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然
1978年,北京電影學(xué)院78級攝影系學(xué)生鄧偉,領(lǐng)到了學(xué)校配發(fā)的海鷗205旁側(cè)取景照相機。他做了一個大膽的計劃:為剛經(jīng)歷過磨難的文化名人拍照。理由很簡單:這些人多生于清末,再不拍,就來不及了。
帶著惶恐與崇敬,鄧偉鼓起勇氣敲開了一扇扇陌生的門,門后是一個個高山仰止的名字,也是一位位秉性各異的倔強老人:巴金、沈從文、茅盾、蕭軍、丁玲、冰心、葉圣陶、梁漱溟、馮友蘭、楊絳、錢鐘書、蕭乾、費孝通、艾青、李可染、朱光潛……
一
鄧偉鏡頭前的第一位文化老人,是國畫大家李可染。
因為表姐在積水潭醫(yī)院工作,鄧偉從小就見過很多名人。1976年5月的一天,醫(yī)院住進來一位老畫家,知道鄧偉愛畫畫,表姐就讓他帶著速寫去認(rèn)個老師。
在一間狹小的病房里,鄧偉見到了做完疊趾手術(shù)的老畫家。看他來了,老頭兒顫巍巍站起來,從床頭柜摸出了一個鋁飯盒,“這里面有油炸咯吱,是北京全素齋做的,我最喜歡吃了”,說著自己吃了一塊,還拿了一塊往他嘴里送。
受寵若驚的鄧偉一邊給老人倒水遞藥,一邊拿出自己的畫。老人看了看他的速寫,又問了兩句家常,在一張小紙條上寫了行字遞給鄧偉:三里河三區(qū)61門8號,“等我出院了,歡迎你來做客”。
兩個月后,鄧偉敲開了老畫家的門,老頭兒開門看見他手里握著那張紙條,說了句“你是一個認(rèn)真的人,我沒看錯你”。走進滿墻掛著山水畫的畫室,鄧偉看到了畫上的署名,他愣了一下,小聲問老人:“您就是畫家李可染?”
老頭兒看了看他,全然沒有在醫(yī)院時的憔悴,作了一個京劇演員亮相的姿勢,聲如洪鐘地“唱”道:“正——啊——是!”鄧偉覺得整間屋子都亮了起來,他癡癡地看著畫上的小橋和房子,脫口而出:“畫得真好,老師,您就是英雄??!”李可染一怔,“此話怎講?”,鄧偉說,“表姐以前帶我去醫(yī)院看的都是英雄人物,您果然也是?!?/p>
到飯點兒了,李可染沖鄧偉喊:“小孩,吃飯!”鄧偉哪里敢留下,嘴上說著“不了”就往門口走,老頭兒一把拉住了他,神色嚴(yán)厲地說,“我第一次見齊白石老師的時候,也不好意思留下吃飯,齊老師對我說‘如果你不在我這里吃飯,以后就不要再進我的門了!’”
