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
瑤瑤背著雙肩包,抱著一歲大的孩子,撲面而來?,幀幨俏倚【说莫毶畠海洗我娝臅r候她才上小學。她的眼睛大而明亮,隨我小舅。在我的印象里,小舅最顯要的特征就是那雙大眼睛,睫毛也長,水汪汪的。他在我們老家開過維修部,修三輪車電動車,汽車偶爾也修。我上下打量瑤瑤的時候,想到的卻是小舅蹲在地上仰望我的樣子。他一臉油泥,疑惑并專注地仰望。那雙眼睛真像是一泓清泉。
她幾乎沒長個兒,還是我多年前見到的那么高。見她風塵仆仆的樣子,我有點心疼,很想把她懷里的孩子接過來抱著。我問她怎么來的。她說坐火車。那孩子一直在看我,也許是看我有些怪吧,害怕我。我留了絡腮胡子,這讓我多少有些與眾不同。我沖那孩子皺眉頭、擠眼睛,他哇的一聲大哭?,幀幓琶逅絿佒f,別怕別怕,這是舅舅。
瑤瑤的一聲舅舅,讓我想起三十多年前,在大堤上的土地廟里,我第一次喊了我小舅一聲舅舅,也是唯一一次,后來再也沒喊過。記得是盛夏,我們從草叢里走了出來,他騙我去了河堤上的土地廟里。那年我十歲,他十二歲。一進廟門,他就在我身后飛起一腳,然后騎在我身上,朝我揮拳頭。他叫喊著說,叫你喊我阿弟,叫你喊我阿弟。那時我才知道,他把我叫到一個荒廟里的真實緣由。他是為了教訓我,好好教訓我,讓我當著土地爺的面,喊他一聲舅舅。我怯怯地喊。他擰著我的耳朵,逼我發(fā)誓,絕不告訴別人。我的確沒告訴過別人,也不可能告訴別人。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沒人知道這回事,或許連我小舅都忘了吧。
小舅九歲那年和他媽媽從廣西賓陽來到我們這。我姥姥去世后我姥爺常去廣西賓陽做生意。那年初冬,我姥爺在賓陽愛上了當地的一個女人,一個鰥居多年,另一個喪夫不久。據說他們一見鐘情,后來他們就在賓陽結了婚,再后來小舅就隨他們來到了山東。小舅在廣西還有哥哥、姐姐,他是最小的一個。他媽媽叫他阿弟,我們也跟著叫,我們叫他阿弟是在嘲笑他是個拖油瓶。我也叫他阿弟,他就一直憋著火。他在我們那群孩子中格格不入,但他知道我們叫他阿弟都是沒安好心。他只上了一年學就輟學了,或許是他受不了別人喊他阿弟時的樣子。自從那次土地廟事件之后,我再也沒惹過他。
我問瑤瑤,有你爸爸的消息了嗎?瑤瑤冷冷說了一句他死了。我慌忙問她,怎么死的?什么時候?瑤瑤惡狠狠地說早死了。說完腦袋扎進孩子的脖頸里對孩子說,你說是不是呀,團團?她接著和我說要是死了才好呢。我問她,小舅要是真死了,你難道不難過嗎?她說我不知道,不過他和死了沒什么兩樣。我說瑤瑤你說的是氣話。
瑤瑤三歲就死了媽,是我小舅一個人拉扯大的。在我印象里,他們父女倆親密無間。在我姥爺的葬禮上,小舅一路背著五歲的瑤瑤,上山又下山,她就是死活不下來,就讓她爸爸背著。小舅披麻戴孝的時候,瑤瑤在他身后,像是騎著一匹白馬。
她穿的是牛仔短褲,露著兩截白晃晃的腿,粗壯緊實,看得出她也特別勤勞能干。一雙黑色的高跟短靴,走起路來橐橐橐響。她跟在我后面,我卻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我慌忙打開家門,請她進去。
房間很小,兩房一廳,離婚后我就住在這里。瑤瑤聽說我離婚了,眼睛一亮,像是松了一口氣。后來我才知道,她是偷跑出來的,正在鬧離婚。當然也不算是偷跑,她和他們大吵了一架,一氣之下就跑出來了。她說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兒,想想這個世界上能找且能找到的人只有我了。她對吵架的事含糊其詞,想來受了不少委屈,感覺隨時會大哭一場。她還偷偷告訴我,她都沒結婚,談不上離婚。她能來找我,我還是很開心。她的出現(xiàn)更是個提醒,讓我別忘了那些塵封的往事。有些往事看似被淡忘了,其實一直都在,在我們人生前頭埋伏著。
