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長
我看著父親因操勞過度顯得瘦弱滄桑的身子,心里很不是滋味,默默對父親道著歉:爸,請原諒我,曾經(jīng)那么不懂你。
一
20世紀(jì)80年代,進城打工不像現(xiàn)在這么容易,能在城里找到工作的,只有個別有門路的人,絕大多數(shù)的農(nóng)民,主要靠田地維持一家人的生活,能做的副業(yè)就是養(yǎng)兩頭豬,或養(yǎng)幾只雞。身為農(nóng)民的父親很想有個賺錢的門路,又苦于不知道做什么。
有一年,父親在老家趕集時見有人賣豆腐,豆腐不貴,他便買了一塊。站那的一會兒功夫,父親發(fā)現(xiàn),買豆腐的人很多,過來有人來一塊,過去有人來一塊,不一會兒,那人的豆腐就賣了不少。父親在心里估算,一板豆腐需要花費多少本錢,可以賣多少錢,能有多少錢掙后,便有了主意:做豆腐賣。如果做豆腐,還可將豆渣喂豬,家里養(yǎng)豬就不需要米了(那時養(yǎng)豬,是將米、豬草及米糠放鍋里煮熟了給豬吃),省出來的糧食又是一筆錢。想到這里,父親高興不已,覺得做豆腐買賣,實在是不錯的主意。
回到家,父親便用家里不多的余錢,再借一些,開始了他的豆腐之路。那個年月,過年時,每家每戶都會做上一板或兩板豆腐,算是過年的一道美味菜??善綍r,出于精力和省錢兩方面的考慮,沒有誰家會做整板豆腐來吃。所以平日里,豆腐是個稀罕物。現(xiàn)在,有人做豆腐賣了,一塊豆腐又不貴,很多人家都會隔三差五地買塊豆腐換味口。父親每天做出的兩板豆腐,都賣得掉,一個月算下來,也能掙個十幾元錢。在當(dāng)年,這些錢是很可觀的。每月算總賬,父親都會樂滋滋地對母親說:“我這腦子還聰明吧,見人家賣豆腐,就想到自己也去做,這不,給家里添了不少收入?!?/p>
主意是不錯,活卻很辛苦,每天,父親凌晨兩點就得起床,先把頭天晚上浸泡好的豆子用石磨磨成豆?jié){。那時候,磨豆?jié){,還得用最古老的方法,用石磨磨。這個方法,如果有兩個人,一個往磨石上添黃豆,一個用支在石磨手柄上的長木桿推磨,配合著做,會更快磨出豆?jié){。母親身體不好,這個活,只能父親獨自完成。
因為一個人完成,用長桿推石磨很不方便,父親便直接用石磨的手柄推動石磨,推幾圈,把添進磨洞里的豆子磨完了,停下來,再往磨洞添豆子。這樣,既要多花時間,又會多耗力氣,往往推十幾分鐘,父親的手臂便推得酸痛,久了,握推柄的手,磨起了泡,磨出血來。父親就找來一塊布纏住那只手,換只手繼續(xù)推……長年累月,父親的兩只手掌都推出了一層厚厚的繭。一個人磨豆?jié){,父親需要花足足兩個小時,才能把幾斤豆子磨完。之后,就是燒火、煮豆?jié){、濾豆渣、放石膏等一系列瑣碎的活。等父親把計劃要做的兩板豆腐做好,(獨自一人做手工豆腐,父親只能做兩板)也天亮了。
父親匆匆扒幾口飯,便把擱在米籮上的兩板豆腐挑起,走家竄戶地吆喝著賣豆腐。我家住在深山坳里,是個副村,只有幾戶人家。豆腐得挑到離我家將近五公里遠的主村去賣,這段路父親需要走上一個小時,主村賣不完,還要挑到別的村莊去賣。通常,父親把那兩板豆腐賣完,需要兩個多小時,再加上回來的時間,就得四個多小時。父親的腳磨出了泡,磨出了血,經(jīng)年累月,腳上便起了厚厚一層繭,但父親從來沒想過放棄。
二
父親那么辛苦地掙錢,主要是為我考慮。他打算將我送到主村讀書。村里別的適齡孩子讀書都是寄住在主村的親戚家里,可我父親是外地來的上門女婿,不可能有親戚在那,母親這邊也沒有。這就意味著,以后我讀書,每天都得回來,也就是每天要走兩個小時的路,父親覺得這樣既辛苦又浪費時間,還不如他現(xiàn)在辛苦一點,掙點錢把房子落到主村去。
為了攢蓋房子的錢,父親非常節(jié)省。他每天需要走很多路,尤其是到主村有一段很長的山路,走過山路的人都知道,不僅路不好走,還很耗鞋子。為了節(jié)省開支,父親居然想出了一個辦法:做草鞋。爺爺會編草鞋,父親小時候跟爺爺學(xué)過,憑著記憶,他編了雙草鞋,用于那段特別費鞋的山路??斓街鞔鍟r,再把草鞋換下來,穿上平時的解放鞋。父親為這想法高興了好一陣子,對母親自夸說:“你看,我聰明吧,想出了這么好的辦法?!?/p>
