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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聽他的演唱會

2020-09-27 23:18林森
十月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孟張學(xué)友師兄

林森

“去不去?”

“什么?”

“演唱會?!?/p>

“誰的?”

“躲山里了?張學(xué)友啊?!?/p>

隔著電話,隔著大半個海島,信號沒被風吹弱、沒被太陽曬化、沒被山林阻擋,小孟幾乎看到了曾翔臉上的鄙夷,看到他豎著標志性的中指,看到他嘴角沒變而眼角一跳一跳,像是里頭潛著一只迷路的蟲。小孟不知道怎么答,最近,微信朋友圈熱鬧得很,連門口賣農(nóng)家豬肉的油漉漉大叔、修電動車的非主流小弟或者有著標準發(fā)型定制表情的公務(wù)員同學(xué)也都沸騰了,張學(xué)友演唱會開始售票的消息讓很多跟“粉絲”兩字不搭邊的人紛紛涌出,朋友圈陣陣神仙混戰(zhàn)。就更不用說小孟那個小圈子里的人了,海南島上,搞原創(chuàng)音樂的就那么幾個人,一聽說“歌神”降臨,恨不得拎著香燭、紙錢、鞭炮和一只泛紅油亮的燒豬去膜拜。小孟又沒瞎、沒聾,他在朋友圈的發(fā)言是越來越少,可偶爾還是會用拇指刷一刷的,每看到一條相關(guān)的消息,耳邊就響起“一路上有你”“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什么的,趕都趕不走。這種感覺特別恐怖,尤其是在編曲的時候,張學(xué)友這病毒般的旋律毀了他所有的努力——本來想出一段極好的旋律,哼著哼著就跑偏,拐到“一路上有你”“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上去了。這段時間,每到寫曲之時,他只能關(guān)掉手機。照目前這形勢,關(guān)機的時間會越來越長,因為他接了一個活兒。他的一位高中師兄,目前官運亨通,成了省城一個區(qū)的區(qū)長,前幾天約他見了一下,準備叫他寫三首宣傳歌曲:一首反映這個區(qū)的歷史文化、一首獻給青年志愿者、一首定位廣場舞神曲——讓大媽們轟得蚊蟲失魂落魄、轟得大爺們心神不寧。無論如何,張學(xué)友的聲音,對他那三首還處于構(gòu)思階段的歌曲都是一種毒害,對曾翔邀約一同買票,不好直接拒絕,他只能甩鍋給基站:“現(xiàn)在信號不好,聽不清,掛了?!?/p>

小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叫“小孟”——喊“老孟”為期尚早,但那個“小”字也讓他心戚戚焉。黑發(fā)辭別鏡子,白發(fā)不約而至,而且荒漠化形勢嚴峻,發(fā)際線迅速后移,若在清代,已經(jīng)不需給前半球剃發(fā)了——這情況還能叫“小孟”?有一次,跟陳慕喝茶,陳慕望著他的頭,以新聞主持的腔調(diào)念道:“我們一次次追逐,不過追逐滿頭稀疏的落雪?!毙∶虾髞砘叵攵啻危皾M頭”“稀疏”“落雪”,這些詞全是惡毒諷刺,卻諷刺得詩情緩緩,比較高級。沒辦法,很多時候,他還得跟陳慕見面。陳慕嘴巴惡毒,人卻很好用,早些年,每當小孟和曾翔出了新歌,陳慕都是最先而且唯一一個給他們寫樂評的。陳慕常說:“我給別人寫文章幾塊錢一個字,給你們白白寫了幾萬字,相當于送你們一間小戶型首付了?!标惸降摹昂糜谩辈辉趯憳吩u,而在寫歌詞,小孟接了什么“任務(wù)”,一籌莫展的時候,找上陳慕,他往往能寫出最合客戶心理的歌詞——他的尖刻里有著可怕的洞察力。別看他諷刺別人頭發(fā)白也能說出“我們一次次追逐,不過追逐滿頭稀疏的落雪”這樣愁腸百結(jié)的話,他正能量起來,是標點符號也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小孟能忍受陳慕,還有一個隱藏的原因,他沒跟別人說過,那是屬于他自己的彩蛋。大學(xué)剛畢業(yè)回省內(nèi)的時候,他跟曾翔一塊租房住在一個城中村的舊房子里,兩人把各自的音樂設(shè)備一湊,成了一個簡易的錄音棚,工作之余便是埋頭寫曲編曲,那時他內(nèi)心慌亂,估計曾翔也一樣——雖然曾翔把心事隱藏在兩撇不知何時又冒出來的小胡子背后,像一個發(fā)福版的陸小鳳。在那兵荒馬亂的時間里,陳慕有時過來串門,看出了點什么,臨走時,不經(jīng)意冒出些話來:“海南小地方,也有小的好,無論做什么,熬著熬著,就跑到前面去了。很多事情,排隊也會排到我們?!边@毒雞湯讓小孟很多次展開手指尖的白發(fā)時,還能洗洗臉,挺著黑眼圈出去見人。

——這話當然也在某種程度上,害了他。

想起來,小孟跟曾翔認識很早了,那還是網(wǎng)絡(luò)論壇時代。讀大學(xué)時,有大把時光需要揮霍,兩個從海南島到不同省份讀書的人,在網(wǎng)上遇到了,都有玩音樂的愛好,竟然遠隔重洋,合作寫歌?,F(xiàn)在回聽,那些歌當然是幼稚的——現(xiàn)在可能也成熟不到哪里去——但那打發(fā)了他們很多不眠之夜,消耗了大量多余的荷爾蒙。配樂設(shè)備買不起的,就在網(wǎng)上找各種破解軟件,模擬各種樂器的聲音,歪來扭去,竟也編出了一首首曲。兩人畢業(yè)回海南,在一個城中村租房住一塊,接過不少商業(yè)歌曲的活——比如一些房地產(chǎn)的歌,整天在電臺上播放,他在公交車上聽到前奏響起,猛地站立,差點跟乘客們宣布:“這……我寫的!”租住的城中村全是村民的自建房子,街巷猶如迷宮,走著走著,就回到一片荒野——很多次,小孟還在那村里發(fā)現(xiàn)一片巨大的菜地,菜地邊上有茂密竹子、啃草的牛,這一次次篡改他的時間感和空間感。小孟和曾翔,窩在房間里寫歌,在一個桌上吃飯,就差睡到同一張床上了。陳慕過來后,眼神怪異地看著他倆,說:“我要寫篇小說,《兩個男人的城中村》?!?/p>

