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茈

很多很多年以后，他成了著名的畫家。

這時，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jì)，日子平淡舒緩，是自己一直向往的舒適。和從前沒有什么不同，他依舊喜歡春天，喜歡荷花與燕子。曾經(jīng)畫過許多荷花與燕子的畫，墨汁一點一點在宣紙上暈開成畫，淡雅，高潔。

沒有了往日的狂喜與焦灼，他的心境變得十分平和。直到一個女孩的出現(xiàn)，她抱著六根蓮蓬，對著他淺笑盈盈，小小的梨渦盛滿笑意。小手掰開蓮子，一個一個取出來，遞給他一小把：“莫老師，給?！?/p>

他有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疑是故人來。

故人叫田田，此時此刻他真想他的田田。

20多年前，他雖然已展示了驚人的繪畫天賦，但離畫家還很遠(yuǎn)。他是在文聯(lián)組織的一次采風(fēng)活動中認(rèn)識的她。就在井岡山腳下，所有人都在荷塘旁拍照，唯有她跑到旁邊的商販那買來一大把蓮蓬，坐在石頭上認(rèn)認(rèn)真真地吃蓮子。她像剝花生一般將綠色的皮小心翼翼地剝掉，再將里面小牙兒一般的心掐斷，咬得嘎巴嘎巴響。那天，她穿著白衣長裙，娉娉婷婷，梨渦淺笑，就像一朵盛開的荷。

她就這樣出現(xiàn)在他的畫里，她將畫稿遞給她看時，她一臉驚喜。剝好一個蓮子遞給他：“莫老師，給。”

他接過小巧玲瓏的蓮子，咀嚼其中的滋味。脆生生的東西，也不見多好吃，她怎么吃得如此香甜？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田田，是代表作家協(xié)會來的?！?/p>

接下來的半個月，他們幾乎每天都在一起。一起爬山，高高的青山，送來徐徐清風(fēng)，還有那樣綠的水喲，黛綠黛綠的，如在畫中游。他讀她的文字，淡雅清新，充滿靈氣。她看他繪畫，畫煤油燈，畫草鞋……

直到有一天，他說愛她。她送他一首小詩：

陽光穿過朱紅色的窗

照在泛黃的茶幾上

明媚了歲月

古老的郵票曾要走多久

才能抵達(dá)希望

同行的女子

慎重地寫一張明信片

眉宇淺笑

我悄然退場

抬頭仰望婆娑的樹

為何那么多枝丫交錯的緣

在盛大的孤單中

我分明有些傷感

難道沒有白紙黑字

你就能不那么思念我嗎

當(dāng)天晚上，她就打電話回家退婚。她生在農(nóng)村，訂的是娃娃親。沒有意外的話，會在25歲那年冬天結(jié)婚。

可是，突然就冷卻了，像盛夏里的霜降。回去以后，他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她。

“你說愛我，又不來愛我?！彼?。

“我不知道你有婚約，無意打擾，實在抱歉。”

“可是……”她確實隱瞞了他，潛意識里就想和他在一起?！爸灰阍敢?，我就跟你走?！?/p>

他說：“枝丫交錯的緣是錯的，祝你幸福?！?/p>

她哽咽不語。

一份感情里，如果帶著罪疚，那么他寧愿割舍。想到這里，他的眼，淚光點點。

“你叫什么名字？”他問眼前的女孩。

“田田?！?/p>

“你說什么？”他驚愕不已。

“我說我叫田田，大學(xué)學(xué)的是國畫，現(xiàn)在是來拜師的?！?/p>

“我不收徒弟。”

“要收?！?/p>

“不收?！?/p>

“要收?！?/p>

“不收?！?/p>

“要收。”

“……”

她取出一幅畫，學(xué)著“小燕子”的腔調(diào)：還記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嗎？

他看著畫中坐在石頭上一絲不茍剝蓮子的女子，說：“你贏了?！?/p>

畫中的女子，這些年經(jīng)歷了婚姻、發(fā)福、婚變……一個人帶著女兒過得有些艱難，卻從來沒有找過他。他說了祝她幸福，那她就要幸福給他看，可是努力了那么久，她就是不幸福。

女兒有繪畫天賦，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她有意無意的引導(dǎo)有關(guān)。女兒喜歡他的畫，她承諾，如果女兒好好學(xué)就一定有辦法拜莫老師為師。

田田是她的筆名，后來賜給了女兒。

他待小田田如閨女，知無不言。后來，小田田成了書畫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時光因此變得更加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