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軍
男人寂寞的時候容易想女人,特別是花一樣的女人。六鞋匠想女人,想了十來年了。
這些日子他老是早早熄燈睡覺,可聽著外面稀稀落落的爆竹聲,盯著黑漆漆的房頂,想著老伴在時的好日子,腦子里亂糟糟一片,一熬就是后半夜。想著想著,老伴又回來了,關切地笑著,像一朵嬌人的牡丹花,周身散發(fā)著甜甜的香氣,溫順地,輕悄悄走過來,展開飄散著洗衣粉清香的被褥,一股麻酥酥的細流順著他全身的血管快速地竄游到每一個細胞。她眉眼都笑著說,老六,你別委屈自己了,再找一個吧。他連忙伸手去摟她,嬌滴滴的老婆卻倏地一下消失了。原來是在夢里。
后來老婆漸漸不來了,來的女人更多了,看不清容貌,只是女人,模模糊糊的一片白,向他飄過來,飄過來。是啊,自己的家也該像個家了,是該有個伴兒,有個縫縫補補,做做飯的了。
近來,夢里的女人一日日清晰起來,是那個四十多歲的賣雪糕女人,臉上的皺紋還很淺很少,總是笑眼盈盈的,肌膚里的水分好像熟透的梨,充盈、豐滿,身材也很好,是那種成熟的迷人,看著容易讓人產生某種幻想的那種,像他楚楚動人的老婆一樣。他這才知道,原來在他心里,老婆并沒有死,就是這個天天見到的賣雪糕女人。此刻那女人就在眼前,他使勁揉了揉眼睛,掐了掐大腿,挺疼,知道不是做夢。
他穿著前襟和袖口都發(fā)亮的軍大衣,坐著一個方木疙瘩。身后是一輛破爛不堪的腳踏三輪車,車欄和車把都褪了色,一副銹跡斑斑,弱不禁風的樣子。
車上雜七雜八地放著一些厚的薄的鞋底、膠皮、釘子、剪子、鞋釘、鞋楦……面前擺放著縫鞋機、砧子、鞋跟、膠桶。修鞋這活兒,看起來挺苦輕,可內里人都知道,一年四季在外面和日頭、風雨作伴,一會兒縫幫子,一會兒貼膠,一會兒釘鞋跟兒,縫鞋機壞了還得修,夏天還好說,冬天可真是受不了,手上盡是凍口子,臟東西沾上去就滲進肉里去了,洗也洗不掉。他的那雙手就像上百年的樹皮一樣,縱橫捭闔,粗糙僵黑。衣服也當然是穿不干凈了。他也不奢望穿得多好,只要能遮風避雨即可。
一個修鞋的糟老頭子,有誰太在乎他的外表呢。老伴兒是個愛干凈、愛整潔的人,總是會給他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的。她活著的時候,他雖然穿得也不是怎么好,但總是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如今一個人了,吃飽了,有點事做著打發(fā)時光就行了,反正也沒人太在意他,他才懶得在衣著上下功夫呢。
這樣下來,他從頭到腳總是油光光的。好像是,在人們的意識里,鐵匠、鞋匠、釘鍋的這類人就該是這副形象,要是這些人太干凈了,大家就覺得他們的手藝不精,不像是個匠人了。
立春已經過了,天氣晴朗而溫潤,太陽也從冬眠的巢穴中探出腦袋,賣勁兒地工作著,大地上到處飄蕩著早春清爽、煦暖的氣息。
大街上行人很多,大家都身著嶄新的衣服,舒展著一張張幸福的笑臉。春節(jié)剛過,過往的人們從頭到腳都是新的。他低頭看看眼前飄過去的那些鞋子們,長靴子、高跟的、低跟的,尖頭的、方頭的,紅的、黑的、白的、棕色的,都閃閃發(fā)光,傲氣十足地過去了,發(fā)出咯噔咯噔的聲響,對他不屑一顧。
