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大水過境,泥沙俱下。兩日一夜后,水稻從渾黃的水里冒出頭來,一身泥巴,委屈而倔強。父親手執(zhí)木勺,冒雨下田,一勺一勺潑水,為稻洗濯。
大水經(jīng)常過境,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不是明年或許后年。大水是桃花溪泛濫而來。桃花溪安靜時只有一勺水,兇起來,卻有半海之水。半海之水天上來。村口幾家代銷店,地處低洼,大水洶涌而至時,一層店面被淹,許多零食漂散。長鼻王或泡芙應(yīng)該漂得最遠。板凳和冰箱漂到門口,又被追了回去。
父親的水稻田里,二十塊專屬稻田木牌只剩三塊,分別是:雪喬專屬稻田;王小京專屬稻田;可可一家專屬稻田。父親又找回一塊:查杰慧專屬稻田。六月中旬我們到田里插秧,大家見到了自己的水稻;現(xiàn)在木牌子卻隨波逐流去也。一塊用了五年的木牌“父親的水稻田”,已有了歲月的包漿,這一次也漂去了遠方,這些木牌子把我們大家對于土地的熱愛,以一種浪漫的方式,播撒到了更廣闊的地方。
我讓父親再準備一些木牌子,到時重新寫上字,再插到田間。
水稻之名既有一個水字,也就不那么怕水。曾有一年,水淹七十二小時,水稻露頭后大口呼吸,繼續(xù)生長。水稻一生命運多舛、磨難不少,沒有誰能隨隨便便谷粒滿枝,大獲成功。蟲害稻瘟,或旱或澇,雜草欲爭天下,蝗蟲伺機而動,田野里危機四伏。平安從春到秋,是田間最重要的事。
大水之后,水稻雖仍未完全恢復生氣,但也還是青綠喜人。暴雨又至,落到田間噼啪作響,稻葉趴在水面,依然承載圓滾滾的水珠。稻友說是“稻堅強”,我說那是“稻倔強”。
南方多省洪災,我們的損失算輕的。村里沿溪所建公用設(shè)施摧毀不少,石階石凳悉無蹤影,村人扼腕嘆息。我村集體經(jīng)濟實力薄弱,能做成一點事情殊為不易。多年來村子都有發(fā)展訴求,惜大家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有時到省內(nèi)各地行走,尤其臨安、蕭山、桐廬、淳安、建德、德清等地,有的村子建設(shè)發(fā)展極好,也生羨慕之心。然而……天下的事情,都是說說容易做做難。
田邊原先育秧的一小撩旱地,前段時間種上了黃豆,豆苗短小,長勢良好??磥泶笏畬λ矝]有什么影響。想起陶淵明“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句,有人說陶某人不善農(nóng)事,實乃誤會他了。種豆之地,緣何要把雜草去除呢,草與豆共生共長,一點都不會相互妨礙。田埂上的黃豆,到了秋天,一株一株沒在草中,也是果莢累累。
父親在田間發(fā)現(xiàn)一個鳥窩。這鳥窩奇怪得很,架在三四蔸稻禾之上。是白鷺的窩。白鷺把稻葉啄斷,架上許多枯枝,橫七豎八地疊起來,又在上面鋪上一層稻葉,看起來甚是舒適。壘窩的稻葉還是碧青的,可知這窩新完工不久。父親前兩天發(fā)現(xiàn)時,窩中有兩枚鳥卵。昨天傍晚我去看時,窩中已有四枚鳥卵。白鷺構(gòu)筑生活的效率很高——七月一日大水才退,這三四天里,它已將日子經(jīng)營得很有聲有色。
父親發(fā)現(xiàn),白鷺還在窩旁插了一根竹枝。不知道是不是記號。我們在那里看了一下,沒有見到母鳥,也沒有公鳥,便小心地沒有去碰它的窩,怕它們發(fā)現(xiàn)異樣。這日子,雖還有風有雨,卻也算得是靜好的了,且不要打擾它們。
我在田埂上候了半天,見到幾只白鷺在遠處起起落落。也不知道是它們之中誰個的窩。
白鷺多時也是多的。半文兄說應(yīng)是牛背鷺,我以為這一類鷺鳥,一概可以白鷺稱之——從前喜歡棲停在牛背上?,F(xiàn)在牛都沒有了,牛鳥圖也就難以重現(xiàn)。白鷺起落,身影輕逸曼妙,在青黛色的層層山影和綠色的稻田里,鷺鳥的白色就很是好看。
有朋友問,我們的稻田里是不是也能養(yǎng)魚?,F(xiàn)在很多地方流行稻田養(yǎng)魚或養(yǎng)鴨,或是魚鴨兼養(yǎng),形成一個稻魚鴨共生系統(tǒng)。我就此專門咨詢過水稻界的科學家。就種養(yǎng)效率來說,稻魚鴨共生,遠不如把一小塊田圈出三份來,一份種稻,一份養(yǎng)魚,一份養(yǎng)鴨,三者都會長得更好。其實哪怕是共生共養(yǎng),也只是某一個有限的時間段里,三者共生共養(yǎng)。即是說,稻田養(yǎng)魚或養(yǎng)鴨,可能看起來比做起來更美好。至于我們這一片田,能不能養(yǎng)魚呢。我想,也是可以的。大水過境之時,河流會帶來許多小魚小蝦。我蹲在田埂上時,就發(fā)現(xiàn)田里已有小小的魚群了,也有小泥鰍了。恐怕白鷺也是專為此而來。
現(xiàn)在我們有了一個“稻——蛙——魚——鷺——風——雨——雷——電”共生系統(tǒng)。
錢先生寫了四個大字,“種稻得道”,我和父親一起把它掛上墻。七月五日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