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昱是清末學者、名士、藏書大家。身為天潢貴胄的宗室,他聰穎夙成,英華早露,光緒三年(1877)高中進士,由翰林官至國子監(jiān)祭酒,以風雅不羈、惜士擢才為士林推重,英才髦俊慕名多往其家,時有“龍門”之譽。作為朝中的清流之士,他在政治上屢不如意,遂引疾家居,筑意園,以郁華閣廣儲蕓編秘笈,時與戚好朋舊詩酒雅集。李佳繼昌《左庵瑣語》載:“宗室伯羲祭酒盛昱,才博雅,家藏書籍金石頗富,喜結納,座上客常滿,矯然一時雅望?!笔⑹衔牟娠L流,通中外輿地,尤諳掌故,精鑒賞,滿族文人中納蘭性德以外,無人能與之抗衡。然而,盛昱豐才壽嗇,中年殂謝,后嗣難以世守,不數年園圮書散,為海內外耽悅古版珍籍的藏家輾轉收貯。
盛氏遺書佳本多為景樸孫所得,這一說法首倡者為倫明,他撰寫的《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最初發(fā)表于1935年《正風》半月刊,分期連載,文中記述盛昱:“清宗室伯羲祭酒盛昱,歿于庚子(1900)亂前。所藏書分次散出,至癸丑(1913)而盡。佳本多為景樸孫所得?!蓖摹熬傲痹娫疲骸耙鈭@風雅繼梧門,一脈相承有樸孫?!弊⒃疲骸懊晒啪傲謽銓O,收藏之富,可匹意園。有宋刊《張于湖集》、《纂圖互注周禮》、《絕妙好詞選》等,后歸袁寒云;宋抄《洪范政鑒》,后歸傅沅叔;《翁覃溪詩文雜著》手稿三十余冊,后歸李贊侯,轉歸葉譽甫。”世人習焉不察,踵襲此說。吳則虞《續(xù)藏書紀事詩》:“秘本瑤簽盡舊鐫,都人猶說樸蓀廉。”案云:“伯羲祭酒藏書佳本亦多為樸蓀所得?!辈⒎Q,藏印有“完顏景廉精鑒”朱文方印。此殊不可解。
《清史稿》本傳:“景廉,字秋坪,顏札氏,隸滿洲正黃旗。父彥德,官綏遠城將軍?!薄肚迨妨袀鳌芬嘧魅缡钦f。袁行云《清人詩集敘錄》:“景廉字儉卿,一字秋坪,號季泉,一號偶齋,滿洲正黃旗人。咸豐二年(1852)進士?!弊小抖葞X吟》詩集?!巴觐仭睘闈M族大姓,而“顏札”為蒙古族姓氏,兩不相屬,何來“完顏景廉精鑒”印章?不知吳氏何據,是目驗還是耳食?徐雁、譚華軍《續(xù)補藏書紀事詩傳》對倫明《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景廉》增補:“景廉,字樸孫,又作滿洲正黃旗人,姓顏札氏。生年不詳,卒于清光緒中。咸豐進士,授編修,歷任刑部右侍郎、伊犁參贊大臣、烏魯木齊都統(tǒng),官至兵部尚書?!苯瓚c柏《清代人物生卒年表》據神道碑、李慈銘《越縵堂文集》稱,景廉(1823—1895),字儉卿,號季泉、隅齋。景廉卒于光緒二十年(1894),盛昱卒于光緒二十四年(1898),景廉何能得盛氏遺書而充牣其藏書?范鳳書對此有所駁正,他在《中國私家藏書史》記載“清代宗室諸王及滿族藏書”中記云:“完顏景賢(?—1927),字樸孫,生年不詳,主要生活于清末同光年間和民初。他富收藏,精鑒賞。因收有唐代虞永興《廟堂碑冊》、《汝南公主墓志銘》稿卷和《破邪論》卷三件珍品,故命名其室曰‘三虞堂,并編有《三虞堂書畫目》……民國壬子(1912)夏,盛昱遺書散出,又多為景賢所得,變?yōu)榘氘€園中小如庵之寶?!