了小張，傳言說，胖梨以死相逼，小張怕再出人命才答應(yīng)了這門婚事。

祖母罵道：“呸，死女人就是賤，臭魚配爛蝦，保佑這對惡人白頭偕老，以免再禍害別人?！?/p>

小張再婚時，祖母去了，這讓小張倍感意外。父親說祖母老糊涂了。祖母說：“我得去看看那女人長啥模樣，若對京京燕燕不好，我做鬼也好認(rèn)得她?！?/p>

祖母那天吃喜酒回來，大病一場，關(guān)起門來哭了一整天，她又想起我苦命的姑姑和自己一肚子的窩囊。父親不讓母親去勸祖母，說：“這是咱娘自找的，空頂了個厲害的名兒，雞毛蒜皮的小事罵罵咧咧，遇到大事便慫了?！?/p>

這話讓祖母聽到了，她惡狠狠罵父親：“你懂個屁，十年后看我老太太如何讓這對狗男女生不如死!”

連我都知道祖母不過是快活一下嘴而已。

祖母隔三岔五就去張家看望京京和燕燕，兩個孩子也黏外婆，經(jīng)常來外婆家小住，有啥話兒也跟外婆嘮。當(dāng)然他們這位外婆問得最多的就是：“你爸對你倆好嗎，后媽沒欺負(fù)你們吧？若后媽敢讓你倆喝眼皮湯（方言：不給好臉色看之意。），我老太太定不饒她!”

記得有一次，小張村里一位賣菜的菜農(nóng)少給了祖母二兩芹菜，祖母一路追到菜農(nóng)家中，菜農(nóng)不講理兒，祖母在他家門口罵了一上午，罵聲傳遍了半座村莊。后來祖母五個兒子也去了，菜農(nóng)嚇得趕緊塞祖母手里一捆芹菜。祖母抽了一根芹菜說：“我就要少我那二兩，不是我的不要，是我的誰也別想糊弄我?！?/p>

菜農(nóng)離小張家不遠，估計罵戰(zhàn)時小張兩口子聽到也假裝聽不到，沒露頭兒。祖母鬧完了，領(lǐng)著五個兒子特意去小張家坐了半天，又將上午的戰(zhàn)爭跟胖梨細數(shù)一遍，原聲還愿了她罵菜農(nóng)的每一句話，甚至嗓門比罵菜農(nóng)時還高幾個分貝，振得胖梨心里一顫一顫的。小張和胖梨好吃好喝伺候了祖母，這才將祖母打發(fā)走了。

祖母說：“我故意的，這叫敲山震虎，讓胖梨知道我老太太不是好惹的，若敢對京京燕燕不好，有她好果子吃?！?/p>

祖母這招還真靈，胖梨和小張逢年過節(jié)都提著厚禮來看望祖母。祖母禮節(jié)周到，但小張和胖梨一走便開罵，又提十年后報仇的事兒。

一晃十年過去了，京京燕燕也上了高中。小張再婚后又生了一個女兒多多，京京燕燕由小張父母帶大，多多跟著小張兩口子生活。京京燕燕不和后媽生活在一起，也無多少矛盾，表面上看倒也客客氣氣，相安無事。

京京燕燕也聽外人說起自己母親的死因，不止一次問外婆，外婆說：“都是大人的事兒，小孩子別問，只管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有個好前程，你媽在九泉下也暝目了?！弊婺冈缬屑乙?guī)，家里任何人不得提起姑姑的事兒，若倆孩子問，只管推到祖母這里來。因為一旦姑姑死因由我們家說出，張家肯定不讓倆孩子再來外婆家，怕我們挑唆京京燕燕對父親有成見，和父親生分了。祖母心里有數(shù)，她知道什么時候該讓孩子知道真相。

四

京京燕燕考上大學(xué)那天，伯父說：“是時候說出真相了?！弊婺阜磫枺骸白尯⒆雍托埮┝?，學(xué)費你給出嗎？”一句話問得伯父閉了嘴。

京京燕燕大學(xué)畢業(yè)，都參加了工作，父親又問：“現(xiàn)在該說了吧？”祖母反問：“讓孩子跟自己父親反目成仇，將來找對象，人家打聽到家庭不睦，這樣好嗎？”

京京燕燕都結(jié)婚了，伯父不問了，父親也不問，大家都看得出祖母根本不想說出真相。我問祖母：“為何一直不說，何時說合適？”祖母說：“沒機會說了，倆孩子年齡越大越不合適說那些陳年舊事了，即便現(xiàn)在再翻騰出過去，講出個子丑寅卯來，人家父子還是父子，幾十年的情分在那里。講良心話，小張對京京燕燕算是盡了父責(zé)?！薄澳桥掷孢@后媽呢，破壞別人家庭，間接造成姑姑去世，不該讓京京燕燕知道嗎？”

祖母說：“你覺得京京燕燕不知道嗎，這么多年倆孩子耳朵里風(fēng)言風(fēng)語早灌滿了。他們能怎樣呢，讓小張和胖梨離婚？小張如今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有個伴兒總比落單強。這兩孩子比咱們聰明，凡事講的不是道理，是眼前的日子?！?/p>

我看倒不是京京燕燕聰明，而是祖母聰明，若真把胖梨擠兌走了，小張，不，現(xiàn)在該叫老張了，財產(chǎn)被胖梨分走一半，半拉老頭子若不再找老伴兒，就得跟著兒女生活，家庭矛盾肯定也少不了。京京燕燕不跟胖梨鬧，八成也是我這厲害祖母的主意。

祖母九十歲那年，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她請來了族里最有名望的二大爺，交代他如何辦理自己后事。祖母那年冬天去世的，走時很安詳，五個兒子都在跟前，京京燕燕也守在旁邊。

祖母出殯那天，老張和胖梨也來了，按照規(guī)矩，老張和胖梨要跪在祖母遺像前磕三個頭，并象征性哭幾聲，一表悲痛。但二大爺那天卻說老太太有遺囑，女婿需磕六個頭。

老張從心里敬重祖母，他跪倒在地，重重朝祖母遺像磕了六個頭。只有老張和胖梨不知道，他倆跪拜時，祖母的遺像后面擺上了姑姑年輕時的照片。

祖母說，她到死都不會原諒小張和胖梨，但她更愛京京和燕燕，所以只能如此，忍一輩子……

祖母交代好了，三個頭磕給自己，另外三個磕給姑姑。祖母這“仇”報得窩囊。但誰又說老太太不是智者？

胖梨現(xiàn)在也是頭發(fā)花白的老人了，上月遇到她，她拉著我的手說：“大侄女，你祖母是個好人吶?！?/p>

胖梨說得很真誠，我雖不能原諒她，但竟然生出一絲可憐。京京燕燕有時說起家務(wù)事兒，我都勸他倆：“胖梨在錢財上沒虧待你倆，老家兩套房產(chǎn)她都給了你倆，多多沒分到一間房子，這就夠了?！?/p>

燕燕有時問我姑姑的事兒，我說：“估計是產(chǎn)后抑郁癥吧，姑姑若和姑父過不下去，完全可以離婚的，用不著走絕路。”

燕燕說我越來越像她外婆了。我又能如何說呢，讓京京燕燕心懷仇恨，想方設(shè)法與父親和胖梨作對？雞飛狗跳的生活誰都別想過安穩(wěn)。

我跟著祖母長大，目睹了她“復(fù)仇”的全過程：姑姑的兩個孩子幸福便是對仇恨最好的報復(f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