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稚北
哪怕人生一無所有,你還有我。
我就是你的退路啊。
01
細雨落在窗戶上,沿著玻璃滑出道道模糊的痕跡。
鏡頭對焦,采訪間里燈光明亮,在鹿眠眼底映出璀璨的光圈。她笑起來,稚嫩退去,只剩淡然。
這是鹿眠沉寂三年后首次以制作人的身份接受訪談,主持人是位通達的女性,最擅長挖掘人心。
這場訪談進行了許久,雨勢漸停,陽光從烏云后鉆出來,城市的天邊罕見地現(xiàn)出了彩虹。
采訪燈關(guān)閉,鹿眠欲起身,主持人忽而又拋出一個問題:“這些年來,公眾一直對你和岑也的關(guān)系抱有疑惑。岑也從不在媒體前回答與你有關(guān)的問題,卻在你舞臺出事的當天突然宣布退出娛樂圈,很難不讓人猜測,他是為了你?!?/p>
這個問題不在采訪提綱中,主持人臨時起意,也沒把握會得到回應,未料鹿眠卻忽而點頭輕笑:“是。”
“他是為了我?!?/p>
02
鹿眠與岑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合體出現(xiàn)在公眾前,是在凌晨一點的停車場。那張被狗仔偷拍的合影遙遠而模糊,被昏暗的光線渲染出幾分光怪陸離的色彩,被投擲于滾沸的輿論中,引起軒然大波。
人們對兩人的關(guān)系進行了種種揣測,最終不了了之。沒有人知道他們故事的伊始,是在鹿鳴巷。
鹿眠第一次見到岑也,是在她五歲的生日宴上。對門的岑爺爺?shù)情T祝賀,一只手提著蛋糕,一只手牽著個白皙安靜的小男孩,笑呵呵地祝她生日快樂。
鹿眠歡天喜地地切了蛋糕,先給岑爺爺遞上一塊,又精心選了綴滿草莓的一塊捧給岑也:“弟弟,吃蛋糕?!?/p>
岑也抿著唇,斂眉垂目,白嫩的臉頰泛出一抹羞赧的粉,雙手背在身后,執(zhí)拗地絞在一起。倒是岑爺爺哈哈大笑起來:“岑也可不是弟弟,他比你還大一歲,是哥哥?!?/p>
“啊……”孩童的世界里沒有遮掩,連驚訝也直來直往,“那哥哥怎么比我還矮?”
鹿眠看著低矮、瘦弱的岑也,覺得他簡直像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她瞪著黑亮亮的大眼睛打量著他,后者卻將臉別開,一聲不吭地轉(zhuǎn)身走掉。
放在桌角的蛋糕被他不小心撞掉,砸在鹿眠新買的小涼鞋上。伴隨著她嘹亮的哭聲,他定居在了鹿鳴巷。
后來鹿眠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大人們的口中聽說,岑也是岑爺爺最小的孫子,是從大城市過來的。他父母忙于經(jīng)商,疏于照顧他,只將他丟給家里的用人。眼看他長到六歲還瘦瘦小小的,比同齡的小孩都矮了半個頭,岑爺爺便發(fā)了怒,勒令他們把他送來了鹿鳴巷。
鹿眠再次見到岑也已是一個月后。父母有事外出,將她托付給岑奶奶。
鹿眠抱著一盒積木興沖沖地跑過來,一進門就看見正安靜地坐在院子里的岑也。
他沒看她,也不說話,仰著張小臉盯著葡萄藤發(fā)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鹿眠三番五次試圖和他搭話,他都不言語,卻在瞥見她搭出的歪歪扭扭的積木后,嘴角輕輕扯動了一下。
那個夏天,鹿眠的父母出奇地忙,岑家就成了鹿眠的第二個家。兩人朝夕相處了半個多月,卻始終沒有交流。
鹿眠吃瓜,看動畫片,玩玩具,岑也便不遠不近地在她的身邊坐著,手里握著一個魔方,左扭右扭就變出了相同的六面。
鹿眠驚奇地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和他打著商量:“能不能給我玩一玩?”
岑也猶豫幾秒,把魔方遞過去,見她轉(zhuǎn)了兩下便不得章法地想要拆開,他撲上去:“不是這樣玩的!”
