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柚
等夏天到了,十八歲的夏天,以后的每個夏天,都喜歡他吧。
01
“……基于以上理由,你要跟我回去?!?/p>
云望說完這句話,擰開保溫杯,咕嚕咕嚕地喝完了余下的水。她擦了擦嘴巴,眼睛認(rèn)真地看著面前桀驁不馴的少年,再次重復(fù):“江仰,跟我回去。”
江仰看都沒看她一眼,神情專注地跟眼前的游戲機(jī)作斗爭,隨口敷衍:“好?!?/p>
他嘴上答應(yīng)著,身體卻紋絲不動。
饒是再好的脾氣,云望現(xiàn)在也想跳腳,并且是今天第一百八十次想跳腳。但她不能走,原因無他,江仰是陳老師委托給她的。
陳老師作為她的圍棋啟蒙老師,為她后來拿下數(shù)不清的獎杯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所以,當(dāng)前些日子陳老師找到她,提到“朋友家兒子快高三了,想定定性子,你帶帶他”的時候,她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
云望對江仰的性子不定做足了準(zhǔn)備,不料他還是給了她驚喜。
初次在棋室見面,云望領(lǐng)人進(jìn)門,耐心地介紹規(guī)則。等介紹完了,她卻發(fā)現(xiàn)他蹙著眉:“為什么棋子非黑即白?”
“因為……”
“好丑。”
“……”
一句話評判完棋子的美丑,江仰把高腳板凳往后撤了撤,后背倚著墻:“我不喜歡看丑東西?!?/p>
然后,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云望。
云望回看過去:“謝謝?!?/p>
江仰挑眉。
云望垂下眼,她將白棋收入掌心,語氣波瀾不驚:“你不喜歡丑東西,所以看我。由此可以推出,我好看?!?/p>
云望聽見江仰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云望再抬眼,江仰的目光已經(jīng)挪到了窗外。盛夏的午后讓人昏昏欲睡。
云望覺得對待“不良少年”不能操之過急,先晾幾天再說。這么一想,她心下釋懷,便自己跟自己下棋去了。
她下棋的時候,專注力過人,所以等再抬起頭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晚了。晚霞大片大片地鋪在天邊,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暉斜斜地打進(jìn)棋室。
云望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一轉(zhuǎn),發(fā)現(xiàn)少了什么。
江仰跑了。他倒也沒跑遠(yuǎn),就在棋室隔壁的游戲廳里。他玩游戲也玩得散漫,在她提出讓他回去的時候,還分心地提要求:“說服我,我就跟你回去?!?/p>
云望條條理由羅列下來,才知道自己被耍了。
她沒氣餒,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緩聲道:“江仰,你知道嗎?我圍棋下得很厲害、很厲害。”
江仰漫不經(jīng)心:“知道?!?/p>
云望無視掉他語氣中的輕視,平靜地認(rèn)真:“我這么厲害,跟天賦、跟努力都有關(guān)系。但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我會戰(zhàn)術(shù)?!?/p>
江仰的手一頓,終于分了點目光給她:“你廢話……”
話未說完,云望已經(jīng)大步走到游戲機(jī)后面,手起電斷,游戲黑屏,一氣呵成。二十歲的女孩有張娃娃臉,笑起來可愛、溫柔:“走吧?!?/p>
江仰瞪她,怒氣沖沖地。她保持微笑,不為所動。
一會兒,江仰率先敗下陣來,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這個點,棋室不關(guān)門嗎?”
云望點點頭:“所以我送你回家?!?/p>
江仰:“……”
她先禮后兵,動兵后還給敵人春風(fēng)般的笑容。
——玩戰(zhàn)術(shù)的人,心真臟。
02
江仰拒絕了云望,并在出門后騎上自行車一溜煙地跑了。
云望在他后面喊:“明天早點來!”
江仰頭也不回:“來個頭!小爺沒空陪你玩,拜拜了,您!”
少年的話說得硬氣,在夏日的晚風(fēng)里飄蕩,撞上霓虹廣告牌,然后啪啪啪地打了自己的臉——次日早上七點半,江仰坐在云望的對面,一臉不爽。
云望則笑瞇瞇。
江仰咬牙:“不準(zhǔn)笑?!?/p>
云望便收了笑。江仰見她那么聽話,眉梢微挑,嘲諷的話卻沒收住:“讓你不笑就不笑?”