以前他就盼著人們的鞋破,或是開膠了,或是斷底了,他就有活兒了有飯吃了。天下原本就是這么個理兒,修汽車的盼車壞,賣衣服的就希望人家的衣服快點舊,修手機的盼手機質量次,剃頭的盼人家頭發(fā)長得快,要不大家吃什么,喝什么呢?可如今他不這樣想了,鞋子們,好好的吧,我再也不稀罕和你們打交道了。他這樣想,全是因為樓房的事。
這兩年蓋得樓多,房價也水漲船高,一路飆升,不到三年翻了好幾個跟頭??稍绞菨q人們越搶著買,四處挪借,勒緊褲腰帶,省吃儉用也要買,簡直是發(fā)了瘋。他做夢也想不到,這比唐僧肉還難得的樓房,自己這個鞋匠居然輕而易舉就要擁有了。
他出身鞋匠世家,年輕時先是做皮鞋,后又走村串街給人們绱鞋,是那種布面、膠底的家做鞋。他人實誠,手藝好,很受農村姑娘、媳婦們歡迎。相中他的姑娘真不少,他選中了花兒一樣的水仙娶了她。水仙窈窕嬌俏,尤其是笑起來月牙兒一樣美麗的眼睛讓每個男人都著迷,他覺得自己比董永遇上七仙女還有福氣。
為了對得起漂亮的媳婦,讓她跟著自己過上幸福的生活,他更勤快更能干了。日子就這樣快樂、充實地過著,轉眼間,兩個兒子也大了,大兒子中專畢業(yè)在縣城工作成了家,他又蓋了一處三正三南磚木結構房子的新院子,明堂锃亮,飛甍碧瓦,惹得全村人眼紅。
上天卻不眷顧他這個老實巴交的鞋匠,四十出頭的老婆忽然得急病去了,他傷痛欲絕??杀粗笕兆舆€得過呀,漸漸的,穿家做鞋的人幾乎沒有了,他就靠種地為生了。二兒子人老實,可沒大出息,當了農民,可看上他家那處院子的人家還不少,他就乘機給他成了家。二兒媳婦剛過門還挺孝順,可沒過一年就變了,當著他的面罵兒子無能,直至對他也甩臉子,后來硬是把他從自己辛辛苦苦打拼出來的家攆了出來。在大兒子家住了半年,大兒媳也開始冷言冷語。大兒子還算孝順,在距縣城不到一里的永康村廉價為他買了一處院子。
院子在村子東北角上,有一畝多大,大概好久沒人住了,院子里和窯頂都荒草萋萋,三間土窯,西頭的一間已坍塌,另兩間也破狽不堪,窗戶早沒了漆,黑洞洞的沒一塊玻璃,一副斑駁陸離的樣子,簡單修葺了一下,裝了玻璃,他就住了進去。
有個遮風避雨的窩就行了,總比受兒媳婦們的窩囊氣好吧。他還沉在失去老婆的悲痛里,顧不上和孩子們生那股子閑氣。接著他又拾掇起修鞋工具,弄了輛破人力三輪車,在縣城干起了修鞋的老本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忙活著,心中的苦楚也就漸漸沖淡了。
昨天中午,大腹便便的村支書領著幾個文質彬彬的城里人來到他這個很少有人光顧的破院子,他有些莫名其妙地盯著這伙人看。支書樂呵呵地拍著他說,老六,趕緊把你那些釘鞋的破玩意兒扔了吧,你這爛院子要蓋樓房了,占多少地補多少平米的樓房,你要享福了。
然后他們丈量了地,他一直呆呆地看著,有點不敢相信。又問了鄰居,他們說,老六你真是占了大便宜,我們是大瓦房,也是按平米算,你那連豬狗都不去的爛窯可是買值了。他真是樂壞了,看來上天還是公平的,他受了幾年罪,臨老了,又有得福享了。他一高興,下午就真的沒出去修鞋,拿出老婆的遺像把這事和她說了一回,老婆還是那么漂亮,睜著月牙兒一樣的眼睛和他笑著,讓他又想起過去的幸福時光,不覺淚流滿面。后來又想起了賣雪糕的那個女人。她那雙眼睛笑起來像老婆一樣令人著迷。
后半夜,老婆又來了,她哭著說,老六,這些年你一個人過受苦了,娶個做飯洗衣服的伴兒吧,我不會怪你的。接著賣雪糕的女人也來了,他們相依著在高聳、漂亮的樓前曬太陽。娶了老婆過了幾年好日子,眼下這好運是心里想得賣雪糕女人帶來的吧,誰說紅顏是禍水?
