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文娟
老家拆遷那一天,父親站在我家的老屋旁,挖掘機咣當咣當一下一下沉重撞擊著老屋的土坯墻,濃煙般的粉塵升騰起來,散開時,我家那四間土坯房就不見了,只剩地上幾大堆橫七豎八的土堆和木梁。
父親用他那像素很低的手機攝像頭錄了十五秒的視頻,發(fā)給了我。我一遍遍地看那視頻,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我的童年被砸傷了,像騰起的黃土一樣,不知落到了哪里。
我還沒出生,那房子就在那里了。
蓋這房子的時候,父親還是十九歲的毛頭小伙兒,現在,父親已是五十四歲老漢,滿臉皺紋,雙鬢斑白,蓋房時受傷的腿一瘸一拐的。父親說房子地基的石頭是他一塊一塊從東山上鑿下來,用地板車一車一車拱下山的,拉石頭的那輛地板車因為承受不了滿滿一車石頭的重量,車把都壓斷了。我從照片上見過父親年輕時的模樣,瘦瘦高高,國字臉,白色襯衣的袖子挽到胳膊肘處,露出一條條肌肉。那時的父親沒有錢,但有的是力氣。被石頭壓斷的那輛地板車,不知被父親提起過多少次,而受傷的腿訴說著蓋房的艱難。
房子蓋起來了,奶奶住中間兩間,父親住東邊一間,大姑二姑住西邊一間。
奶奶在中間的那兩間屋里吃飯,睡覺,納鞋底,補衣服,剝花生,搓玉米,篩豆子,為父親準備彩禮,為大姑準備嫁妝,進進出出,忙里忙外。這些,我們家的老屋都看到了,我卻從來沒看到過,奶奶不知道有我的存在,奶奶于我也只是活在照片上。
那年奶奶得了肝病,聽說這病會傳染,她就強逼著我父母搬到中間兩間屋里住,自個兒住到東間房子,讓我父親從里面把門封起來,吃飯從窗子往里送。奶奶病重時,隔著窗戶喊母親,讓母親把我剛出生的哥哥抱到窗下,她想趴在窗戶上看一看朝思夜想的孫子。母親把我哥哥抱來,奶奶瘦骨嶙峋的手扒著窗沿兒,瘦得幾乎包不住牙齒的嘴巴一遍一遍地絮叨:“多俊的孩兒啊……極好的孩兒……抱走吧……抱走吧……”,一邊說著抱走,目光卻愈加熱切……
老屋在那里立了三十五年,風沒吹倒,雨沒淋塌,而如今,它倒了。
跟老屋一起倒的,還有我們左鄰右舍家的房子,老屋前一排排房,老屋后一片片房,都倒了,原來房子立著的地方,被平整了,栽上了樹。
新栽的那些樹,一棵棵像小孩的胳膊,透著一股生氣??蓪δ_下的土地,土地上的故事,它們什么都不知道,畢竟它們太年輕了,沒經歷過事兒。躺在它們腳下的那一截梧桐木樁子快要死了,它肯定還記得昔年在我家院里枝葉繁茂時的景象,記得在它底下乘涼的人,記得在它底下發(fā)生的故事。
那棵梧桐樹是奶奶生前栽下的,奶奶被人從老屋抬到東山時,它還只是一根細細小小的樹苗兒。它一天天長高了,大姑出嫁了,它不知不覺變粗了,我出生了,當樹頭搭到屋檐時,二姑又出嫁了。
那時,我站在西山的山坡上,一眼就能看到我家的梧桐樹,它太高太大了,樹冠的枝葉遮擋了大半個院子,就連老屋的屋頂也被它遮掩了。就因為它的呵護,到了夏天,老屋才格外涼快。
我家老屋涼快,就成了村子里小媳婦們繡被面掙工錢的好地方。一床一床夏涼被面送到我家,母親用兩根大木棍做了繡花架子,支在屋里,小媳婦們嘰嘰喳喳拉著家常,手里捏著的針線在空中不停地飛舞。媳婦多,跟著媳婦們到我家的孩子就多,小媳婦們繡被子,絕對不允許我們這些小孩子站在她們身后,怕穿針引線時,胳膊一揚,扎到哪個不看眼色的孩子,所以孩子們一站到她們身旁,就被大聲叱走。我想聽媳婦們說,看她們笑,便索性鉆到被子底下,仰起頭,欣賞繡在上邊的牡丹、菊花和鴛鴦。那牡丹花肥肥的,鼓著粉紅的肚皮兒,一朵又一朵菊花,像一簇簇燃燒的火,鴛鴦在水里一前一后游著,前邊的那只頭向后扭著,后邊的那只低著頭,閉著一只眼,好像害羞似的……不知什么時候,我就睡著了,夢里似有若無的是小媳婦們的笑聲。
可是,慢慢地,到我家繡被面的小媳婦越來越少,聽母親說,繡被面掙不到幾個錢,媳婦們?yōu)榱藪赍X都跟著丈夫進城打工了,后來,繡被面的就只剩母親一人了。