云望語氣真誠:“為了能跟你把話題進(jìn)行下去,我決定這些不值得爭論的地方先聽你的。”說完,她話鋒一轉(zhuǎn),“但其他的得聽我的。”
江仰冷笑:“不聽你的會怎么樣?”
云望眨眨眼:“你猜?!?/p>
“幼稚?!苯鰜G下這兩個字,也并不打算猜。他似乎肯定了云望不會把他怎么樣。所以,在她給他布置了任務(wù)——靜坐或看她下棋后,他故技重施,想開門溜走。
結(jié)果,他一擰門把手,鎖了。
云望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不會在同一件事上吃第二次虧?!?/p>
江仰回頭,云望仍然坐在棋桌旁,頭也沒抬,眼里似乎只有黑白棋子和棋盤。
他沉默地盯著云望,硬生生地把原本氣定神閑的她給盯出了點慌張來。她心不在焉地摸著指尖的白棋,心想,如果江仰暴力破壞門鎖的話,她是先找門衛(wèi)還是先追出去,這鎖她賠,還是他賠……
哐當(dāng)——
對面的椅子被人用腳勾開,也同時打斷了云望的胡思亂想。
她抬起頭,江仰面色不善。
云望靜靜地跟他對視,直到小腿被輕輕踢了下。
面前的江仰忽然往前一趴,打亂了棋盤,他抬抬下巴:“喂?!?/p>
云望糾正他:“是師姐?!?/p>
江仰不耐煩地拉了拉嘴角,說:“我可以叫你師姐,也可以聽你的話在這坐著。但是,你得答應(yīng)我第一個條件。你晚上陪我……”
“打斷一下?!痹仆焉⒙涞钠遄泳蹟n,慢吞吞道:“其實你那么聰明,應(yīng)該很了解現(xiàn)況。”
“……什么?”
“你沒有資格跟我談條件?!?/p>
說完,云望把江仰撥開,繼續(xù)擺弄棋盤:“我知道你很厲害,A中校霸,逃課上網(wǎng)吧,這些事,我聽過。”
“你夸我,還是損我呢?”江仰沒好氣。
云望笑了笑:“但你必須在這里,為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江仰不出意外地沉默了。
云望也在心里松了口,默默感慨熊孩子真難帶,還是她的小棋子可愛。她本以為江仰就會這么乖下去,他卻用事實告訴她,他不但要當(dāng)A中校霸,還要當(dāng)棋室一霸。
云望下棋,他打游戲,俄羅斯方塊的音效不夠,貪吃蛇頂上,一串串俏皮的音效試圖挑戰(zhàn)她的耐性。
而讓江仰沒想到的是,挑戰(zhàn)到最后,先沒耐性的是他。
“喂——”江仰靠在棋桌旁,修長的指尖點住某一點,在云望沒糾正之前,先改了口,“師姐,我們來一局。”
云望抬眼,滿眼都寫著:“你會?”
江仰脾氣上來了:“你瞧不起誰?陳老師也教過我好嗎?!”
他帥氣地坐下,半小時后,滿盤皆輸。他愣愣地看著棋盤,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居然有點可憐,云望心一軟:“陳老師什么時候教你的?”
江仰的視線挪過來,回憶:“幼兒園?”
頓了頓,他補充:“小班。”
云望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笑起來有酒窩,小小得像藏著甜酒。她笑著笑著,又怕江仰以為她在得意,著急忙慌地收斂了幾分。
江仰輕哼一聲。
云望嘴角微揚,善心大發(fā):“你晚上要干嗎?我陪你?!?/p>
03
江仰是想打籃球。
十七八歲的少年人有釋放不完的精力,在煩悶的空間里憋了兩天后,奔跑在球場上時像夏日田野里瘋長的野草般,肆意地?fù)]灑著汗珠,燃燒著最后一抹黃昏。
江仰高高跳起,投籃,進(jìn)籃。
籃球自高空在他身后滾下,重重地跌在塑膠地面上。他微微喘著氣,靠在另一邊的隔離網(wǎng)上,隔著整個籃球場看云望——她坐在隔離網(wǎng)外的長椅上,就著路燈擺弄手機(jī)。
無趣!