沙發(fā)很小,她抱著團團坐在另一頭。她說你和我想象的一點也不一樣,我一直覺得你在大別墅里享清福呢。我說對我挺失望的是吧。她說那倒沒有,就是沒想象中那么好。我說地方小點,不過也能住得下你們。我指了指,讓她們住另外一個房間。她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來了,說快打開電視,湖南衛(wèi)視,要大結局了。我忙把電視打開。她在一心一意看電視的時候,我下樓去買了點吃的。路上我想起了和小舅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來了。
那天風很大,也許我記錯了,但我總有一種北風嗚咽的感覺。我家離我姥爺家有二十里路,我們都住在衛(wèi)河邊上。那天我們趕著驢車去我姥爺家,一輛小驢車在大堤之上白楊樹之間,慢悠悠地穿行。我睡了一路,一覺醒來,我們就下了大堤,直奔我姥爺家小院落。姥爺從一間土屋里走出來,和他一起走出來的還有一個女人,嬌小蒼老、頭發(fā)灰白、滿臉皺紋、一口金牙,這是我多年后能想到的。她比我姥爺年紀小,但看上去卻更老一些。她非常慈祥,軟語輕聲,不過我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么?,F(xiàn)在想來,她似乎不太像那種決絕的女人,說走就走,一走就是大半個中國,再也不回頭。她在廣西還有幾個兒女,竟終生未再相見。她來之后的第五個年頭得了腦瘤,不久就去世了。
小舅是從土屋里跑出來的,更像是飛出來的,像一只剛學會飛的雛燕,他繞著我們轉。他媽媽在身后追趕他,一聲聲喊他,喊他阿弟。一路上我一直埋頭回憶她追他的樣子。那天院子里來了很多人,站著的、坐著的、倚著樹的、東倒西歪的,似乎都在觀看他們你追我趕,像看一場久違的皮影戲。后來我小舅停了下來,像是飛累了落在我面前。他發(fā)現(xiàn)了我,一個比他還矮小的人。除他之外,我似乎是那個院子里唯一的孩子。他對我充滿了好奇,耐心地打量我,用他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我記得我們并沒有說話??伤戳宋液芫?,我們分開后,他好像一直在找我,找了我一整天。我想他也許是一直想和我說句話,后來的若干年他也總是這樣,想和我說點什么,除了那次他騎在我身上讓我喊他舅舅。
我和那孩子戲耍了一晚上,竟出乎意料地輕松。臨睡前,我給團團洗澡的時直想掉眼淚。他的眼神很像我小舅,像一泓清泉。我拉著他的小手,他也緊緊攥著我,我們在水汽氤氳中,像是融為了一體。我給團團洗澡期間,瑤瑤一直在陽臺上打電話,我也顧不上她。她像是在和什么人吵架,手在空中不停地揮舞,有時會用力地拍一下陽臺上的鐵欄桿。過了很久,她才平靜下來,一個人在陽臺上抽煙。那時我正逗團團玩,在玩一個非常無聊的游戲,可他每次都笑得前仰后合。我也跟著他笑。我有好久沒這么笑過了。
瑤瑤哄團團睡覺似乎很有辦法,我想這可能是天生的。她抱著團團的時候,讓我忘了她還是個剛成年的女孩?,幀帍姆块g里走了出來,搖身一變,像換了個人似的。她和剛才抱著團團走進去的那個瑤瑤不一樣了。她問我,有酒嗎?我說有。我從冰箱里給她拿啤酒。我也想喝點。我們坐在沙發(fā)上一起喝啤酒。