鹿眠“咦”了一聲,眼睛笑得瞇起來:“原來你不是啞巴啊。”
“……”岑也再次拂袖而去。
那天午后,鹿眠便被父母接回了家,一連好幾天沒再出現(xiàn)。身邊猛然恢復安寧,岑也倒忽然不再習慣。
悵然若失了幾天,他終于在晚霞漫天的黃昏出了門。貼著鹿家的圍墻踱了三圈,他掏出兜里的紙飛機,哈口氣,直直地丟進她家的院墻里。
院內(nèi)很快傳來“哎呀”一聲。
大門隨即被打開,鹿眠從門后探出了小腦袋。
“岑也哥哥!”她這樣叫他,他舔舔唇,臉紅了。
“我們上周去奶奶家避暑啦,我好想你??!”小姑娘的聲音甜甜的、糯糯的,岑也這下連耳根都紅了,因她童言無忌說的“啞巴”兩字而堆積的郁悶瞬間煙消云散。
天邊起了火燒云,巷子里的老老少少全都跑出來欣賞。鹿眠和岑也坐在二樓的涼臺上,看得脖子都酸了。
鹿眠看得意猶未盡,一會向左指“這個是小兔子”;一會向右看“這個是小鹿”。
沒一會,她又拽著他的手直晃悠:“你看頭頂那坨圓圓的,像不像一串小櫻桃?”
岑也想起第一次見面時她那雙被他用蛋糕弄臟的小櫻桃涼鞋,認真想了想,說:“我,我送你一雙鞋吧?”
兩個小朋友還真的煞有介事地跑去了百貨商場,惹得店員新奇地圍觀。
“小朋友,你要給姐姐買鞋???”
這次岑也還沒回應,鹿眠倒先生起氣來,梗著脖子,脆聲跟她們糾正:“岑也才不是弟弟,他是哥哥,他以后會長高的!”
抱著新涼鞋走在回家的路上,她還在說:“我爸爸說了,岑爺爺個子高,你爸爸個子也高,你以后肯定也會長高的。這叫……”她皺著眉頭認真想了一會,“這叫銀船!”
沉默了一路的岑也終于無聲地嘆了口氣:“……是遺傳?!?/p>
03
鹿眠后來回想,從那時起,岑也就展現(xiàn)出了與眾不同的一面。
上天似乎將從他身高上拿走的那些,格外奢侈地補償?shù)搅酥橇ι?。在別的小孩還在掙扎著學寫姓名時,他已經(jīng)可以熟背唐詩三百首;在別的小孩還在玩泥巴、搭積木、模仿動畫片里的超人造型時,他就已經(jīng)可以和岑爺爺對弈一局難分輸贏的棋局;在別的小孩還在為簡單的加減乘除傷腦筋時,他就已經(jīng)拿下了奧數(shù)比賽的冠軍。
而鹿眠,就是那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別的小孩”。上天似乎將賦予她外貌上的優(yōu)勢,盡數(shù)地從她的智力上拿走,以此來維持平衡。她有一張精致的小圓臉,尖下巴,小鹿眼,同時還擁有一張張剛過及格線的試卷和一塌糊涂的畫工。巷子里的小伙伴半是玩笑地稱她為“笨蛋美人”,打趣她那好看的外表都是拿腦子換來的。
鹿眠氣得在原地起跳,倒是鹿父看得很開:“太過完美的事物總是容易夭折,所以人們才有了缺點。做個賞心悅目的花瓶不也挺好?”
鹿眠人隨其名,天大的委屈煩惱,睡一覺就忘,隔天就抱著美術(shù)作業(yè)鉆進了岑也的房間:“岑也,幫我畫一個花瓶,要最漂亮的那種!”
午后陽光和煦,窗外蟬鳴聲聲,少年認真地打著線條,鹿眠就托著下巴眨巴著小鹿眼感嘆:“我爸說人人都有缺點,可是,岑也,你的缺點是什么?。俊?/p>
十幾歲的少年嘴角輕抿,耳根泛起緋色,不善言辭的缺點顯而易見。
鹿眠卻認真地點了點頭:“你沒有缺點,你是個例外。”
岑也知道自己不是例外,但鹿眠之于他,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沉默寡言,十之八九的話都說給了她聽;他不愛與人交往,卻主動將所有好吃好玩的拱手為她送去;他原則性很強,卻一次次地為了她而破例。
初一那年,他耐不住鹿眠軟磨硬泡,模仿鹿父的筆跡,幫她給不及格的試卷簽字。結(jié)果東窗事發(fā),兩人頂著書本在院里罰站,最終以他受風發(fā)燒而收場。
鹿眠愧疚得不行,敲碎了存錢罐要請他吃飯。他遷就她,陪她去吃了新開的海鮮燒烤,結(jié)果又因為海鮮過敏被送進了醫(yī)院。
鹿眠在醫(yī)院里哭腫了眼睛,岑也卻笑著敲了敲她的腦袋,低聲說:“抱歉,以后不能陪你吃大閘蟹了?!?/p>
鹿眠更愧疚,“嗚”的一聲抱住了他的脖子,鼻涕眼淚蹭了他一身。
少年脊背繃直,呼吸發(fā)緊,耳根莫名其妙地開始發(fā)燙。沉吟許久,他悶聲推了推她的肩:“鹿小眠?!?/p>
鹿眠淚眼婆娑:“嗯?”
