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文
前些日子,我問一位在郵政負責報刊信件投遞的朋友:“你每天能送多少封書信出去?”朋友一臉茫然——除了那些公文信函,幾乎沒有私人書信。
一種失落感縈繞在我心頭。書信,曾溫暖過不少人的黯淡時光。
20世紀70年代末,大哥遠在四川南充讀大學。家到南充的距離,現(xiàn)在來看不過是四五個小時的高速路程,但在那個交通不便的年代,輾轉(zhuǎn)需要3天。
大哥是國家恢復高考后鄉(xiāng)里的第一位大學生。好消息像長著翅膀一樣,飛越疊疊高山,跨過潺潺溪流,送到千家萬戶。一時間,大哥成了鄉(xiāng)里的明星。子貴父榮,做村會計的父親,在外面也風光了不少。
開學的日子悄然而至。因為暑期洪水肆虐,鄉(xiāng)里通往縣城的公路坑坑洼洼,一些地方甚至被泥石流阻斷。但大學報到的日子不能延誤,父親決定和大哥走50公里的山路,到長江邊一小鎮(zhèn)乘船去縣城。離家那天,父親肩扛笨重的木箱,大哥也是肩扛手提,鄉(xiāng)鄰們前來送別。“到學校后要給大人們寫信?!笔萑醯哪赣H站在山梁上叮囑大哥。
日子在秋風送爽里行走。十多天后,郵遞員從偌大的綠色郵包里掏出一封汗跡斑斑的書信?!澳愦髮W生兒子給你們來信了!”郵遞員滿臉羨慕,向父親恭敬地遞過書信。
“兒子終于來信了!”不惑之年的父親,猶如鄉(xiāng)村里的赤腳孩子,風一般地奔跑回家?!八麐?,大兒來信了!”皺巴巴的書信,在母親眼前飛舞。
“你是文化人,快念給我聽,看看兒子都說些啥?”母親斗大的字不識幾個,她眼巴巴地盯著父親,想盡快獲知大兒的一些消息。
“敬愛的爸爸媽媽、弟弟妹妹:你們好!”父親手執(zhí)信紙左右兩端,母親扔掉正在勞作的活計,靜坐在父親對面,聆聽父親一字一句朗讀來信。隨后,父親手握書信,將大哥的來信內(nèi)容告知年邁的祖父祖母。祖父祖母憂慮的臉龐,因為大哥書信的來到也舒展開來。
“來,都停下,聽聽大哥的來信!”父親搖醒了懨懨欲睡的3個孩子。我們仨,文化尚淺,聽不懂大哥信中提及的那些課程,只知曉大學很大,比我們幾個生產(chǎn)隊還大,比我們就讀的小學不知大了多少倍。
那時沒有電子產(chǎn)品,我們很快入睡,父親則在昏暗的煤油燈下,一邊手撥燈芯,一邊給大哥寫回信。天剛?cè)炯t,父親就把我們3個孩子從床上掀起來——“來,聽我念給你們大哥的回信。”
四方木桌,我們各坐一方,父親把他熬夜寫成的回信念給我們聽。母親時時打斷父親,要求父親囑咐大哥,說什么要自己照顧自己,要多吃肉,衣服要一周一換,被子要一月一洗……那天的早餐,因為父親要去趕集寄信給大哥,母親破天荒地為我們一人煮了一個雞蛋。書信交到郵局,我們靜待大哥的回信。
寄信是需要貼上郵票的。后來的日子,父親便將寄信的“光榮使命”交與我去完成。我就讀的小學旁邊,有一個郵局代辦點。早晨上學之時,郵局還沒有開門,我便將硬幣或者紙幣用作業(yè)本包裹起來,附上“寄給某某某書信的郵費”連同書信一并塞到郵筒里。等郵遞員打開郵筒,他便會為書信貼上郵票,書信就會生出“翅膀”,飛到大哥所在的學校。有時我寄信忘記了塞錢進郵筒,但寄給大哥的信依然被郵走。郵遞員送信到村里,便會提及幫忙墊付郵費的事,父親很是感激,連忙掏出八分錢給郵遞員。自然,回家后的父親把我一頓痛罵,說我辦事毛手毛腳。
