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
我們姑且稱呼前1492年以前的歷史為“古代”。
在古代長河的戰(zhàn)爭中,無疑也有過殘虐和殺戮。但是時至今日,歷史學(xué)必須強調(diào):占據(jù)過文明和軍事優(yōu)勢的東方,沒有如同歐洲殖民主義屠戮、滅絕數(shù)以千萬計的印第安原住民那樣的滅絕人性的罪行。古代存在剝削,也存在奴隸制,但今天歷史學(xué)也該說:在古代曾占據(jù)了強勢的東方,沒有如殖民主義者在美洲那樣,把動輒百萬、數(shù)逾千萬的印第安原住民趕入銀礦和金礦的深井,先把他們活活奴役致死,然后再以“獵奴戰(zhàn)爭”從非洲綁架黑色人種;沒有把黑人擄掠、販賣、趕進大西洋的奴隸船,最后在美洲的種植園和銀礦井對他們敲骨吸髓的劣跡。
加害者喜歡拘泥于帶血的數(shù)字。就像今天的日本拒絕承認自己在南京的惡行。
既然這種數(shù)字是他們內(nèi)部一個有良心的神父說出的,那么詆毀這個神父就成了西班牙的五百年大計。然而,拉斯·卡薩斯神父提出的倒可能是最低的數(shù)字。他僅根據(jù)目擊和確知,提出了一千五百萬的數(shù)字。而最高的估計如《白銀資本》的作者,認為印第安的人口“從一億減少到五百萬”。另一項統(tǒng)計與拉斯·卡薩斯神父殊途同歸:因罪惡的黑奴貿(mào)易減少的黑人人口與美洲消失的印第安人一樣,數(shù)額超過三千萬。
古代把它懷中的財富——它們經(jīng)常是糧食、果蔬和豐富的物產(chǎn)——慷慨地分送給天下遠方;兩河流域的小麥和大麥,中亞的種種新奇香料,阿拉伯的糖、咖啡、灌溉和帆纜,中國的稻米、茶葉、瓷器、紙和絲綢,北亞游牧世界的奶酪和馴馬。古代結(jié)束以后,美洲印第安人又獻出了數(shù)不盡的水果、蔬菜、食糧、作物給世界,從玉米、紅薯、土豆到番茄、辣椒、向日葵,再到煙草、可可、古柯葉(可口可樂的詞源和核心原料)——它們的貢獻,不必說開掘了物質(zhì)的享受,提升了整體的文明,它們每每都是雪中炭、救命草,它們直接解救了饑餓,導(dǎo)致了人口的增加。
若談及古代的最后一幕,也許可以選中國的鄭和下西洋權(quán)作標志。中國人在他們占據(jù)著歷史好運和軍事優(yōu)勢的時代,除了滿足了一點中央天朝的虛榮心之外,大體遵循古代的物質(zhì)交流規(guī)則,基本沒有掠奪和屠戮。就是這個中國,得到的卻是香港和臺灣的喪失,是自尊心的重創(chuàng)和半殖民地的命運;恰似它遙遠的鄰居,獻出數(shù)千種物產(chǎn)的印第安人——數(shù)以千萬地被屠殺和奴役致死,被渡海而來的白人以文明的名義滅絕。
所以,對歷史斷代的動機也該提上桌面。在劇變之后既然發(fā)生了那么多慘不忍睹、不可理喻、斯文掃地的事情,那么對歷史前后期分界線的最醒目特征,也就到了再觀察的時候。
不是天真的讀者和學(xué)生沒有意識到,實在是歷史敘述中的話語控制者有意為之:以前我們忽視了一個清楚的特征。不管這么說在今天有多么不合時宜,還是該指出——沿著地中海南緣一字鋪開的穆斯林故鄉(xiāng),是整個東方的邊界,是古代的屏障。
具體地說,當年西班牙穆斯林王國首都格拉納達的落城,是世界史上最大的一個標志和界碑。
因為在古代,在地中海的西端,東方借助穆斯林之手保持了對西方的優(yōu)勢。這個優(yōu)勢更多是在文明意義上的;因為若細較過程,穆斯林的安達盧斯(Al-Andalus)與西方在軍事上多呈膠著之勢,未必東風(fēng)一直就壓倒著西風(fēng)。然而穆斯林在西班牙實現(xiàn)過的,卻是至今仍令世界目眩的文化輝煌。以往的經(jīng)典,把那個以科爾多瓦為代表的時代看作古代世界文明史的最高峰。優(yōu)勢既然是文化的,也就更顯有力和值得回味。另一個歷史分支是在地中海東端,穆斯林擊退了綿延數(shù)百年的十字軍。把十字軍戰(zhàn)爭解釋成爭奪耶路撒冷一城一地是別有用心的;十字軍運動正如后日在它的續(xù)篇——殖民征服的歷史中鮮血淋漓地暴露的,它的本質(zhì)是控制和掠奪傳說中富足的東方。
