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東方漢字書寫的文房四寶筆、墨、紙、硯,都有長達上千年的傳承,也確定了東方文人書案上特殊的美學風格。
一支湘妃斑竹的竹管毛筆,和歐洲文人手巾的鵝毛筆不同。
一塊端溪紫赭(zhe)的硯石,與歐洲玻璃墨水瓶也感覺不同。
滲水湮染效果細致的宣紙棉紙,也很不同于來自羊皮傳統(tǒng)記憶的歐洲紙。
文化的載體本身有長久記憶的基因,東方文人在硯石上看一滴水漫濾,仿佛洪荒里的石頭有了滋潤,重新復活。而他手中的那一支筆,是山林溪澗邊萬竿修竹的遺留,那筆管里的毫毛,是曾經(jīng)血肉之軀的某一動物死去身體的遺存。
有許多記憶在漢字書寫里,最不容易理解的記憶大概就是“墨”了。
“近墨者黑”的成語簡化了“墨”豐富的層次變化,唐人書畫里說的“墨分五彩”,或許才切近“墨”的本質。
唐宋之后中國書畫以“墨”取代了“色彩”,并不是偶然。
“墨”的層次變化并不遜色于顏料。
“墨”是什么?
現(xiàn)代墨的制作多是用化學合成,大量使用工業(yè)墨汁,也使得傳統(tǒng)里的“筆”“墨”兩大要素變得非常陌生。
東方美學建立在“筆”“墨”兩個要素上。“筆”是線條筆觸,“墨”是層次與透明度。
現(xiàn)代化學合成的墨汁固定膠著,沒有層次變化,沒有呼吸的空間,沒有透明度。
看到最好的宋代書畫原作,如米芾fu)的大字書法,或郭熙的《早春圖》,墨色透明流動,像流動在光里的煙,一絲一絲,舒卷自如,決不膠著固定。
“墨”正是一種“煙”。
小時候用墨,不懂為什么墨上會有“黃山松煙”四個嵌金的字。年紀再大一點,看到一碗墨上有“黃山頂煙”四字,也還是模糊朦朧,不能具體了解。
有一千年歷史的徽州制墨,以松樹和桐樹為材料,燃燒后搜集升上去的煙,再加上其他原料制墨。
“墨”真的是“煙”,是“輕煙”,是升到最高頂端微粒的頂煙。
用“煙”的概念重新看,最好的宋代繪畫和書法,會發(fā)現(xiàn)與蔡國強火藥爆破后留在紙上的煙痕如出一轍,透明、空靈、流動,都是呼吸的空間,一層一層,絕不膠著。而這樣的美,是復制品里最難表現(xiàn)的。現(xiàn)代印刷常常謀殺了宋代“墨”的美學,使“墨”變得肩平呆滯,沒有生命。
現(xiàn)代書法家用墨汁寫出的字,也就有“筆”無“墨”,少了漢字書法美學最主要的追求。
【摘編自《語文素養(yǎng)讀本(叢書)》(人民教育出版社)】
通過上面這三篇文章,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一篇優(yōu)美的抒情類文章,除了在語言修辭和行文結構上的特色以外,更重要的是作者那真摯而細膩的感情。草蟲和墨,本是生活里最為常見的東西,卻在作者的敘述里顯得那么感人和靈動。
編輯/薛江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