后來她說起了她媽,我那個小舅媽?;蛟S是瑤瑤不知道該和我說點什么。她問,你見過我媽嗎?我說好像只見過一次,小舅結婚那天。我想起那天的她來了,卷發(fā)、圓臉,有些胖,或者說很胖。她似乎一直在笑,對誰都很客氣,坐在一群人中間,有些手足無措。她倒是很會說話,頗通世故,嘴甜?,幀巻枺悄阒浪窃趺此赖膯??我說知道,是我媽告訴我的。她是喝防銹粉死的,小舅的維修部有不少那種東西,很像白砂糖?,幀幷f,我在沒來之前,也想過和她一模一樣死去,也找來了防銹粉,用水把它化開,真像一杯白糖水呀,在喝的時候卻突然想笑。大哥,你知道我為什么想笑嗎?她很快喝完了一瓶啤酒,咬牙切齒,像是正在喝她說的那杯白糖水。她喊我大哥,頗為刺耳。我還在想婚禮上的小舅媽,被一群人簇擁著,滿臉堆笑。那場景現(xiàn)在想來竟陰森可怖,似乎注定了后來的一切。瑤瑤很像她,尤其是那副緊張不安的樣子。我看向瑤瑤,更像是掠過她,看她身后的陽臺,陽臺之上的夜空。我耳朵又在嗡嗡響,像是有一輛推土機正向我們這邊轟隆隆地開過來。最近我總能聽到一些古怪的聲音,就在不遠處?,幀幫蝗恍ζ饋?,大笑,動作夸張,可聲音很小。她說想死的時候才想起她,真是該死,我端著那杯毒藥正要喝的時候,我就看見了她,她好像站在那里沖我笑呢。我隨她的目光而去,也像是在找一個人。
她轉過頭來,死死地盯著我。她讓我突然覺得陌生。她說大哥,你是寫小說的,你寫寫我媽吧。她湊近我,越來越近。她接著說我媽不是因為我爸才走上絕路的,她是因為另外一個男人,你知道嗎?一個從沒見過的網友。她點起一支煙,抽了幾口后才問我,我能在房間里抽煙嗎?我沒說話。她把那支剛點著的香煙塞進了啤酒瓶里說,小時候我對你有印象,你和一個女的來過我家,那個女的是我大嫂吧?我想起了她說的那個女的。我說不是。她歪著頭問我那是誰?我說一個朋友。她說你撒謊,一個朋友,你們倆靠那么近,我都看到了,她的手伸進了你的褲兜里。我說我以為我們會結婚。她說我從沒看見過那么漂亮的手,她的指甲在閃光,亮晶晶的,像是水晶,我現(xiàn)在還能想起來。我要是有錢,我就開家美甲店,讓這世界上的女人都有一雙漂亮的手。她伸開手指,她也做了美甲,晶瑩明亮。她自嘲地說了一句,手又短又粗,沒辦法,就是個出力氣的苦命人。
我說時間過得好快,那時候你還是個小女孩,一直坐在地上看電視。她說我是假裝看電視,其實我老在偷偷看你們呢。我問一屋子的人你就只看我們倆?她說是呀,你們和他們不一樣,一看就是從外面回來的,我這輩子都不會忘了那個女的,她真美。我說記得那次是姥爺五周年的忌辰。她說好像是,那天我想跟你們走,再也不回去了。她凝神想了一會兒,接著說,你們上了河堤,我悄悄在后面跟著。你們停下來了,我躲在一個拗口里。她穿卡其色風衣,系一條落葉黃的圍巾,倚靠在一棵白楊樹抽煙。你背對著她,像是在看遠方,也許是在看北方那條河吧。她卻一直在看你,我被她迷住了。我說我忘了,不記得我們上過那個大堤。她說是她拽著你走的。我在想她說的那個人。
瑤瑤沒再繼續(xù)糾纏那個女人。也許她是覺得我無話可說吧。她接著說起了她媽的葬禮。她說在我媽葬禮上,出現(xiàn)過一個陌生男人,我想那個人就是她的網友吧。我說你怎么知道的,那時你才三歲。她說是我爸說的,他說那個人就是他,戴著墨鏡,在人群里鬼鬼祟祟?,幀庍€說到他兩個舅舅大鬧葬禮的事,他們兩個橫在棺材前面,就是不讓下葬?,幀幷f他們說是要人,其實是想要錢。她說我爸一手抱著我,一手翻開我媽的手機,他當著眾人的面,念她的短信,那些肉麻的情話,像念詩一樣大聲地朗誦。她說到這里就笑了,陰沉地笑。她說你不覺得很荒唐嗎?那個戴墨鏡的家伙在聽我爸念那些情話,我媽寫給他的情話。我問后來怎樣。她說其中一個舅舅,拍著棺材板說,別念了,別念了。我問這都是你爸告訴你的嗎?她說其他人也和我說過。她接著又說人活著就像個笑話。她起身離開,去洗澡了。我在沙發(fā)上能聽到浴室里嘩嘩的水聲。她也許在哭,后來我聽到她在唱歌,唱一首我從沒聽過的歌。我回房間,緊閉房門,像是仍舊不放心,又把門反鎖了。我躺在床上,感覺這個世界一直在旋轉。冥冥中聽到小舅在喊我,我恍然一驚。我知道小舅想和我說什么了。他其實就是想交個朋友,而我是那個最有可能成為他朋友的人。
