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學(xué)巨匠為我們帶來了永久的力量和源源不斷的人文寶藏,值得一讀再讀。
【作者介紹】
老舍(1899—1966),原名舒慶春,字舍予,滿族人。因年幼喪父,他在北京大雜院里與母親相依為命,度過了艱難的幼年和少年時期,因而非常熟悉社會底層市民的生活,且喜歡戲曲和民間說唱藝術(shù),這些都為他創(chuàng)作的平民化和京味風(fēng)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礎(chǔ)。
老舍是20世紀(jì)中國享有盛譽的新文學(xué)開拓者之一,他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集有《趕集》《蛤藻集》等;長篇小說有《駱駝祥子》《四世同堂》等;劇本有《龍須溝》《春華秋實》《茶館》等23個,榮獲“人民藝術(shù)家”稱號。他的作品大都取材于他所熟悉和深愛著的北京普通人的
生活和情感,“北京味”、幽默風(fēng)以及北京話為基礎(chǔ)的白話文、凝練而純粹的語言,在現(xiàn)代作家中獨樹一幟。
《駱駝祥子》是老舍創(chuàng)作的巔峰之作,是他寫城市貧民悲劇命運的代表作。1936年春天,老舍從任教的國立山東大學(xué)辭職,孤注一擲地投身寫作事業(yè)。1937年,《駱駝祥子》在《宇宙風(fēng)》連載,描述了20世紀(jì)20年代軍閥混戰(zhàn)時期人力車夫祥子三起三落的悲慘命運。老舍說“這是一本最使我自己滿意的作品”。這位把畢生精力都奉獻給祖國文學(xué)藝術(shù)事業(yè)的文學(xué)巨匠留下的創(chuàng)世之作,不僅是我國文學(xué)藝術(shù)中的瑰寶,也豐富了世界文學(xué)寶庫。
【節(jié)選導(dǎo)讀】
祥子自幼生活在鄉(xiāng)間,帶著中國農(nóng)村破敗凋敝的大背景,也帶著農(nóng)民的質(zhì)樸和固執(zhí),十八歲那年跑到了城里拉車。他年輕又有力氣,不抽煙,不喝酒,不賭錢,也沒有一般洋車夫的可以原諒而不便效法的惡習(xí)。他咬牙努力苦干三年,終于湊齊了一百塊錢,迫不及待地買了新車。自從有了屬于自己的車,他對生活就有了新的希望,只要再這么拉下去,兩年又能買上一輛新車,然后是兩輛……他也可以開車廠了!
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
(一) 祥子丟車
因為高興,膽子也就大起來;自從買了車,祥子跑得更快了。自己的車,當(dāng)然格外小心,可是他看看自己,再看看自己的車,就覺得有些不是味兒,假若不快跑的話。
他自己,自從到城里來,又長高了一寸多。他自己覺出來,仿佛還得往高里長呢。不錯,他的皮膚與模樣都更硬棒與固定了一些,而且上唇上已有了小小的胡子;可是他以為還應(yīng)當(dāng)再長高一些。當(dāng)他走到個小屋門或街門而必須大低頭才能進去的時候,他雖不說什么,可是心中暗自喜歡,因為他已經(jīng)是這么高大,而覺得還正在發(fā)長,他似乎既是個成人,又是個孩子,非常有趣。
這么大的人,拉上那么美的車,他自己的車,弓子軟得顫悠顫悠的,連車把都微微地動彈;車廂是那么亮,墊子是那么白,喇叭是那么響;跑得不快怎能對得起自己呢,怎能對得起那輛車呢?這一點不是虛榮心,而似乎是一種責(zé)任,非快跑,飛跑,不足以充分發(fā)揮自己的力量與車的優(yōu)美。那輛車也真是可愛,拉過了半年來的,仿佛處處都有了知覺與感情,祥子的一扭腰,一蹲腿,或一直脊背,它都就馬上應(yīng)合著,給祥子以最順心的幫助,他與它之間沒有一點隔膜別扭的地方。趕到遇上地平人少的地方,祥子可以用一只手攏著把,微微輕響的皮輪像陣利颼的小風(fēng)似的催著他跑,飛快而平穩(wěn)。拉到了地點,祥子的衣褲都擰得出汗來,嘩嘩的,像剛從水盆里撈出來的。他感到疲乏,可是很痛快的,值得驕傲的,一種疲乏,如同騎著名馬跑了幾十里那樣。假若膽壯不就是大意,祥子在放膽跑的時候可并不大意。不快跑若是對不起人,快跑而碰傷了車便對不起自己。車是他的命,他知道怎樣的小心。小心與大膽放在一處,他便越來越能自信,他深信自己與車都是鐵做的。
(賞析:老舍的語言充滿感情,細致精準(zhǔn)、生動形象。如“跑得不快怎么對得起自己呢,怎么對得起那輛車呢?”“非快跑,飛跑,不足以充分發(fā)揮自己的力量和車的優(yōu)美”這些心理描寫十分貼合人物情感和性格,祥子意氣風(fēng)發(fā)的形象躍然紙上。)
因此,他不但敢放膽地跑,對于什么時候出車也不大去考慮。他覺得用力拉車去掙口飯吃,是天下最有骨氣的事;他愿意出去,沒人可以攔住他。外面的謠言他不大往心里聽,什么西苑又來了兵,什么長辛店又打上了仗,什么西直門外又在拉案,什么齊化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半天,他都不大注意。自然,街上鋪戶已都上了門,而馬路上站滿了武裝警察與保安隊,他也不便故意去找不自在,也和別人一樣急忙收了車??墒?,謠言,他不信。他知道怎樣謹慎,特別因為車是自己的,但是他究竟是鄉(xiāng)下人,不像城里人那樣聽見風(fēng)便是雨。再說,他的身體使他相信,即使不幸趕到“點兒”上,他必定有辦法,不至于吃很大的虧;他不是容易欺侮的,那么大的個子,那么寬的肩膀!