那女人就在他的旁邊立著攤兒。四轱轆小車上放一個大冰柜,還有一些礦泉水、飲料什么的。這幾天孩子們的兜里裝滿了壓歲錢,天又暖和,正是賺錢的好時候,她的雪糕賣得很火,是因為她那張會笑的臉。她的容貌本來很一般,可那張說話時微微上翹的嘴,那甜甜的笑,卻是別有一番味道。而且她衣著總是很干凈,清清爽爽的,讓人看著很舒服。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他就覺得她那笑那眼睛似乎很熟悉,他在自己的記憶深處搜尋、翻找著,一下子興奮起來,那是死去老婆的笑,是那月牙兒似的眼睛的笑。他心底珍藏的溫情和親切一下子活過來,慢慢地,慢慢地蕩漾開來,令他臉赤、手顫、耳鳴、氣短。
一瞬間,他感覺生活有了意義有了奔頭。這一塊兒賣雪糕的很多,大家就是愿意跟她買,大概就是像他一樣愛看那雙笑著的眼睛吧。他就喜歡女人這副模樣,看著她嘴唇上下翻飛,甜甜地招呼著過往的行人,手輕快地動作著,送走一位顧客又迎來一位。他能忘記那些煩心的事。他常常偷偷地看她,反正自己的生意也不景氣。那女人自顧做她的生意,全然不知。他的目光被她的笑粘著,他的思維也像是被她粘住了。她給顧客一個笑臉,他的心里也升騰起一片陽光,她送走了顧客,他心里暖烘烘的太陽也倏地一下消失了。
有人過來吆喝修鞋,他才醒過來,臉蹙蹙地燒著,連一向備受寵愛的修鞋工具們也是好一頓吃醋。女人賣雪糕快一年了吧,他不知為啥越來越想看人家了,就像當年他瞅著老婆一樣魂不守舍。
女人不時地會拿來一些鞋讓他修,他修的時候就特別認真,一針一針,縫得針腳很小很均勻,膠抹得也很細心,一點一點的,生怕抹不嚴實粘不牢靠,好像這些鞋子就是自己的,不,比自己的還要重要。女人的鞋子他總是端到鼻口聞了又聞,好像是,他已經聞見了她的體香,甜甜癢癢酥酥的。在他的印象里,干凈的女人體味就是這樣好聞的,老伴的體香就是這樣令他麻酥酥,神魂顛倒的。女人的攤兒前沒顧客時,他也覺著空空落落的,索性他就過去買雪糕。他感覺她對他笑得比對別人還要甜,心里就美滋滋的,她肯定是不嫌棄他這個鞋匠的。
以前他是從不吃雪糕的,那玩意兒又涼又解不了渴,而且他又舍不得錢??伤蛔∧切Φ哪Я?,一次次地買,然后咬著牙咽下那刺骨的涼東西。后來發(fā)展到他給女人修鞋就不要錢了,起初女人不肯接受,非要給,可總拗不過他,就給他一個更甜的笑算是回報,他就漸漸有些心花怒放了。
那女人肯定不嫌棄他,好多次她笑著說,老六,你應該再找個老伴了,省得穿得油膩膩的沒個人給洗。這是什么意思,她也是一個人呀,只能是她對他有那個意思了。
去年夏天那次暴雨過后,女人的車子壞了,他幫她修好了,又把她送了回去。他在前面拉,她在后面推,一路上她不停地說笑著,一聲聲地叫著老六,他覺得他們就像一對老夫妻,以前他和老婆就是這樣說笑著給人們绱鞋,一熬就是后半夜,從來也不覺著累,女人真能給男人無窮的勁兒啊。以前她喊他的大名,現(xiàn)在她也叫他老六了,真是親切,老婆就是一直這樣叫他的。
那天她還給他包餃子吃,坐在那暖烘烘的炕上,吃著香噴噴的餃子,她看著他吃,目光中明顯露出了一種接納和親切,他似乎又有了溫暖的家,有了女人。從那以后,他就把她當成自己的女人,是的,她早晚得是他的。她告訴他,她的兒子談了一個對象,因為沒樓房,女的一直拖著不肯嫁過來。