江仰在心里給云望貼了個標(biāo)簽。貼完后,他直起身,心想,但她還算懂得變通,至少肯陪他來打籃球。
這么一想,江仰看云望順眼了不少,決定送她回家。
哪想,剛一抬腳,他卻見云望面前站了兩個人。
他們一胖一瘦,將云望小小的身子遮了個干干凈凈。
江仰心里咯噔一聲,各種社會新聞一瞬間浮上腦海,腿已經(jīng)邁開了。結(jié)果到了跟前,剛好聽到全須全尾的云望的結(jié)束語:“……你們先走吧?!?/p>
胖瘦二人:“我們送你!”
云望笑了笑,說:“真不用?!彼噶酥竷扇松砗?,“有人送我。”
胖瘦二人齊刷刷地回頭,一眼就看到了杵在路燈下黑著臉的江仰。少年身材挺拔,線條流暢,看著就很有安全感的樣子,兩人便放心地走了。
云望眉眼彎彎:“打完了?”
江仰黑著的臉不知道怎么收,別扭地嗯了一聲,才道:“誰說我要送你?我們兩個的交集,僅限于在棋室……呃,還有籃球場?!?/p>
云望從善如流:“那就送到棋室好了。反正也沒差?!?/p>
云望的家離棋室僅隔了兩條街,江仰懶得計較,干脆把他跟云望的交集又?jǐn)U張了個新地點。而在路上,不等他的好奇心爆炸,云望主動解釋了她跟胖瘦二人的關(guān)系。
據(jù)說,胖瘦二人跟她是初中同學(xué),她從前就是乖乖牌,被他倆罩著。等到高中休學(xué)后,他們也沒斷了聯(lián)系。
江仰理了一會邏輯,干脆放棄:“你是乖乖牌,他倆不欺負(fù)你,罩著你干什么?”
云望愣了下:“對哦。”
而后,她又起了點小心思,戳戳旁邊推自行車的江仰:“你呢?如果換作是你,你會欺負(fù)我這樣的乖乖牌嗎?”
江仰冷哼:“沒興趣?!?/p>
云望對這個答案并不意外。越是裝酷的人越是在意自己的形象。她忍不住得寸進(jìn)尺:“那小紳士,你的后車座能坐人嗎?”
“不能?!苯鱿乱庾R地拒絕,兩三秒后,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你叫誰小、紳、士?”
“不是紳士嗎?”
“把小去掉!”
“好、好、好。”
向來很尊重別人的意見的云望師姐,如愿地坐上了自行車,只是一路上忍不住啰唆,等到家門口的時候,江仰已經(jīng)麻木了。
云望跳下車,小短腿蹦跶了兩下拍拍江仰的肩膀:“我說的,你都記住了嗎?”
說了什么?
江仰胡亂地點點頭,隨便吧,管他呢,反正別再繼續(xù)了。
他轉(zhuǎn)身就要走,云望又在后面不放心地叮囑:“那你就從明天早上開始,六點半跑步到我這里報到,我們一起去吃早飯啊!”
江仰恍惚:“……”
什么?
04
雖然是被騙的,但被云望一通胡扯,江仰硬生生被貼了個“守信”的標(biāo)簽。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只能咬牙扛住。
次日七點,他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云望家門口。
云望似乎沒料到他會這么聽話,哈欠打到一半,愣住,遲疑:“早?。俊?/p>
江仰不說話,轉(zhuǎn)身,很酷。
夏日的城市醒得早,街角的早餐店冒著熱氣,燥熱的空氣里,交談聲與蟬鳴交纏。聊勝于無的風(fēng)偶爾拂來,吹起少年人白色短袖的衣擺。
許是久久沒等到云望過來,他很不耐煩地回頭:“你磨磨嘰嘰……”
他的手里被塞了東西,溫?zé)帷?/p>
江仰微愣。云望咬了口包子,說:“豆?jié){油條,夠嗎?”
江仰:“……夠了?!?/p>
云望家到棋室不過兩條街的距離,她在這片混得熟,跟晨起鍛煉或賣菜的老人打了一圈招呼,棋室已經(jīng)在跟前了。她驚訝地看了眼默默跟在她旁邊的江仰,問:“好吃嗎?”