戰(zhàn)爭的消息與謠言幾乎每年隨著春麥一塊兒往起長,麥穗與刺刀可以算作北方人的希望與憂懼的象征。祥子的新車剛交半歲的時候,正是麥子需要春雨的時節(jié)。春雨不一定順著人民的盼望而降落,可是戰(zhàn)爭不管有沒有人盼望總會來到。謠言吧,真事兒吧,祥子似乎忘了他曾經(jīng)做過莊稼活;他不大關(guān)心戰(zhàn)爭怎樣的毀壞田地,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無。他只關(guān)心他的車,他的車能產(chǎn)生烙餅與一切吃食,它是塊萬能的田地,很馴順的隨著他走,一塊活地,寶地。因為缺雨,因為戰(zhàn)爭的消息,糧食都漲了價錢;這個,祥子知道。可是他和城里人一樣的只會抱怨糧食貴,而一點主意沒有;糧食貴,貴吧,誰有法兒教它賤呢?
這種態(tài)度使他只顧自己的生活,把一切禍患災(zāi)難都放在腦后。
(賞析:祥子自信樂觀,不相信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謠言,即使倒霉趕到“點兒”上,他也能憑借自己強壯的身體躲過一劫。這為下文祥子的車被搶做鋪墊,也從側(cè)面寫出了戰(zhàn)爭對百姓帶來的傷害以及作者對戰(zhàn)爭的厭惡。)
設(shè)若城里的人對于一切都沒有辦法,他們可會造謠言——有時完全無中生有,有時把一分真事說成十分——以便顯出他們并不愚傻與不做事。他們像些小魚,閑著的時候把嘴放在水皮上,吐出幾個完全沒用的水泡兒也怪得意。在謠言里,最有意思是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別種謠言往往始終是謠言,好像談鬼說狐那樣,不會說著說著就真見了鬼。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正是因為根本沒有正確消息,謠言反倒能立竿見影。在小節(jié)目上也許與真事有很大的出入,可是對于戰(zhàn)爭本身的有無,十之八九是正確的。“要打仗了!”這句話一經(jīng)出口,早晚準(zhǔn)會打仗;至于誰和誰打,與怎么打,那就一個人一個說法了。祥子并不是不知道這個。不過,干苦工的人們——拉車的也在內(nèi)——雖然不會歡迎戰(zhàn)爭,可是碰到了它也不一定就準(zhǔn)倒霉。每逢戰(zhàn)爭一來,最著慌的是闊人們。他們一聽見風(fēng)聲不好,趕快就想逃命;錢使他們來得快,也跑得快。他們自己可是不會跑,因為腿腳被錢贅得太沉重。他們得雇許多人作他們的腿,箱子得有人抬,老幼男女得有車拉;在這個時候,專賣手腳的哥兒們的手與腳就一律貴起來:“前門,東車站!”“哪兒?”“東——站!”“嘔,干脆就給一塊四毛錢!不用駁回,兵荒馬亂的!”
就是在這個情形下,祥子把車拉出城去。謠言已經(jīng)有十來天了,東西已都漲了價,可是戰(zhàn)事似乎還在老遠,一時半會兒不會打到北平來。祥子還照常拉車,并不因為謠言而偷點懶。有一天,拉到了西城,他看出點棱縫來。在護國寺街西口和新街口沒有一個招呼“西苑哪?清華呀?”的。在新街口附近他轉(zhuǎn)悠了一會兒。聽說車已經(jīng)都不敢出城,西直門外正在抓車,大車小車騾車洋車一齊抓。他想喝碗茶就往南放車;車口的冷靜露出真的危險,他有相當(dāng)?shù)哪懽?,但是不便故意地走死路。正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從南來了兩輛車,車上坐著的好像是學(xué)生。拉車的一邊走,一邊兒喊:“有上清華的沒有?嗨,清華!”
車口上的幾輛車沒有人答碴兒,大家有的看著那兩輛車淡而不厭的微笑,有的叼著小煙袋坐著,連頭也不抬。那兩輛車還繼續(xù)地喊:“都啞巴了?清華!”
(賞析:車夫們對找上門的生意都愛答不理,說明大家都知道這一趟車不好拉,跑一趟清華被兵抓去的風(fēng)險很大,大家都不愿意冒這個險。)
“兩塊錢吧,我去!”一個年輕光頭的矮子看別人不出聲,開玩笑似的答應(yīng)了這么一句。
“拉過來!再找一輛!”那兩輛車停住了。
年輕光頭的楞了一會兒,似乎不知怎樣好了。別人還都不動。祥子看出來,出城一定有危險,要不然兩塊錢清華——平常只是二三毛錢的事兒——為什么會沒人搶呢?他也不想去??墒悄莻€光頭的小伙子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是有人陪他跑一趟的話,他就豁出去了;他一眼看中了祥子:“大個子,你怎樣?”
