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弘
童年時代與泥土和自然的親近,使我對身邊的萬物都有著敬畏之心。
老家院落的這塊土地是我童年時期嬉戲的地方,也是我一個人涂鴉的好去處。想到童年,一幅幅畫面出現(xiàn)在眼前。晨起時,后院香椿樹上鳥兒熟悉的叫聲剛喚醒我,柴房的煙囪里冒出的炊煙早已越過土墻上高聳的蒿草飄向鄰家的院子。四月里,滿院五棵梨樹的花兒爭相開放,微風(fēng)拂過,薄得如絲絹一樣的花瓣散落一地。上房墻角側(cè)面的馬槽中的水光映照著墻角肆意瘋長的荒草,綠汪汪的發(fā)著悠悠的光。前院的土地在每一次雨水沖刷后,經(jīng)過太陽的沐浴,就成了我肆意涂抹的地方。一根樹枝、一把小刀成了我在這塊土地上進行創(chuàng)作時最好的工具。我肆意地在泥土上涂鴉,現(xiàn)在想想是多么的快意和奢侈呀!涂鴉其間也總會有院子里的雞呀、狗呀、貓呀加入這次作品的創(chuàng)作,留下一串串的腳印裝飾著這大幅的創(chuàng)作。站在上房的臺階上欣賞這幅大作,心中總能涌動起下次創(chuàng)作的欲望。直到有一次,我用了家里的鋤頭一塊塊掀起潮濕的泥土,地面上掀起一道道粗粗的線條,終于被婆逮了個正著,狠狠地將我教育了一番,婆終于尋著自家的院子沒有別人家的平整的原因。自那以后,我稍有收斂,舍棄了大的工具,但房檐下、果樹旁還是會留下我的蹤跡。想想之后多少年后在大塊畫布上作畫時,絲毫沒有戒心,全是因為老家這塊“大的畫布”打下的基礎(chǔ)!這塊土地牽動著我的神經(jīng),帶我走入自己的世界。
下雨的季節(jié)里,老家大人多半不能下地干活,都偎在土炕上一起閑聊,孩子們玩的游戲還是熟悉的院落的泥土。和著雨水,男孩子掄圓了胳膊摔著“尿泥”,女孩子們學(xué)著大人用泥滾成條捏著紅白喜事蒸的“花饃”,偶有手巧的學(xué)著大人在乞巧節(jié)里捏的鳥啊、鳳啊、狗兒。甚至還有把繡的鞋墊紋樣捏成立體的,就這樣樂此不疲的總能耍個大半天。這樣與泥土的親近使得我在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用泥隨手就能捏幾個土疙瘩。這些土疙瘩遠處看去就像一個個核桃,近處或許只有自己能分辨出村上的左鄰四舍。我想大多數(shù)人看到這些土疙瘩都認為好像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而我知道,五爺、三大、四叔……他們就是我捏的這些土疙瘩的原形,這些形象已爛熟于胸,只有在我捏他們出來的一瞬間,才發(fā)現(xiàn)對他們的記憶已同我的血液一樣在身體里流淌。
這些素材源于老家辦喜事的抹紅場景。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陜西關(guān)中地區(qū)有這講究,自家兒子辦喜事,村上人總要給公公婆婆的臉上抹上紅紅的油彩,惹得村上的人笑得前仰后合,直到扣手求饒,大家才肯作罷。這種激動人心的場景觸發(fā)著大家對美好事物的憧憬,在嬉笑中舒散著莊稼人勞累的神經(jīng),這種不多見的場景也激發(fā)了我的創(chuàng)作熱情。