這話是什么意思呢,她是提醒他要娶他先得給她兒子買樓房嗎?或者不是,她不像是那種很貪的女人,像他的二兒媳那樣貪。她應該是老婆那樣的好女人,老婆什么也沒要就嫁給了他,從來就是聽他的,這女人肯定也是那樣善良,她月牙兒的眼睛像老婆一樣清澈。但他不敢說他心里的話,他是個只會做事不會說話的人,尤其在女人面前,他覺得還是要給她一些承諾才能表白心里的話,那就只有好好修鞋多掙錢了,就只好暫時心里想想她,在夢里和她纏綿了。
而現(xiàn)在,他覺著自己是有能力娶她,養(yǎng)活她了,或者他們的關系可以進一步了。好幾次他想過去問問她,可他實在張不開嘴,他不知她瞧不瞧得上他,他怕萬一她生氣了罵他一頓,那該多難堪,他很著急,又不知怎么辦。
女人的男人出車禍死了,要不這樣襲人的女人,男人是萬萬舍不得讓她受這份罪的,他因此對她充滿了幻想。男人就不同了,男人受罪就是為了女人不受罪。自己如果能娶了她,就再不讓她在街上遭受風吹日曬,老伴在的時候他就寧肯自己多修幾雙鞋,多在街上著著風、受受凍,也不讓她出去干活受罪,男人就該是這樣的。
這樣想著,女人好像已是他的了,自己是她的天她的依靠了。今天他決定就把房子的事告訴她,現(xiàn)在他能幫上她的忙了,她就不用整天給人賠笑臉掙那幾個小錢了。想著這些,他的心里開了一朵美麗的牡丹花,紅紅的,火火的,真漂亮。
他過去買雪糕,女人的笑像一團火飄過來,他頓時感覺暖暖的。她轉身開冰箱去取雪糕,那一瞬間一股女人的味道撲面而來。是那種春天里青草發(fā)芽的味道,濃濃地向他撲來,撲得他有些迷亂,一身燥熱,恨不得立刻把那女人抱在懷里。他是個悶葫蘆,不愛說話,但不愛說話不代表他沒有思想,不愛說話也不等于他在女人的問題上缺乏男人的想象力,越是這種不愛說話的悶葫蘆,心里越更活泛,更敏感。五十歲的男人對異性的需求還是很強烈的,何況他又饑渴了那么多年。
但他沒有,他不敢,可是他實在是長不出抵御她的力量,抵御不了她對他的誘惑,抵御不了她動作時微微顫抖的臀部。末了,只把一種膨脹起的想法,由大化小,并裝成很不在意的樣子,在那高高翹起的臀部摸了那么一下。他想她一定會溫情地回過頭對他笑,那么他就可以說出自己和她的事,他相信她心里是有他的。
這話真的很難說,他還沒想好是先說樓房的事,還是先說他心里對她的向往。他不能確定她看重哪一個,他希望她更看重他的人,就像他死去的老婆一樣。這些話他已在心里說了好多次,但還是沒有底,第一次見老婆的時候他就羞得張不開嘴,如今還是這樣無能。
那女人大吃一驚,轉過身,氣得臉變成個紅氣球,厲聲問道,你要干什么?她臉色蒼白,極其厭惡地瞪著他。她不能想象,平時看起來那么老實、厚道,甚至有些窩囊的一個人,竟是個很骯臟、丑陋的男人,不得好死的男人。
他心里不禁一沉,頓然察覺自己的輕率。當下就有幾分懊悔和自責。他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連忙往后退了一大步,神情驟然暗淡下去,但又突然來了靈感,他說是為她拍身上的土。