小孟沒想到,很快地,他和曾翔都搬離了那個城中村。曾翔到省內(nèi)一個門戶網(wǎng)站上班,而他,先是到電臺去,在一個工作室負責錄音;后來他跟人合股創(chuàng)辦了一個專門推廣農(nóng)產(chǎn)品的文化公司,這文化公司解散之后,他成立了個工作室,拍起了短視頻,接一些宣傳片的活,檔期閑置的時候,他把人拉出去練兵,拍一些行將消失的人與物——所謂的“記錄民俗與文化”。而曾翔依靠家里的支持,憑借在媒體工作的敏銳嗅覺,在海南房價飆升之前,買了好幾套房,當起了寓公。曾翔目前最大的興趣,就是查詢東南亞的各種旅游路線,時不時在微信上曬出他晃蕩在那些國家的身影。小孟也在匆匆之中結(jié)婚、買房,有一次開車路過那個城中村,看到那里已在城市建設(shè)當中淪為一片廢墟,心有所動。他停好車,專門去尋找了當年的菜地和竹叢,那被轟炸過似的工地,掩蓋了一切?;氐杰嚿希肫甬斈觋惸侥瞧秲蓚€男人的城中村》。里頭一些陳慕胡說八道的虛構(gòu),有時會入侵他的記憶,讓他記不清哪些真實發(fā)生過,哪些又屬于小說家的不懷好意的冷笑。比如,小說中,住在城中村的兩個男人,曾有過四手聯(lián)彈——小孟想起來,他們根本沒有鋼琴,哪來這么矯情的聯(lián)彈?可小孟又迷糊了,鋼琴沒有,便宜些的電子琴倒還是有的。小說的結(jié)尾,其中一個人走丟于城中村的那個菜地,被茂密竹子遮蓋,另一個遍尋不見,這無疑是小說家的故弄玄虛——可小孟仍然有些迷糊,他當年確實走進去過那片菜地,被竹子隔開了一個真實世界,確實有蒸發(fā)的錯覺。

視頻工作室成立后,他第一時間就想起去拍那個城中村,可面對那片工地,村民四散了,唯有一間空蕩蕩的舊祠堂無人光顧,落滿灰塵、遍布蜘蛛網(wǎng)和各類蚊蟲,沒法下手。他只好帶著隊伍去拍了另外一個被規(guī)劃、即將被拆遷的城中村。片子倒是拍完了,也在公眾號上發(fā)了出來,引來了一些懷舊者的掌聲,可他卻倍感尷尬。按照之前的政府規(guī)劃,這個村是很快就要被拆遷完的,可傳言并沒有最終落實,抓了幾個負責拆遷的官員之后,賠償款一直沒落實到位,那個斷手斷腳的村子還頑強地不肯斷氣。這就讓小孟的片子,失去了某種力量——他所有的表達,需要一個城中村的消失來墊背。

小孟不是一個會應(yīng)酬的人,那天師兄叫他去見面,安排在一個環(huán)境安逸的咖啡廳,他還是覺得不自在,又不得不去。視頻工作室折騰了一年多,停掉之后,他干回老本行,跟一個朋友合開了一家音樂工作室,給人寫商業(yè)歌曲、辦兒童的音樂培訓(xùn)。培訓(xùn)班只能保證不餓死,還得接一些商業(yè)的活兒。這個成了區(qū)長的師兄,張口閉口正能量、價值觀,小孟極力想跟上他的思維,發(fā)現(xiàn)并不同頻,只好放任自己胡思亂想。師兄的精神倒也不難領(lǐng)會,他們要求寫的那三首歌,曲是沒什么好審核的,曲子不會有什么不得體的表達;而歌詞,則要給他們看,上會通過后,就可以譜曲了。這師兄不知道是在練鐵砂掌還是什么的,說兩句就拍拍小孟的肩膀,離開的時候,小孟覺得自己矮了三公分;一會兒又覺得不對,應(yīng)該是高了三公分——肩膀腫了。跟師兄的會面,讓他一直走神。他得在腦子里回想某些旋律,才能從師兄的口沫橫飛里堅持下去。

縣城的KTV里,空蕩蕩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他一個。一起來的,都是舍友。他們住的,不是學(xué)校的宿舍——這座縣中學(xué),竟然沒建學(xué)生宿舍。很多家不在縣城的學(xué)生,只好寄宿在校園周邊的民房里。有些民房能塞下三四十號人,像一個大的養(yǎng)豬場。這一次,是一個愛買彩票的舍友中獎了,請舍友出來唱歌。唱到一半,那些人鼓動著,離開了KTV,找地方按摩去了。就剩下他一個,面對著所有人點下的二十多首歌,一首一首往下唱,像開一個人的演唱會。

他從未這么奢侈過。

一種人去樓空的奢侈。

——這是獨屬于他自己的回憶,可在一次閑聊之后,陳慕就把這一段刻錄了,塞進了那篇《兩個男人的城中村》里。當然,后續(xù)的事他沒說,陳慕也就虛構(gòu)不出來:他隱隱約約記得自己唱了半個小時后,就被返場的舍友拉走了,強行把他塞進KTV隔壁的按摩院味道曖昧的小隔間里。在舍友們的起哄中,一個衣著暴露的女子在他身上撫摸起來。女子還問了一句能不能把牛仔褲脫了,褲子太硬,沒法按。隔著衣物,他整個身體,在女子的手指尖摁掐下繃緊。他忍不住癢,說了一句讓舍友噴飯多年的話:“你能幫我按按鼻子嗎?我有鼻炎……”這話一出,相鄰床上,一位已經(jīng)褪下褲子,陷入某種癲狂之境的舍友從迷醉中笑場,幾乎要摔到地上。

