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新
2014 年 11 月—2015 年 7 月,考古工作者在陜西省西安市長安區(qū)發(fā)掘了一座北朝后期墓葬,根據(jù)墓志確定為西魏吐谷渾暉華公主和她的丈夫乞伏孝達的合葬墓,詳見2019 年發(fā)表的發(fā)掘簡報①陜西省考古研究院、陜西歷史博物館、長安區(qū)旅游民族宗教文物局:《陜西西安西魏吐谷渾公主與茹茹大將軍合葬墓發(fā)掘簡報》,《考古與文物》2019年第4期。。該墓出墓志兩合,一朱書,已不可釋讀,另一刻寫,即暉華公主墓志。后者志蓋無字,志石有志文21行,滿行20 字。此墓志亦收入2019 年出版的《陜西省考古研究院新入藏墓志》②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編):《陜西省考古研究院新入藏墓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年。志石拓片圖版與志蓋照片見第4頁,錄文見第229頁。。根據(jù)可釋讀的暉華公主墓志,志主暉華公主死于西魏文帝大統(tǒng)七年正月甲午(公元541 年3 月4 日),半個月后下葬(二月己酉,即公元3 月19日)。墓志稱公主死時三十九歲,則其生年當在北魏宣武帝景明四年(亦即梁武帝天監(jiān)二年,公元503 年)。發(fā)掘簡報依據(jù)隨葬品分為兩型來判斷,公主的丈夫乞伏孝達葬在北周早期。
暉華公主墓志提供了許多獨特的信息,為便于下文分析,且節(jié)省篇幅,這里摘錄其中含有重要信息的句子如下:
A.(志題)茹茹驃騎大將軍俟利莫何度支尚書金城王乞伏孝達妻暉華公主吐谷渾氏墓志銘
B.公主諱庫羅伏,字尉芮文,吐谷渾主明元之第四女也。
C.主茹茹可敦之妹,即悼皇后之姨也。
D.公主之稱,始自本國。
E.金城初仕于吐谷渾,為車騎大將軍、中書監(jiān)。渾主重其器望,遂以妻之。
F.又從夫至于茹茹,親戚禮遇,莫之與先。
G.悼皇后來歸也,金城以姨婿之重,作上賓于魏,時主及三子亦從此行。
H.春秋卅有九,以大統(tǒng)七年正月甲午卒于萇安,皇帝悼之,葬以公主之禮。
I.粵二月己酉窆于山北縣小陵原。
這位吐谷渾公主“諱庫羅伏,字尉芮文”,有名而且有字,很可能反映了吐谷渾統(tǒng)治階層對南、北政權所代表的華夏文化的模仿。庫羅伏、尉芮文這兩個詞組也是常見的中古阿爾泰語專名。文成帝南巡碑碑陰題名有“寧朔將軍、內三郎、晉安子斛律出六拔”①山西省考古研究所、靈丘縣文物局:《山西靈丘北魏文成帝〈南巡碑〉》,《文物》1997年第12期。,北齊修長城“自庫洛拔而東至于塢紇戍”②李百藥:《北齊書》卷4《文宣紀》,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75頁。。庫洛拔、出六拔與庫羅伏都是對同一組阿爾泰語名號的音譯,這組名號極可能就是Kül B?g 或Külü B?g。尉芮文可能與北魏代人人名中的英文、嬰文相同,鮮卑常見專名如宇文、俟文以及高昌文書中“若愍提勤”之若愍③羅新:《高昌文書中的柔然政治名號》,原載《吐魯番學研究》2008 年第1 期;收入羅新《中古北族名號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55—165頁。,也都可能是音譯同一個名號,只不知道是阿爾泰語里的哪一個名號。
暉華公主是“吐谷渾主明元之第四女也”。吐谷渾主明元之名,不見于中古史書。按年代,我推測指的是伏連籌。伏連籌在位近五十年間,同時交好蕭梁與北魏,北魏給他的封號是吐谷渾王,蕭梁給的是河南王?!读簳ぶT夷傳》云:“其使或歲再三至,或再歲一至。其地與益州鄰,常通商賈,民慕其利,多往從之,教其書記,為之辭譯。”④姚思廉:《梁書》卷54《諸夷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810頁?!侗笔贰ね鹿葴唫鳌罚骸胺B籌內修職貢,外并戎狄,塞表之中,號為強富。準擬天朝,樹置官司,稱制諸國,以自夸大?!雹堇钛訅郏骸侗笔贰肪?6《吐谷渾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185頁。