這令她更惱怒了,這個不知羞恥的家伙還要撒這種連三歲小孩都能識破的謊,她新穿的波斯登羽絨衣怎么會有土。她顫抖著手指著他,狠狠地罵,老流氓,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一些過往的行人不明白地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搖搖頭走了。他一下子不知所措,臉火辣辣的,簡直要燒著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是呀,他是個修鞋的窮光蛋,一個比討吃的強不到哪兒的邋遢鬼,那么鮮活的女人怎么會看上他,別白日做夢了。一絲失望從心底生長出來,頃刻就膨脹起來,燒得他腦袋昏昏的,失去了知覺。
他悶悶不樂地收攤回家,大老遠就看見門口立著一個燙著紅頭發(fā)、穿著白風雪衣的女人,他半天也沒認出是誰。走近了才看出來是二兒媳婦,她臉抹得像墻皮一樣白,嘴唇涂得血一樣紅,讓人看著全身直起雞皮疙瘩??匆娝貋恚龅睾傲艘宦暎旱?!肉麻肉麻的。她剛過門時就是這樣左一聲爹右一聲爹地叫著他的,那時他還真是覺著舒服,把手里的積蓄全給了她,直到她占去那處全村數(shù)一數(shù)二的院子。
現(xiàn)在他再聽她這樣叫就全身發(fā)冷發(fā)休,不情愿地用鼻子哼了一聲。她汕汕地找著話說,他想她一定又是謀著什么來的。說實在的,自從他住到這兒,她很少來,就是前年輸了錢被人逼賬時哄走了他三千元,并一口應下說以后再也不賭了,可至今仍是不謀正業(yè)還是賭。她跟著進了陰冷的破窯洞。這兩年,他明顯感到體力不支了,手腳也不靈活了,干活慢了,找他修鞋的人就漸漸地少了。他還能行動,不想連累孩子們,再說也指望不上啊。掙得少了就得省著花,這兩年煤特別貴,他舍不得多燒火,春寒料峭,窯洞里自然是潮濕、陰冷的,似乎能看見呼出的氣息。
二媳婦看他不理睬,放聲哭開了,一邊哭一邊數(shù)落著,孩子要上學了,很多人都嫌村里的教育跟不上把子女送到縣城上學,可她那個窩囊廢男人沒錢不說還踢不出家門讓她出來想辦法。他知道,兒子是沒什么大本事,可他還是很勤快的,都是媳婦不成器,以賭錢為業(yè)才把個好好的家弄成這樣的,他看著她就來氣,因此根本不想理她。她終于停止了哭,可還在說,這院子要蓋樓房,您得讓給我們住,這可是為了孩子的前途,您就住回村里的院子吧。她邊說邊偷偷瞧著他,他終于知道兒媳婦來干什么了,消息傳得可真快。他一言不發(fā),她盯了半天,一跺腳,罵罵咧咧地走了。
晚上大兒子急匆匆地來了。他單刀直人說,他聽說這院子要蓋樓房了,正好他炒股賠了好幾萬,樓房是不能留了,賣了幫他堵窟窿,或許他還能東山再起。他的頭嗡嗡地響,想不到他們一個個都是這樣逼他。兒子見他不說話,氣急敗壞地問,是不是老二家的來了?他提醒他別被那個狐貍精給騙了,何況這院子是他買的,理應屬于他。
在他心里,大兒子還是靠得住的,往年過年他都要買來好酒孝敬他的,他知道他爹就好這么兩口。然后爺倆會好好喝上一回??山衲晁笈斡遗我矝]把他盼來,他們一個個就那么忙嗎?怎么就不問問他一個人吃得好睡得好憋得慌嗎?他可是個只五十出頭的男人,獨自有多難受,他們知道嗎?真是養(yǎng)大了孩子忘了爹娘哪!