他們四手聯(lián)彈,他們的手指在琴鍵上跳動的時候,不會撞到一起。他們的手總是在最適宜的縫隙里穿插,他們帶起空氣的震顫。有停頓,在遲疑,像忽然涌上岸來的潮水,像一聲又一聲的嘆息——他們是在那時那刻暫時屏住了呼吸嗎?昏暗的房間里,并不存在的第三者,似在期待他們的手握在一起。就像并不存在的第三者,在期待著,他們一起走入城中村中間那片菜地,消失于一個迷霧重重的早晨或一個晚霞落滿的傍晚?;蛘呤?,在一個漆黑的夜,如一點雨掉入長河。

——當年陳慕把這篇小說丟給他們兩人看的時候,他們恨不得把陳慕捆起來,丟到城中村那片魚塘??伸o下來的時候,小說里寫到的一些畫面,時不時沖上來,攪亂了小孟的腦子。陳慕文字里的帶偏能力,讓小孟后來在搬離那個城中村的時候,幾乎是迫不及待——好像急于證明他跟曾翔特別清白。

……

小孟得不斷在腦海中重復(fù)這些畫面,師兄的口沫橫飛與洋洋自得才能被拒絕與屏蔽。師兄的每一句話,都應(yīng)該在莊嚴會場的主席臺上講出,都應(yīng)該是對著日報記者的采訪才說出……這并沒有什么不對,只是容易被帶偏的小孟,需要在心里修建一個充滿彈力的世界,才能保證自己在聽師兄講完后,他仍是自己。小孟說:“師兄,我回去做個方案,發(fā)你看看,你認可了,我們就開始?”師兄伸出肉乎乎的手掌,又給了小孟肩膀狠狠的一擊:“你啊,什么都好,就是話少……這樣,對你拉業(yè)務(wù)很不利啊?!毙∶峡嘈Γ骸八裕€得請師兄照顧啊,不然得餓肚子。”

——師兄走后,他最迫切的一件事,是找個藥店買瓶跌打油,搶救被師兄拍殘的肩膀。

歌詞是陳慕寫的。師兄那邊,召開了會議,討論了歌詞的初稿,提出了修改建議,需要把很多政策性詞匯塞進去。陳慕呵呵呵冷笑,花樣吐槽噴往小孟的師兄,有的莊嚴肅穆,有的荒誕滑稽。小孟說:“能不能少說兩句?畢竟是我?guī)熜郑退悴皇菐熜?,也是客戶,得根?jù)人家要求來交貨嘛……”陳慕嘴上帶刺,該做的修改,他毫不含糊,改到最后,他總結(jié)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改到我不愿意署寫詞的是我,肯定就通過了?!鼻昂笳垓v了兩周,師兄終于發(fā)來兩個字:“通過?!毙∶祥L舒一口氣,所有壓力都轉(zhuǎn)到他頭上來了,他得給這些詞套上旋律——望著那些磕磕絆絆拔苗助長的詞,他不得不承認,無論是閱讀還是哼唱,修改后的歌詞都不太順暢,像給高速路鋪設(shè)了減速帶——陳慕嘴賤,得理不饒人,確實是因為他“得理”。陳慕真的不愿署本名了,他取了個筆名“小力”。

如何給“小力”的詞套上旋律?小孟哼唱、哼唱、哼唱……無論如何哼,最后都以一句張學(xué)友結(jié)尾,小孟把額頭撞到墻上。小孟懷疑自己的音樂工作室遲早也干不下去。早先的農(nóng)產(chǎn)品包裝設(shè)計公司,沒做多久就解散了,后來總結(jié)經(jīng)驗,他發(fā)現(xiàn)并不是做得不好,而是一些理念太超前——他想把農(nóng)產(chǎn)品當文藝產(chǎn)品來賣,可海南島上有這種品牌意識、品牌影響力的公司還不存在,包裝很好、宣傳也很精準,可產(chǎn)品就是賣不出去,急得那些老板拉來一箱箱產(chǎn)品,堵在他們工作室門口。關(guān)門三四年后,類似的包裝和營銷倒是越來越多,甚至形成了某種風氣,而那時,小孟正拉著自己的視頻工作室在拍片。小孟發(fā)現(xiàn),自己把視頻工作室也經(jīng)營得不像在做生意,閑暇時候,把隊伍拉出去拍攝一些關(guān)于民間技藝的紀錄片,花費在自娛自樂的紀錄片上的時間比拍廣告片的時間更多,視頻工作室倒閉也就成了必然的事。之后一年多,很多微信公眾號,開始流行各種小紀錄片,帶動流量的同時也有了不少的廣告收入——他又搶跑,被判出局。重新做回音樂后,陳慕刻薄地嘲笑他:“你以為你之前老失敗,是因為理念太超前?不是,是你太文青,或者說太假文青,生意不當生意做,偏要玩情懷,該死。” ——所以,他咬著牙,也得把師兄那三首歌里的個人想法摒除,顧客至上嘛。

可,怎么又胡亂想起了張學(xué)友?

