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老人和糟貨,并不是“老人+ 糟貨”這樣一種人與物的關(guān)系,而是“老人和”這家百年老店與他家秘制的糟貨??梢哉f,自上海建城以來,糟貨就成為上海人開啟夏天模式的一款風(fēng)味美食。
喜歡咬文嚼字的“吃貨”想必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酒糟的“糟”與糟糕的“糟”是一回事兒。也許在上古時代,酒糟之于酒坊、米糕之于點心鋪的案板,原始形象是非常之“糟糕”的,但對今天懷舊一派的“吃貨”而言,必定視糟貨為“舊日情人”。再糟糕的日子,如有一小碟糟豬耳朵、一小碟糟毛豆,開兩瓶冰啤酒,蒲扇搖搖,也就容易想開了。
石庫門弄堂的夏日生活,充滿了全面開放的市井風(fēng)情。底樓的朋友喜歡將小桌子擺到弄堂里,一家人坐在小凳子上吃飯,小桌上有啥小菜左鄰右舍一目了然。如有糟貨登盤,那就比較“海威”(上海方言,意為“威風(fēng)、神氣”)了。
照老上海人的說法,百樣吃食皆可入糟。白斬雞、雞腳爪、豬舌、豬肚、豬耳朵、豬頭肉、帶魚、小黃魚等等,煮熟或煎熟了,冷卻后在糟鹵里一浸,兩三個小時后奇跡就出現(xiàn)了,不僅食物的油膩盡消,芬芳馥郁的糟鹵還賦予其一種特殊的鮮美。
糟貨的芳香,在我小時候就絲絲入扣地植入大腦,八仙橋龍門路有一家“老人和”,西藏中路“大世界”對面有一家“馬永齋”,兩家老字號只在夏季供應(yīng)糟貨,品質(zhì)上乘,有口皆碑。家里來了客人,老爸就讓我去買糟豬頭肉、糟雞、糟豬腳,5 角錢可買一大碗,再兜頭澆上一勺糟鹵, 回到家里開兩瓶冰啤酒,泡沫噴涌而出,啊呀, 真是神仙過的日子。西藏中路上的老字號“同泰祥”的糟貨亦是極好的,小時候親戚請客,讓我吃到了糟肉和糟鵝,糟香濃郁,肥而不膩。
糟四寶
后來,西藏中路拓寬,“馬永齋”不知去向, 八仙橋功能提升,“老人和”也悄無聲息地搬走了。
幸運的是,我誕生于紹興人的家庭,小時候去鄉(xiāng)下看望祖父母,駭然發(fā)現(xiàn)天井里默默無語地蹲著一口大酒缸。這口被稱為“七石缸”的酒缸,足可玩一把“司馬光砸缸”的游戲。每年冬至,紹興人就進入冬釀程序,稍有余糧的人家就會做一缸酒,過年時節(jié)十里飄香,“家家扶得醉人歸”。
從紹興來到上海的媽媽,秉承了紹興人的生活技能與口味,平時喜歡喝兩口,也擅長做糟貨。那時的醬油店(也叫“造坊”)經(jīng)常有酒糟出售。師傅將酒糟捏成山芋大小的一團團,隨意擱在柜臺上。稻米的渣滓癟嗒嗒的,夾著一些稻殼,散發(fā)著酸嘰嘰、醉熏熏的味道,從顏值到氣息,毫無動人之處。
但是消息傳到媽媽耳朵里,她特別興奮,當(dāng)即讓我去買一團酒糟來。很便宜,8 分錢一團。媽媽把酒糟掰開來細(xì)嗅一下:“蠻好的,看我弄好吃的給你吃。”
媽媽將帶魚切段,用酒糟緊緊裹住,一塊塊碼在盆子里,隔天去掉酒糟,加蔥結(jié)、生姜和醬油急火蒸,起鍋時噴香,吃口肥腴鮮美,比一般的清蒸帶魚美味多了。后來我得知,這種方法在烹飪學(xué)上稱為“生糟”。
媽媽還做過與之對應(yīng)的“熟糟”。首先做糟鹵: 酒糟揉碎,加黃酒、鹽、糖、蔥結(jié)、姜塊、茴香等, 攪拌均勻,浸泡幾小時,再將這些混濁不清的液體灌進一只冬天用來過濾水磨粉的布袋中,懸空吊起,下面接一只缽斗,滴下來的汁水就是糟鹵。袋子里的渣還可以再利用——喂雞。那時候弄堂里還有居民偷偷地養(yǎng)著雞呢,雞們聞著香味就撒腿奔了過來,但啄著啄著就“倒也、倒也!”—— 就像《水滸》里的楊志。
好了,糟鹵做好了,拿什么浸泡呢?那個時候菜場里雞爪賣得很便宜,買來洗凈,煮熟后用冷開水沖一下放入缽斗里,倒入糟鹵。當(dāng)天晚上就可以吃了,比紅燒雞爪鮮香多了!
