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dá)娃央金

淅淅瀝瀝的雨中，我走進(jìn)小區(qū)大門。小雨點急急地從領(lǐng)口鉆進(jìn)來，今年的冬天來早了。

六幢單元門拐角，一個黑色背影靠著墻，陣陣劇烈嘔吐夾雜著響嗝。門燈射來的光打在他偏瘦中等個兒上，微卷的頭發(fā)，斜挎一個背包。那是我的鄰居，這似乎是我第三次見他。

“你，還好吧？”我問他。

他努力把嘴里余下的嘔吐物吐干凈，艱難地扭過頭：“嗯，沒事?！?/p>

又一個響嗝，他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吐著。

這是個老式公寓樓，沒有電梯。我扶著墻，不時地跺一下腳，燈光慘白，瞬間把懸著的蜘蛛網(wǎng)都照亮了。該怎樣繞過少了半截的下水道蓋子？該在哪層臺階跺腳？對于隔三岔五醉酒的我來說，已經(jīng)刻進(jìn)骨子里了?！肮具?！”從樓下傳來的聲響，爬到三樓的我感覺鄰居出事了，便沖下樓去。

鄰居坐在樓梯上，腦袋埋在兩腿間。聽見腳步聲，抬頭沖我搖了搖手，抿著的嘴邊露出淺淺的笑。我們翻動著并不利索的舌頭閑聊，搖搖晃晃向上挪動身體。聊著聊著，血樣的東西從他嘴里流出來，我湊近去細(xì)看?！安胚@么一摔就斷，沒我想象的結(jié)實?！彼蒙囝^舔了舔剩下的半截門牙，滿嘴血腥味。

我說：“用啤酒消消毒吧?！彼麤]有反對。

因為這個建議，第二天清晨，美夢中的我被格桑搖醒。

她滾珠般把昨晚的情景向我陳述了一番。為了給半截門牙消消毒，我和鄰居互相攙扶著敲開了我家門，不容分說讓她去弄一箱酒來。此時夜很深，一片死寂，連流浪狗都去睡覺了。在我“持續(xù)威逼”下，她只得冒雨去敲好幾家商店，終于買來一箱啤酒。而后，我和鄰居天南地北瞎聊，把那一箱酒全干掉了。

“半夜把滿口帶血的人往家?guī)В嗖患?！”“沒逼著你戒酒不是讓你喝成瘋子?！薄耙煌砩舷駛€婆娘凈聽你胡扯，丟不丟人！”她手中的笤帚在我腳邊狠勁地來回掃著，我低著頭，盡量不看她。雖然格桑埋怨整宿沒睡成覺，但零零碎碎地了解到些鄰居的信息，怒氣很快就消了下去。“你說，他長得不賴又有文化，怎么就沒結(jié)婚呢？”“他居然是個寫歌的，你之前看出來了嗎？”女人的好奇心使她們極為善變。

仁青，全名叫仁青旺杰，在市級文化單位專門寫歌，其中幾首還挺流行，只是大家記住了唱歌的人。有家大單位想要他，但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dǎo)多次談話挽留。一邊是工作多年的單位，一邊是事業(yè)發(fā)展的誘惑，他左右為難。