“大個子”三個字把祥子招笑了,這是一種贊美。他心中打開了轉(zhuǎn)兒:憑這樣的贊美,似乎也應(yīng)當(dāng)捧那身矮膽大的光頭一場;再說呢,兩塊錢是兩塊錢,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
(賞析:祥子認為“大個子”是對他的贊美,聽了心頭一喜,少了些謹慎。又想著能掙兩元錢,便大著膽子接下了這趟活。)
危險?難道就那樣巧?況且,前兩天還有人說天壇住滿了兵;他親眼看見的,那里連個兵毛兒也沒有。這么一想,他把車拉過去了。
拉到了西直門,城洞里幾乎沒有什么行人。祥子的心涼了一些。光頭也看出不妙,可是還笑著說:“招呼吧,伙計!是福不是禍,今兒個就是今兒個啦!”祥子知道事情要壞,可是在街面上混了這幾年了,不能說了不算,不能耍老娘們脾氣!
(賞析:雖然祥子是社會最底層的車夫,卻也是個體面的人,他有著一份特殊的職業(yè)自信。)
出了西直門,真是連一輛車也沒遇上;祥子低下頭去,不敢再看馬路的左右。他的心好像直頂他的肋條。到了高亮橋,他向四圍打了一眼,并沒有一個兵,他又放了點心。兩塊錢到底是兩塊錢,他盤算著,沒點膽子哪能找到這么俏的事。他平常很不喜歡說話,可是這陣兒他愿意跟光頭的矮子說幾句,街上清靜得真可怕?!俺恋雷甙??馬路上——”“那還用說,”矮子猜到他的意思,“自要一上了便道,咱們就算有點底兒了!”
還沒拉到便道上,祥子和光頭的矮子連車帶人都被十來個兵捉了去!
(賞析:抱著僥幸心理的祥子最終還是沒躲過戰(zhàn)禍,踩到了“點兒”上。且面對十幾個兵,憑他有再強壯的身體也無可奈何,只得認栽。)
雖然已到妙峰山開廟進香的時節(jié),夜里的寒氣可還不是一件單衫所能擋得住的。祥子的身上沒有任何累贅,除了一件灰色單軍服上身,和一條藍布軍褲,都被汗?jié)a得奇臭——自從還沒到他身上的時候已經(jīng)如此。由這身破軍衣,他想起自己原來穿著的白布小褂與那套陰丹士林藍的夾褲褂;那是多么干凈體面!是的,世界上還有許多比陰丹士林藍更體面的東西,可是祥子知道自己混到那么干凈利落已經(jīng)是怎樣的不容易。聞著現(xiàn)在身上的臭汗味,他把以前的掙扎與成功看得分外光榮,比原來的光榮放大了十倍。他越想著過去便越恨那些兵。
(賞析:這套“陰丹士林藍的夾褲褂“就是祥子的體面,是他作為“高等車夫”的標(biāo)志。他努力三年才有如今的光榮,現(xiàn)在卻被兵們搶了去,怎叫人不恨?。?/p>
他的衣服鞋帽,洋車,甚至于系腰的布帶,都被他們搶了去;只留給他青一塊紫一塊的一身傷,和滿腳的皰!不過,衣服,算不了什么;身上的傷,不久就會好的。他的車,幾年的血汗掙出來的那輛車,沒了!自從一拉到營盤里就不見了!以前的一切辛苦困難都可一眨眼忘掉,可是他忘不了這輛車!
吃苦,他不怕;可是再弄上一輛車不是隨便一說就行的事;至少還得幾年的工夫!過去的成功全算白饒,他得重打鼓另開張打頭兒來!祥子落了淚!他不但恨那些兵,而且恨世上的一切了。憑什么把人欺侮到這個地步呢?憑什么?“憑什么?”他喊了出來。
(賞析:這句話連續(xù)用了三個“憑什么”,這是祥子極度歇斯底里的怒吼、悲痛欲絕的抱怨、身感不公的絕望以及失去問愛車的悲痛,體現(xiàn)出祥子心中的憤憤不平,寫出了當(dāng)時社會的黑暗以及政府的腐敗。)
這一喊——雖然痛快了些——馬上使他想起危險來。別的先不去管吧,逃命要緊!