第二天我?guī)麄內タ春!,幀幈持p肩包,像是要離開的樣子。她像來時一樣,背著包抱著孩子,走在我后面。我們走出小區(qū)時碰見了小區(qū)的保安,我和保安一起參加過一個文學沙龍活動。他也是個文學愛好者,有時我看見他面色潮紅地對著小區(qū)空蕩蕩的廣場大聲讀詩。我們遠遠地打招呼,使眼色。后來他搖晃著一本赭色的書,也許他也不確定要不要送我。我走近一看是他出的新書,一本詩集,詩集的名字叫《小區(qū)上空》。他拿書的手一直在抖?,幀帍纳砗笠话褤屃诉^去,問他,你寫的?她也似乎有些不相信。我問,送我的?他點了點頭。
我們叫了輛車。詩人保安一直送我們上了車,車開了他還站在遠處揮手?,幀幾笈?,她一路上都在翻那本書。下車時,她說他讓我想起一個人來。我詫異地望著她。她說我爺爺。我問,你在廣西的爺爺嗎?她哼了一聲,有點故弄玄虛。我才明白,她說的是我姥爺。我問她為什么。她沒說話,把書遞給我后向馬路對面的廣場走去。
廣場正中有個火紅色的雕塑,叫《五月的風》,以螺旋上升的風。我們繞著這雕塑轉了一圈。我想起過去的一張照片來,是我姥爺抱著我,那時還沒有這么壯觀的雕塑,不過也是在這里,面朝這片海。我們都在笑,我忘了竟有過這么快樂的時刻。這照片是我姥爺去世后我媽送給我的。我和瑤瑤說起這張照片,又和她說起更遠的過去。我姥爺當兵時也在這里照過相,身穿綠軍裝,神氣飛揚,身后就是這片海。我小時候見過那張照片,不過后來遺失了,那時他可能剛滿十八歲。瑤瑤站在雕塑前發(fā)呆,似乎也在追憶那些遙遠的過往。
我們離開那個火紅的雕塑時,她突然和我說起一樁往事來。她說多年前的一天,她在屋里看電視,突然聽到院子里一聲巨響。沖出來發(fā)現(xiàn)有個人掉進了他們家的糞池里。起初她以為是只羊,等她走近才發(fā)現(xiàn)是她爺爺,也就是我姥爺。奇怪的是他在糞池里并沒有掙扎,仰面向上,漂浮著。剛下過雨,糞池滿滿的。這是瑤瑤說的,那時她剛滿五歲,不過她說她記得非常清楚,她一輩子也忘不了他在糞池里漂浮的樣子。她說她現(xiàn)在一想起爺爺就是那副樣子。我知道那個糞池,在我姥爺家院子的東南角,足有丈余,看上去像是很深的樣子。我聽我媽說過這件事,她也因此對我小舅心生怨恨,她甚至說小舅是故意的,他想讓姥爺死。她在描述當時那個場景時,說我小舅就站在糞池邊一動不動地看著。
穿過廣場,我們才能看見那片?!,幀幾叩煤芸?,我抱著團團,走在她身后。她向那片海跑去。她在沙灘上跑步的樣子很怪。后來她摔倒了,不過很快起來了,深一腳淺一腳,繼續(xù)向前跑。她似乎忘了身后還有我們。我喊,瑤瑤,慢點。她在喊,大海,我來了。團團也變得很不安分,一直想掙脫我。我追趕著她,就像是在追趕那一幕幕的往事。我還在想,她說的那個臭氣熏天的糞池。記得糞池邊好像有一株梧桐樹,我爬上去過,站在樹上向下看。糞池竟像一面鏡子,我能看見我小小的影子。
海邊人很多,風也很大。我似乎聽到有人一直在哭,是女人的哭聲,也可能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幀幭铝怂?。她把鞋子遠遠朝我扔過來,像是扔過來一個手榴彈。她光著腳踩在水里。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也許是水有點涼。就在我想她可能會退回岸上的時候,她撲倒在水里。她向大海深處游去,越來越遠,只能看到她的頭像一個逗號在海浪里沉浮,后來我就什么也看不見了。我開始抱著孩子大喊。我想她很可能不會再回來了。她來找我,就是為了這個。她和她媽媽一樣決絕。團團此時開始大哭。一些人圍了上來,他們也許以為我是個瘋子。這讓我迅速冷靜下來,開始想象一個人如何把團團撫養(yǎng)長大。