吐谷渾的國力到伏連籌時臻于巔峰,大規(guī)模模仿梁、魏制度(比如貴族有名有字),大概就在這一時期。所模擬的制度中,可能包括贈謚,我推測明元是伏連籌死后獲得的華夏式謚號。伏連籌死后,夸呂繼位⑥夸呂《隋書》作呂夸。按南北史書對吐谷渾君位傳承及君主名稱頗多含混齟齬,參看周偉洲:《吐谷渾史》,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4 年,第45—46 頁;朱季海:《南齊書校議》卷3,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9—10 頁;趙燦鵬:《梁書諸夷傳異文比勘》,濟南:齊魯書社,2014年,第120—127頁。《梁書》和《南史》記伏連籌死后子呵羅真(或阿羅真)繼立,不及夸呂。很可能,呵羅即夸呂之異譯,所指的是同一個人。,值南北政權都遭遇內部動蕩,夸呂始稱可汗,制度上遂與魏、梁亢禮。大概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夸呂派人把伏連籌的謚號通告了魏廷,故西魏官方文書中稱之為明元,以示尊重。
“主茹茹可敦之妹,即悼皇后之姨也?!钡炕屎缶褪恰侗笔贰ず箦鷤魃稀匪浀摹拔牡鄣炕屎笥艟瞄偸?,蠕蠕主阿那瓌之長女也”⑦李延壽:《北史》卷13《后妃傳上》,第507—508頁。??梢娔怪舅^茹茹可敦是指阿那瓌的正妻。柔然君主稱可汗(Qaghan),其妻稱可敦(Qatun)。可敦,《北史·蠕蠕傳》寫作可賀敦①李延壽:《北史》卷98《蠕蠕傳》,第3258 頁。值得注意的是,當吐谷渾的夸呂自稱可汗,其妻自然稱Qatun,不過這個名號在西魏被譯作恪尊。見令狐德棻:《周書》卷50《異域傳下》,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913頁。。阿那瓌的可敦是吐谷渾公主,這是前所未見的歷史信息。據(jù)墓志,暉華公主是伏連籌的第四個女兒,而伏連籌前三個女兒中,有一個嫁給了稱得上柔然中興之主的阿那瓌。這位柔然可敦所生的第一個女兒嫁給了西魏文帝(即悼皇后),第二個女兒嫁給了東魏高歡(《北史·后妃傳下》稱之為蠕蠕公主)。暉華公主就是這兩位分別嫁到西魏和東魏的茹茹公主的四姨。
墓志說“公主之稱,始自本國”,意思是,“公主”這個稱號得自吐谷渾,并不是入魏以后才有的。阿爾泰語言中很早就已借入漢語的“公主”一稱,第一個把這個詞從漢語借入草原政治體的,很可能是柔然。雖然今天能夠看到的阿爾泰語言中“公主”(qun?uy)一詞的最早用例是古突厥文闕特勤碑,但可以推測把這個漢語詞匯引入草原政治生活并使之在阿爾泰語言中沉淀下來的,應該是突厥之前的柔然。阿那瓌在洛陽生活近半年,“心慕中國”,模仿魏朝制度,“遂有侍中、黃門之屬”②李延壽:《北史》卷98《蠕蠕傳》,第3266頁。。而在阿那瓌之前,柔然已仿制了年號制度。柔然借入公主(qun?uy)作為可汗女兒的稱號發(fā)生于何時,已難以考明,不過吐谷渾借入這個稱號,應該在伏連籌或夸呂時期。暉華公主在吐谷渾時已有公主稱號,只是其“暉華”稱號是否與公主之稱同時獲得?單從墓志文字看,這還是很不明朗的,不能排除一個可能,那就是,暉華之號是她到長安后由西魏朝廷授予的。
“金城初仕于吐谷渾,為車騎大將軍、中書監(jiān)。渾主重其器望,遂以妻之。”發(fā)掘簡報以“茹茹大將軍”稱乞伏孝達,似乎認為他是柔然人,其實他是吐谷渾貴族,而且處在可以與汗族通婚的那種階層。吐谷渾統(tǒng)治集團成員有乞伏氏,夸呂時有仆射乞伏觸拔(扳),見《周書·異域傳下》③令狐德棻:《周書》卷50《異域傳下》,第913頁。。吐谷渾在乞伏西秦強盛時曾臣屬于西秦,赫連定滅西秦,裹挾部分西秦王族西逃,為吐谷渾所敗,故有乞伏氏進入吐谷渾并不奇怪。據(jù)《北史》,太武帝時吐谷渾請求北魏把滯留在蒲坂的乞伏日連等三人遣送給吐谷渾,因為他們的家人都在吐谷渾,天各一方,“分乖可愍”④李延壽:《北史》卷96《吐谷渾傳》,第3181頁。。乞伏孝達不是柔然人,還有一條鐵證,那就是他死在北周前期,得與先已去世的妻子合葬,可以說還是享受了某種禮遇,至少表面上不是暴死。而西魏末年與突厥結盟時,曾把在長安的三千多柔然人盡數(shù)交予突厥人殺害⑤令狐德棻:《周書》卷50《異域傳下》(第910頁):“收叔子以下三千人,付其使者,殺之于青門外?!薄侗笔贰肪?8《蠕蠕傳》(第3267頁):“是時,蠕蠕既累為突厥所破,以西魏恭帝二年,遂率部千余家奔關中。突厥既恃兵強,又藉西魏和好,恐其遺類依憑大國,使驛相繼,請盡殺以甘心。周文議許之,遂收縛蠕蠕主已下三千余人付突厥使,于青門外斬之。中男以下免,并配王公家?!?。