“歌神”張學(xué)友的巡回演唱會每到一處,之所以會引起轟動,不僅是因為他的歌唱得好,更是因為幾乎他每場演唱會,都有各種逃犯在現(xiàn)場被逮。這種“神跡”,在互聯(lián)網(wǎng)引起了奇怪的效應(yīng),很多人點開相關(guān)的新聞,不是看他唱得好不好,而是關(guān)注又有什么逃犯被抓住了。小孟想過何以會出現(xiàn)這種逃犯效應(yīng):當年張學(xué)友的歌曲環(huán)衛(wèi)工人般橫掃大街小巷的時候,卷走了多少人的聽覺記憶,這其中也包括后來成了各種逃犯的人。當張學(xué)友全國巡演,那些逃犯也忍不住要去一睹少年時的偶像——即使網(wǎng)上傳出的各種逃犯被抓的消息,也未能掐死他們的愿望。甚至,越是警察出沒,有些人越是懷著賭博般的快感——本來不一定要去的,更得去了。小孟因為接了師兄的活,害怕被張學(xué)友的旋律洗腦,有意排斥聽覺干擾,可越是閃躲,關(guān)于演唱會的消息越是襲來,張學(xué)友的聲音越是陰魂不散。他一坐在工作室里,面對著那堆樂器,張學(xué)友就閉著眼睛、翹起蘭花指、喉結(jié)抖動: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當年住在城中村,經(jīng)常有些圈內(nèi)的朋友來看小孟和曾翔,有不少人還邀他們登臺跑場。數(shù)學(xué)好的還給他們算過,堅持一兩年,可以賺下多少多少錢。小孟和曾翔也不是沒動過心,兩人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把省城的娛樂場所都跑了一遍,就是想看看哪里更適合。誰知道這一陣跑下來,兩人越來越沉默。曾翔問:“接不接?”小孟說:“不是太想……”曾翔說:“雖然我們沒身價,也覺得跑這些場有些掉價兒?!眱扇吮銢]再想過這事。也不乏當年一塊玩的哥們,有后來大紅大紫的,或者是參加了國內(nèi)的某個選秀,或者是在網(wǎng)上踩中某個點成了超級網(wǎng)紅。最神奇的,是有一個家伙,參加一個節(jié)目獲獎之后,小孟發(fā)短信祝賀,那邊回了倆字:“誰?。俊边@人聲名鵲起之后,開始賣弄叛逆人設(shè),幾乎每場表演都砸吉他甩頭發(fā),后來在網(wǎng)上發(fā)布一首涉嫌地域歧視的歌曲,被相關(guān)管理部門重罰不說,還吊銷了他的表演資格。他最低潮的時候,小孟在幾個酒場上見過他,他總是眼瞼亂閃。小孟低聲告訴他身邊的朋友:“看好他?!睕]過多久,那家伙還是酒后開車撞天橋,雖沒傷到他人,但酒精度太高,還是把自己賠進去了。出來之后,那人腦子就開始不太正常,圈內(nèi)朋友都躲著,偶爾談到,都心照不宣地跳過。那人最崇拜的歌手就是張學(xué)友,之前在KTV里,把張的每首歌都唱得幾可亂真。小孟有時心想,他會去看張學(xué)友嗎?

最讓小孟覺得驚奇的,是H也隨著張學(xué)友的演唱會出現(xiàn)了——小孟想起她都不敢直呼其姓其名,只敢用陳慕所命名的H來代替。其實,H和他已經(jīng)有好些年處于失聯(lián)狀態(tài),失聯(lián)的原因小孟都難以啟齒。兩人在高中時候,相處過一段,大學(xué)天各一方,各有際遇,分手是自然而然的事。有一年暑假,H和他約好,各自從學(xué)校返回海南之后,兩人見一見,把事情好好談?wù)劇先回到的省城,定好了酒店,他半夜匆匆趕到,忙完所有雜事之后,兩人躺在床上,他竟完全沒有跟她更進一步的欲望。是的,兩人都赤身裸體,一左一右四眼相對,卻誰都沒有下一步動作,太怪異了。他準備跟H好好談一談這事,一直沒開過口。也就是從那之后,兩人再未聯(lián)系過,不知多久后,手機號碼也刪了。

當H加他微信,他花了很長時間去想她的臉,徒勞,想不起……他只能想起兩具相對無欲的身體,疑惑那晚漫長的尷尬到底是如何度過去的?H在微信上發(fā)了個笑臉表情,說:“我買了張學(xué)友演唱會的票,兩張,要不要一塊看?”小孟愣了好久,手指在表情符號那兒東奔西跑,也沒選中合適的。她又說:“如果是別的人,我也不去聽了,張學(xué)友,就想叫上你一起?!彼肫鹆烁咧袝r候的事:她父親因病過世,幾乎把她擊垮,她很長一段時間精神狀態(tài)很差,班里很多人輪流盯著她,他只是其中一個。可自從有一回她抱著小孟痛哭之后,一切都不一樣了,兩人經(jīng)常用同一個隨身聽聽磁帶,張學(xué)友的歌聲,就是那個時候,通過一條耳機在兩人一邊耳朵響起。每次拔下耳塞的時候,他都覺得那只耳朵是麻木的,他當時沒在意,心想那就是青春。這些回憶撲來的時候,他也就沒法拒絕了,摁動鍵盤上的“H”鍵,出來的第一個字就是“好”,他發(fā)送了過去。

很快回一個字:“嗯。”

小孟就沒法安心給師兄的那三首歌編曲了,無論怎樣,張學(xué)友不斷回響耳邊——而且,只是當年聽耳塞的左耳。他終于忍不住,跟H約了個地方見面,本來挺正常的事,他卻心跳加速,地點換了兩三回,就有了偷偷摸摸的緊張,還是把地點放在市郊的海邊。車停下之后,他遠遠就看到了她,好像多年沒變,卻又那么陌生。不知道怎么打了招呼,兩人在沙灘上逛了十幾分鐘,他說:“上車吧?!彼谏砗蟆K?qū)車馳騁,幾分鐘后,速度降了下來,他指著一座雄偉的建筑:“張學(xué)友的演唱會,應(yīng)該就是在這里開吧?”她說:“嗯?!彼f:“叫我看演唱會,你不后悔?”她說:“可能會。但不叫肯定更加后悔。”他不說了,呆呆望著那座運動場,好像可以看到一周后,熙攘的人群把那里塞滿,燈光從運動場的頂上射出,把夜空割得破碎。