“嗯?!苯鲅氏伦詈笠豢谟蜅l,說,“不好吃。”
云望:“……”
——把你嘴角的油擦一下,謝謝。
江仰似乎懶得掙扎了,進(jìn)門后,尋了張棋桌趴到就睡,補眠補得理直氣壯。云望本來想隨他去了,沒想到他突然坐起來,威脅她:“你要是敢趁我睡覺的時候啰唆,我就……”
“你就怎么樣?”云望好奇。
“你可能不知道,我很厲害。”江仰學(xué)著她那天說話的語氣,認(rèn)真里卻帶著幾分散漫。
他靠著墻,慢條斯理地說:“我是指打架厲害。心狠手辣說的就是我。知道了嗎?師姐——”
最后兩個字,尾音被拖長,他咬字卻格外清晰。
云望:“哦?!?/p>
江仰氣結(jié),趴下裝死,維持著自己作為校霸的尊嚴(yán)。
云望憋著笑,卻不打算放過他了。她伸出手指戳戳他,見他不理她,又戳了戳,在他暴躁得要跳起來的時候,及時說:“這樣吧,你上午陪我下棋,我下午陪你打游戲?!?/p>
江仰沉默。
過了一會,他慢慢地抬起頭,清澈的眸子里有小心的戒備:“真的?”
云望從來不屑于撒謊,說到就會做到。何況江仰確實是個很好的對手——能力不怎么樣,挑刺一流,很鍛煉心臟。
江仰挑刺:“你這樣走,別人隨隨便便就把你困死了?!?/p>
云望執(zhí)子,黑色棋子落下,發(fā)出一聲輕響,江仰被她圍得死死的了。江仰無語,控訴:“不打我的臉是不是能死?”
云望瞪大眼睛搖頭。
她糾結(jié)了一會:“好嘛。”抬手,她把那步棋走歪了,棋局得以繼續(xù),她指揮江仰:“你把這顆往這邊走,那顆那邊走,你看,這不把我困死了?”
江仰沒動,摩挲著指間的棋子,細(xì)細(xì)打量云望。
云望坦然地接受他的目光,卻又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是不是她太不委婉了,要作弊也要委婉地作弊。他又生氣了?熊孩子真的不好帶……
“師姐?!?/p>
“嗯?”
“你在學(xué)校里是不是很受歡迎???”
05
的確。云望在學(xué)校很受歡迎,她聰明天真,圓圓的眼睛里是明晃晃的真誠,讓同學(xué)們經(jīng)常發(fā)愁:“你這上了賽場,不得被人按在地上摩擦摩擦?”
后來他們才知道,就因為云望這張很有欺騙性的臉,讓對手輕敵了。
似乎是為了印證江仰的答案,他們在游戲廳里的時候,云望不止遇到了一撥打招呼的人——以前的同學(xué)、棋室的后輩都有。
云望樂呵呵:“嗯嗯,放松一下。我當(dāng)然會呀!這是我弟弟,帥吧?不早戀。”
得,交際的同時,還幫他擋了幾朵桃花。
江仰拿著游戲手柄,面無表情地狙殺著游戲里的人。云望終于送走了對江仰過分關(guān)注的后輩,一回頭,就見到這么血腥的一幕,但是,還是好看。
云望坐在旁邊空閑的座位上,心想,江仰是很好看。十七八歲的意氣風(fēng)發(fā)本就耀眼,又仗著一張過分好看的臉,哪怕穿著最普通的白色短袖,在魚龍混雜、風(fēng)扇搖晃、略有些破的游戲廳里,也顯得出眾。
“你老看我干什么?”江仰側(cè)過臉瞪她,“我又不會跑?!?/p>
云望眨眨眼:“因為你好看?!鳖D了頓,她回答他的第二句話,“那也不一定?!?/p>
江仰伸手。見云望不明所以,他沒好氣地說:“看我要給錢,把你口袋里的游戲幣都給我。”
云望捧給他,他掂量了一下,坑她:“這些只夠看半個小時的?!?/p>
云望說:“夠了?!?/p>
江仰坑人失敗,但還是問了理由。云望還留了一枚游戲幣,她將其投進(jìn)投幣口。打地鼠的音效響起,沒聽到他的問話,她把一只地鼠打進(jìn)去,才后知后覺地回過頭:“?。俊?/p>
江仰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
“哦?!痹仆麡反瞬黄5卮蛑厥?,說,“我又不能一直看你,半個小時拆開來看,一下午也夠了?!?/p>
她的手一頓:“你不會還要計時吧?”