“這種事有什么好考慮的？”格桑替仁青惋惜著，“他家要是有個女人，這都不是事兒了。可惜，怎么就沒個女人管管呢？”她的眼里放射出崇拜和憐惜。

酒友半開玩笑地告誡我，守好格桑，畢竟我不年輕。這會兒，我突然想起這句話。慶幸的是，這些年我們和仁青生活在不同的時空中，太陽落下去月亮升上來，他家總靜悄悄的。

“他難道不回家？”格桑的好奇心夾雜著擔(dān)憂。

“擔(dān)心你就半夜去敲他門??！”我甩出這句話。

“他不是你兄弟嘛，深更半夜不還難舍難分的！”格桑的語氣帶著明顯的慪氣。

和女人吵嘴贏的幾率幾乎為零，所以我不再吭聲。打上次和仁青喝酒已經(jīng)過了一個季度，我還真沒再見到他。

“他難道不回家？”我問格桑。

“擔(dān)心你就半夜去敲他門問??！”她狠狠地白了一眼。還是那雙黑寶石般的明眸，含著女性的柔美和堅定，想當(dāng)初我是先愛上的這對眼睛。

三十六歲以前的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有個較體面的工作，人事檔案管理員。這工作至今我干了三十多年，大家評職稱、調(diào)入調(diào)出、入黨什么的，我都盡心盡力地調(diào)檔、復(fù)印、歸檔，從無差錯。我已經(jīng)連續(xù)好些年當(dāng)先進(jìn)工作者了，每次領(lǐng)獎我都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后來，有人透露說我們辦公室同事暗中較勁，寧愿把先進(jìn)名額給我，也不愿意讓其他人得逞。聽到這個消息，我拿獎時就坦然多了。于是偶爾我也開小差，蹭個下午半天時間約幾個老友玩骰子游戲、喝點小酒。

藏歷三十七歲那年，我常去的甜茶館來了個女孩。從見到她的第一眼，我認(rèn)定她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向茶館老板說：“我得帶她走?！崩习逋ㄇ檫_(dá)理地說他只能再找一個服務(wù)員。于是我把格桑帶回了家，不久有了孩子，兒子取名叫嘎珠，有“本命年之子”的意思。兒子長得很像我，但有格桑的機靈勁。那段時間，單位里一定在嚼我的故事，因為凡是遇見我的同事，眼神里有不一樣的意味。格桑像沒有安全感似的，兒子出生后就拽著我去貸款買了現(xiàn)在這個房子。為了貸款，我們也才去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一時間，我的生活多了很多不一樣的內(nèi)容。

兒子一歲生日后，我開始戒酒。一天下來，整個人恍恍惚惚，就像從大夏天的夢中醒不過來。格桑沒好氣地扔給我一句話：“瞧你那樣半死不活的，就別勉強自己了?！币⒘藗€稍有點文化的，指不定怎么教訓(xùn)我呢，我暗自樂呵著。

幼兒園三年，小學(xué)六年，格桑騎著電動車，風(fēng)里來雨里去。她每天把聽來的悲歡離合、啼笑皆非的故事，講給我聽，我發(fā)現(xiàn)我的世界尤其地狹小。小我十五歲的格桑越來越有風(fēng)韻，我時常懷疑她會不會嫌我老。但我絕不問她，我得相信她，至少現(xiàn)在她值得我相信。

“我們再生一個女兒吧，你一定喜歡?！眱鹤影藲q那年，格桑泡在洗浴中心的木桶里，嫵媚地對著渾身無力的我說。她浮在水中的身體，發(fā)出刺眼的光。

那些天，我用盡了渾身解數(shù)說服格桑，她沒有做聲。一段時間后的某天夜里，格桑用涂著紅色指甲油的手指一遍一遍劃過我額頭的皺紋，輕聲說：“你不想要，咱們就不生了。但你別整天胡思亂想。”

兒子畢業(yè)了，考上了內(nèi)地西藏班。來賀喜的親人和好朋友把原本不大的家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夜里兩點多，客人們陸陸續(xù)續(xù)走了。我斜靠在床上，看著格桑里里外外收拾著。

迷迷糊糊中被搖醒，仁青站在眼前。我噌地起身，帶著點酒氣的仁青把幾條哈達(dá)和一個紅包遞給我。那晚，我們聊得像兩個久違的兄弟。酒喝了很多，但我清楚地記得兩件事：一是他留在了原單位，還有一句話：“嫂子人這么好，大哥真有福?！碑?dāng)然，這句話我是不會對格桑說的。

“怎么不找一個？”我替格桑問他。

“等我的愿望實現(xiàn)后吧！”仁青吹了吹杯子里冒出的泡。

“仁青說每次回家，看到我們家的門，他就很踏實。什么意思？”第二天，揉面的格桑問我。

“那是因為到他家了?！蔽以谄藉伬锿恐逵?。

格?；仡^看著我：“一會兒我多做幾個餅子，你給他送過去吧。”