過年的這些日子,他躺在黑漆漆的窯洞里,聽著震耳欲聾的炮仗聲,聽著隔壁人家的歡聲笑語,抓心撓肝地難受,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一個人呆在家里一會兒想起老伴,一會兒想起要買房子的兒子,真是鬧心,索性就到街上吧。見見太陽、透透氣,看看來來往往、充滿喜氣的人們,他能忘記那些個亂七八糟的煩心事,他知道沒人會修鞋,可還是正月初八就開始蹬著他的破三輪車出來了。
這幾年的城市發(fā)展就是快呀,抬眼望望,街面上那些矮矮舊舊的平房、二層土樓都悄悄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雨后春筍般建起的商業(yè)大樓和住宅小區(qū),連老六鞋匠這樣的老頭都看著有些眼饞,何況那些愛趕時髦的年輕人呢。剛剛完工的街心廣場融古樸典雅與豪放流暢于一體,著實讓人看著舒心,走上去順心,每天來這里的人都很多,這幾天就更熱鬧了。
節(jié)日的廣場裝飾一新,鼓聲陣陣,人潮涌動,秧歌、高蹺、旱船、現(xiàn)代舞輪翻上陣,熱火朝天,那鏗鏘有力威風的鑼鼓聲漸漸地蕩去了他心中的那些不快之事。他聽著,不覺也年輕了許多,也有了到對面的廣場上一飽眼福的想法。
可是廣場上是不準擺攤設點的,況且他只有在這里,才能見到想見的那個人,他就只能跟著鼓點晃著腦袋享受自娛之樂了。
太陽已老高了,他又習慣性地出來了。賣雪糕的女人也已經出來了,她嘴微微上翹,甜甜地笑著,招呼著享受春光的人們,忙得不亦樂乎。
他想著昨天的尷尬,實在再沒法面對她,就在離她很遠的地方停下車,把縫鞋機、膠桶、釘子……一樣樣往地上擺著。
現(xiàn)在也只有它們是他最親近的朋友了,它們從來也不曾向他要求過什么,一心一意陪著他,再有就是他死去的老婆,回到家里,她就端上香噴噴的飯菜,遞過暖烘烘的毛巾,那種天倫之樂讓他全身舒服、激動,這種日子大概永遠也不會有了,想著昨天的事,他這樣告訴自己。
不知什么時候,賣雪糕的女人已到了眼前,他只顧拾掇,竟然不知曉。抬頭看,她今天更漂亮更年輕了,穿著一身嶄新的粉紅色風衣,還畫了濃妝,那樣動人,風姿綽約,真得不像一個賣雪糕的,像一個待嫁的新娘。他搞不明白她為什么打扮得這樣撩人,找他又做什么,他不知所措,傻傻地看著。她的目光款款地迎了過來,燦爛地笑著,拋灑出一片親昵和暖昧,讓他內心掠過一絲希望,但很快又熄滅了。
靜了片刻,那女人說話了,老六,昨天我說話過頭了,兒子跟我鬧饑荒,心情不好,你不怪我吧。唉,都是媳婦要樓房給弄的。
他不知道她為什么說這些,只好木木地應著,沒啥,沒啥。
聽說你那院子要蓋樓房了,你也能住樓房了。她用詢問的目光盯著他,他給看得臉直發(fā)燒,下意識點了點頭,一臉疑惑地看了看她,馬上又低下了。
她接著說,老六,你是個大好人,我們其實早該……聲音漸漸低得聽不清了,頭深深低下,臉紅得像一個小姑娘,眼睛也成了彎彎的月牙兒。他卻沒看見,他的頭已扭向了一邊。
他的后背止不住一陣陣發(fā)涼,發(fā)癢,打了個激靈,慢慢地,他開始覺得滿身悲涼起來,這種悲涼不是外界因素的誘發(fā),而是發(fā)源于身體內部,一點點匯集,最后澎湃出一條洶涌的河流,水慢慢彌漫上來,快要把他淹沒……
過年的鞭炮還在噼噼啪啪、稀稀落落地響著,它們才不管你高興不高興呢,反正有人高興點它們它們就響,它們是有良心的,不叫你有一回失望。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