江仰一愣,嘟囔了一句“我哪有那么無聊”,便又去玩極速飛車了。等打完了地鼠,云望看到的畫面就是車毀人亡、風(fēng)煙滾滾,慘不忍睹。
云望忍不住多看了江仰兩眼。
江仰目不斜視:“三十秒。”
他側(cè)過臉,額上有細(xì)細(xì)的汗珠滑下來,飛揚的眉眼中含著幾分笑意,在與云望的對視中漸漸濃了起來:“一分鐘了?!?/p>
云望:“……”
這孩子學(xué)壞了。
云望又去買了一堆游戲幣,后來江仰玩累了,坐在打地鼠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打地鼠。黃昏將近,風(fēng)扇在與晚風(fēng)的交織中,帶來了涼爽。
不遠(yuǎn)處的交談聲若有似無。江仰聽了一耳朵,那人說是云望的初中同學(xué),聽說她在游戲廳,特意來找她。男人成熟穩(wěn)重,尺度拿捏得很好,不至于曖昧,卻也足夠體貼,眼看就要把小白兔騙到陷阱里了。
江仰把錘子往旁邊一扔,喊道:“云望!”
云望循聲望來,江仰卻已經(jīng)走到了她的跟前,抓住她的手腕,態(tài)度強硬地信口胡謅:“我想下棋了,走吧?!?/p>
說完,他便拽著她往前走,她沒動。
江仰卻莫名沒了底氣,他低下頭看鞋尖,又小聲地問:“走不走???”
夏日黃昏,天氣驟變,風(fēng)呼呼地穿過游戲廳敞著的門灌進(jìn)來。搖晃的風(fēng)扇里,白熾燈的光線凌亂。
盛夏的雨噼里啪啦,橫貫長空。
江仰聽到云望說:“走?!?/p>
06
云望最終拒絕了特意為她而來的初中同學(xué)?;氐狡迨液?,江仰的第一句話就是:“他喜歡你?”
云望打開窗戶透氣,說得模棱兩可:“應(yīng)該是?!?/p>
江仰怒氣沖沖:“什么叫應(yīng)該是?你看到他看你的眼神沒?巴巴地恨不得吃了你,如果不是我挺身而出,你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云望笑得溫暾:“那謝謝你哦?!?/p>
江仰被她笑得沒脾氣,別扭地要送人回家。雨傘是借的游戲廳老板的,不大的傘面擋不住多少風(fēng)雨,江仰卻極有紳士風(fēng)度地沒讓云望淋一滴雨。
云望站在屋檐下,喊他:“江仰?!?/p>
江仰頓步,回頭。女孩穿的連衣裙在雨夜里有些單薄,路燈明亮里,她躊躇了一會,說:“其實我也喜歡過他。但是……他太渣了,所以還是謝謝你?!?/p>
說完,不等江仰有什么反應(yīng),她轉(zhuǎn)身便進(jìn)了家門,噔噔地跑上樓,將自己摔到松軟的床上。
好久,云望把自己翻面,望著天花板發(fā)呆。
要不是因為江仰,她今天肯定要沒出息地淪陷。她想,明天得對江仰好點,要不上午就去打游戲吧?
然而,讓云望沒想到的是,江仰第二天就不理她了。
少年端坐在棋桌前,像個面無表情的殺手,被她問得煩了,他才瞪她:“你是不是忘了你的任務(wù)?教我定性的呢?”
云望小聲嘟囔:“那我也沒準(zhǔn)備完成。”
江仰想定性,云望也不攔,就這么孤坐了一周,夢溪市連綿的雨也變得淅淅瀝瀝,江仰熬不住了。
他撐著一把傘蹲在云望家門口,等人出來了,仰著頭看她。
云望脫口而出:“你是蘑菇嗎?”