他輕咳:“……你壓到我的輸液管了?!?/p>
鹿眠“哎呀”一聲跳起來:“怎么辦?回血了!”笨手笨腳的模樣令人不忍直視。
岑也一邊無奈地搖頭,一邊扯唇輕笑,眼底滿是縱容。
醫(yī)院旁邊有家專業(yè)的智力檢測機構(gòu),出院時,鹿父心血來潮地帶兩人去做了一系列測試。令人驚訝的是,岑也的智商竟然逼近一百四,徹底坐實了他在鹿鳴巷的天才之稱。鹿眠盯著她那智商顯示一百的測試單,心滿意足地大笑:“我終于得到這輩子第一個一百分了!”
鹿父安慰的話到了唇邊又咽下,一時語塞。再一轉(zhuǎn)頭,他看到被鹿眠哄騙著張嘴吃糖又咬了一嘴空氣的岑也,徹底無語凝噎,不禁懷疑起了檢測的權(quán)威性。
因為這次生病風波,岑爺爺狠心將岑也送去了跆拳道班,鹿眠也被打包送了過去。
跆拳道班開課早,鹿眠每天早上睡眼惺忪地被岑也拎去文化宮?;菊惺?jīng)]學會兩招,她倒是被一旁的街舞教室吸引了眼球。
每到休息時間,她就扒著舞蹈教室的窗戶偷看。那種兼具灑脫與力量感的律動讓她目眩神迷,看上去不知道比整天踢木板的跆拳道有趣多少。她看得心癢,就偷偷跟著學,結(jié)果不得章法,拉傷了肌肉,被迫在家休養(yǎng)。
岑也下課后帶了冰西瓜來看她。她正翹著腿躺在沙發(fā)上看一檔舞蹈比賽節(jié)目。她看得專注,連他什么時候進門的都沒發(fā)覺。
岑也將西瓜切成小三角形,一塊一塊地投喂她。
鹿眠吐著西瓜籽,含混不清地央求他:“岑也,你陪我去學街舞吧!”
岑也想也不想便拒絕,看她耷拉著眼皮,一副蔫蔫的模樣,又不忍心:“你不喜歡跆拳道?”
鹿眠反問:“那你喜歡跆拳道嗎?”
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這些需要學習的技能在岑也這里總是輕而易舉就學會了。他意趣平平,對所有事物都很淡,談不上特別喜歡或討厭。
如果非要說出某樣例外,他倒是很喜歡鹿眠跟在身邊嘰嘰喳喳的歡快。
見岑也搖頭,鹿眠連忙順著桿子爬:“那你就陪我去學街舞吧!跳舞也能強身健體呢!”
岑也沉吟片刻,語氣變得不太自然:“你……為什么非要我一起去學?”
鹿眠脫口而出:“只有你主動去學,我媽才會同意讓我跟去啊!”
說到街舞,她瞳仁晶亮,卻沒發(fā)現(xiàn)岑也倏然暗淡一分的眼睛。
那幾年,頂著“神童”“天才”的稱號的岑也一直是鹿鳴巷的風向標。望子成龍的家長們跟風成性,他學什么,巷子里的同齡小孩就被打包送去跟著學。
于是,那年夏天,只因岑也難抵鹿眠的撒嬌央求,鹿鳴巷儼然成了“街舞之巷”。
04
鹿眠得償所愿,學得格外認真。只是,她身材細瘦,力氣也小,很難展現(xiàn)出那種灑脫的力量感,一時間格外喪氣。岑也便買來一副可以戴在手腕上的沙袋,陪她一遍遍地練習。
他的相貌依然漂亮,眉宇間漸露少年的俊秀、清爽,跳起舞來利落干凈、如劍如風,格外賞心悅目。
鹿眠看著兩人映在鏡中的身影,驚奇地發(fā)覺,他不知什么時候偷偷長了個子,已經(jīng)比自己高一些了。
夏天結(jié)束的時候,在鹿眠的組織下,鹿鳴巷的少男少女為街坊鄰居獻上了一場匯報演出。一群人頂著火燒云,和著音樂在空地上參差不齊地跳舞,笑聲沖破云霄,震走了夕陽。只有岑也安靜地坐在一邊,仿佛不曾存在。
當然,如果不是因為鹿眠要獻上獨舞,他今晚是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的。