其實歷史留下的伏筆和解碼,不單異常粗重,而且明顯得罕見。伏筆或解碼就是1492這個年份。它不像普通的、流逝中的一年,因為恰恰就在這一年里,先是格拉納達陷落,接著美洲就被“發(fā)現(xiàn)”——前文所述的占領(lǐng)、滅絕和奴役的新時代,多一年也不等待,就在同一時間肇始。
如果強調(diào)歷史分界表現(xiàn)在一件事、一條線、一時間的方法,一四九二年格拉納達的陷落,就是劃分世界史的前期與后期的最合適的分界線。
一四九二年以前,即穆斯林西班牙衰落之前,地球之上同樣不盡人意。只不過,雖可舉出種種悖例,但至那時為止的古代史大體上循著人群和文化的內(nèi)在規(guī)律誕生并發(fā)展、全盛又衰敗。有過弱肉強食和優(yōu)勝劣汰;但就如造物的和諧,各種勢力大體是平衡的?,F(xiàn)實與一般的公理都不允許建立一個以奴役和掠奪為唯一目標、并振振有詞把自己說成是大同秩序的——全球化的殖民主義。
不消說,這么粗重的一條線不可能不被人們留意。事實上,把一四九二看作分界和分期標識的論著也不在少數(shù)。只是人們大都有意或無意在指出了這個年份的同時,拒絕正視十五世紀的伊斯蘭壁壘曾是遙遠的印第安人的守護盾。
而征服者卻意識到了這一點。西班牙殖民強盜把美洲征服看成在西班牙戰(zhàn)斗的延續(xù)。
為什么他們那么嗜血?
在美洲征服過程中,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的屠殺與物欲的背后,更深刻的動機是對貴金屬——黃金、白銀的瘋狂渴望。這是一種資本主義的原始渴望。它就像惡魔一樣,每個原始積累的毛孔都滿是鮮血和骯臟的東西。為挖掘金子和銀子——這無需本錢的財富和貨幣,無援無助的印第安人被酷役致死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不喜歡線性地看待分期,而主張把歷史的分期看成一個過程;如果堅持把前期與后期的分隔看成一個歷史階段——那么,從格拉納達的失敗到奧斯曼土耳其的衰退,可以被看成世界史滄桑前后的分隔階段。
這個演變的歷史階段大致可以從1492年格拉納達被天主教軍隊攻占算起,一直到1699年奧斯曼蘇丹在圍困維也納失利后走向衰微、第一次與歐洲列強簽訂屈辱的《卡羅維茲條約》為止,大約綿延二百年的時光之間。
非洲的殖民化與這個過程步步合拍。
幾乎與攻陷格拉納達同一瞬間,西班牙不僅突兀地“發(fā)現(xiàn)”了美洲并開始貪婪地吮吸印第安人的血,而且立即越過直布羅陀海峽,一口咬掉了非洲北端的灘頭堡梅利利亞。緊接著不過十余年,西班牙吞下了非洲北緣一系列富庶城市:奧蘭、布日伊、的黎波里,并進逼阿爾及爾。
葡萄牙妒意沖天,不能容忍。僅在“大發(fā)現(xiàn)”兩年之后,一條瓜分世界的“子午線”被畫出,葡萄牙獲得了獨吞非洲的特權(quán)。
在非洲西海岸的南半部,非洲大陸的殖民化“由皮及瓤”。對非洲之軀的大卸八塊;尚需再等大約兩個世紀。先是沿著非洲西海岸,葡萄牙人從南邊迂回過摩洛哥,和北非的穆斯林騎兵在非洲中部的大折角處建立了據(jù)點。接著他們近岸航行,靠著阿拉伯人的領(lǐng)航,一站站地沿非洲的大西洋海岸向南摸索。他們在每個站穩(wěn)腳的地方修造據(jù)點,并刻不容緩地開始販賣奴隸,運走劫來的黃金。待他們終于繞過好望角,看見大陸朝北延伸而去以后,被地理學(xué)界謳歌的達·伽馬1499年奔忙于印度航線上。去時他劫掠海上的船只和領(lǐng)航員,歸途上他野蠻地炮轟摩加迪沙,毫無彬彬?qū)W者的相貌——鄭和船隊也到過這座“黑鷹墜落”的城市,中國人送去的只是物產(chǎn)和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