乞伏孝達在伏連籌時擔任過車騎大將軍、中書監(jiān)。這些官職顯然是模擬南北政權,所謂“準擬天朝,樹置官司”。值得注意的是他曾任中書監(jiān),這個職務應該與文書聯(lián)絡相關。前引《梁書》說梁人前往吐谷渾“教其書記,為之辭譯”,就是指從事文書方面的工作。吐谷渾的文書工作,是處在多口頭語言甚至多書寫語言的環(huán)境下的。漢語肯定不是一種重要的口頭語言,但一定是一種重要的書寫語言。至少在與南北政權聯(lián)絡時,是要使用漢語作為書寫語言的。吐谷渾作為國際貿易網(wǎng)絡的中心之一,早為研究者所注意⑥[日]松田壽男著,周偉洲譯:《吐谷渾遣使考》上、下,《西北史地》1981年第2、3期;唐長孺:《北涼承平七年(449)寫經(jīng)題記與西域通往江南的道路》;閻文儒、陳玉龍編:《向達先生紀念論文集》,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86 年,第104—117 頁;羅新:《吐谷渾與昆侖玉》,《中國史研究》2001 年第1 期;收入羅新《王化與山險》,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07—119頁。,其國際聯(lián)系是相當多元的,大國中除了南北政權,還有高昌、柔然、嚈噠、波斯,另外肯定還有許多西域小國。實現(xiàn)這些聯(lián)系,既需要多語言的口譯人才,也需要多語言多文字的文書寫作者。我猜想管理這些譯員的應該就是中書系統(tǒng),而乞伏孝達能做到中書監(jiān),可能也和他自己在這方面的能力有關。從后來他被柔然借用派到西魏看,他不僅可以在吐谷渾與柔然之間自由交流(畢竟都是說某種古蒙古語),而且他還能說(甚至讀寫)漢語。
墓志稱暉華公主“又從夫至于茹茹,親戚禮遇,莫之與先”。乞伏孝達夫婦前往柔然,不是一般的出使(柔然與吐谷渾是長久的盟友),也不是一般的走親戚(公主的姐姐是柔然可敦),而另有重要使命:阿那瓌夫婦要把長女嫁給西魏文帝,需要合適的人陪同護送。所以墓志接著說:“悼皇后來歸也,金城以姨婿之重,作上賓于魏,時主及三子亦從此行?!痹凇皷|、西魏競結阿那瓌為婚好”的大背景下,西魏“以金帛誘之”,搶得先機,阿那瓌決定與西魏結盟,以十四歲的長女(525—540 年)許配文帝①羅新:《茹茹公主》,《文景》2011年第4期;收入羅新《王化與山險》,第75—95頁。。大統(tǒng)三年(537)茹茹公主前往長安,陪嫁可謂浩浩蕩蕩:車七百乘,馬萬匹,駝千頭②李延壽:《北史》卷13《后妃傳上》,第507,507頁。。多虧暉華公主墓志出土,我們才知道送親隊伍里代表新娘父母柔然可汗、可敦的,是暉華公主和她的丈夫乞伏孝達。他們是可敦專門請來擔負這一使命的。正是因此,他們從吐谷渾抵達柔然后,阿那瓌給乞伏孝達加上了一串柔然官爵——驃騎大將軍、俟利莫何、度支尚書、金城王,顯然是為了讓他擁有足夠的身份在魏廷為公主撐腰。這些官爵,只有俟利莫何(Ilig Bagha)是柔然原有名號,其余都是仿制品?!侗笔贰と淙鋫鳌氛f“阿那瓌因入洛陽,心慕中國,立官號,僭擬王者,遂有侍中、黃門之屬”③李延壽:《北史》卷98《蠕蠕傳》,第3266頁。。乞伏孝達得自柔然的將軍號、尚書與王爵,對于我們了解柔然如何模仿中原制度很有幫助。
暉華公主與丈夫乞伏孝達攜三子于大統(tǒng)三年(537)護送茹茹公主到長安,目的是常駐相陪,等待公主誕育子嗣。不幸的是,公主兩年后生孩子時可能遭遇難產(chǎn),“產(chǎn)訖而崩”,死時還不足十七歲④李延壽:《北史》卷13《后妃傳上》,第507,507頁。。宇文泰精心籌劃的聯(lián)合柔然夾擊東魏的計劃驟然擱淺,高歡趁機派人游說阿那瓌,國際形勢發(fā)生變化。再過兩年,暉華公主自己也病死了。根據(jù)暉華公主與乞伏孝達合葬墓的發(fā)掘簡報,乞伏孝達也活得不長。不知道茹茹公主死后,這些代表柔然的吐谷渾人在長安過得怎樣,也不知道暉華公主的三個兒子在父親死后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