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永
巍巍燕山,綿延向遠(yuǎn)方
多少年不曾改變
遠(yuǎn)觀的波浪和浩大
在天際盤旋的雄鷹視野內(nèi)
竟是如此落寞寂寥
遠(yuǎn)沒有山間蹦跳的野兔
更讓它加速心律
這一切,早晚必將結(jié)束
不管一生有多么小心謹(jǐn)慎
巧妙周旋于世界
瞬間即是永恒
即便健碩威嚴(yán)的燕山
也無法掌控一場生死搏殺
也不能護(hù)佑山中的一切
哪怕是自己的最愛
那只野兔,土黃的皮毛
最終零落于山川草莽
雖然它也有過被動的飛翔
有過悄無聲息的蟄伏
撕心裂肺的疼痛,哀鳴尖叫
抑或沉默中的掙扎反抗
鳥兒的羽毛被冷風(fēng)吹起時
必定要緊跟靈魂
而樹木和蒿草的短途跳躍
卻要盯緊不定的風(fēng)向
選擇更恰當(dāng)?shù)姆绞?/p>
野兔的雙眼溫順迷離
藏著弱者的狡黠和警覺
在成長孕育的日月
樹木雜草互相遮蔽的陰影
對它有著巨大的誘惑
絕對靜止相對于內(nèi)心
絕對運(yùn)動傳送土腥氣味
風(fēng)吹草低,風(fēng)吹灌木跟著倒伏
把身體藏進(jìn)暗影
把野兔的喘息聲推送給風(fēng)
像葉片邊緣的毛刺
劃破風(fēng),帶出絲絲血痕
其實根本沒有憂傷
回憶復(fù)制那一幕過往歲月
是前天還是昨天呢?
虛擬的有時反而更真切
而所謂的事實,解釋和爭辯
溫馴和無辜,誘導(dǎo)和同情
往往都經(jīng)不住推敲
注定的傷痛必定來自山中
也終將在山中愈合
蒼茫燕山隨時都接納
出走多年又黯然返鄉(xiāng)的人
他的歸途就是江山
他打開的院子潔凈如初
自備的水井水源充沛
過道的葫蘆架,傍晚的白花兒
招來急速扇動翅膀的蛾子
也招來詭異的蝙蝠
山中歲月,感覺不到慢
而山外時間已跑了很久很遠(yuǎn)
歸來和離開有何不同
那兩棵老槐樹更老了
但很難看出衰老。南山的松柏
北山的刺槐和柞樹
原地不動在體內(nèi)畫自己的圈
只是有的人回鄉(xiāng)時不見了
那幾個懵懂嬉鬧的少年
重逢再見,印證歲月的痕跡
但表情木訥怯懦
他們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
那只被放生的野兔
蒿草熏蒸煙霧繚繞的黃昏
被舉過頭頂?shù)暮J花
在燕山,在山里
落葉是用來填充秋天的
夢是用來回味的
不管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都別問青紅皂白
像對待一個深愛的人
要忍受她的小性子和壞脾氣
那片向陽的山坡
多少年了,種植的仍是大豆
那塊突兀的石頭還在
石頭下的清泉還在
水還那么清,那么涼,那么緩
撥動落葉,泉水仍能倒映
一個少女憨憨的身影
原諒自己吧,出走大半生
歸來已青春不再
何必刻意掩飾現(xiàn)在現(xiàn)實
被定義的尊嚴(yán)和體面生活
越來越不像樣子了
被追捧的聲音日漸低沉
像棄置多年落滿灰塵的舊燈盞
空中盤旋著鷹
但已不是原來的那只雄鷹了
豆秧晃動,仍有野兔
急速消失在田野細(xì)部
它肯定也不是原來的那只兔了
人影依稀,情景依舊
往昔多像一場夢
突然睜開泉水一般的眼睛
鏟除山中的雜草不易
除掉心中的雜草更難
在沒有星月的夜晚
如何聽得鳥聲,卑賤的麻雀
分散憩息夜幕屋檐下
那時異常安靜,童聲被壓低
停頓的光束忽然照亮夜的一隅
并非刻意浪漫,苦中求樂
那時,有充裕的時間打理一切
那時和如今是同樣的夜
卻有著迥異的熬法
在星月普照的夜晚
山中亮如白晝,疾飛的鳥
此起彼伏的蛙鳴
把夏夜弄得雜亂而和諧
知了不知疲倦
拉長夏日,接著把所有人
帶進(jìn)危險的汛期
去見證,山與樹,泥與土
農(nóng)戶與圈舍,人與牲畜
那些不可抗拒的巨大的力量
回想躺在山里樹葉上的時光
風(fēng)把柞樹栗樹葉吹下來
聚攏在溝谷,等著人來
在此放平身體,仰望藍(lán)天
感受山中才有的靜謐
他的眼界能有多寬
但絕不會超出一個人的想象
他想過,等到秋風(fēng)起
秋葉聚攏,就爬過那道高山
去看看山外的世界
身下干枯的葉子被壓碎了
手里的短枝被掰折了
嘴里銜著的草梗嚼斷了
一枚風(fēng)干的栗子滾了出來
與山外的想象甜在一處
多美呀,那么多人,那么新奇
那么爽朗的笑聲
……炫目的色彩
記憶其實是在另一個山谷
被割倒的柴草曬干了
那里,也有一個夢
也是一個人寂靜的時光
閉目遐思,放眼長空
尋找一只驚恐而孤獨的雄鷹
歸心似箭,沉入燕山
消失在午后晴熱寂寥的夏天
時間越來越緊迫
像知了吵鬧出一身大汗
像一場葬禮,不再是虛驚一場
看那些留守的老人和孩子
多么巨大的差異啊
多么驚人的對比
夢是一只鷹,也是一只兔
也是那片綠油油的豆子地
那幾個孩子在泉邊
爭論著要往哪里去
而醒來,夢已化成淚痕
化成體內(nèi)的潰瘍,隱隱作痛
山啊,燕山啊,送出去了什么
最后又收回了什么?
那些走時年輕力壯的人
返鄉(xiāng)已步履蹣跚
多像不眠之夜的冥想啊
難過于對自己的折磨
對龐大渾厚燕山的深深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