糟門腔 糟雞
偶爾,媽媽也做過糟雞、糟鵝,將其煮熟后斬大件,放入糟鹵中浸一夜,鮮香至極,連骨頭都吸得出一股濃郁的糟香。酒糟還可以做甜點: 將酒糟與糯米粉打成糊,煮成面糊糊后,加一勺綿白糖,用筷子挑來吃,好吃得不得了。大冷天放學(xué)回家,一碗酒糟糊糊吃下去,像洗了桑拿一樣通體舒泰,面頰滾燙。
看我喜歡吃糟貨,媽媽當(dāng)然很高興,說是“有種出種”,但又嚇唬我:“酒糟不能多吃,吃多了就會像弄堂口的麻皮阿四,長出一只酒糟鼻頭來?!卑⑺氖遣藞隼镔u魚的,鼻頭奇大,一年四季紅彤彤,但麻皮一粒也沒有,是被弄堂里的婆婆媽媽喊出來的,純屬冤假錯案。
前不久,朋友請我去打浦路的“老人和”品嘗糟貨,我欣然而往?,F(xiàn)在的“老人和”與以前開在重慶路的“喬家柵”“聯(lián)體”了?!皢碳覗拧?供應(yīng)餛飩、饅頭、冷面以及盒飯,價廉物美,很受周邊群眾與出租車司機的歡迎。以前聞名遐邇的三蝦面也恢復(fù)供應(yīng)了,這款高端的風(fēng)味也有資深“吃貨”專程跑來“一解相思之苦”?!袄先撕汀?則以本幫菜和糟貨體現(xiàn)了百年老店的存在價值。
熟糟小龍蝦
“ 老人和”創(chuàng)建于清嘉慶年間,一開始在老城廂的館驛街、方浜中路路口,也就是城隍廟的斜對面。論資格,比“上海老飯店”還老呢!大約在抗戰(zhàn)前后,“老人和”搬到了八仙橋,這是一位老上海告訴我的。據(jù)說當(dāng)年家住八仙橋均培里的黑老大“麻皮金榮”(黃金榮)也是“老人和” 的??停?jīng)有一幫小混混在“老人和”吃白食,還經(jīng)常酒后滋事。黃金榮想這是我的地盤,怎容你們這幫“小赤佬”胡天野地?于是去“老人和” 壓場面。小混混們一見黑老大坐在八仙桌前,一把油紙折扇一壺茶,嚇得連滾帶爬地逃走了,“老人和”從此太平。
糟毛豆
在我印象里,“老人和”比附近的“鴻興館” 稍稍大一點,供應(yīng)的菜肴相當(dāng)親民,有素什錦、咸肉豆腐湯、大白蹄等。時令的菜肴有春筍鱔糊、油燜筍、清蒸鰣魚、蟹粉豆腐、紅燒甲魚等,而最為附近居民看重的是糟貨,糟雞、糟腳爪、糟白肚、糟毛豆等。
今天,在上海餐飲市場越做越大的形勢下, “老人和”堅持本幫特色,糟貨一年四季都有供應(yīng)。據(jù)潘總介紹,他家的糟貨除了有糟豬腳、糟雞爪、糟肚、糟肉、糟門腔、糟雞、糟素雞、糟毛豆等之外,還與時俱進地開發(fā)了糟小龍蝦、糟基圍蝦等。糟鹵也是自己吊制的,用原壇“咸亨”品牌的紹興加飯酒,加最好的黃酒糟,按每500 毫升黃酒加2 千克酒糟的比例捏勻,再加鹽、糖和辛香料,其中畫龍點睛的糖桂花是不可少的,然后裝入布袋,懸空吊一整夜,滴下來的糟鹵原液就成了飯店的核心競爭力。在此基礎(chǔ)上再進行勾兌,浸漬各種食物,使之成為江南美味。
這天我們品嘗了幾樣葷素糟貨,外脆里酥,糟香馥郁,不失本味,百年老店,風(fēng)韻猶存!最后潘總還特地上了一道本幫名肴“糟缽斗”,腸、肺、肚、蹄、門腔、油豆腐等一應(yīng)俱全,臨上桌時撒一把韭黃,香氣撲鼻,軟糯適口,真是好吃到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