江蘑菇黑了臉,騰地一下拔地而起,比她高出一個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吐字深沉:“崽,阿爸對你很失望?!?/p>
云望轉(zhuǎn)身就走:“完了,這孩子瘋了?!?/p>
江仰連忙拉住她,把人拽到傘下,跟劫持人質(zhì)似的攬著就往棋室走。
云望倒是乖乖的,路過最后一個早餐攤時,才問:“到底怎么啦?”
據(jù)江仰說,他被扔到棋室之前,他爹著重夸了云望,說她乖、聰明、溫柔。后來他來了,又給她貼了個“無趣”的標(biāo)簽。結(jié)果呢?這位乖乖牌到無趣的師姐,感情經(jīng)歷居然比他豐富?破滅了,他傷心了。
云望沒忍住,笑出了聲。
等笑完了,江仰塞過來一份早飯。她驚訝地看過去,雨差不多已經(jīng)停了。江仰收了傘,水洼里模糊地映出兩人的身影。較為修長的那個,手插口袋,語氣傲嬌:“還你的。”
云望咬開牛奶的袋子,含糊道:“要跟我拆伙?。俊?/p>
江仰倒是想,但礙于家里的壓力,也不能拆。他納悶:“你那次說,我來這里為了什么,我自己心里清楚。你知道?”
云望搖了搖頭:“不知道?!?/p>
江仰無語:“那你怎么那么篤定?”
云望掰著手指給他算:“像你這樣的年齡,正叛逆著,能聽家人的話,浪費一個暑假來定性,要么是被威脅被迫來的,要么是想要什么?!彼龁査?,“你想要什么?”
“算你聰明?!苯鐾?,神情認(rèn)真,語氣凝重,“人生就是這樣,現(xiàn)在的不自由,是為了以后的自由?!?/p>
“到底要什么?”
“……跑車?!?/p>
07
“記住,沒有哪個男人不愛車,如果有——”江仰轉(zhuǎn)著手中的車鑰匙圈,一本正經(jīng)地跟云望保證,“不,沒有那樣的男人。”
半分鐘后,江仰站在云望的長安奔奔前呆滯:“我撤回?!?/p>
云望不高興了:“我的奔奔最適合短途跑了?!彼^來車鑰匙,“反正你也沒駕照,好好當(dāng)乘客吧?!?/p>
云望受邀去鄰市參加熱身賽,去鄰市路途短,她一般都選擇開車去。
云望本來不想帶江仰去的,哪想他一聽就炸開了:“雖然你在不在也沒差,但你要敢讓我一個在棋室待一天,我就拆了你的棋室,你信不信?”
A中校霸自認(rèn)為兇神惡煞,然后被人捏臉了。
他拍掉云望的手:“喂!”
云望覺得手感不錯,欣然答應(yīng)了他。
江仰莫名地覺得自己被占便宜了,又被長安奔奔打擊了一下,一路上都悶悶不樂的。
比賽安排在下午,時間并不趕。云望又是出了名的心態(tài)好,半點風(fēng)塵仆仆都沒有,被記者圍著,還能有條不紊地回答問題。倒是江仰被擠得有點不耐煩,眉頭一皺,眼看就要發(fā)飆,手卻被她拉住了。
女孩的手小,分明的指節(jié)抓著他的手指,安慰似的捏了捏。
江仰象征性地掙扎了一下,放棄了。
云望拉著他走到比賽室門口,記者也很有分寸地停下,用單反相機(jī)對著兩人咔嚓咔嚓地拍照。
江仰覺得要拿出點家屬的氣勢,他清了清嗓子,說:“好好比賽?!?/p>
云望歪了歪頭。
江仰拍拍她的肩膀:“賽出風(fēng)格,賽出水平。”
“……”云望糾結(jié)了一會,像是覺得丟臉了,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了比賽室。江仰看著被關(guān)上的門,嘴角翹了翹,心情好了。
熱身賽不重輸贏,點到為止,所以結(jié)束得也快。
云望怕被記者追,從側(cè)門出去后,偷偷摸摸地給江仰發(fā)消息,讓他直接去地下停車場。
等江仰到停車場的時候,她正蹲在自動販賣機(jī)旁喝水,一小口一小口,喝得腮幫鼓起來。見他來了,她把另一瓶遞給他。
江仰接過來:“贏了?”