眴⒐Α秵⒐哺濉分杏幸粍t“景賢買物券”,記述景賢收購盛氏遺書之事:“家叔德甫公于隆福寺書肆中得舊券一紙,八行箋,邊刊‘異趣蕭齋四字。券云:今得舊藏宋板《禮記》四十本,黃、蘇合璧《寒食帖》一卷,元人字冊一十頁,刁光胤《牡丹圖》軸,及《禮堂圖》一軸,情愿賣與景樸孫,價洋一萬二千元正,絕無反悔。日后倘有親友欲收回各件,必須倍價方能認可??挚跓o憑,立此為據?!鄙嫌惺⑹虾笕松茖氀河?,時間為舊歷壬子年(1912)五月二十日。對此,鄧之誠《骨董瑣記》有記載,并稱:“后《禮記》為粵人潘明訓所得,《寒食帖》歸于日本人菊池惺堂;《牡丹圖》初歸蔣孟萍,復賣于美國人?!笨芍?,得盛氏遺書者為景賢,而非景廉。倫明張冠李戴,未遑深究,訛傳多年,應予糾謬。
完顏氏,金源世胄,金世宗后裔。北京的完顏氏是金朝天興二年(1234)蒙古大軍圍攻南京開封城時“青城之難”的幸存者。金滅亡后,這支完顏氏踏上艱難的東歸之路,輾轉數千里,返回金源故地上京(今黑龍江阿城市白城)會寧府,徙居長白山下。明初,被稱為海西女真。明末,努爾哈赤興兵反明,崛起于黑山白水間,完顏氏十四世魯克素舉族投附,追隨努爾哈赤東征西討,戰(zhàn)功卓著,編入滿洲鑲黃旗,屢受封賞。后從龍入關,定居北京。景賢是完顏氏東歸第二十五世。有清一代,完顏氏在政治、文化上多有建樹,累世詩禮簪纓,名宦輩出,稱得上是文化世家。
盛昱著述多種,生前繕刻以傳外,尚有數種未竟之作未能付梓,乃至散佚不傳。據震鈞《天咫偶聞》記載,盛昱撰有《蒙古世系表》未刊文稿。日本漢學家內藤湖南對此書極為關注,屢求未得。盛氏遺稿中還有《國朝滿漢大臣沿革表》,為王懿榮所經見,稱“卷帙繁重,尚未脫稿”?!堆╁鞂け洝肥怯涗浨宕╃艿貐^(qū)碑文的專著,盛氏作古后,經中、日學者合作,終于鐫印問世。盛昱厭倦官場,辭官歸隱后,常在京城遠近郊游覽,寄情山水,探尋北京史跡,尋訪金石碑文。他與楊鐘羲談及此事,其《郁華閣遺集》中《夢橫塘·送子勤表弟乞外》中有“三百年來,吾鄉(xiāng)文獻,叢殘誰與收拾”,“年年雪屐尋碑,更風裳閱肆,寸銖裒積。何幸得君,吾此愿居然能畢”的詩句。
在游覽探訪中,他褰裳孤往,履霜踏雪,凌險涉奇,裹糧四出,往來于徐河溝水之間,廣覓拓工,遍拓近畿碑碣,得碑拓近千篇,多褒封諭祭碑文,留存了珍貴的文獻史料。凡與清代有關者,上自崇德元年(1636)迄至光緒三年(1877)間的碑文細大不捐,悉以收錄,所輯碑文多王公、宗室、覺羅,如克勤郡王(平郡王)府在木樨地,京西田村墳塋碑文多在收羅之列;此外也薈萃了不少名臣名人,如洪承疇、孔有德、石廷柱、鰲拜、遏必隆、索尼、王熙、鄂爾泰、鐵保、松筠等人的碑文。還有部分外戚的碑文,對了解名門之間聯(lián)姻與親戚關系大有裨益。各朝清帝為其功臣名宦賜予的御制碑文、祭文也收尋無遺,也有部分亡者家人所撰的碑文、明堂文和祠堂祭文。碑文中匯集了眾多官職名稱,可與《八旗滿洲氏族通譜》參照,除達官貴人的碑文之外,不少寂寂無名的平民碑刻也予收錄,特別是一些節(jié)婦烈女的碑文。中國史學源流綿長,品類繁多,正史之外,私家撰述的碑、傳可補正史之不足。如宋代歐陽修、趙明誠等利用石刻資料以證史;合碑傳為一書者,如宋代杜大珪編《名臣碑傳琬琰集》。明代焦竑有《獻征錄》,徐紘《明名臣琬琰前后錄》、王元《續(xù)錄》,匯集明代碑傳文。清代錢儀吉編《碑傳集》,匯編兩千余人的碑文,成清代第一部大型碑傳文集,開清人匯集碑傳文的風氣,后世多有踵繼之作。盛昱對清代金石碑刻十分關注,苦心搜求,終成《雪屐尋碑錄》一書。