說完,李可染走進旁邊吃飯的房間,鄧偉只好跟進去,兩人十幾年的師徒情誼就此展開。
李可染從磨墨寫字到畫畫理論無所不教。鄧偉也是個實心眼兒的孩子,他曾為了不打擾老師作畫,站在雪中等了一上午,也曾帶著蘋果去看老師,把不收禮的李可染急得直結(jié)巴。可也正是這股實在勁兒,讓年過七旬的老畫家把他當(dāng)作亦徒亦友的忘年之交。
二
1980年秋,鄧偉攥著拍攝名單來到了三里河南沙溝,名單上的兩個名字是錢鐘書和楊絳。
因為不知道錢老的門牌號,他硬著頭皮走進了居委會,才找到了錢老的門牌號。
來到門前,鄧偉感覺自己敲門的手都有點發(fā)飄,一位樣子和善的婦人開了門,“您找誰呀?有什么事嗎?”鄧偉說明了來意,表示想給錢先生拍張照片?!斑@個事挺好的,不過錢先生從來不喜歡拍照,你說的名人錄就更不感興趣了?!眿D人說完后客氣地關(guān)上了門。
鄧偉呆呆地立在門口,第二次敲響了門。開門的還是那位婦人,鄧偉趕忙說,錢先生不同意,我想找一下楊絳女士,我也想為她拍照。婦人笑了,“我是楊絳,小伙子,我跟錢先生一樣,也不喜歡拍照?!?/p>
門再次關(guān)上了。鄧偉靜靜地站在樓道里等待,不知過了多久,準(zhǔn)備出門的楊絳吃驚地問他,“你怎么還站在這兒?”鄧偉老實地回答:“如果錢先生在家,我能不能跟他本人談?wù)劊俊边@時,一個戴著黑框眼鏡,身穿藍(lán)色對襟上衣的人走了出來,“我就是錢鐘書,我從不愿意拍照,也不愿意見客人,你請回吧。”
門“咣”地一聲關(guān)上了。鄧偉想走,但又覺得一旦離開他將再也沒有勇氣回來。站到中午十二點,樓道里已經(jīng)彌漫著各家炒菜的香氣。這時,眼前的門又開了,錢鐘書走了出來,說,“我們商量一下吧??礃幼?,我是說服不了你的。你倒是要說服我了?!?/p>
燃起希望的鄧偉拿出了相機和三腳架,“我只想用所學(xué)的技巧,為您拍一張照片。”錢先生點點頭,“你既然有這么大的誠意,我也就破一回例,下個星期天,你來我家拍照。只拍一張,好嗎?”
一周后,鄧偉如約而至。他走進錢先生的家,家里陳設(shè)簡單整潔,水泥地擦得光亮,書房和過道里的書架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的都是書。錢先生和楊女士穿著家常的衣服,在鏡頭前沒有一絲矯揉造作。
看到照片后,錢先生說,“這就是錢鐘書,就是我?!闭掌锸撬苌傧蚴廊苏孤兜恼{(diào)皮和天真。楊絳女士也很滿意鄧偉為她拍的照片,拿起毛筆在紙上寫下:筆補造化天無功。錢先生說,“我來翻譯一下”,接過筆補充寫道,“相機能夠彌補自然的不足”。
臨出門,錢鐘書送了鄧偉一本自己的小說《圍城》,楊絳也送了一本她的書《干校六記》。
三
1981年2月,為了說服梁漱溟同意拍攝,鄧偉與父親一同登門拜訪了這位時年87歲的思想家。因為和鄧偉的祖父有交往,老人最終還是同意了。
三個人聊起了攝影的話題,梁漱溟說,“我不喜歡照相,更不情愿去照相館。拍照給我的感覺就是在按快門的時候要求我笑笑,我天生就不會笑,這就是我的性格。”
鄧偉請老人坐到一張座椅上,說“我要拍的正是您的性格和真實的自己”,說話間,他趁著梁老思考問題雙手緊握的瞬間按下了快門。
梁漱溟一輩子沒說過違心的話,即使在“批孔”的狂潮下,他仍以《論語》中的“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表明己志。對于批判過自己的大儒及摯友馮友蘭,梁漱溟拒絕參加其九十壽宴,并在給馮的信中寫明原因,“因足下曾諂媚江青”。
幾天后,鄧偉走進了馮友蘭的家,來之前他讀了馮的著作《中國哲學(xué)史》。他斗著膽子問這位比梁漱溟小兩歲的哲學(xué)家:“您在‘批孔’中寫的那些話,都是真心的嗎?”