我小時候很調(diào)皮,6歲那年,某天爬樹時,不小心踩空了,從樹上跌落下來,傷得很嚴重,在醫(yī)院住了兩個多月。把家里攢的錢花了個精光。父親原本想把攢的那些錢拿出來,再借些,把房子的事解決了,在哪里買地基蓋房,他都想好了??涩F(xiàn)在,積蓄全花光了,完全問別人借錢蓋房,是不可能的,那個時候,大家能借出的錢都十分有限。下半年,就在我入學(xué)的前10天,父親又想出了一個自以為很聰明的辦法。
父親在主村通往我們村的道口處,用竹子、蘆葦和塑料薄膜搭了座有兩個房間,一個大廚房的簡易房,解決了我讀書難的問題。搬到“新家”后,我省事了,父親的勞累卻一點沒少,上午賣完豆腐,下午又要趕回村里,管理田里的農(nóng)作物。到傍晚,才匆匆出來,把豆泡下去,第二天凌晨兩點,又開始一天的辛苦勞動。
剛住進蘆葦房時,我覺得沒什么,稍大些后,意識到自己是所有同學(xué)中,住得最差勁的,心里便有了很大落差,覺得很丟人。
我讀高中后,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很多人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做山場搞副業(yè),要么經(jīng)商。村里的人都陸陸續(xù)續(xù)地富了起來,把原先的土房變成了磚瓦房,再后來,又蓋成了鋼筋混泥土的樓房。而父親始終做著那兩板豆腐,我們家雖然搬出了蘆葦房,可住的僅是被人家淘汰不要的磚瓦房。
三
我讀大二那年,發(fā)生了一件讓我不解的事兒,父親竟然放下豆腐不做,給一家工廠當(dāng)起了看門的,拿著不多的工資。那時,父親才四十出頭,在我看來,看門的多是些五六十歲的老頭,他年紀(jì)輕輕的居然去做這事,讓我覺得非常丟臉,我從來不在別人面前提父親,與父親的交流也越來越少,因為我覺得有那樣一個沒出息的父親,是個悲哀。
直到有一天,我讀到一篇關(guān)于一個父親隱忍著所有的委屈和痛苦,做著在別人看來最沒出息的活的文章時,我想到了父親。這時,我才試圖去了解父親,直到那時,我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去當(dāng)門衛(wèi)了。長期的勞作,嚴重損害了父親的身體,他沒法從事更重的活,為了給我掙學(xué)費,為了養(yǎng)家,父親就通過熟人,在一家工廠找了一個看大門的活。也直到那時,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無可奈何,父親也曾經(jīng)想過做很多活,跟著別人去山場扛木頭,或者跟著水漿師傅去學(xué)做水漿,或者進城當(dāng)搬運工,做些收入更高的體力活??伤纳眢w已經(jīng)不容許他那么累了。經(jīng)商,他沒有那個經(jīng)濟條件,也沒有那個能力。他只能做著那兩板雖然累,相對那些又更輕便些的豆腐賣,哪知,到后來連豆腐都做不了了,只好去找個適合身體的活做。父親為了我,拼盡了自己的能力,父親的卑微里,其實飽含著濃濃的父愛,而我回報他的卻是反感和不理解,明白了這些,我很是心酸和自責(zé)。
幾年后,我憑著自己的努力,在城里買了一套大房子。好說歹說才讓鄉(xiāng)下的父母親同意來城里住,過上了幸福的晚年生活。
如今,頭發(fā)斑白的父親,提起過去,從來不說他曾經(jīng)的不易,倒是喜歡自夸,把他自以為聰明的事拿出來說道。說他那時一點就通,看到賣豆腐的就想到做這營生,走山路費鞋,就想到做草鞋。在森林中,看到砍伐工人蓋的簡易房,就想到自己也搭個簡易房……父親樂呵呵地自夸完,不好意思地瞅瞅我。我明白,父親意識到那些事在我面前夸,難為情了。我裝著不懂,附和著父親說:“是啦,爸爸確實聰明,在那個年代能夠想出那么好的辦法,解決實際困難?!备赣H聽我這么一說,笑瞇了眼。而我看著父親因操勞過度顯得瘦弱滄桑的身子,心里很不是滋味,默默對父親道著歉:爸,請原諒我,曾經(jīng)那么不懂你。
幸好,我終于懂了父親,要不,叫我這輩子如何安生。
高蘭摘自“分憂雜志”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