我像瑤瑤一樣,將腦袋扎進團團的脖頸兒里,逗他,安撫他。他終于不哭了,身邊那些人也漸漸散了。我在大海里又看見了她,正遠遠沖我揮手。我也沖她揮手,那一刻,我興奮極了。她從海里走出來,渾身濕淋淋的,我很想沖上去抱住她。團團也在尖叫,在我懷里一聳一聳的,像只毛毛蟲。她滿臉堆笑,頭發(fā)貼在頭皮上,讓她的臉顯得又圓又大。她向我們走過來,讓我想起多年前的小舅媽。她說的第一句是,你的胡子像是黑色的浪花。我沖她豎起大拇指。她眼角一挑說,《小區(qū)上空》里有這么一句話。我和她一起笑。她接著說,他寫的沒錯,胡子真的很像浪花呢。 我們坐在沙灘上曬了會兒太陽。團團在玩沙,像是一切都塵埃落定了。眼前的海也安靜了許多,似乎變得越來越遠。我問你爸爸有沒有和你說起過我?她懶洋洋地瞇著眼說,沒說過。我問,真的沒說過?她說讓我再想想。她突然想起什么來了,眼波流轉地說,我十歲那年離家出走過一次,想去看海,當然我是想找你們,我知道你們就在海邊。我問,后來呢?她說后來我爸爸在火車站抓住了我,他知道我要去哪里,就是那次,他和我說起了你。我問,他怎么說的?她說我爸爸說咱們和你不是一路人。我問,還有嗎?她說沒了。對了,他打了我,那是他這輩子唯一一次打我,一個響亮的耳光,當著好多人的面,現(xiàn)在想起來,臉上還火辣辣地疼呢。她摸了摸自己的臉,說我覺得他恨你,可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想告訴她,他也打過我。想到土地廟的那一幕,我笑了。我對瑤瑤說,我也恨他。她接著問,為什么?我問瑤瑤,那你恨他嗎?她說不恨。可很快又說了一句我恨他。我們都沒再說話。過了很久,她突然問我,你說我爸會在哪里呢?
手機響了?,幀幷酒饋?,向遠處走去。她背對著我,不想讓我聽到?;蛟S是她婆家來的電話,讓她回家。她可能正對著電話哭。風從她那邊吹過來,我似乎聽到了她的哽咽聲。
她一個人在沙灘上來回走,像是被什么問題難住了,無法抉擇。后來她走回來了,也許已經拿定了主意。她的衣服還沒干,粘在她身上可以清晰看到深色內衣的邊緣。她坐在我身邊,不住地向遠方張望。我問她是不是在等什么人,她說沒有。
我們在沙堆上坐著,她突然讓我說說她爸爸小時候的事。我想和她說說荒廟里我們打架的事。我趴在土地爺腳下,拳頭落在我身上。可我不想說這個。我想起他的絕技來了。他真是個謎。他能做的事,我很多都做不來。比如他可以踩著大軸承,在街上狂奔。我問那是什么,他說風火輪。我才知道他在學哪吒。只要是圓的東西,他都能踩上去,如履平地。記得有一次他竟踩著兩個大軸承的外圈,手拿一支紅纓槍,在院子里喊殺。我對著瑤瑤比畫,我和他說起了那一幕。她說我見過,他真的能踩著兩個圓滾子,而且走得很快。她突然一臉憂傷地告訴我,我爸爸給我做過一雙旱冰鞋,樣子很難看。她接著說,從沒滑過一次,太丑了,嫌丟人。我想爸爸應該特別失望。
她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接電話的手一直在抖。她說知道了。掛了電話,她示意我們走。她可能是去找一個人,要不就是那個人來找她,她和那個人早就約好了在哪里見面。她背著雙肩包走得很快,我抱著團團緊緊跟著她。
我們在那個火紅色的雕塑前停下了。我仰著頭,端詳這《五月的風》,想風的形狀。這時,有兩個男人向我們徑直走過來。其中一個二十歲左右,另一個四五十歲,像是他的父親。瑤瑤認識他們。不過他們并沒說話。那個年輕人一直惡狠狠地盯著瑤瑤,像他父親模樣的人卻不住地瞄我。我遠遠看著他們。他們在爭吵,說著家鄉(xiāng)話?,幀幓仡^看我,眼里有乞求。那個年輕人看了我一眼,朝我飛奔而來,搶我手里的孩子。團團被他搶走了,孩子嚇得直哭。他惡狠狠說了一句,我是他爸爸。他們走了,臨走前給她扔了一沓錢,也許是分手費什么的。我才弄清楚那兩個人,一個是團團爸爸,一個是團團爺爺。