他在哪里呢?他自己也不能正確地回答出。這些日子了,他隨著兵們跑,汗從頭上一直流到腳后跟。走,得扛著拉著或推著兵們的東西;站住,他得去挑水燒火喂牲口。他一天到晚只知道怎樣把最后的力氣放在手上腳上,心中成了塊空白。到了夜晚,頭一挨地他便像死了過去,而永遠不再睜眼也并非一定是件壞事。
最初,他似乎記得兵們是往妙峰山一帶退卻。及至到了后山,他只顧得爬山了,而時時想到不定哪時他會一跤跌到山澗里,把骨肉被野鷹們啄盡,不顧得別的。在山中繞了許多天,忽然有一天山路越來越少,當(dāng)太陽在他背后的時候,他遠遠地看見了平地。晚飯的號聲把出營的兵丁喚回,有幾個扛著槍的牽來幾匹駱駝。
駱駝!祥子的心一動,忽然的他會思想了,好像迷了路的人忽然找到一個熟識的標(biāo)記,把一切都極快地想了起來。駱駝不會過山,他一定是來到了平地。在他的知識里,他曉得京西一帶,像八里莊、黃村、北辛安、磨石口、五里屯、三家店,都有養(yǎng)駱駝的。難道繞來繞去,繞到磨石口來了嗎?這是什么戰(zhàn)略——假使這群只會跑路與搶劫的兵們也會有戰(zhàn)略——他不曉得??墒撬_知道,假如這真是磨石口的話,兵們必是繞不出山去,而想到山下來找個活路。磨石口是個好地方,往東北可以回到西山;往南可以奔長辛店,或豐臺;一直出口子往西也是條出路。他為兵們這么盤算,心中也就為自己畫出一條道兒來:這到了他逃走的時候了。萬一兵們再退回亂山里去,他就是逃出兵的手掌,也還有餓死的危險。要逃,就得乘這個機會。由這里一跑,他相信,一步就能跑回海甸!雖然中間隔著那么多地方,可是他都知道呀;一閉眼,他就有了個地圖:這里是磨石口——老天爺,這必須是磨石口!——他往東北拐,過金頂山,禮王墳,就是八大處;從四平臺往東奔杏子口,就到了南辛莊。為是有些遮隱,他頂好還順著山走,從北辛莊,往北,過魏家村;往北,過南河灘;再往北,到紅山頭,杰王府;靜宜園了!找到靜宜園,閉著眼他也可以摸到海甸去!他的心要跳出來!
(賞析:駱駝的出現(xiàn)就像是給了在黑夜中航行的祥子一盞明燈,北平的地圖在祥子的腦海里鋪展開來。祥子不但為自己規(guī)劃好了逃跑路線,還給兵們制定了撤退的戰(zhàn)略。)
這些日子,他的血似乎全流到四肢上去;這一刻,仿佛全歸到心上來;心中發(fā)熱,四肢反倒冷起來;熱望使他渾身發(fā)顫!
(賞析:被抓的這些日子祥子都在干重苦力活,形勢的緊張和身體的疲勞讓他無暇思考。但是現(xiàn)在一絲思緒給他帶來了希望,讓他有點不相信現(xiàn)實。這段心理描寫體現(xiàn)了祥子的興奮和害怕再次被抓的強烈恐慌。)
一直到半夜,他還合不上眼。希望使他快活,恐懼使他驚惶,他想睡,但睡不著,四肢像散了似的在一些干草上放著。什么響動也沒有,只有天上的星伴著自己的心跳。駱駝忽然哀叫了兩聲,離他不遠。他喜歡這個聲音,像夜間忽然聽到雞鳴那樣使人悲哀,又覺得有些安慰。
遠處有了炮聲,很遠,但清清楚楚的是炮聲。他不敢動,可是馬上營里亂起來。他閉住了氣,機會到了!他準(zhǔn)知道,兵們又得退卻,而且一定是往山中去。這些日子的經(jīng)驗使他知道,這些兵的打仗方法和困在屋中的蜜蜂一樣,只會到處亂撞。有了炮聲,兵們一定得跑;那么,他自己也該精神著點了。他慢慢地,閉著氣,在地上爬,目的是在找到那幾匹駱駝。
他明知道駱駝不會幫助他什么,但他和它們既同是俘虜,好像必須有些同情。軍營里更亂了,他找到了駱駝——幾塊土崗似的在黑暗中爬伏著,除了粗大的呼吸,一點動靜也沒有,似乎天下都很太平。這個,教他壯起點膽子來。他伏在駱駝旁邊,像兵丁藏在沙口袋后面那樣。極快地他想出個道理來:炮聲是由南邊來的,即使不是真心作戰(zhàn),至少也是個“此路不通”的警告。那么,這些兵還得逃回山中去。真要是上山,他們不能帶著駱駝。這樣,駱駝的命運也就是他的命運。他們要是不放棄這幾個牲口呢,他也跟著完事;他們忘記了駱駝,他就可以逃走。把耳朵貼在地上,他聽著有沒有腳步聲兒來,心跳得極快。
不知等了多久,始終沒人來拉駱駝。他大著膽子坐起來,從駱駝的雙峰間望過去,什么也看不見,四外極黑。逃吧!不管是吉是兇,逃!