音樂擁有魔力,舞蹈擁有魔法,專注跳舞時的“笨蛋美人”也完全蛻變成了美人,每分每秒都奪取著岑也的目光。一曲終了,她像個游刃有余的大明星,鞠躬致謝,優(yōu)雅地下臺,卻在一轉(zhuǎn)眼,緊緊地拽住了他的手腕。
岑也被她拽上臺,在她那殷切的眼神進攻下無奈地妥協(xié),與她合跳了一支舞。也就是在那一刻,大家才心服口服地發(fā)現(xiàn),天才不愧是天才,沉默寡言的天才岑也,更像是一顆閃閃發(fā)光的明星。
少男少女們的興趣來得快,去得也快。幾個夏天過去,堅持學下去的也僅剩鹿眠和岑也。
鹿眠懶懶散散慣了,骨子里卻有一股倔勁,認準了的事情,便咬牙撐到底,岑也亦是。
他答應了會陪鹿眠,便一次都沒有食言。
讀到高中,岑也人未現(xiàn)身,已在學校里出了名。這不僅因為他頂著中考狀元的頭銜,更因為他作為中考狀元竟然放棄重點高中,選擇了這所普通學校。
不斷有人來打探,問他為何會如此想不開。他都輕描淡寫地帶過:“在哪所學校讀書都是一樣的?!?/p>
有人驚訝于他的自信、淡然,有人說他傲,他聽到了也毫不在意。后來再有人問,他便不理了。
連鹿眠都不知曉,他決定放棄重點高中僅僅是因為她那憂傷悵然的一嘆:“岑也,你以后是不是不能陪我一起上學了?”
那一刻,他突然覺得,沒有鹿眠的嘰嘰喳喳,再好的高中也索然無味。
況且,對他而言,的確在哪所學校都是一樣的。他的學習能力讓他擁有放棄的資本和選擇的自由。
入校不久,包括學生會在內(nèi)的各大組織紛紛向岑也拋來了橄欖枝。他一概推拒,加入了唯一沒有向他示好的街舞社。原因無他——鹿眠求他一起入社。
鹿眠覺得自己眼光精準,升入高中的岑也越發(fā)找不出缺點。遺傳基因發(fā)揮了作用,他用初中三年的時間迅速躥起了個頭,出落得清瘦、挺拔。頂著超高智商和一身榮譽,再加上那讓少女心怦怦悸動的街舞才藝,隨便往哪里一站,他都像是一處風景。
學校貼吧為他蓋起了高高的討論帖,久而久之,連隔壁學校的女生都慕名而來,想窺得“天神”美顏。
岑也的書桌里出現(xiàn)了一封又一封情書,被他堆成一摞,想丟進垃圾桶,卻被鹿眠攔下。
“欸,別丟,給我看看!”
岑也問:“你看這些干什么?”
鹿眠想都不想:“寫情書可是門技術(shù)活,我得好好學學。萬一哪天有了喜歡的人,我也不至于執(zhí)筆難書呀?!?/p>
她神經(jīng)大條,天真懵懂,少女心事來得也晚,絲毫不覺得自己這句話有什么不對,更不知道岑也為何就突然冷下臉來,不再理她。
她兀自琢磨許久,期期艾艾地向他示好:“我錯了,我以后一定學會尊重,再也不亂看你的情書了?!?/p>
岑也不語,轉(zhuǎn)過臉去。她跟過去,又保證:“我也不學這些沒用的了,我保證好好學習!”
岑也沉默地注視著她,心間掠過一陣頹然,被氣笑了。
見他笑了,鹿眠立即蹬鼻子上臉:“岑也,街舞社團要拍宣傳海報了,你去參加選拔吧!”
岑也揚眉看她。
她果然藏著后話:“我已經(jīng)報名了,但覺得自己競爭力不大。如果你去報名,十拿九穩(wěn),到時候……”
——到時候大概可以為她美言幾句。
沒等岑也報名,社長就主動找上了他:“我們私下開過會,都覺得男生宣傳大使的角色非你莫屬。”
岑也問:“那女生呢?”
社長興奮:“女生肯定是方熒啊,你倆往那一站,簡直就是倆活招牌!”
“我覺得鹿眠更合適?!贬驳曊f,“如果女生定鹿眠,我答應拍攝?!?/p>
鹿眠莫名其妙地得到了這個機會,和岑也一同拍攝了宣傳海報。
海報被拿出來,掛在外墻上,鹿眠意外地聽到有社員竊竊私語。
“方熒怎么沒去拍?”
“鹿眠雖然漂亮,可還是偏可愛了。要論氣質(zhì),還是方熒更勝一籌吧!”