瑤瑤說,大哥,我請你吃飯,吃好吃的。她挽著我,離開了那個廣場。我一路都在想團團在那個男人懷里掙扎的樣子。當我們走到馬路邊時,一輛空的士緩緩駛過來?,幀幟偷厮砷_了我,疾走幾步,一拉車門,鉆進了車子里。她都沒和我說聲再見。她走了,一個人走了。我給她打電話,電話關機了。我又回到了那個廣場上,回到了那個雕塑旁?!段逶碌娘L》像螺旋一樣上升。她和她爸一樣,落荒而逃。
那天晚上,我一直待在瑤瑤曾住過的房間里。我躺在那張她睡過的行軍床上,一邊喝啤酒一邊想那些過往。這是三十六樓,躺在床上似乎能看見浮云在窗邊游散。喝著喝著,我突然被一種羞愧的情緒攫住。我從來都不是局外人。小舅、瑤瑤,還有我小舅媽,都和我息息相關。將那些過去的往事厘清,我感到無能為力。后來我一直在想瑤瑤在出租車里透過玻窗看我的樣子。那無辜的眼神,讓人難過。
夜里十二點多,我獨自出門。走出小區(qū)的門口的時候,我看見寫詩的保安在崗亭里讀書。他沒看見我走出去。我回頭看他,又看了看小區(qū)上空,竟莫名感動。我叫了輛滴滴,想去海邊轉轉,看看海邊白色的細浪,消失又顯現(xiàn)。
下車后,我走向《五月的風》。在夜晚的風中,《五月的風》像個大怪物。我仍能想到它火紅的模樣,在陽光下熠熠奪目,可現(xiàn)在卻發(fā)著幽藍的光。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它,突然聽到有女人在嚶嚶地哭。這沒什么好稀奇的。海邊天天有人在哭。冥冥中,我感覺哭的不是別人,是瑤瑤。我繞過去,發(fā)現(xiàn)有人坐在雕塑前,就是她。地上有啤酒,她一個人在喝。我喊了聲,瑤瑤。那一刻,我一直在想,也許我真的是出來找瑤瑤的。
我說我猜就是你。她說,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我沒回答,呵斥了她一句,快跟我回家。她說不。語氣堅決,她和她媽一樣,從來都是個決絕的人。我坐在她旁邊,挨著她,一起眺望遠處的海。她突然問我,你為什么離婚?我說讓我怎么和你說呢?她說長話短說。我說說不清楚。
她說我后悔,后悔死了。我不明所以。她惡狠狠地說我應該把那沓錢扔到他們臉上,讓那些錢飛得到處都是,我再看著他們在我腳下一張張撿起來。她說著說著又哭起來了,說大哥,我想團團了,我不能沒有他。她哭了一陣,問了我一句,我爸、我奶奶怎么就能說走就走呢?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問她,白天你坐出租車去哪里了?她說我去找一個人,可我快到的時候,又不想去了,讓師傅掉了個頭,又回來了。
我們很久沒說話。我也跟著她喝了起來。地上有不少空酒瓶。這時她突然站起來,開始模仿他雙腳踩風火輪的樣子。她搖搖晃晃,真像是腳踩兩個輪子。她回頭沖我大喊,我想我爸了。我說我們去找他,我陪你去。她問去哪里找。我說去廣西,我知道他在廣西。她說你胡說。我說,你看我像胡說嗎?她問,是真的嗎?我說不騙你。我想小舅也許真的在廣西。她說走,我們去廣西。我跟著她起身。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又大踏步往前走了,走得很快,像她爸,踩著風火輪。
責任編輯? ?丘曉蘭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