提前預(yù)演這畫面的時候,小孟有些悵然。兩人鉆進車里,H握住他的手,兩人在椅子上靠得很近,小孟聞到某種氣息,車廂的封閉讓氣息瞬間膨脹。小孟準備向前,準備靠近,想象了某種進入……他眼前有些恍惚,是不是當年那一晚的按兵不動延續(xù)到了眼前這一刻?跳躍的時間感,撩撥著他的呼吸,他指尖的動作加快,像是編曲時彈奏電子琴的黑白鍵,他正要用力……他知道,這力氣一旦使出,洪水便會決堤。水位即將淹過警戒線,她渾身觸電,猛然縮身;小孟也一震,像是酒醒了,停住了……被撩撥起來的欲望瞬間退潮,當年那晚的無動于衷的倦怠感又再次出現(xiàn)。在此時,讓人興奮的氣息也成了某種不好聞的腥膻味。他趕緊坐到駕駛位,來不及整理衣衫,把車發(fā)動,車子滲入夜色。兩人無話,直到下車,她才問了他一句:“演唱會還看嗎?”他望著她,好久之后才說出一句:“微信上回你?!笨蓭滋炝?,他沒回,她也沒問。那幾天里,小孟在家里看到妻子,內(nèi)心愧疚,好像自己出軌已成事實。

陳慕滿臉瘀青出現(xiàn)在小孟面前,小孟沒想到那竟然是他。陳慕雖說不會把自己收拾得油光可鑒,但他有些輕微的潔癖是毫無疑問的,他常常翻著書,就去洗一下手;聚餐時,上來三包紙巾,最后發(fā)現(xiàn)全被他扯出來擦拭,在對面堆成一座小紙山。而眼前的陳慕,顯然已經(jīng)無暇顧及臉上形象,或者說這已經(jīng)是他打理后的最佳形象了:左嘴角和右眼角黑黑一團,額頭正中央還有一個鼓起來的包。小孟還沒開口,陳慕就說:“知道你想問……這是被打的?!毙∶细闷媪耍骸氨淮??”陳慕說:“有個寫東西的,說我一篇小說里影射他,找我理論,我解釋說不是也沒用,最后就動手腳了。不過,他臉上黑得不比我少。”小孟笑出來:“你們文人……干脆叫武人好了……”陳慕說:“豬腦袋,我都說了寫的根本不是他,他認死理……”小孟說:“你真的沒一點影射人家的意思?”陳慕憋了好一會兒,把話咽回去了。小孟說:“老實說,我也不信,畢竟,你是有先例的,當初你寫《兩個男人的城中村》,我和曾翔也想把你裝麻袋,丟魚塘里喂塘虱魚。”陳慕眼睛圓了起來:“你們也較真?”小孟說:“主要是很詭異,我和曾翔兩個大男人,本來沒啥,被你寫之后,見面都有些尷尬……用現(xiàn)在的話講,本來挺直的,被你掰彎了?!标惸叫α耍骸拔铱床皇顷澚耍前涯銈儾鹕⒘??!别銮嘣陉惸降男δ樕暇`放,小孟恨不得一拳頭揮上去,給增加點灰度。心中閃過陳慕那小說的一些片段,小孟有些惆悵,他竟中毒般地念念不忘:

巷子曲折,即便住了三個月,返回這個村子的時候,他還是會迷糊,常有沒法穿越迷宮的煩惱。無計可施時,他只能撥打電話。話筒里傳來熟悉而略帶嘲諷的聲音:“又要帶路?”接著,那聲音會問他,左邊或者右邊豎立著石頭還是竹叢,再之后,就很簡單了,電話里的聲音是精準的語音導(dǎo)航,讓他幾步左拐幾步朝右,最后,笑嘻嘻地說:“往三點鐘方向看,對,看到那面墻沒有,斷了一半的那墻,走過墻,就是巷口……”看向那堵不知道修建于哪個年代,又不知道倒塌于何時的斷墻,好像電話中發(fā)出聲音的那張臉會笑著從斷墻的缺口處浮現(xiàn)出來。

——他真的有幾回在那些巷子中迷路,打電話給曾翔問詢過,并被在飯桌上談笑。也就是說,陳慕并非全是虛構(gòu),但那張從斷墻中浮現(xiàn)的臉是什么意思?恐怖片還是愛情故事?

時間不是均勻流淌的,而呈塊狀——假若不是這樣,往事被回想時,便不會磕磕絆絆,一件事跟另外一件事之間相隔好久,得跳躍著才能接上。

他想起上次同學(xué)會見到H的情形,她躲在一群歡騰的人的背后。是的,無論是在什么樣的學(xué)校讀過,無論哪個班級幾個人,總會產(chǎn)出一兩個特別熱衷組織聚會的人,他們像漁網(wǎng)一般,有本事把散落各地的人撈出來。若是知道H會來,他會不會還有勇氣來?但還是來了,他想起兩人那次躺在一塊卻沒有任何進一步動作的畫面,尷尬滾雪球般變大。他的屁股不斷位移,在同學(xué)們的鬼哭狼嚎中,他接近她。她當然看到了,身子象征性地晃了晃,并未移動。他從啤酒味飛揚和雜音交錯之間穿過去,和她一起靠著——他返回了舊日子。