【節(jié)選導(dǎo)讀】
在當(dāng)時中國軍閥混戰(zhàn)的社會環(huán)境里,祥子開車廠的幻想破滅了。不到半年,在戰(zhàn)爭的混亂中,祥子被兵們連人帶車搶了去,他失去了自由,但更讓他悲憤的是他失去了愛車。趁著兵們逃跑的機會,祥子在黑夜中也摸索著逃出來了,還順走了兵營里的三頭駱駝。兵荒馬亂的世道,祥子把駱駝賤賣了,只得了三十五元,但是這錢離買車還差得遠。
祥子與駱駝的故事不脛而走,生活卻又回到了原點。祥子又來到了劉四爺?shù)娜撕蛙噺S,把錢存在了劉四爺手里。他沒有灰心,依然倔強地從頭開始,更加勤勞地拉車攢錢,甚至和同行搶生意。在他潦倒之際,劉四爺?shù)呐畠夯㈡λP(guān)照有加,并且引誘了他。清醒之后,祥子感到后悔憤恨,他心里實在是討厭這個又丑又厲害的老姑娘,一心想擺脫她。這時,祥子碰到了一位具有民主思想的大學(xué)教授曹先生,他將自己的困境說給曹先生聽,曹先生答應(yīng)讓他在自己家拉包月車。曹家人待人十分和藹,主仆相處十分融洽,祥子把掙的錢都攢起來,一心想著再買一輛新車,生活似乎又有了盼頭。
(二)祥子上了曹宅
祥子上了曹宅。
對虎姑娘,他覺得有點羞愧??墒鞘聝杭瘸鲇谒囊T,況且他又不想貪圖她的金錢,他以為從此和她一刀兩斷也就沒有什么十分對不住人的地方了。他所不放心的倒是劉四爺拿著他的那點錢。馬上去要,恐怕老頭子多心。從此不再去見他們父女,也許虎姑娘一怒,對老頭子說幾句壞話,而把那點錢“炸了醬”。還繼續(xù)著托老頭子給存錢吧,一到人和廠就得碰上她,又怪難以為情。他想不出妥當(dāng)?shù)霓k法,越?jīng)]辦法也就越不放心。
他頗想向曹先生要個主意,可是怎么說呢?對虎姑娘的那一段是對誰也講不得的。想到這兒,他真后悔了;這件事是,他開始明白過來,不能一刀兩斷的。這種事是永遠洗不清的,像肉上的一塊黑瘢。無緣無故地丟了車,無緣無故地又來了這層纏繞,他覺得他這一輩子大概就這么完了,無論自己怎么要強,全算白饒。想來想去,他看出這么點來:大概到最后,他還得舍著臉要虎姑娘;不為要她,還不為要那幾輛車么?“當(dāng)王八的吃倆炒肉”!他不能忍受,可是到了時候還許非此不可!只好還往前干吧,干著好的,等著壞的;他不敢再像從前那樣自信了。他的身量、力氣、心胸,都算不了一回事;命是自己的,可是教別人管著;教些什么頂混賬的東西管著。
(賞析:這兩段寫出了祥子內(nèi)心的矛盾掙扎。他想離開人和車廠,自己出去單干,但是又沒能抵擋住虎妞的誘惑,這讓他內(nèi)心產(chǎn)生了一種負罪感。)
按理說,他應(yīng)當(dāng)很痛快,因為曹宅是,在他所混過的宅門里,頂可愛的。曹宅的工錢并不比別處多,除了三節(jié)的賞錢也沒有很多的零錢,可是曹先生與曹太太都非常地和氣,拿誰也當(dāng)個人對待。祥子愿意多掙錢,拼命地掙錢,但是他也愿意有個像間屋子的住處,和可以吃得飽的飯食。曹宅處處很干凈,連下房也是如此;曹宅的飯食不苦,而且決不給下人臭東西吃。自己有間寬綽的屋子,又可以消消停停地吃三頓飯,再加上主人很客氣,祥子,連祥子,也不肯專在錢上站著了。況且吃住都合適,工作又不累,把身體養(yǎng)得好好的也不是吃虧的事。自己掏錢吃飯,他決不會吃得這么樣好,現(xiàn)在既有現(xiàn)成的菜飯,而且吃了不會由脊梁骨下去,他為什么不往飽里吃呢;飯也是錢買來的,這筆賬他算得很清楚。吃得好,睡得好,自己可以干干凈凈像個人似的,是不容易找到的事。況且,雖然曹家不打牌,不常請客,沒什么零錢,可是作點什么臨時的工作也都能得個一毛兩毛的。比如太太叫他給小孩兒去買丸藥,她必多給他一毛錢,叫他坐車去,雖然明知道他比誰也跑得快。這點錢不算什么,可是使他覺到一種人情,一種體諒,使人心中痛快。祥子遇見過的主人也不算少了,十個倒有九個是能晚給一天工錢,就晚給一天,表示出頂好是白用人,而且仆人根本是貓狗,或者還不如貓狗。曹家的人是個例外,所以他喜歡在這兒。他去收拾院子,澆花,都不等他們吩咐他,而他們每見到他做這些事也必說些好聽的話,更趁著這種時節(jié),他們找出些破舊的東西,教他去換洋火,雖然那些東西還都可以用,而他也就自己留下。在這里,他覺出點人味兒。