盛昱未及整理編定碑錄而謝世,拓片也多有散失。楊鐘羲存有碑文副本,他在《雪橋詩話》中敘及。盛昱生前未自定書名,楊氏根據盛昱詩詞中“雪屐尋碑”之語命其書名,符合《意園事略》中“尋碑閱肆,裒集叢殘”之義。此書引起日本漢學家內藤湖南關注,他特意囑托在中國留學的學生倉石武四郎代為尋訪。倉石于1928年至1930年被日本文部省派往北京留學,他從橋川時雄主編的《文字同盟》雜志上看到楊鐘羲在北京開辦了一個雪橋講舍,萌生謁見楊氏問學之意。在一次宴席上,倉石遇到北京大學教授馬衡,求其作津筏拜見楊氏。馬衡介紹親炙楊氏多年的尹炎武與倉石相識,后經尹炎武引導,1929年盛夏時與楊氏晤面,入秋后倉石與日人吉川幸次郎加入雪橋講舍受業(yè),以舊式的拜師方式每周一次聽楊氏講學。有此因緣,倉石詢問《雪屐尋碑錄》的下落,楊氏答以副本尚存其行篋。后倉石轉達了內藤湖南借瓻此書的請求,得到楊氏首肯?!秱}石武四郎中國留學記》載,1929年末,“雪橋先生特遣其令嗣攜書來寓,并言內藤先生如欲廣其傳,即任其便云云”。根據內藤湖南的函示,倉石請吉川幸次郎費時半年,將書稿全部謄錄,經楊氏校閱后,書稿清本轉交內藤湖南,藏于日本恭仁山莊。1933年,楊鐘羲應日本漢學家狩野直喜之邀赴日本訪書,訪日期間在恭仁山莊與內藤湖南晤會。1934年,內藤湖南去世,未及親見《雪屐尋碑錄》付梓。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著名史學家、東北文獻學家金毓黻銳意搜求東北地方文獻,致力于鄉(xiāng)邦輿地故實之學。他殫精竭慮,積有歲年,收集、整理、???、編印東北地區(qū)往修先賢遺著,多世所罕見之本,用以追念前徽,傳衍民族精神,保存賡揚傳統(tǒng)文化,除編印《遼東文獻征略》、《遼海書征》、《遼海書錄》等書之外,還裒集編印了集東北地方文獻大觀的“遼海叢書”,于1933年至1936年刊行于沈陽。全書分正集和附集。正集共十集百冊,收書八十三種,附集收書四種,合計收書八十七種,堪稱鴻編巨帙。所收群書分為專著、雜志、文征、存目四大類,歷時數載,陸續(xù)刊發(fā)。盛昱《雪屐尋碑錄》赫然在列。金氏廣收遼東先賢遺書,曾親赴日本,將盛氏書稿清樣從內藤湖南后人處借閱錄副,編入“遼海叢書”?!堆╁鞂け洝贩彩?,收錄清代碑文八百八十一篇,內容豐富。書中附有碑傳主人人名通檢(索引),俾便尋檢。1935年刊行于世,以廣其傳。據《遼海叢書總目提要》載:“所錄諸碑皆屬旗籍,可備八旗掌故?!薄堆╁鞂け洝返那鄢霭鏆v程,見證了幾代中、日學者的學術交流與合作。1984年,遼海書社影印出版了“遼海叢書”正集,分裝五冊,《雪屐尋碑錄》收入第五冊中,使之世傳不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