沒幾年工夫,母親也賣掉了豬圈里那只剛喂了幾個月的小豬仔,賣掉了籠里的十幾只兔子,就連雞窩里趴著的那幾只老母雞也都賣掉了,像村里很多小媳婦一樣,和父親進城打工去了。
父母進城后,只能寄居在工廠的一間破舊傳達室的內間,老屋就剩下我和哥哥兄妹倆,每天晚上像小鳥一樣蜷縮在空曠的房子里。一開始,母親答應每兩天就從三十公里外的縣城趕回家看我們,可漸漸地,從原來的兩天,變成了三天,從三天變成了一個星期,有時一個星期過了還看不到母親的身影……不知有多少個夜晚,我躺在床上,睜大眼睛,想媽媽,想爸爸,淚水浸濕了枕頭……
我和哥哥放學后,東鄰的二奶奶經常會扒著她家的墻頭喊我和哥哥,讓我們去她家吃晚飯。前邊鄰居張家奶奶做了可口的飯菜,也會給我和哥哥端來滿滿一大碗。二奶奶和張家奶奶做的飯雖然好吃,但跟母親做的畢竟不是一個味,有時我吃著吃著,眼淚就不自覺地啪嗒啪嗒掉進了碗里。
我想不明白,父母說好兩三天回家一趟,可為什么總食言。
我不知道,父母所在的工廠實行白班夜班兩班倒,一周輪換一次,干了十二個小時重體力活的他們,不管多累,也要拖著疲憊的身子,騎車趕三十多公里路,只為看看兩個時時刻刻眼巴巴盼著他們回來的孩子。
好不容易,三年后,我要上初中,哥哥要讀初三了,父母終于在縣城租了一間小房子,從工廠的傳達室搬了出來,把我和哥哥接到了縣城上學。
離開村子的那天,我抱著盛滿被褥和書本的水泥袋子,擠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覺得撲面而來的風都是香甜的。
回頭看時,老屋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終于看不到了。
我不知道,從此老屋就真的只能進入我的夢里了。
不知為什么,當年一秒鐘也不愿待的老屋,卻常常從迷霧般的記憶里清晰顯影。
老屋東邊,是二爺爺家。二爺爺家的地勢比我家高,大門口前是一塊很大的空地,粗壯的芙蓉樹下擺著兩排青石板。夏天,二奶奶和街坊四鄰聚集在那里拉呱,小孩子就在青石板上和泥巴,啪啪啪地甩響泥窩窩。二爺爺卻從不湊大門口的熱鬧,他似乎總有解不完的愁。每次去他家,他都坐在床沿兒上,雙臂支在床邊的一張舊桌子上,不是吧嗒吧嗒地抽煙,就是一個人默默地端著小酒盅飲酒。
二爺爺年輕時一準很英俊。他該是六十多歲了,記得他的頭發(fā)很短,像落了一層白雪,眼睛細長,在長長睫毛的遮掩下,顯得格外深邃,就像秋天的湖水一般。他的鼻梁挺直,一眼看去,臉上仿佛就只有一個大鼻子似的。他沒有留胡子,光潔的下巴露出柔和的曲線,而薄薄的嘴唇,總是緊緊地閉著,似乎總把事兒藏在心里。他好像一年四季都穿著那件青色的褂子,洗得都有些發(fā)白了。
二爺爺有個小收音機,這在我們村里可是獨有的。奇怪的是,每到聽天氣預報的時候,他都是撥到北京頻道,聽北京的天氣。二爺爺一輩子在莊稼地里勞作,但二爺爺的兒子是我們村第一個上大學的,大學畢業(yè)后就被分配到了京城。每到春節(jié),二爺爺家門口就會時不時來一輛小轎車。我到二爺爺家玩時,二奶奶總會拿出果脯、巧克力一類我從沒見過的稀罕零食給我吃,那零食好甜啊,嘴里好幾天都有甜絲絲的味兒。
老屋的西邊,是大強子家。大強子家的地勢比我家低一些,我站在墻頭上就可以對大強子家一覽無余,可我從不敢光明正大地站在墻頭上看他家,想看也只能站在杌子上,兩只小手緊緊扒著墻沿兒,貓著腰,偷偷看。大強子家賣豆腐,說是做豆腐的最怕這門手藝被人偷學了去,所以大強子家做豆腐都要關上門,等他家的大門吱呦一開,鄰居們就都知道他家的豆腐做好了。
大強子爹總是一臉嚴肅,眉頭上刻著一個深深的“川”字。每次我遠遠看到他,弱弱地喊一聲二大爺,他似乎都聽不見,不應聲,也不點頭,氣得我發(fā)誓下次見了他再也不主動說話了,可每次見了,還是免不了要怯怯叫一聲二大爺。
大強子家越神秘,我就越想探個究竟。哥哥與大強子同年出生,經常去和大強子混在一起,可我卻沒有像哥哥那樣隨便進出大強子家的理由。我只能借助偶爾一兩次光顧,把我想看的東西趕緊收進眼睛里。