“放眼整個學校,也只有方熒配得上岑也清冷的氣質(zhì)了。”
人外有人,相比于“笨蛋美人”,方熒是實打?qū)嵉呐?。她身材好,成績好,氣質(zhì)好,還是街舞社的骨干成員,的確比鹿眠出彩。
從認識她的第一天起,鹿眠就同意這一點,也從未失落、在意過。卻在聽到別人將她們兩人分別和岑也放在一起比較時,鹿眠沒由來地一陣悵然。
懵懂的少女心事在那一刻洶涌而來,鹿眠從來都覺得自己是理所當然要與岑也站在一起的,卻在這一天突然對這個認知產(chǎn)生了懷疑。
相比于她,或許優(yōu)秀如方熒,或者比方熒更耀眼的人,才配與他并肩。
05
緊張的高中課業(yè)絲毫沒磨滅鹿眠對舞蹈的熱愛。街舞于她而言,是繁重壓力下的盡情喘息,是陰霾天幕下的一抹蔚藍。
她不像岑也和方熒,在各個領(lǐng)域都可以發(fā)光發(fā)熱,只有跳起舞來時,她內(nèi)心才是自由篤定的。
那些年國外盛行各種男團女團,鹿眠反反復復地練習他們的舞蹈,內(nèi)心深處便悄悄涌起了一個女團夢。
她想站在那華麗的舞臺上,發(fā)光耀眼,與眾不同。
那幾年國內(nèi)也開始注重對唱跳藝人的培養(yǎng),各種選秀節(jié)目層出不窮。鹿眠從各個渠道上關(guān)注相關(guān)消息,竟還真的等到了機會。
國內(nèi)某娛樂公司與韓國某工作室合作,發(fā)起了一項練習生培訓計劃。凡是被選中的練習生皆被送往韓國訓練兩年。兩年之后,表現(xiàn)優(yōu)異者可回國成團出道,國內(nèi)將為其配置最好的運營團隊和舞臺資源。
市舞蹈協(xié)會將消息傳達到各學校舞蹈社,鹿眠聽聞此事,興奮得好幾個晚上都沒睡好。
之后,她幾乎將所有的課余時間都用來練舞。滿頭大汗地躺在練習室的地板上時,她心里響起一個篤定的聲音——她想要放手一搏,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這是鹿眠十幾年短暫人生里做出的第一個重大決定,她第一時間與岑也分享。
彼時,他們并排坐在奶茶店的窗邊寫作業(yè)。她練舞練得太累,翻了幾頁習題,便昏睡了過去。等她迷迷糊糊睜開眼時,夕陽已經(jīng)要沉到遠山背后,岑也正單手托著腮,專注地在草稿紙上涂涂畫畫,鴉羽般的長睫毛輕輕垂著,側(cè)臉清俊又美好。
鹿眠看得失神,片刻后才慢吞吞地坐直了,探頭去看他在畫什么。
岑也卻手疾眼快地將草稿紙蓋了起來。
鹿眠隱約瞧見女孩的側(cè)影輪廓,心里別扭著泛了酸:“岑也,你對我有小秘密了?!?/p>
她臉上一閃而過的失落讓岑也無法招架。他猶豫著,想說“也不是不可以給你看”,她卻已經(jīng)多云轉(zhuǎn)晴,和他說起了另一個話題。
“岑也,我決定參加練習生選拔了!”
岑也一怔:“去韓國?”
“嗯!”鹿眠滿眼憧憬,“我想去韓國接受系統(tǒng)的學習,我想要成團出道,光芒萬丈地站在舞臺中央?!?/p>
岑也說:“做練習生很苦。”
鹿眠搖頭:“我不怕!”
夕陽徹底沉了下去,暮色降臨,他忽而低聲問:“那我呢?”
“你啊,”鹿眠抿了抿唇,彎眼朝他笑,“你可是我們鹿鳴巷百年難遇的天才,當然會金榜題名、前途坦蕩啦!”
她輕描淡寫地為兩人的未來畫出一道天塹,從此南轅北轍。岑也眼底的光華隨天幕暗淡下去,那張涂著她側(cè)影的草稿紙便被遺忘在了掌心下。
鹿眠這個決定來得倉促,自然阻礙重重。
可她執(zhí)拗、堅定,無論怎樣都不肯回頭。
鹿父抽完了三包煙,看了三晚的月亮,終于忍痛割愛,決定成全女兒去追逐夢想。
他這個女兒啊,成績普通,智力普通,卻是他最珍愛的掌上明珠。他從未對她抱有嚴苛的期望,只盼她能安穩(wěn)度過一生??涩F(xiàn)在,她長大了,生出一腔孤勇、無畏的熱血,誓要去摘那天邊的明月,他便只好全力支持。
整整一周,鹿眠見到岑也的次數(shù)都是寥寥。她忙于做出發(fā)前的準備,忽視了他的異常。
直到出發(fā)前夜,她才再次見到岑也。他給她送來了一大包零食和常備藥物,留下一句“照顧好自己”,轉(zhuǎn)頭就走。
鹿眠期期艾艾地叫住了他:“岑也,你……”
岑也回頭:“你想和我說什么?”