臨近高考的那一段時間,校園里發(fā)生的任何事,都有可能引爆敏感的他們。比如說:初中部的一群學(xué)弟,冒著夏天的雷雨,在操場上踢足球,雨水的沖刷讓他們激情燃燒更旺,他們的喊叫在綿密的雨的縫隙里穿梭,可一道閃電劈下來,把南邊守門員劈成一塊黑乎乎的炭,所有的聲音也被劈沒了。之后幾天,守門員的家人在操場上燒香點燭,把那當成了墳地,學(xué)生們又是悲傷又是后背發(fā)冷。比如說:和他初中一個班的J,終于還是瘋了——J被世紀之交橫掃神州的邪教所蠱惑,暗地里悄悄地研習功法,自稱某大神轉(zhuǎn)世,夜里在宿舍的床頭擺上自己照片焚香跪拜,舍友奪門而逃。J被父母用一輛三輪車推回家了——他說所有的雙數(shù)車輪,都來自惡魔之眼。比如說: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擬考的時候,全校的高中生都上街了,他們舉著橫幅標語,抵制當時從國內(nèi)各省蜂擁而至的“高考移民”,同學(xué)們的聲音響徹縣城的上空……由于高考逼近,這些事在他心中一次次引爆,在H那里,更是這樣。擊垮H的,是高考前一個月,她父親病逝了,那段時間里,班上的同學(xué)輪流盯著她。又輪到他盯著她了,正是同學(xué)擁上街的那天,他按捺不住,眼神注視著人流,這或許是他這輩子離某種“傳奇”最近的日子??谔枏耐瑢W(xué)們口中決堤而出時,他卻只能盯著她。她看出了他的蠢蠢欲動,說:“你去吧,我沒事,我不會尋死?!彼麕缀跏悄娣窗愕卣f:“你怎么知道我想去?我才不去?!彼f:“那,你就好好看我吧!”兩人在三樓教室的窗邊,看著校園里涌動的人潮——他忽然覺得,沒去也很好,至少,除了他倆,沒人以這樣的角度,見過這場景吧?再之后呢,已經(jīng)是高考之后了吧?聚餐后集體唱歌,四大天王的歌是熱門,尤其張學(xué)友,他的《吻別》被好多同學(xué)點,被唱了好幾回了吧?他和她是什么時候吻上的呢?是在張學(xué)友的歌聲的催發(fā)之下嗎?嘴唇輕觸,他想到那個被雷電擊中的學(xué)弟——原來,通體觸電是這樣的?

……

——他靠著她坐下來,這些塊狀的記憶此起彼伏。這是他在和她那次無欲的尬躺之后的再一次相見,他想了好久,不知道第一句話該說什么。他的嘴唇掙扎許久,只說出:“我住××村,你知道那地方嗎?”聲音那么吵,也不知道她聽清了沒有。他再次想到那城中村里的迷宮小巷,那從博爾赫斯小說里拎出、鋪設(shè)到這里的分岔小巷,盡頭是一堵斷墻,斷墻邊上竹林生風。誰的笑臉等在斷墻的缺口處?

——這些段落讓小孟差點拎酒瓶去找陳慕,他怎么能把一些喝酒時講的胡話,添油加醋寫出來了?而且,這并非草稿,是發(fā)表后的樣刊,一種白紙黑字的確證,一種經(jīng)過編輯、校對、排版和印刷的鄭重其事。她當然不叫H,她有她的姓名,可自從被陳慕寫下之后,她就不能不是H,她怎么可能不是H呢,即使小孟喊著她的名字,心中還是一愣一愣地想到“H”——這被陳慕的文字重新建構(gòu)的H?,F(xiàn)如今,也沒幾個人讀文學(xué)雜志了,她大概率不會讀到這故事,可一想到這些段落已在一本雜志上出現(xiàn),那永遠是一顆埋而未爆的雷,他如坐針氈,萬一,她真的讀到了呢?萬一別人讀到了,傳給她聽呢?更為可怕的是,本來,陳慕寫的這些,有著大量的虛構(gòu),可小孟已經(jīng)越來越?jīng)]法分辨哪些是事實、哪些是虛構(gòu),他變成了沒法從虛構(gòu)里掙脫而出的人。小孟不得不對著陳慕的鼻青臉腫嘆氣:“她約我看演唱會了?”

“她?”

“H?!?/p>

“哦?這事還有下文?續(xù)集啊……”

“我跟你說,不能再編這事了,否則……我讓你沒法敲鍵盤。”

“你們……你……你也是搞音樂的,藝術(shù)的虛構(gòu),你分不清了?”

“是你分不清?!?/p>

停了一會兒,小孟問:“對了,曾翔最近怎么樣?好久沒他消息了。”

“你沒聽說?”陳慕吐出的字、皺起的眉頭,意味著某些事已把小孟遠遠拋棄。是的,曾翔已經(jīng)有好一段沒出現(xiàn)在朋友圈了,他那些滿世界跑的照片也好久沒更新了。曾翔出國不少,可跑的都是東南亞,他說那些灰禿禿的熱帶城鎮(zhèn)里,抵達的時候,不是在異域,而是返回了海南島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曾翔的出游,是時間旅行,是和以前的自己相遇。

陳慕說:“他最近麻煩很多,處理不好,就會引火燒身。”

“???”

“這兩年市里很多地方不都在改造嘛,他老婆那邊一個舅舅,有一棟房子處于被拆范圍。據(jù)說賠償沒談好,一直處于僵持狀態(tài),他舅舅的茶館老有人來砸場什么的,曾翔的老婆讓他出面,他沒法子,拍了照片、寫了文章,利用自己的媒體人身份,把這個在網(wǎng)上曝了出來。事情鬧得不小,不少自媒體更是瘟疫一般傳播,失控了。因為這事,他被單位停職了,據(jù)說他的照片和文字,很過激——我也沒看——反正給區(qū)里、市里帶來很多麻煩……他的事怎么處理,不好說……”

“啊,我怎么不知道?”

“你閉門寫歌嘛?!?/p>

小孟忽地一跳:“曾翔舅舅房子在哪個區(qū)?”

