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
蘭蔚坐在窗下,目睹了一起微不足道的“不文明事件”—— 一對老夫妻,在小區(qū)偷偷摘枇杷。小區(qū)的物業(yè)早已經(jīng)發(fā)出告示,禁止采摘,打過藥水,但老人家看起來興致很高,頭發(fā)梳理得整整齊齊的老婆婆佇立一旁,端著帽子接住老頭兒踮腳摘下的果實。
他們比蘭蔚蒼老許多,但心比她年輕。歲月在現(xiàn)實中靜好,愛情因白發(fā)蒼蒼而誕生出更加悠長的美感。
蘭蔚正是在那一刻,發(fā)現(xiàn)哀傷如地震,天崩地裂,不可抵抗。
蘭蔚想起了她曾經(jīng)很愛的少年。
少年當時拒絕了她,她用裙子兜住的好幾串金黃色的枇杷,只好自己享用了。
年少時候,如果喜歡一個人,忍不住就想把好吃的東西送給他。
當時她撇撇嘴,拒絕就拒絕吧,轉(zhuǎn)過身回家了。
在回家路上,她把那些肉質(zhì)潤澤、汁水清甜的枇杷全部吃光了。
二十一年后,突如其來的目睹,牽引出記憶,讓蘭蔚痛徹心扉。
該如何形容年少時的怦然心動?
一堆臭男生里,那個少年是散發(fā)著香味的,頭發(fā)抖擻,指甲干凈,眼神如同日暮時分的貓兒眼,有一種冷漠的明亮。好看的人,往往驕傲而不自知,他們以為自己禮貌客氣,實則在他人看來,相當欠揍。
不少男生揚言要打程象。按道理,當事人會瑟瑟發(fā)抖,然而程象充耳不聞,照舊飄飄蕩蕩出現(xiàn)在校園內(nèi)外。也沒有人真的敢動他,他成績好,是老師校長的心肝寶貝。
蘭蔚不過是眾多喜歡程象的少女之一,喜歡好看的男孩,又心知肚明自己很難如愿以償,畢竟競爭對手那么多那么厲害,哪有自己的份。
好在,姑且表白試一試,又沒什么損失。
那是個夏日的中午,公園里的枇杷樹果實累累。她綁好裙子,爬上樹,摘了枇杷就往學校走。
她也沒想到,在校外就遇到了程象。
程象獨自一人站在日光下,居然沒有流汗。那個剎那,蘭蔚忽然想起古代的辭賦句子來——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程象皮膚太白,仿佛精致的大師手作細瓷,天生的神仙投胎。
怎么會有男生這么漂亮,蘭蔚驚呆了。
當時實在年紀小,懂的并不多,她看傻了眼,便走過去:“程象,你真漂亮?!?/p>
程象并不回答,良久視線才從天邊回到人間,看一眼蘭蔚:“你是哪位同學?”
“你吃不吃枇杷?味道很好呢?!碧m蔚有點癡癡傻傻問道。
“謝了,你自己吃吧!”程象總是那么彬彬有禮。
蘭蔚沒有走開,也不知道繼續(xù)說什么好,就呆呆沉默,留在原地。
不知道為什么,程象看著面前的女孩,補了一句:“對了,你別說了,我不會喜歡你的?!?/p>
他不想害人單相思,直截了當拒絕。
蘭蔚就“哦”了一聲,撇撇嘴,轉(zhuǎn)身走掉了。
時光倏忽而過,流年變換,中學到大學,大學到畢業(yè),工作又跳槽,結(jié)婚又離婚。所幸沒有要小孩,蘭蔚全身而退。
怎么會看上前夫那坨狗屎?蘭蔚不是沒有懷疑過自己被什么鬼鬼祟祟的妖邪蒙住了雙眼。戀愛一談好幾年,兩家出錢結(jié)婚買房,房子前夫要了,錢也不想分給她。平時是她上班、她兼職,而前夫混著差事,時常賦閑,眼高手低,光知道吹牛,間或,動手掐她的脖子。
一塌糊涂,不堪回首。
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重生。租了房子,帶著一只龍貓、兩只倉鼠倉皇逃生,人生進入下一個段落。
打下枇杷果的老頭兒,摘了一顆喂給了老婆婆,老婆婆雞皮鶴發(fā),笑顏如花。
窗外那一幕,令蘭蔚甚為嫉妒,繼而心痛酸楚,直至落淚。
誰家的老夫妻,老來仍然如此纏綿繾綣。
如果沒有嫁錯人,就不會婚姻失敗;如果不是租房,就不會到這個有許多枇杷樹的小區(qū),更不會目睹別人的恩愛親熱,勾起昔日回憶;如果不是想起自己也曾手持枇杷贈給所愛之人,就不會突然領(lǐng)會哀傷心痛。
那個漂亮的少年,現(xiàn)在過得好嗎?歲月的殺豬刀對他如何?是摧殘了他的美貌,還是仁慈放過,依舊風姿照人如玉山?