“我……”
鹿眠舞蹈功底不錯,被選中的機會很大。她知道,經(jīng)此一別,也許兩人就真的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了。他們會越來越少見面,越來越少交流,直到被成長磨淡回憶,變成彼此青春里的一個故人,一個曾經(jīng)要好的朋友。她很想像以往那樣,任性地央求他“你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卻終究無法開口。
這是人生的分岔口,她怎么有資格為他決定以后的路。
鹿眠咬咬唇,笑了:“岑也,祝你以后前途似錦、萬事如意啊?!?/p>
06
采訪燈又亮起,主持人不解地追問:“所以,那時你和岑也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
“什么關(guān)系啊……”鹿眠微微思忖,“岑也在人生的每個分岔口都堅定不移地選擇了我?!?/p>
后來她才明白,岑也對她,始終是明目張膽的偏愛。
出發(fā)那日,鹿眠獨自坐飛機去北京,參加經(jīng)紀公司的選拔,岑也沒來送行。
她不甘心,守著檢票口頻頻回望,直到廣播通知該登機了,才心灰意冷地進去。
飛機落地北京,她走出航站樓,卻意外地見到守在外面的岑也。她驚訝得眼珠子差點彈出來,一屁股坐在了箱子上,等回過神來,竟不覺紅了眼眶。
“岑也,你來送我嗎?”
“不?!贬矊⒑谏嘲ι霞?,一字一頓道,“我來陪你?!?/p>
“鹿小眠,陪你練了那么多次舞,站上舞臺發(fā)光發(fā)亮的好事,怎么可以你一個人獨享?”
“嗚,岑也,你太好了。我突然沒那么怕了!”鹿眠興奮過頭,不管不顧地摟住他的脖子,等跳夠了,再一松手,發(fā)現(xiàn)他的臉頰早已紅透。
她的心跳無端失序,還佯裝鎮(zhèn)定:“你臉怎么紅了?”
岑也偏過臉避開她的視線:“鹿小眠,我剛剛差點被你勒死?!?/p>
兩人如期參加了選拔,并同時順利過關(guān),踏上了異國他鄉(xiāng)的練習之路。和他們一起通過選拔的,還有方熒。
關(guān)于岑也作為一個準高考狀元是怎樣說服家里放行,期待他繼承家業(yè)的父母又是怎么同意讓他踏上未知星途的始末,他只字未提。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無意中知曉。當年岑也為了說服父母,絕食了三天,這是他一生中做過的最任性的舉動。后來岑爺爺看不過去,才拍板送他出來。
“這孩子剛來鹿鳴巷時不說話不笑,對周圍的事物也不關(guān)注。我還以為他這輩子就這樣毀了,養(yǎng)了十年,好不容易才把他養(yǎng)成一個正常孩子。天才神童不過是外人施以壓力的累贅,太當回事會把孩子壓垮的。既然他想要的是普通人的生活,你們就隨他高興吧。只要心態(tài)正,肯吃苦,人在哪條路上都不會走歪。”岑爺爺如是說。
做練習生的確苦,工作室給練習生分等級。初到韓國的三人都被分到了D班。訓練課程多得令人應接不暇,鹿眠每天練舞數(shù)小時,除此之外,還要學習聲樂、語言、創(chuàng)作、禮儀、穿搭、舞臺應變以及接受采訪技巧,還有每天雷打不動的兩小時體能訓練。
起初,她適應不了,每天累到筋疲力盡、手腳發(fā)軟,連話都說不出來。兩國飲食習慣不同,她吃不慣這里的食物,又有些水土不服,經(jīng)常餓肚子。有時訓練過度,她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想吐,卻除了酸水,其他什么都吐不出來。有時跑步跑到極限,她會生理反射地淚流滿面。
岑也比她也好不到哪去,一周后再見,兩人都瘦了一大圈。
岑也到底是少年人,樂觀地預估了形勢,本以為自己可以照顧她,卻不承想兩人一個月也見不上幾回,只能通過手機聯(lián)系。
第一次考核在即,岑也想辦法到中國餐館給鹿眠打包了她喜歡吃的菜。她嚼了幾口,又慢慢吐了出來:“馬上就要考核了,我得控制體重。”
岑也心疼得不行,卻不擅長安慰。他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有些賭氣:“別太勉強自己,如果不開心,我陪你回鹿鳴巷。”
短短幾個月的訓練生活讓鹿眠迅速地長大。她搖頭,語氣堅定:“我當初可是立下了軍令狀,不成團,不回家,可不能讓老鹿看扁我!”