(賞析:曹家的工錢沒有比別家的高,但是祥子卻樂意留在這里,還會做些職責(zé)之外的雜活。這是因為曹氏夫婦待人和善,在這里做工有別處沒有的人情味,這是祥子進城拉車以來從未獲得的溫暖和歸屬感。)
在祥子眼里,劉四爺可以算作黃天霸。雖然厲害,可是講面子,叫字號,決不一面兒黑。他心中的體面人物,除了黃天霸,就得算是那位孔圣人。他莫名其妙孔圣人到底是怎樣的人物,不過據(jù)說是認識許多的字,還挺講理。在他所混過的宅門里,有文的也有武的;武的里,連一個能趕上劉四爺?shù)倪€沒有;文的中,雖然有在大學(xué)堂教書的先生,也有在衙門當(dāng)了好差事的,字當(dāng)然認識不少了,可是沒遇到一個講理的。就是先生講點理,太太小姐們也很難伺候。只有曹先生既認識字,又講理,而且曹太太也規(guī)規(guī)矩矩的得人心。所以曹先生必是孔圣人;假若祥子想不起孔圣人是什么模樣,那就必應(yīng)當(dāng)像曹先生,不管孔圣人愿意不愿意。
其實呢,曹先生并不怎么高明。他只是個有時候教點書,有時候也做些別的事的一個中等人物。他自居為“社會主義者”,同時也是個唯美主義者,很受了維廉·莫利司一點兒影響。在政治上,藝術(shù)上,他都并沒有高深的見解;不過他有一點好處:他所信仰的那一點點,都能在生活中的小事件上實行出來。他似乎看出來,自己并沒有驚人的才力,能夠做出些驚天動地的事業(yè),所以就按著自己的理想來布置自己的工作與家庭;雖然無補于社會,可是至少也愿言行一致,不落個假冒為善。因此,在小的事情上他都很注意,仿佛是說只要把小小的家庭整理得美好,那么社會怎樣滿可以隨便。這有時使他自愧,有時也使他自喜,似乎看得明明白白,他的家庭是沙漠中的一個小綠洲,只能供給來到此地的人一些清水與食物,沒有更大的意義。
祥子恰好來到了這個小綠洲;在沙漠中走了這么多日子,他以為這是個奇跡。他一向沒遇到過像曹先生這樣的人,所以他把這個人看成圣賢。這也許是他的經(jīng)驗少,也許是世界上連這樣的人也不多見。拉著曹先生出去,曹先生的服裝是那么淡雅,人是那么活潑大方,他自己是那么干凈利落,魁梧雄壯,他就跑得分外高興,好像只有他才配拉著曹先生似的。在家里呢,處處又是那么清潔,永遠是那么安靜,使他覺得舒服安定。當(dāng)在鄉(xiāng)間的時候,他常看到老人們在冬日或秋月下,叼著竹管煙袋一聲不響地坐著,他雖年歲還小,不能學(xué)這些老人,可是他愛看他們這樣靜靜地坐著,必是——他揣摩著——有點什么滋味。
現(xiàn)在,他雖是在城里,可是曹宅的清靜足以讓他想起鄉(xiāng)間來,他真愿抽上個煙袋,哪摸著一點什么滋味。
(賞析:曹家人待人彬彬有禮,尊重每個人,是當(dāng)時社會的一股清流,一片綠洲,也側(cè)面說明當(dāng)時社會的黑暗,人的自私自利,以至于祥子遇到曹先生便將他視為圣賢。曹先生是作者對底層勞動人民同情的化身,表達了作者對底層勞動人民的同情與對舊社會的黑暗的痛恨之情。)
不幸,那個女的和那點錢教他不能安心;他的心像一個綠葉,被個蟲兒用絲給纏起來,預(yù)備作繭。為這點事,他自己放不下心;對別人,甚至是對曹先生,時時發(fā)愣,所答非所問。這使他非常地難過。曹宅睡得很早,到晚間九點多鐘就可以沒事了,他獨自坐在屋中或院里,翻來覆去地想,想的是這兩件事。他甚至想起馬上就去娶親,這樣必定能夠斷了虎妞的念頭??墒菓{著拉車怎能養(yǎng)家呢?他曉得大雜院中的苦哥兒們,男的拉車,女的縫窮,孩子們撿煤核,夏天在土堆上拾西瓜皮啃,冬天全去趕粥廠。祥子不能受這個。再說呢,假若他娶了親,劉老頭子手里那點錢就必定要不回來;虎妞豈肯輕饒了他呢!他不能舍了那點錢,那是用命換來的!
(賞析:雖然在曹家的工作舒心,但是祥子卻始終不能安心。存在劉四爺手里的錢是祥子的血汗錢,祥子是怎么也不能輕易放棄的??墒窃趺床拍軘[脫虎妞的糾纏順利拿回那點錢呢?祥子的心就要被蟲子做的繭給緊緊捆住了。)
他自己的那輛車是去年秋初買的。一年多了,他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只有要不出來的三十多塊錢,和一些纏繞!他越想越不高興。
中秋節(jié)后十多天了,天氣慢慢涼上來。他算計著得添兩件穿的。又是錢!買了衣裳就不能同時把錢還剩下,買車的希望,簡直不敢再希望了!即使老拉包月,這一輩子又算怎回事呢?