蘭蔚此刻別無牽掛,自由自在的單身女子,年少時的過眼云煙,到如今的年紀又上心頭,愈演愈烈。
她發(fā)起了地毯式搜尋,尋找程象的下落。
深夜的街頭,蘭蔚獨自要了烤串、六瓶啤酒,有滋有味大吃大嚼。何以解憂?唯有酒肉。
那個趿拉著白色棉拖鞋的男子,披著一件鐵灰色的浴袍,一眼望去仿佛很落魄的樣子。他的消瘦臉頰,仍然殘留著斯文輪廓;久未修剪的頭發(fā),尚存幾分造型,這說明他昔日生活還算體面。
蘭蔚招手,“兄弟,喝一杯吧!”
那個男人愕然,深深地看一眼蘭蔚,悶著頭坐下,自己倒了一杯啤酒。
燒烤攤主在電線桿上掛著一部老舊的大號iPad,里面放著時下熱門的綜藝。
煙熏火燎,夜市恢復了七八成人間煙火。
蘭蔚跟著屏幕里嬌俏艷麗的張含韻唱起來:“我這一生漂泊四??吹私癯?,月高高的掛無暇,人生能有幾次機會相聚甚是少,情誼別輕易放掉……”
喝酒擼串的陌生男人,猛地失控,淚流滿面。
蘭蔚不打擾,也不勸慰。
人到中年,各有傷心,何必多話。
“來,來,來,多吃點,多喝點?!本迫獯┠c過,一醉解千愁。
男人掏出手機,“我來埋單吧!”
其實他的支付寶上只有幾十塊錢。
“客氣什么,我請?!碧m蔚無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請客何必太計較。
“謝謝你。你叫什么名字?”男人問。
“我叫衛(wèi)蘭。你呢?”蘭蔚隨便顛倒了姓名,胡謅了一個。
“顧明?!蹦腥嘶卮?。其實,回顧半生,他已經(jīng)沒有明天了。
結(jié)賬埋單,攤主殷勤攬客,“好吃明天晚上再來啊。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多照顧多照顧。”
蘭蔚點頭,和顧明互道一聲“再見”,掉頭而別。萍水相逢,敷衍省事。
吃飽了以后,顧明就回到酒店,執(zhí)行原定的計劃,吞下了許多安眠藥。
迷迷糊糊之中,他覺得自己被顛簸得難受,翻滾了身體之后,肚子里翻江倒海,他開始嘔吐。
那些達到致死量的藥丸,吐出了大半。
他沒死成。
顧明醒來,仍然惡心難受,面色蒼白,汗流浹背,許久,恢復了一些力氣。他爬起來,沖澡,倒一杯熱水,又含住一枚巧克力,補充點血糖。
電視原本就沒關(guān),一直在播放。
電視里說,1976年中國唐山發(fā)生了超強地震,知名的工業(yè)城市被夷為平地,死傷人數(shù)太多,無數(shù)家庭被粉碎,墜入痛苦深淵。44年后的2020年7月12日,唐山又一次發(fā)生了5.1級地震,波及周圍的城市,北京震感明顯,相關(guān)部門給出了相應的回應,也許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余震。
顧明有點震驚。
幾十年過去,還會余震,當時該有多么恐怖。
在這茫茫星球上,大地看似平實寬廣,其實年年月月發(fā)生著大大小小的地震。時間的尺度極為驚駭,彈指一揮間,對于大自然來說,地殼板塊釋放一下剩下的擠壓能量,對于人類來說,卻是許多人的一生。
沒死成,就不想再死了。
瀕臨死亡的滋味極為不好受,活著,本身就很好很珍貴了。任何一場龐大的天災,眾生就失去尊嚴變成螻蟻,瘟疫、地震、洪水、臺風海嘯……從來沒有放過人類。
在這個顯得魔幻的年代,顧明險些做鬼,萬幸再世為人。