提到父母,思家之情泛濫,她聲音低下去,忍住哽咽:“岑也,我和你不一樣。我只是個資質(zhì)平平的普通人,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舞蹈,不像你,無論站在哪里都能發(fā)光。你身后隨時都有退路,可我沒有。我必須咬著牙一條道走到黑?!?/p>
岑也胸口酸澀,語氣溫柔得不像話:“人生那么長,只要不缺從頭再來的勇氣,就會有無數(shù)次重新選擇的機會,怎么會沒有退路呢?”
哪怕人生一無所有,你還有我。
我就是你的退路啊。
07
兩年的訓練生活,他們吃下無數(shù)苦頭,留下一身傷病,好在,他們留到了最后。
天才岑也不愧是上帝的寵兒,提前半年就已成團。而優(yōu)秀如方熒,被公司包裝為獨立唱跳女歌手,重金打造了單人出道曲。鹿眠沒有他們這樣的優(yōu)待,卻也知足,能順利成團已經(jīng)是她最大的期待了。
也許這一路走得太過順風順水,抑或是鹿眠過早地喜形于色,臨門一腳,團隊里的主唱卻突然出了狀況,和公司鬧掰了。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主唱替補,這個團就這么被擱置了下來。
男團女團拼的是業(yè)務(wù)能力,是青春和體能。被擱置的這一年里,鹿眠始終不敢懈怠自己,每天雷打不動地去練習室訓練,空閑的時間嘗試獨立編舞創(chuàng)作,不斷提升自己。
可縱然她將自己磨礪得再優(yōu)秀,蒙塵的明珠始終是沒人注意的。夜深人靜時,看著網(wǎng)絡(luò)上關(guān)于岑也和方熒在舞臺上的視頻,她心里陣陣失落。
現(xiàn)實橫亙在眼前,她再一次看到自己和他們之間的差距。他們是天之驕子,無論在實力上,還是在運氣上。
藝人這個職業(yè),小紅靠捧,大紅靠命,而岑也大概是老天爺追著喂飯的類型,公司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到他們這個四年限定男團上,而他也憑著出色的實力和外表迅速躥紅。一年半的時間,他已直逼頂流之勢。
鹿眠和岑也的合影就是在這時被爆出來的。
那天是鹿眠的生日,岑也忙到很晚才收工,還是趕在十二點前陪她慶祝了生日。離開的時候,她下樓送他,沒想到就被守株待兔的狗仔拍了個正著。凌晨一點的停車場,側(cè)臉模糊的兩人,被狗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炒上了熱門。
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時間、場景將岑也推到了風口浪尖上。有人猜測他們偷偷戀愛,大批網(wǎng)友指責他“偶像失格”。
那時岑父的生意已經(jīng)做得很成功,相當有話語權(quán),因為不想兒子被人深扒隱私,在他出道之前就已經(jīng)將他的個人信息做好了隱藏。沒人認識鹿眠,也沒人知道他和她的關(guān)系。
經(jīng)紀公司欲發(fā)表聲明,稱他和鹿眠只是關(guān)系親近的“兄妹”,未料一向?qū)狙月犛嫃牡乃麉s直接反對:“她不是我妹妹?!?/p>
“你們不說,別人又怎么會知道她是鹿眠?”
最終,岑也只回應了簡單的六個字:沒戀愛,勿打擾。媒體再追問,他就一概不回應了。
鹿眠不解,岑也解釋說:“我是為了保護你的隱私?!?/p>
鹿眠追問:“可你這樣更惹人好奇,直接澄清我是你妹妹不就行了。”岑也眼眸一暗,沒接話。
他對鹿眠,從來都不是青梅竹馬的兄妹之情,哪怕是不得已的澄清,他也不愿違背自己的內(nèi)心。
沉默的電流里,鹿眠深吸口氣:“岑也,我們以后盡量減少見面吧。”
“為什么?”