(賞析:這段細節(jié)描寫充分表現(xiàn)出祥子為錢所困,想要賺錢,卻沒有賺錢的門路,只有拉車。為了存錢買車,買衣服也只能算計著。表現(xiàn)出了當(dāng)時社會底層人民的痛苦掙扎。)
一天晚間,曹先生由東城回來得晚一點。祥子為是小心,由天安門前全走馬路。敞平的路,沒有什么人,微微的涼風(fēng),靜靜的燈光,他跑上了勁來。許多日子心中的憋悶,暫時忘記了,聽著自己的腳步,和車弓子的輕響,他忘記了一切。解開了紐扣,涼風(fēng)颼颼地吹著胸,他覺到痛快,好像就這么跑下去,一直跑到不知什么地方,跑死也倒干脆。越跑越快,前面有一輛,他“開”一輛,一會兒就過了天安門。他的腳似乎是兩個彈簧,幾乎是微一著地便彈起來;后面的車輪轉(zhuǎn)得已經(jīng)看不出條來,皮輪仿佛已經(jīng)離開了地,連人帶車都像被陣急風(fēng)吹起來了似的。曹先生被涼風(fēng)一颼,大概是半睡著了,要不然他必會阻止祥子這樣的飛跑。祥子是跑開了腿,心中渺茫地想到,出一身透汗,今天可以睡痛快覺了,不至于再思慮什么。
(賞析:這段運用比喻手法烘托出祥子拉車的熟練與靈活?!巴纯臁薄案纱唷眱蓚€詞生動形象地寫出祥子通過奔跑來排解心中的悶氣,煩惱都隨風(fēng)而去。)
已離北長街不遠,馬路的北半,被紅墻外的槐林遮得很黑。祥子剛想收步,腳已碰到一些高起來的東西。腳到,車輪也到了。祥子栽了出去??┰嚢褦嗔恕!霸趺戳??”曹先生隨著自己的話跌出來。祥子沒出一聲,就地爬起。曹先生也輕快地坐起來?!霸趺戳??”
新卸的一堆補路的石塊,可是沒有放紅燈。
“摔著沒有?”祥子問。
(賞析:祥子狠狠地摔倒在地,一聲不吭地爬起來,首先關(guān)心曹先生,可見他的善良和責(zé)任心。)
“沒有;我走回去吧,你拉著車?!辈芟壬€鎮(zhèn)定,在石塊上摸了摸有沒有落下來的東西。
祥子摸著了已斷的一截車把:“沒折多少,先生還坐上,能拉!”說著,他一把將車從石頭中扯出來。“坐上,先生!”
曹先生不想再坐,可是聽出祥子的話帶著哭音,他只好上去了。
到了北長街口的電燈下面,曹先生看見自己的右手擦去一塊皮?!跋樽幽阏咀?!”
祥子一回頭,臉上滿是血。
曹先生害了怕,想不起說什么好,“你快,快——”
祥子莫名其妙,以為是教他快跑呢,他一拿腰,一氣跑到了家。
放下車,他看見曹先生手上有血,急忙往院里跑,想去和太太要藥。
“別管我,先看你自己吧!”曹先生跑了進去。祥子看了看自己,開始覺出疼痛,雙膝,右肘全破了;臉蛋上,他以為流的是汗,原來是血。不顧得干什什么,想什么,他坐在門洞的石階上,呆呆地看著斷了把的車。嶄新黑漆的車,把頭折了一段,禿碴碴的露著兩塊白木碴兒,非常的不調(diào)和,難看,像糊好的漂亮紙人還沒有安上腳,光出溜的插著兩根秫秸稈那樣。祥子呆呆地看著這兩塊白木碴兒?!跋樽?!”曹家的女仆高媽響亮地叫,“祥子!你在哪兒呢?”
他坐著沒動,不錯眼珠的盯著那破車把,那兩塊白木碴兒好似插到他的心里。
(賞析:由于祥子的過失導(dǎo)致洋車摔斷了把手,還摔傷了曹先生,祥子感到愧疚難安,斷掉的車把就像插在他心上一樣。)
“你是怎個碴兒呀!一聲不出,藏在這兒;你瞧,嚇我一跳!先生叫你哪!”高媽的話永遠是把事情與感情都摻和起來,顯著既復(fù)雜又動人。“先生叫你哪!”她又重了一句。及至祥子立起來,她看明他臉上的血:“可嚇?biāo)牢伊?,我的媽!這是怎么了?你還不動換吶,得了破傷風(fēng)還了得!快走!先生那兒有藥!”
祥子在前邊走,高媽在后邊叨嘮,一同進了書房。曹太太也在這里,正給先生裹手上藥,見祥子進來,她也“喲”了一聲。
“太太,他這下子可是摔得夠瞧的?!备邒屛痔床怀鰜?,忙著往臉盆里倒涼水,更忙著說話,“我就早知道嗎,他一跑起來就不顧命,早晚是得出點岔兒。果不其然!還不快洗洗哪?洗完好上點藥,真!”
祥子托著右肘,不動。書房里是那么干凈雅趣,立著他這么個滿臉血的大漢,非常的不像樣,大家似乎都覺出有點什么不對的地方,連高媽也沒了話。
(賞析:雖然祥子也住在這個院子里,但是書房不屬于祥子的活動范圍。滿臉是血的他和書房的干凈雅趣更顯得格格不入。)
“先生!”祥子低著頭,聲音很低,可是很有力:“先生另找人吧!這個月的工錢,你留著收拾車吧:車把斷了,左邊的燈碎了塊玻璃;別處倒都好好的呢?!?/p>
“先洗洗,上點藥,再說別的?!辈芟壬粗约旱氖终f,太太正給慢慢地往上纏紗布。
“先洗洗!”高媽也又想起話來?!跋壬]說什么呀,你別先倒打一瓦!”