至于想死的原因,說來又很樸實簡單。幾年前,顧明任職于廣州世貿(mào)中心大廈某一整層的大型央企。他眉目英俊不凡,中層職位,常年海外談業(yè)務,他的光鮮亮麗,是許多年輕人夢寐以求的。他還想更上一層樓,從中產(chǎn),到搏一把財務自由、島嶼豪宅,進階上層。然而他的四五百萬,投入到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金融騙局里,血本無歸。
創(chuàng)業(yè)前,為了做好經(jīng)濟安全隔離,他事先分好了家當,和妻子辦理了離婚,孩子也交給了妻子。
原本的房子車子各有兩套,屬于他的那一份早在創(chuàng)業(yè)中抵押了。創(chuàng)業(yè)五載,大夢幻滅,精疲力盡。
他本以為,他還有本錢,還可以東山再起,但是妻子早已忍受不了狂熱攀登天梯的他,也難以接受墜落爛泥中的他,假戲真做,很認真在掛斷電話前說:“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你別再煩我們了。”
他的信心崩塌了。滿臉胡渣,憔悴落魄,無臉再見江東父老,一心逃避人世間。
那一刻,他充分理解了楚霸王項羽。
中產(chǎn)階級的跌落,只需要一點點人禍,就粉身碎骨。
決定尋死前,他騙親朋好友說他出去散心去北京出差。男人天生死要面子,死到臨頭,還瞞著親友,報喜不報憂。
沒想到,天災救了他這個沒有明天的人。
他當然不叫顧明,他叫程象。蘭蔚沒有認出他就是程象,他更不可能認出衛(wèi)蘭就是當年請他吃枇杷的女孩。但他覺得自己愛上了那個請他吃燒烤的女孩,舉手投足,有一股豁達豪爽的俠氣。
一個人想要活下去,總是需要一點愛作為信念,需要一個愛人作為希望。程象決定重新振作,然后,努力找到那個女孩,他想和她在一起。
無窮漆黑的行路上,偶遇的請他擼串的女孩,仿若一盞燈燭,片刻溫暖,彌足珍貴。
蘭蔚找了很久,打聽到程象的情況:青年才俊,人生順遂,大學是名校,畢業(yè)進央企,娶了大學?;ㄗ隼掀?,是無數(shù)男生理想的樣板。
他是個如此好看的男子,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交往戀愛皆?;ǎ溆嘞嗝财胀ǖ呐?,一概不入法眼。這樣的人,驕傲又可憎。
蘭蔚還打聽到程象去了北京金融街一帶出差,她還和他住了同一家酒店。
蘭蔚沒能從前臺那里問到別的顧客資料,高級飯店的服務員,守口如瓶。
她有點失望,就在北京城逗留,閑逛,夜市上擼串。
夜深人靜時,那個少年的模樣越發(fā)在心底清晰,驕傲又澄澈,近乎透明。
而那些老去的男孩,不再清澈明朗,一個一個天人五衰,就像是那個偶然被她請客的男人,一臉頹廢喪氣,雖然看得出那副皮囊曾經(jīng)也是青蔥少年,但是,她聞到了對方的靈魂氣息已然腐朽。
蘭蔚結(jié)賬埋單走人,連真實姓名也不想講。
誰是你生命中的大地震?
時隔多年后,愛情的余震仍然爆發(fā),驚心動魄,令你恍然大悟,又絕不甘心。
看著手機里的地震新聞,蘭蔚若有所思。當時只道是尋常,其實,被拒絕得太沉痛,反而徹底壓抑到靈魂深處。她此后的瞎了眼,是因為得不到最好的,破罐子破摔,就隨便對付了,所以自己才會被前夫那種垃圾渣男吸血寄生那么多年吧!蘭蔚嘆了口氣,在燒烤攤上,她終于想明白了半生悲慘的緣故。
她有點失望,不如趁這個時候到處走走看看。
高鐵穿過大半個中國,田野藍天,雨霧城市,老城新市,她一路看過來,那個少年的模樣,越發(fā)在心底清晰,驕傲又澄澈,近乎透明。
靠在列車車窗上,蘭蔚睡著了。
夢中,那個驕傲的少年,接過她遞的一粒枇杷,微笑贊嘆:“很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