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
蓼
風(fēng)涼,勁吹,湖水漣漪起。近岸處,有濤聲。詩經(jīng)中的“蓼”,一叢叢,淹沒在各類雜草中,搖個不停。這種草,高不到半米,莖稍硬,有節(jié),分叉。葉片長條狀,似葦葉。頂端有穗狀花朵,較狗尾草沉實,上面一個個青白色的顆粒,比谷粒小,一碰就掉。或是成熟的種子?管他呢,稱其為花也無所謂。花即是實,實即為花。
詩曰,“其笠伊糾,其镈斯趙,以薅荼蓼”,大意為,頭戴斗笠,持鋤翻土,薅除雜草??梢姡げ⒎鞘裁促F族。人類一代二三十年,蓼草一年一代。接續(xù)不斷綿延兩千多年,遭遇滅絕的可能性,或是我的一百倍。以百分之一的機遇,從詩經(jīng)中一直走到我面前,其情也篤。而我,眼睛盯著的是它,身,后。
兩千年啊,影影綽綽的場景,似見似不見。我的先人,亦在那千萬人中間。彼時的遭遇和喜怒哀樂,又神圣,又隱秘。我一度哀傷于這遙不可及。此刻觸摸著一叢叢蓼,只需一閃念,他們便隨著湖面的波紋漾到我身邊。
或峨冠博帶,仙衣飄飄,或短袖緊身,頭裹葛巾,有男有女,有黑黑的胡須和白凈的元寶耳朵。他們的舉止帶著那個時代的共性,他們腔調(diào)怪異,我得側(cè)著耳朵,聚精會神才能聽清。
彼時的衣食住行,雞毛蒜皮,如棉花糖塞滿我身邊的空間。宏大敘事的史書中絕不會有,士子的閑筆中亦鳳毛麟角。我摸了又摸,聞了又聞,很快失去興趣。是的,他們的“滿”,不是豐富,是寡淡,是矯揉造作,是矯情,是野蠻,是索然無味,統(tǒng)統(tǒng)裹在一起。與吾之日常并無二致。我從沒跳出兩千年前的車轍,且勢必一代代覆轍前人。不知多年以后的我們,是否按部就班變得神圣。
蓼花有白有紅。眼前之蓼,因湖水而白。一只螞蚱在草叢里爬來爬去。湖水的波紋層層疊疊,多過我額頭的皺紋。它的愁事壓過我的愁事。
吊 蘭
吊蘭花期已過。整盆吊蘭,只剩一朵小白花,掛在纖纖的一根莖上。細長的花瓣,每一瓣都是米粒兒大小,平攤開。黃色花蕊從中間突兀而出,與花瓣垂直。小巧、精致。
其葉似葦葉,邊緣白色,向內(nèi)卷曲。密密麻麻,擠擠插插,于半空中迎風(fēng)飄蕩。南方的秋天,萬物競綠,終于還是在這飄蕩中感到一點點凋零的跡象。
我愛這凋零。它是年輕和沖動的彌補。沖動越多,枯黃就該對應(yīng)著增多。這里的凋零遠遠不夠。更遠的地方積壓了凋零,卻也沒辦法運過來。
此處和彼此,各按著自己的步調(diào)在漸漸變老。
高處的榕樹上,兩片黃葉掉落。斜躺在吊蘭花盆里,擋住那朵花。
我拿走黃葉,把吊蘭上的灰塵擦了又擦。很小心,就像靜靜整理母親頭上的白發(fā)。
吊蘭又名桂蘭,與我母親同名。
再力花
釣魚的人起身走了,魚在他的網(wǎng)兜里使勁撲騰。水珠外濺。
天空真藍,湖水真清。湖是一張嘴,水草繞湖而生,就成了一圈綠色大胡子,一年到頭都不刮干凈。
那些水草,在岸邊,仿佛兩棲動物,入水也可,登陸也可。高高低低,起伏并不大。陡然,一根魚竿站了出來。
釣魚的人忘記收走了?好像不是。并非一根魚竿,是一排,都彎著腰,探著身子伸向湖中。
看仔細了,那是再力花,又名水竹芋。細長的莖,真能以假亂真。
紫色的小花兒,突兀地掛在莖頂,可以想象為魚餌。其實它更像一個變異粗大的麥穗。遠望,不見花形,知道是花。近瞧,長相奇特,反無法描述了?;ò晟弦话胗邪咨乃?,以手輕輕拭之,可將白色擦掉,再往他物上面一抹,他物即刻變白。有一點淡淡的香味,也可能是怪味,但我覺得應(yīng)該是香。
再力花天天看到漁人手里的魚竿,總琢磨一件事:為什么要長成這個樣子呢?想著想著,自己就長成那個樣子了。
詩化一點,再力花又像纖細的少女,對著水面照鏡子。探出身,是想離水面更近些。風(fēng)來,波光粼粼。這很影響效果。她要把它擦干凈,總也擦不干凈。她就那么守株待兔,等待著水面徹底平靜的一天。水面卻從沒停止晃動。風(fēng)乃始作俑者。它不想再力花看到自己的一點點疤痕。它希望再力花相信自己的美。風(fēng)才是最愛它的。
遠處大朵大朵的白云,跟頭把式向這邊跑來。它們太喜歡圍觀了,想看看湖邊站著的,到底是魚竿還是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