祥子還不動?!安挥孟矗粫壕秃?!一個拉包月的,摔了人,碰了車,沒臉再……”他的話不夠幫助說完全了他的意思,可是他的感情已經(jīng)發(fā)泄凈盡,只差著放聲哭了。辭事,讓工錢,在祥子看就差不多等于自殺??墒秦?zé)任,臉面,在這時候似乎比命還重要,因為摔的不是別人,而是曹先生。假若他把那位楊太太摔了,摔了就摔了,活該!對楊太太,他可以拿出街面上的蠻橫勁兒,因為她不拿人待他,他也不便客氣;錢是一切,說不著什么臉面,那叫規(guī)矩。曹先生根本不是那樣的人,他得犧牲了錢,好保住臉面。他顧不得恨誰,只恨自己的命,他差不多想到:從曹家出去,他就永不再拉車;自己的命即使不值錢,可以拼上;人家的命呢?真要摔死一口子,怎辦呢?以前他沒想到過這個,因為這次是把曹先生摔傷,所以悟過這個理兒來。好吧,工錢可以不要,從此改行,不再干這背著人命的事。拉車是他理想的職業(yè),擱下這個就等于放棄了希望。他覺得他的一生就得窩窩囊囊地混過去了,連成個好拉車的也不用再想,空長了那么大的身量!在外面拉散座的時候,他曾毫不客氣地“抄”買賣,被大家嘲罵,可是這樣的不要臉正是因為自己要強,想買上車,他可以原諒自己。拉包月而惹了禍,自己有什么可說的呢?這要被人知道了,祥子摔了人,碰壞了車;哪道拉包車的,什么玩意!祥子沒了出路!他不能等曹先生辭他,只好自己先滾吧。
(賞析:今晚摔的這一跤簡直是祥子職業(yè)生涯上的滑鐵盧。拉包車摔了雇主,這么不負責(zé)的人,以后誰還敢再請他?淳樸老實的祥子只有賠了工錢再辭職,損失工錢保住臉面。)
“祥子,”曹先生的手已裹好,“你洗洗!先不用說什么辭工。不是你的錯兒,放石頭就應(yīng)當(dāng)放個紅燈。算了吧,洗洗,上點藥。”
“是呀,先生,”高媽又想起話來,“祥子是磨不開;本來嘛,把先生摔得這個樣!可是,先生既說不是你的錯兒,你也甭再別扭啦!瞧他這樣,身大力不虧的,還和小孩一樣呢,倒是真著急!太太說一句,叫他放心吧!”高媽的話很像留聲機片,是轉(zhuǎn)著圓圈說的,把大家都說在里邊,而沒有起承轉(zhuǎn)合的痕跡。
“快洗洗吧,我怕!”曹太太只說了這么一句。
祥子的心中很亂,末了聽到太太說怕血,似乎找到了一件可以安慰她的事;把臉盆搬出來,在書房門口洗了幾把。高媽拿著藥瓶在門內(nèi)等著他。
(賞析:祥子回家后,曹太太還沒對祥子說過一句話,祥子害怕曹太太怪罪?,F(xiàn)在有了曹太太一句話,就像摘了頭上的緊箍咒,得到了些許解脫。)
“胳臂和腿上呢?”高媽給他臉上涂抹了一氣。祥子搖了搖頭,“不要緊!”
曹氏夫婦去休息。高媽拿著藥瓶,跟出祥子來。到了他屋中,她把藥瓶放下,立在屋門口里:“待會兒你自己抹抹吧。我說,為這點事不必那么吃心。當(dāng)初,有我老頭子活著的日子,我也是常辭工。一來是,我在外頭受累,他不要強,教我生氣。二來是,年輕氣兒粗,一句話不投緣,散!賣力氣掙錢,不是奴才;你有你的臭錢,我泥人也有個土性兒;老太太有個伺候不著!現(xiàn)在我可好多了,老頭子一死,我沒什么掛念的了,脾氣也就好了點。這兒呢——我在這兒小三年子了;可不是,九月九上的工——零錢太少,可是他們對人還不錯。咱們賣的是力氣,為的是錢;凈說好的當(dāng)不了一回事。可是話又得這么說,把事情看長遠了也有好處:三天兩頭的散工,一年倒歇上六個月,也不上算;莫若遇上個和氣的主兒,架不住干日子多了,零錢就是少點,可是靠常兒混下去也能剩倆錢。今兒個的事,先生既沒說什么,算了就算了,何必呢。也不是我攀個大,你還是小兄弟呢,容易掛火。一點也不必,火氣壯當(dāng)不了吃飯。像你這么老實巴交的,安安頓頓地在這兒混些日子,總比滿天打油飛去強。我一點也不是向著他們說話,我是為你,在一塊兒都怪好的!”她喘了口氣,“得,明兒見;甭犯牛勁,我是直心眼,有一句說一句!”
(賞析:北京話“滿天打油飛”是指各處游蕩,沒個準(zhǔn)落腳的地方。高媽說話十分形象貼切,京味十足,還帶有濃濃的市井氣息。)
祥子的右肘很疼,半夜也沒睡著。顛算了七開八得,他覺得高媽的話有理。什么也是假的,只有錢是真的。省錢買車;掛火當(dāng)不了吃飯!想到這,來了一點平安的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