老家院落是激發(fā)我繪畫興趣的地方,是我無所顧忌揮灑自己性情的地方。如果當(dāng)時有人能偷窺到我在這個院落用樹枝、掃帚揮灑的時刻,一定能聽到一個孩子與這塊泥土親近后留下的笑聲。我感謝這塊神奇的土地帶給我一次次的靈感;感謝我熟悉的老家的鄉(xiāng)親們對于我創(chuàng)作時的尊重和配合。他們爭搶著為我做模特,全然不顧我把他們的形象捏得七扭八歪,畫得臉色太過黑紅。他們總能咂砸嘴說:這個是他五爺,這個是他三大。在他們眼里我是個畫家,這個鎮(zhèn)上出來的畫家。是呀!我最陶醉的莫過于能有他們的贊許。他們用草帽裹著自家地里剛長熟的玉米、南瓜堆在我面前,想看看這些東西能不能畫。他們還從逢集的市上帶來鄉(xiāng)里人種的梅子或是攤上剛炸出的油饃犒勞我。他們不知道在繪畫里把這個叫做靜物,卻知道我剛畫過的玉米地叫風(fēng)景。院落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成為我畫布上的靜物。哪怕是舊的被風(fēng)吹過的窗戶紙,婆在窗臺上晾曬了好久的紅辣椒,也成了我在西安美院附中下鄉(xiāng)寫生期間畫得滿意的一幅寫生。
童年時期的我有幸能在這么美的院落長大,院子里留下了太多的回憶。
九月里滿園的梨樹上掛了果,在夜晚的星光下,散發(fā)著迷人的幽光和果香。大人們把上房的電燈線拴到屋外的窗棱格子上,照亮了整個院落,院子上房墻角最繁密的香蕉梨樹的樹枝被果子壓彎了腰。孩子們穿梭在樹下,輕輕踮著腳尖就能隨手摘到梨子。樹梢上最誘人的果子被腿腳利落的年輕小伙子用特制的長竹竿輕輕擰下,連同廚房前嫁接的兩棵香蕉梨樹上精選的“日本梨”,小心翼翼地裝盤,一起上貢在圓桌上的香燭旁祭月。父親放假從城里回來,邀村上幾位愛賦詩弄墨的大人,一起誦讀著剛剛寫出的關(guān)于賞月美景的文章。
農(nóng)閑時,上房搭起的戲臺前圍坐著村上的街坊四鄰。爺爺扮著旦角的出場引起臺下一陣陣叫好。趴在臺前看戲的我被貌美的白娘子突變的蛇精驚得魂飛魄散,據(jù)說婆請來的鄉(xiāng)里的“神婆子”為我招魂作法,整整在小院折騰了三天,才撿回了我這條小命。
正月十五村上的秧歌隊到了院子歇腳,打扮成秦腔里折子戲中的武將、旦角說笑著吃著茶水。臨走前手巧的婆娘們用粉紅的皺紋紙把冬日光禿禿的梨樹妝點上了一樹桃花。更有膽大的后生為期盼中的我換上戲裝,臉上涂上戲妝,偷偷扶我上了秧歌隊的手扶拖拉機。我便攬起蘭花指,學(xué)著婆給我平日教的秦腔折子戲里的動作,假模假樣開始了有生以來第一次的秧歌表演。
記不得是晌午還是黃昏,只記得前院婆種的板豆花開得正旺,我趴在院子里刻有篆書字體紋樣的石桌上,拓著描紅本描寫大字,一頁紙上沒寫幾個能畫紅勾的毛筆字,光顧著聽大人講著老家遠鄉(xiāng)近鄰的那些奇事。誰家嫁女兒的排場請了多少個吹鼓手,蒸了多少個“花饃”,切了多少根旬邑御面;誰家婆娘唱著自己編的曲兒剪著窗花,縣文化館里的人還要接她去北京辦展覽。聽到老家旬邑豳地的由來,知道了旬邑居然是《詩經(jīng)》中反復(fù)吟唱的古豳之地,周人先祖后稽四世孫公劉在此開疆立國。
老家的記憶一旦被勾起來,我發(fā)現(xiàn)總也寫不完。如同所有的人一樣,我眷戀著這片土地上的“鄉(xiāng)音”,我筆下的瓜果李田留戀于對故鄉(xiāng)氣息的追逐和對自然本色的表現(xiàn)。但我又不想讓我的畫面停留在對自然的描摹上,因此,抹紅場景的創(chuàng)作是對老家記憶的一次創(chuàng)作,我用黃泥捏了我熟悉的一個個老家左鄰右舍的形象,又根據(jù)這些形象畫出了我印象中的關(guān)中地道的婚禮。這個創(chuàng)作是我熟悉的,只可惜我沒有將這樣的創(chuàng)作繼續(xù)下去。只有在摸索了很多種繪畫語言之后,才越來越清楚靠近自己內(nèi)心最本真的繪畫的樣式是什么。
老家的院落,看似普通的院落啟發(fā)了我對繪畫的熱愛,這種田園般的生活是我夢境中的“世外桃源”。我眼中的鄉(xiāng)村在西北大地上司空見慣,而這個院落卻仍能讓我魂牽夢繞。老家的院落是我兒時的生活體驗,我知道,想要返回兒時的院落已成為奢望。唯有畫筆能讓我在畫布上,使院落的梨花盛開,為庭院斑駁的土地上灑滿陽光。
(陜西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