馮友蘭出乎意料地平靜。他看著鄧偉,“你懂哲學(xué)嗎,就跟我談這個問題?!编噦フf,“我沒學(xué)過哲學(xué),也沒資格跟您談。但您讓我來了,我想跟您請教?!瘪T友蘭沒有再說話。鄧偉給他拍了一張彩色照片。
第二次去,馮友蘭還是一副不歡迎也不拒絕的態(tài)度,自己在那兒寫毛筆字。鄧偉見老人不想說話,就抓拍了他聚精會神的樣子。這回拍的是黑白照片。臨走前,馮友蘭突然對鄧偉說,“小子,給你寫幾個字吧,回去慢慢看?!编噦ソ舆^來一看,是杜甫的一句詩:意匠慘淡經(jīng)營中。
1988年6月23日,94歲的梁漱溟在中午溘然辭世,最后一句話是“我太疲倦了,我要休息”。兩天后,馮友蘭給老友寫了悼文和挽聯(lián):鉤玄決疑,百年盡瘁,以發(fā)揚儒學(xué)為己任;延爭面折,一代直聲,為同情農(nóng)夫而執(zhí)言。
四
在一次采訪中,鄧偉說自己拍了好多倔老頭,印象較深的有著名戰(zhàn)地記者、沈從文的學(xué)生蕭乾。聊到他當(dāng)年受迫害的經(jīng)歷時,蕭乾頭發(fā)直豎,左手握起拳頭“梆”地一聲砸在座椅上。拍到這一幕的鄧偉趕緊放下相機,看老人的手砸壞沒有。
蕭乾是唯一一位全程報道二戰(zhàn)歐洲戰(zhàn)場的中國記者。這位戰(zhàn)地硬漢在不堪羞辱的年代選擇了安眠藥和紅酒,倒地幾小時后被同事送到醫(yī)院,奇跡般地救了回來。當(dāng)蕭乾看到病床旁的愛妻文潔若時,他決定不死了。妻子俯下身子,湊在他的耳邊用英文說:Wemustoutlivethem all!蕭乾在心里不斷重復(fù)著這句話,“我們一定要比他們都活得更長!”
那天用拳頭砸完椅子,蕭乾跟鄧偉說了好多讓人回味的話。他仿佛又回到了1939年,那年英法對德宣戰(zhàn),29歲的《大公報》記者蕭乾坐在開往倫敦的火車上,前方有一場慘烈的空襲在等著他,鄰座的希臘大姐不停問他,“這仗打到哪年是個頭啊”,蕭乾說,“我從中國來,我家里已經(jīng)打了兩年的仗,如今還在打。侵略者要奴役,我們不讓,那就只好打?!?/p>
五
在鄧偉拍攝的文化老人里,有倔老頭蕭乾,也有讓人感到溫暖的冰心,她給蕭乾起了個昵稱叫“小餅干”,因為蕭乾原名蕭秉乾,諧音就是小餅干。
冰心老人的家在民族大學(xué)里,屋子不大,鄧偉的相機三腳架都支不太開。冰心說她和先生吳文藻共用一張寫字臺二十幾年,住在這兒圖的就是離城里遠(yuǎn),清靜。
鄧偉和老人談起她的作品《給小讀者的信》,冰心高興地對著鏡頭說起了當(dāng)年寫作的情景。照片出來后,鄧偉拿著它給小朋友看,孩子們都說,“老奶奶對著我們說話吶!”
讓鄧偉感到溫暖的另一位老人葉圣陶住在東四八條,他家的院子里種滿了花草,還有兩棵大海棠樹。葉圣陶是蘇州人,18歲時當(dāng)過小學(xué)教員,當(dāng)時自認(rèn)并不適合與小孩子打交道,常為自己是個不盡職的老師而苦惱,日記中甚至有“上課越覺無精神”“如坐針氈,時思引去”“見諸生如見鬼魔”的話語。那時候的葉圣陶肯定想不到,自己會成為名滿天下的教育家。
在院子里拍照時,葉老指著海棠樹對鄧偉說,“現(xiàn)在還沒到結(jié)果的時候。等到結(jié)果了,給你摘幾個海棠吃?!?/p>
老人們的寬厚感動著鄧偉。他給住在后海北沿的作家蕭軍拍照時,老頭兒要請他吃東西,“我給你兩個肉夾燒餅吃吧”。廣東的老漫畫家廖冰兄則給他畫了一幅長著翅膀的飛豬,因為他知道鄧偉是1959年生的,屬豬。
鄧偉這時才意識到,他在拍照之前要研究拍攝對象,而這些前輩大師也“研究”過他。
1986年,中國第一部名人肖像攝影集《中國文化人影錄》出版,鄧偉完成了自己的致敬和搶救,也為我們留下了那一代大師最后的風(fēng)采。
(源自“歷史研習(xí)社”)
責(zé)編:何建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