有一次,我聽說大強子爹不知從哪里討來一棵香蕉樹,那棵樹結的香蕉比集市上賣的好吃多了,我從未見過香蕉樹,更好奇在寒冷的北方香蕉樹是怎么活下來的。我多想去大強子家一探究竟啊,于是就在踢毽子時故意把毽子使勁一踢,踢進了他家的院子,我站在墻頭上掃視了大強子家的整個院子,發(fā)現那棵香蕉樹被包裹得嚴嚴實實,栽在了北屋窗戶前的一個大花盆里,無論怎么打量,也看不到一丁點香蕉樹的樣子。大強子從窗戶里看到我扒著墻頭看,出門問我有什么事兒,我說找毽子,大強子滿地找,找到后順著墻頭扔回了我家院子。我又一次錯失了探尋他家秘密的機會。
后來大強子家扒了土坯房,蓋起了磚瓦房。蓋房之前,一車一車的土被填到了他家的地基里,原本低洼的地勢被突然抬高了,五間大瓦房蓋起來了,院子也被高高的圍墻套了起來,大強子家的房子、院子比我家的高,從我家再也看不到他家了。
住進了大瓦房的大強子家不再做豆腐,大強子父母為了給他攢錢到城里買房,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后來,大強子家的大門總是牢牢鎖著,春節(jié)時門上貼的春聯已褪色發(fā)白了,卷起的一角在風里瑟縮顫抖著……
我家門前本是一處村里的一塊宅基地,可地方太小,地勢又低,一直沒人建房,長年累月,就成了一個大坑灣,日久天長,大坑灣填滿了垃圾,我經??吹角斑厪埣叶眿D,隔著墻頭就把垃圾扔到大坑里。
一到雨天,四鄰八舍家院子里的水就都匯集到坑灣里,坑灣就成了蛤蟆們的天堂,蛤蟆咕呱咕呱地叫著,一開始是獨奏,后來變成齊鳴,特別是夜晚,那噪雜的蛙聲特別響亮,一下下敲擊著人們的耳鼓,蛙聲里,有時候能隱約聽到張家大媳婦的罵聲。
張家二媳婦生了一張娃娃臉,眼睛很大,愛笑,一笑起來大眼睛似乎就變成了一線彎彎的月亮。張家大媳婦則是個厲害主,一年到頭總板著個臉,似乎別人總欠她什么沒還似的??蓮埣掖笙眿D也有她的好,她愛干凈,我去她家玩,總看到她家一塵不染,床鋪收拾得干干凈凈,不像別人家,床頭總會堆著亂七八糟的衣服。
張家爺爺有五間房,大兒子結婚時分走兩間,二兒子結婚時又分走兩間,張家爺爺老兩口住在最西邊一間。本來一家人,分成了三家,住在一個院里就有了磕碰,磕碰不斷升級,張家爺爺老兩口住不下去了,就借了人家的舊房子搬走了。后來,大兒子家另找地方蓋了房,二兒子家進城買了房,張家爺爺又搬了回來,但只有兩個老人的院子空空蕩蕩的,籬笆墻東倒西歪,時常有幾條臟兮兮的狗和睡眼惺忪的貓,從那豁口里進進出出的。
我上高中時,聽說張家奶奶中風了,一開始只是左邊半個身子行動遲緩,后來病情加重就癱瘓在床了。我上大學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跟母親從縣城趕回老家給鄉(xiāng)親們拜年。張家奶奶說起我考大學的事兒,就說她供的菩薩最靈了,當年我考試前,她就是在供的菩薩前許了愿,我才能考得那么好。母親說,娃考學這事兒多虧奶奶費心了,母親說完,虔誠地趴到佛龕前深深地磕了三個頭。
我真心希望佛龕里供奉的那尊菩薩能被張家奶奶的虔誠打動,讓她能夠重新站起來。
張家爺爺,是賣布的,賣了一輩子布,他干活也像裁布一樣,利索??伤形颐謴膩矶疾粚Γ偘疡T陽叫成紅娘,這讓我很苦惱,多少次給他糾正發(fā)音都糾正不過來。前幾年我回村里時,村里除了房屋更陳舊了,路旁的草木更加繁茂了,街上的人更少了,村子本身沒有多大變化。我在大街上看到了張家爺爺,我發(fā)現他更老了,背更加佝僂了,他還叫我紅娘,他聽說我哥被外派到了非洲,聽說我到北京工作了,連連夸我們這一輩人都有出息,他還說他大孫子在上海了,還告訴我齊大伯的兒子去了巴西,有順叔的女兒去了日本,還有張大伯家的兒子朝旭去了新疆……
本來住在一個村窩子里的人,風一吹,就像蒲公英一樣,被吹散了。
當年那個懵懵懂懂的小姑娘,至今在外漂泊多年,她已無家可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