因為你星途坦蕩,即將乘風上青云,我又怎么能拖累你,讓你在這個時候陷入輿論的旋渦里。
鹿眠第無數(shù)次看向他的海報,假裝沒心沒肺地笑:“我們都被人造謠戀愛了,再被拍到幾次,我可能就徹底出不了道了?!?/p>
氣氛凝滯,良久,岑也冷聲道:“明白了?!彼苯訏鞌嗔穗娫挕?/p>
那天之后,岑也就真的再沒找過她。數(shù)月后,她終于成團出道。
鹿眠漂亮,有靈氣,在團體內(nèi)很是惹眼??梢彩沁@種惹眼,讓她和岑也再次被卷入話題中心。
網(wǎng)友百般對比,確認那晚在停車場和岑也一起被拍到的神秘女子就是鹿眠,一時間,各種追問甚囂塵上。
不斷有媒體追問兩人的關(guān)系,鹿眠說是公司前后輩關(guān)系,岑也則避而不談,各種猜測便冒出了頭。有人說他們是前任戀人,有人說兩人私交甚惡,甚至還有人猜測,是經(jīng)紀公司想推她所在的女團出道,自導自演蹭他的熱度做文章。
人們討論許久猜不透真相,便漸漸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他和方熒身上。
起因是岑也和方熒在某節(jié)目上合跳了一支舞,兩人郎才女貌,氣場甚合,天然般配。有網(wǎng)友剪輯了兩人的視頻分享到網(wǎng)絡(luò)上,引起岑也粉絲的厭惡,雙方唇槍舌劍地爭斗了幾回,鬧上了熱搜。
鹿眠自然也看到了視頻,看得心中酸澀。
其實早在高中舞蹈社時,早在做練習生那會,就有不少吃瓜群眾將他們兩人往一塊聯(lián)想。同為耀眼明珠,他們實在登對。
這樣的討論聽得太多,鹿眠實在忍不住,假裝無意地向岑也打探:“岑也,你有……喜歡的人嗎?”
岑也的表情變得古怪,不答反問:“你有喜歡的人了?”
被他那樣晶亮的目光盯著,鹿眠心虛得不行:“當然沒有,我可是要做女團的人,怎么可以隨便談戀愛!你也是,不許偷偷談戀愛,不然會偶像失格的?!?/p>
她這話說得言不由衷,藏著滿滿的私心。
岑也哂笑出聲,壓在心底多年的喜歡便被堵死了出口。
出道兩年,鹿眠積累了不少人氣。那年年底,公司為她們團隊舉辦了兩周年紀念演唱會。
鹿眠沒想到,這次紀念竟成了永恒。從舞臺上跌落的瞬間,她聽到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失去意識之前,她腦海中閃過岑也的臉。
她將對他的喜歡偷偷寫進了歌詞,可這場精心準備了許久的表演,他終究是看不到了啊。
尾聲
舞臺事故的新聞迅速占領(lǐng)了各大平臺頭條。到了后半夜,岑也卻毫無預兆地上了熱搜,同時被熱烈討論的,還有他和鹿眠的關(guān)系。
鹿眠被醫(yī)生宣布腰椎骨折、大腿粉碎性骨折,再也無法跳舞的同時,岑也宣布了退出娛樂圈。
其實,那時離他們的限定男團解散只差不足一個月的時間??v使有再大的困難,咬咬牙也就撐過去了,何不留一個有始有終的結(jié)局?況且,團隊解散后,公司會安排他單獨發(fā)展,公眾實在想不到他為何會如此決絕地放棄這璀璨星途。
因為事情發(fā)生得太過巧合,一些人猜測他是為了鹿眠,另一些人則表示不可置信。然而,他們找不到當事人出面回應,兩人的關(guān)系便徹底成了一道無解的謎題。
岑也從這天起便徹底消失在了公眾的視野里,只專注地照顧鹿眠,陪她休養(yǎng)復健,直至康復。在她康復之時,他以她之名,向她獻上了一家造星經(jīng)紀公司。既然她無法再跳舞,那他就陪她一起,為更多追夢的孩子提供圓夢的舞臺。
再次被人拍到,是在三年后的今天,他親自開車送鹿眠來錄制訪談,發(fā)現(xiàn)鏡頭時,他淡淡地一笑,坦然面對。
昔日頂流在最輝煌時毅然隱退,又在被遺忘時坦然現(xiàn)身,惹無數(shù)人唏噓。
主持人問出最后一個問題:“關(guān)于舞臺,關(guān)于女團,你還有沒有遺憾?”
“遺憾嗎?”鹿眠眼睛彎彎,笑得風輕云淡,“沒有遺憾了?!?/p>
岑也說,決定做一件事,就要做到最好,退也要退得干凈、灑脫。
最初的夢想,即便倉促隕落,可她曾竭盡全力過,便不再覺得遺憾。
不止對于夢想,對于整個青春,她都沒有遺憾了。
因為在她不被所有人看好時,曾有個耀眼如斯的少年,義無反顧地陪她越洋追夢;
因為在她遭遇不幸心灰意冷時,那個少年在最輝煌處轉(zhuǎn)身,不離不棄地照顧了她三年,向她許諾余生;
因為在她被人遺忘、一無所有時,那個少年做了她的退路,為她的夢想開創(chuàng)了另一種可能;
因為在人生的每一個分岔口,那個少年都堅定到幾近偏執(zhí)地站在她身邊。
因為啊——
因為他給了她竭盡全力的偏愛與赤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