“又不是什么好東西，要送你自己去?！蔽矣行┎挥淇?。

格桑把小臉?biāo)偷轿冶亲痈埃骸扒颇隳切鈽?！好，我去送。”第二天早晨上班時，我看到格桑把裝有餅子的塑料袋掛在了仁青家門把上。

兒子走后，我有很多空閑時間在家里慢慢地喝酒，隨意地聊。但我沒約過仁青，我想他有空，會敲開我的門。

轉(zhuǎn)眼兒子離家一年了，我請了年假帶著格桑去看望兒子。格桑建議把家里鑰匙留給仁青，好讓仁青幫忙照看一下花兒。“又不是多金貴的花！再說了，仁青著不著家你心里不清楚？”我納悶我怎么就沒想到把鑰匙留給仁青，卻又惱于是格桑先提出來。

兒子學(xué)校位于沿海城市，有著和高原截然不同的風(fēng)情。格桑買了一把精致的木梳，讓我回頭送給仁青。

假期結(jié)束我們回到了家。

就在單元門口，濃厚的酥油燈味道撲面而來，誦經(jīng)聲音從樓上傳來。抬頭上望，聲音正是從仁青家傳來的。他家門敞開著，除了誦經(jīng)聲還有低沉的交談聲，不斷有人影快速地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

“怎么了？”一進(jìn)家門我問格桑。

“我去瞧瞧。”格桑利索地回我。

不一會兒，她神色慌張地進(jìn)來：“趕緊的，打壺?zé)岵?，再?zhǔn)備條哈達(dá)和供燈的錢?！?/p>

“誰？”我焦急地問。

“木梳不用送了?！备裆Ｕf完嘴里念起六字真言。

周末的午后，仁青和朋友相約來到江邊茶園小聚。茶園與河水相鄰，陽光灑在河面上，微風(fēng)和往常一樣從水面拂過，波光粼粼?！叭是?，最近又有什么好歌出來？哼幾句熏陶熏陶我們?！薄耙苍搶憣懬楦枇??！薄斑B女孩的手都沒牽過，哪來的情歌？”“藝術(shù)家嘛，不走尋常路，哈哈！”……你一言我一語，大家慵懶地喝著茶，漫無邊際地聊著。仁青和往常一樣，只是聽，不做聲。

“有人跳河了！”突然，有人指著河水驚叫。仁青和一朋友立馬沖出茶園圍欄，相繼跳進(jìn)了河。岸上的人們焦急地看著他們，那人不停地掙扎著，時而沉下去時而浮上來。岸邊有人打電話求救，有人不停地喊話。幸而河面并不寬，仁青的朋友很快用手揪住了那人的衣裳，隨后趕來的仁青也幫上了手。見此情景，岸上歡呼起來。正當(dāng)人們松了一口氣時，游到河中間的仁青顯得有些體力不支，他努力地游著，但不一會兒就沉了下去。左右為難的朋友最終選擇將跳河人扶到了岸上，等再去找仁青時，他卻沒能游過這個盛夏。

等到跳河的小伙子清醒了，仁青的好朋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小伙子的父母趕來了，仁青的親人趕來了，風(fēng)把哭聲急急地吹向了遠(yuǎn)方。

這些天，不斷有人來仁青家，坐不下的人都安排在了我們家。我們見到了仁青的姐姐和妹妹，姐姐因悲傷情緒低落，妹妹利索地張羅后事。見到我們，她抹著淚：“總聽哥哥說起你們，謝謝你們一直照顧他。”

五年前，仁青的父親去世，母親從此患了抑郁癥。妹妹只好提前退休，照顧母親。只要有時間，仁青就會去陪母親。有仁青陪她，情緒異常的母親會漸漸平靜，無論仁青講什么，唱什么，她都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并慢慢進(jìn)入夢鄉(xiāng)。這些年，因為是在夜里照顧母親，原本就瘦弱的仁青，身上的肉更少了。姐姐和妹妹心疼他，晚上盡量做仁青喜歡的飯菜等著他吃。姐姐時常催著他找個人，妹妹也物色了幾個知根知底的姑娘，可他堅決不找也不見，非常堅定地說：“我一定要讓母親的病好起來，這個愿望不實現(xiàn)，我是不會考慮的?！蹦赣H的病情似乎沒什么起色，姐妹倆擔(dān)心仁青錯過了好姑娘?？裳巯拢盍罱忝脗z頭疼的是不知道能瞞老人家多久。