陳慕苦笑,沉默好久,說:“不是冤家不聚頭,你師兄當領(lǐng)導(dǎo)那個區(qū)。”

想到曾翔身陷泥潭,而他還得給師兄寫欣欣向榮斗志昂揚的歌,小孟渾身燥熱——耳邊響起當年曾翔在電話里為他指路的聲音。陳慕看出了小孟的心事:“你只是編曲而已,歌詞可都是我寫的。我亂取了個筆名,但總還是出自我之手。我總覺得我是叛徒,背后給插了一刀。接個活不容易,大家都得先活下來,我臉皮厚,無所謂。這活你接的,后面要不要繼續(xù)做,你決定。真要做,你最好也取個筆名……”

陳慕掏出一瓶跌打藥水,倒一點在掌心,就往自己臉上的瘀青涂抹,紫黑色的瘀青上,覆蓋了一圈的深棕色。這藥水味道刺鼻,可嗆到一定程度,又變得很好聞了。陳慕也不像是在涂抹了,一掌一掌,是對著臉上的瘀痕下狠手——那張臉若不是他自己的,他就有謀殺的嫌疑。有幾句什么話涌到小孟的嘴邊,又退回去,他不甘心,翻箱倒柜,想把這幾句話再找出來,可它們越過圍堵消失無蹤,他唇邊只留下空蕩蕩的顫動。小孟和陳慕點了滿屏的歌,都沒拿起話筒,任由歌手在那哼哼哼,“背景音樂”成了“主唱”,撬開的啤酒也沒喝幾口,沒一會兒,冰涼消失,酸澀加重。

從什么時候開始,主旋律的歌和流行歌曲之間,出現(xiàn)了重大的裂痕?——小孟不是音樂家協(xié)會的領(lǐng)導(dǎo)、不是某個大型音樂公司的高管,可他有時也會蹦出這樣的疑惑,更可怕的是,他竟然還冒出某個妄念:這兩者能彌合嗎?比如說,給師兄那個區(qū)里寫的三首歌,是不是能借鑒一點張學(xué)友式的流行曲風呢?在為那三首歌譜曲的時候,他忍不住,再次刷起了朋友圈。H沒有再主動聯(lián)系他,曾翔也未再出現(xiàn),陳慕則是時不時曬著文學(xué)雜志的封面和目錄——那是他的樣刊,那些從他眼前閃過的人,都會在他的眼睛里留下剪影,被他揉捏、變形,成為某篇小說里的人,在一個由文字組成的世界里重生。張學(xué)友的演唱會只剩下兩天了,“歌神”在朋友圈的熱度再次升溫,他攜帶著那些金曲和舊時光,讓以往一有公共事件就撕裂的朋友圈,出現(xiàn)了和諧共處的感人畫面。

手中的那張票是那天H下車時留下的,她當時落荒而逃,像后頭跟著一只鬼,高跟鞋也沒能減緩她奔跑的速度。在車里看到她跑得像醉酒客,小孟苦笑不已,何苦要出來把殘存的好感全都打碎呢?

這張票擺在手心,他不能不在演唱會開場前出發(fā)——他沒有跟H確認要不要去。保留懸念吧,直接憑票進場,到時相鄰的位置有人站著還是空蕩蕩,便成了薛定諤的貓。其實,他是擔心,一旦確認了,無論她親口說出“去”或者“不去”,都會熄滅他前往的勇氣。前往演唱會現(xiàn)場的路,遠遠地就各種管制,小孟打開了手機導(dǎo)航,計算著和目的地的距離,只要在步行范圍內(nèi),他就停車,走過去——他不會把車開進那黑壓壓的人山人海,天旋地轉(zhuǎn)。

車停好,沿著海岸線向前,隨著燈光的變亮,人越來越擁擠。當然還是年輕人多一些,可若細看,人群中其實散落著不少中年的面孔,他們肌膚松懈面色暗沉,可這一切都被藏在夜色里?!啊覀円淮未巫分?,不過追逐滿頭稀疏的落雪……”他幾乎是哼唱出這句陳慕的嘲諷,他給這句話譜了曲、錄了音,他的嘴角時不時會自動滑出。排隊安檢之時,他想到了網(wǎng)絡(luò)那些逃犯在張學(xué)友演唱會上落網(wǎng)的消息,今天會有逃犯被逮嗎?他想:那些逃犯,挺可愛的,冒著那么大風險,也要來見偶像,也要在舊日金曲中返回當年的街頭……這些逃犯,也是多情的人啊?他故作輕松,眼神卻四竄,想打撈H的身影。朋友圈里那些曬票的人,曾滿屏滿屏地沖刷他的眼,而此時呢,全是陌生面孔。前面的隊伍猛地亂了,一群人圍聚,傳來陣陣爭吵,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不少人要硬擠上去,潮水蕩漾。

憑票找到位置,右邊還空著,那便是H的位置吧?她還會來嗎?小孟覺得有些荒誕,到底是什么,讓她曾殘存某些幻想?而到底又是什么,讓她幻想破滅,再次逃開?——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懷好意的細節(jié)決定著這一切,可到底是什么呢?有什么事情就發(fā)生在眼皮底下,卻又全被忽略了呢?耳邊全是喧鬧,眼前全是人影,不少人還領(lǐng)了熒光棒,開始揮舞,也有點亮手機屏幕來揮舞的,甚至有人打開了手機的“手電筒”,一束束光,切割著運動場的上空。小孟一直注視著右邊那個空空的位置,一有人要擠過來,他就湊過去:“不好意思,這里有人坐的。”擠過來的人,眼神狠狠,閃開了。小孟一直沒留意演唱會是怎么開始的,除了開場時安靜了一會兒,可以聽到張學(xué)友的開場白,后面就被雜音給淹沒了。

前奏開始,張學(xué)友開唱了,那些歌太熟悉了,觀眾們沒有不懂的,全都跟隨著喊。這就苦了小孟,他只想好好聽歌的——倒也是聽到了,只不過是鬼哭狼嚎的大合唱。張學(xué)友賣力地在臺上演唱,音響也好得出奇,可沒辦法,大合唱就在耳邊,張學(xué)友被消音了。聽不到也就罷了,前頭的人都在搖來擺去,燈光閃爍的舞臺上,張學(xué)友的身影也被遮擋了。他干脆拿出手機,刷起了朋友圈,網(wǎng)絡(luò)擁堵,好一會兒才進去。朋友圈里已經(jīng)滿屏全是這個演唱會的現(xiàn)場——那些“朋友們”躲藏在眼前這些陌生人里面,用照片、視頻和文字,直播著眼前的一切。

有曾翔,他沒有多說話,就拍了一張舞臺上的燈光,也不配文字?!职l(fā)微信了,他的麻煩解決沒有?