畢業(yè)后,大哥響應(yīng)國家支邊號召,甩開父母殷切的目光,獨自一人去了四川康定。那首耳熟能詳?shù)摹犊刀ㄇ楦琛纷屛覀內(nèi)胰酥獣粤丝刀?,但至于它的具體位置,我們一概不知。后來大哥來信,信里夾著一張背景是雪山的照片,我們方知康定是個寒冷的小城。母親的眼淚首先滴落下來,父親很快也淚眼婆娑。好在大哥與家里書信不斷,親情在書信里歡悅地流淌。
父親是村里的會計,家里的木板樓上,有一張他的簡易辦公桌。抽屜里,除了那些于我很是生疏的賬本,便是父親收集的大哥的來信。父親很細心,他在每封來信的信封上,寫下收信時間,一封一封整齊重疊。下雨的日子,父母閑暇下來,父親便會拿出書信,再次朗讀大哥的往昔來信。書信里,我們能感知大哥剛到大學的不適應(yīng),到后來的迷惑,再到后來的活躍,以及工作中的零零碎碎。
后來我上了初中,父親把我叫到跟前:“你現(xiàn)在是初中生,以后大哥的回信就交給你了?!蔽艺\惶誠恐,怎么敢與大學畢業(yè)的大哥書信往來?
趕鴨子上架吧!
那個周末,父親拿出厚厚一疊信紙,鋪在餐桌上。他一句一句念著,我一字一字寫著。
“你的字還得努力練練,寫得像螃蟹爬一般?!备赣H教訓起我來。他文化不高,自然也無法挑揀出回信中的錯別字及病句。
二十多天后,我收到大哥的回信,厚厚的一疊,還貼了兩張郵票。打開信封,一份是大哥的回信,一份是我寄給大哥的書信?;匦胖?,大哥尤其提到我,要我以后多寫信給他,一是交流學習心得,二是通過寫信提高作文水平。我寄給大哥的書信,標點、詞語及句子,都被大哥用紅筆一一改動,比當年我的語文老師改得還要仔細。高人指點,方知自己寫的書信錯誤百出,但大哥并沒有打擊我,而是鼓勵著我。每一次大哥回信,我都要把他退回的書信一一細讀,看看自己錯誤的原因何在。日子漸次分明,退回的書信中被改動的地方也越發(fā)稀少。
后來,我就讀師范學校,大哥寫來書信,叮囑我在學好專業(yè)的同時,一定要培養(yǎng)自己的一技之長。
那些年,我常常與大哥書信交流,自我感覺寫作水平長進不小。恰逢學校文學社招聘新社員,我拿出自己剛寫的一篇小文投石問路,文學社的輔導老師覺得我有寫作潛力,就吸納我為文學社的會員。那時校園“第二課堂”搞得如火如荼,每周三下午,我都準時踏進文學社的大門,聆聽輔導老師講散文、小說、詩歌的寫作與鑒賞。
后來,文學社的刊物(油印小報)發(fā)表了我的一首散文詩,我興奮地寄給遠在康定的大哥。大哥除了祝賀,還給我寄來許多文學期刊,鼓勵我多觀察生活,寫出有濃烈生活味道的文章。其時,大哥已有多篇作品發(fā)表在國內(nèi)分量極重的文學期刊上,他也因此加入了四川省作協(xié)。那些日子,我與大哥的書信,交流更多的是關(guān)于文學。在他的潤色和推薦下,我的小文也陸陸續(xù)續(xù)發(fā)表在一些報刊上?,F(xiàn)在的我,在文學上有了一丁點成績,大半的功勞都應(yīng)歸于大哥。
時代飛速前行?,F(xiàn)在,書信被電話、QQ、微信逐一取代,但我們的親情依然如故,書信里承載的溫度還在。
(作者系中學高級教師、萬州區(qū)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