“哥哥的愿望還沒實現(xiàn)，他走得一定不甘心。”妹妹茫然地?fù)u搖頭。

我們不知道用什么話來安慰她。

仁青出名了，他突然成了街頭巷尾的英雄。作為英雄的鄰居，我除了深深地遺憾和悲傷外，開始埋怨那個被救起的年輕人，我也恨不得扇他一嘴巴。

仁青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也來了。他們?nèi)硕啵恍“胱搅宋覀兗依铩?/p>

妹妹向他們轉(zhuǎn)述著仁青去世的情景，淚水一遍遍流過發(fā)腫的臉龐，幾度哽咽，又堅強地謝過大家。才兩天，她的兩鬢已經(jīng)有了白頭發(fā)。幾個女同事小聲抽泣起來，男同事們沉默著，偶爾呼出一口長氣。等到一撥人走了，格桑跑去用熱酥油敷姐妹倆的太陽穴、指甲縫。

第三天凌晨四點，仁青被裹在白布中，被背出了家門。樓下一張簡易方桌上擺放著經(jīng)書、糌粑、青稞，一大袋牛糞斜靠著桌子一角，旁邊鐵盆中是點燃的桑柏枝，年輕人背著仁青繞著方桌順時針繞三圈，又逆時針繞了三圈。親朋好友手持點燃的藏香，悲傷地注視著他最后的離開。

一路上人們默誦著六字真言，車窗外飄過一縷縷藏香流光，照亮了仁青前行的路。

按常規(guī)，逝者離家必須由男性親人背著，正當(dāng)姐妹倆商量合適人選時，被救起的年輕人父母提出無論如何允許兒子送仁青到天葬臺，恰好年輕人的屬相相符。

這之后，除了忌日外，鄰居家又冷清起來。每天上下班，我都要好好地看一眼這道鎖著的門。直到有一天，姐妹倆請我去幫忙搬點東西到樓下。她們把仁青的藏書和歌碟送給了年輕人，年輕人低著頭，滿臉的胡茬子無法掩蓋他的自責(zé)。我向她們要了幾盤歌碟，我不怎么聽音樂，但想留點紀(jì)念。

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工作生活使我逐漸忘記了仁青的離去。也許真的老了，我呆在家里的時間逐漸多了起來，即使格桑不在家，我也喜歡把自己放進(jìn)沙發(fā)里窩著，一場接一場地看籃球比賽。

“咚，咚，咚咚，”敲門聲把我從緊張的賽場拉了回來，我邊應(yīng)著邊回頭關(guān)注球賽。門外是姐妹倆和那位年輕人扶著一位面龐白皙的瘦小老人，我急忙請她們進(jìn)來。

老人看著我：“我就說一定要敲開這扇門，您果然在家。”她伸出纖細(xì)的雙手，我趕緊握過去。這只手青筋暴凸?！拔沂侨是嗟哪赣H，我呀，睡得太久了，再也找不到他了！”一行淚順著臉頰滑到了下巴處，又滴到了地面。妹妹告訴我，年輕人學(xué)會了歌碟里所有的歌，每晚都唱給老人聽。

“您聽過我兒子的歌嗎？他的歌啊，和他的人一樣，越聽越有味?！崩先搜鲋^，聲音輕柔：“我當(dāng)初收養(yǎng)他的時候，可沒想過他能這么了不起?！?/p>

夜幕之下，我和格桑坐在陽臺上。

格桑問我：“老人家和姐妹倆看到年輕人，不會更加傷心嗎？”

“傷心又不能讓仁青重生?！?/p>

“這話不假，換成你也會這樣？”

“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很遺憾。這些年他離我這么近，我竟然都不了解他。”

“大家說住在公寓樓里，把門一關(guān)，耳朵也就跟著關(guān)了門，真形象！”

“隨手把我們的心門也關(guān)了?！?/p>

“你說，這房子他們會賣嗎？搬進(jìn)來的會是什么樣的人呢？”

“不管誰搬進(jìn)來，我一定要敲開那扇門。我要向他介紹我自己，介紹你，還有我們的兒子。我要請他來家里坐坐，我要成為他的好鄰居?！?/p>

“啊喲，可別搬進(jìn)來一位漂亮的單身女士！嘻嘻……”

責(zé)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