有陳慕,他傳了一張門口的擁堵照,文字是:“逃犯出現(xiàn)了?”

甚至也有區(qū)長師兄,他的照片明顯要清晰得多,舞臺上的張學(xué)友,也拍得比較大,他的文字是:“位置不錯?!?/p>

甚至有那個酒駕后就精神不太正常的島上歌手,他發(fā)出來的照片分辨率不高,配仨字:“見偶像?!毙∶显谒恼掌镎野胩?,也沒找到他的偶像在哪。

……

他翻看好久,沒看到H的朋友圈出現(xiàn),他不甘心,點進去看,原先的信息也沒有了——他被屏蔽了。H忽然出現(xiàn),給了他一張票,繼而徹底消失了。他不得不在記憶中翻檢,那天兩人見面,到底是哪個細節(jié),讓她要把他剔除殆盡?他倒不是還對她有什么想法,只是單純覺得,自己一定有某種失敗透頂在她面前完全暴露了,他得找出這“失敗”。張學(xué)友又唱又跳,那不是賣力,是賣命——網(wǎng)上傳言他股票大虧,所以才用那么多場全國巡演來“續(xù)命”,倒也不是沒有道理啊。

全場忽然就沸騰了起來,本來的大合唱,變成了陣陣歡叫——原來,舞臺上的大屏幕,正播放著現(xiàn)場觀眾臺上的畫面。攝影師把鏡頭對準了一對對情侶,當情侶們發(fā)現(xiàn)自己出現(xiàn)在大屏幕上,又是錯愕又是驚喜,情侶們很快地互動起來,他們擁抱、接吻甚至流淚。畫面切換著一對對貌似“情侶”的人,接吻一次次在大屏幕上呈現(xiàn),每一次擁吻,都激起現(xiàn)場的歡呼。此時,張學(xué)友正在唱著《她來聽我的演唱會》,這首歌成了現(xiàn)場情侶們“發(fā)情”的催化劑。也有害羞的,互相盯著好一會兒,親不下去,鏡頭就一直不移開,直到他們終于在全場觀眾的見證下,親到了一起。最讓人沸騰的,則是鏡頭對準一對男女的時候,他們還沒反應(yīng),旁邊兩個男的,已經(jīng)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手指在對方的頭發(fā)間穿插、出沒。小孟不得不望著自己右手邊的空蕩蕩,望著H留下的空無——如果她在,鏡頭會不會掃到這里?如果鏡頭對準,他們會不會擁吻?

他忽然想到了那一直沒給師兄完成編曲的三首歌。在此時,曲調(diào)一點一點冒涌,抗衡著張學(xué)友的哼唱、也抗衡著現(xiàn)場的鬧騰。他起身,說:“抱歉,讓一下,我出去一下啊……抱歉……”演唱會現(xiàn)場最熱鬧的時候,他直接退場。背后是燃燒的人海,眼前則燈光漸暗、海風漸強,他走向自己的車。他等不及了,掏出手機,打開錄音,哼唱起來,不是唱張學(xué)友,是陳慕改了無數(shù)遍以至于滿是補丁的歌詞。此時,這些歌詞纏繞成曲,從他口中爭奪而出。在此前,他為這些歌詞配過無數(shù)種曲子,可怎么唱都有一些詞過于礙眼,像是粉嫩的臉上的一顆彈珠大的黑痣;現(xiàn)在,他好像找到了安放它們的旋律。走到車前,也沒開門,他倚著,對著手機唱,聲音雖低,也是在開演唱會。

——歌詞滿是口號和大詞,而他唱得纏綿悱惻。

停車處燈光暗淡,演唱會現(xiàn)場則像一顆巨大的光球,夜風把張學(xué)友的聲音輕微地送過來——在此時,張學(xué)友的嗓音壓住了所有的雜音,只為他一人演唱。傾聽張學(xué)友,果然還得一個人。風從海上來,咸味在此變?nèi)?,他坐到車?nèi),打開了內(nèi)燈,從左車門內(nèi)側(cè)翻出了一個信封。從信封里掏出一本雜志,書頁翻卷,是吸了水又曬了光后的不平整。這是陳慕丟給他的一本樣刊,上面就有陳慕把小孟、曾翔和H揉碎、注水、重塑而寫下的那篇《兩個男人的城中村》。他有時恨陳慕恨得牙癢,這雜志倒一直沒丟,翻到熟悉的頁面。小說開場,陳慕寫下:

物流車抵達村口,巷子太小,沒法再開。就地卸下,行李竟堆積了那么多——畢業(yè)典禮后,東西能賣的賣、可丟的丟,剩下的竟還有這么多。他輕松地乘飛機回來,這些紙箱慢慢顛簸而至,可他終究要把省下來的力氣,在此時全都擠出去。這個市中心的村子,建有祠堂,每有一點水泥覆蓋不到的縫隙,就有竹子長出,氣焰囂張。他開始犯暈。沒辦法,得打電話叫一同租住的哥們兒來幫忙了。此時的他,知道自己將會很累,可他滿懷信心,紙箱里有他買的一些音樂設(shè)備,都是心愛之物,他將用它們奏響樂曲,走到燈光聚焦的舞臺中央。

責任編輯 季亞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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