云望笑得眼睛彎起來:“贏了?!彼酒饋恚钠孔优隽艘幌?,說,“走吧,請你看星星。”
云望說的看星星,不過是在回程的路上,把車子開到田野邊,坐在車前蓋上看。
夏夜的天沉下來,烏藍(lán)的天空上星星閃爍,散落下來,變成螢火蟲一閃一閃,就飛在他們身邊。云望在江仰的身邊躺下來,看他不知道從哪摸出來一罐可樂,仰頭喝了一口,喉結(jié)滾動,驚心動魄般誘人。
云望默默地移開了眼,挑了個話題:“我經(jīng)常來看星星,還會許愿?!?/p>
“幼稚!”江仰冷哼。
一會,他又悄悄碰了碰云望的胳膊,八卦兮兮地問:“那你這次想許什么愿望?”
云望胡扯:“希望江仰同學(xué)能給我唱首歌?!?/p>
江仰沉默了。云望也沒指望他會真的唱歌,故作傷心地戳了戳他,說了句“唉,虧我?guī)橙硕碉L(fēng)”,便去看星星了。
風(fēng)還在吹,螢火蟲的光芒里少年的歌聲被吹了過來。
那是首溫柔的歌,在微啞的嗓音中像低語,最后變成了她的名字。
云望側(cè)過臉看江仰,他看著她,眼睛里的笑意化作了內(nèi)斂的溫柔:“你其實很像星星,我仰望你,我要——”
他說:“我要把你摘到我的宇宙里?!?/p>
08
再漫長的夏天也有結(jié)束的時候,云望把江仰還給陳老師的時候,他竟然真的多了幾分穩(wěn)重。他將狡黠藏進(jìn)眼底深處,笑著說感謝師姐照顧。
云望紅了臉,悶悶地嗯了一聲,說:“好好學(xué)習(xí)。”
江仰仗著有外人在,云望不好意思拒絕他,很沒眼力見地張開雙臂,做足了依依不舍的架勢:“抱一個吧,師姐。”
師姐還沒答應(yīng),就被他抱住了。
江仰的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側(cè)過臉,能聞到女孩的發(fā)香。他拍了拍她的后腦勺,低聲叮囑她:“你要想我?!?/p>
云望被攪得心跳怦怦,小聲嘟囔:“你怎么不傲嬌了?”
江仰長長地嗯了一聲,說:“喜歡是傲嬌,愛是坦誠?!闭f完后,他就被踩了一腳。
他齜牙咧嘴地蹦跶開,跟陳老師賣慘:“我就是在這樣的被欺負(fù)中成長的?!?/p>
最后,他彎下腰:“雖然我會來看你,但你還是要想我?!?/p>
不放心的話到底是記到了云望的心底,不大的棋室里,哪哪都有江仰。她免不了還要嘀咕,江仰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那么關(guān)注她了,以及,她的定力突然好差,被他隨隨便便一句話就說得像懷里揣了只小兔子——撲通撲通,爭先恐后地要跳出來。
年少的溫柔就像天邊被仰望的星辰,路遠(yuǎn)迢迢卻耀眼。一腔無畏,仿佛再努力踮踮腳就能夠到。江仰在學(xué)業(yè)繁重的間隙里來找她,偶爾捎來一枝花兒,在雪地里花枝招展得像只公孔雀,她一來,他就開屏。
手往前一伸,江仰抬抬下巴:“送你的?!?/p>
云望怕冷,一到冬天就把自己包得像個粽子。她戴著手套不方便拿,江仰便把花去掉了枝別在她的耳邊。
云望瞪他:“快拿下來?!?/p>
江仰抓住她的手,審視了一會,說:“好看啊?!?/p>
沒人不喜歡被夸,云望也不例外。被人一夸,態(tài)度就軟了,莫名其妙地把花戴了一路。
江仰踢著松散的雪,狀似隨意:“我聽說那個渣男又來找你了?”
云望心虛:“沒……我沒見他?!?/p>
“嗯?!苯鰸M意地點點頭,伸出手隔著口罩戳了戳她的臉,漂亮的眼里笑意正濃,“真乖?!?/p>
云望不理他。
江仰卻又絮叨開了,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廢話會這么多,比剛認(rèn)識的云望話還多。
他們就這么聊星星、聊月亮,聊到了云望的家門口。他順了一片花瓣揣進(jìn)口袋里,猶豫了一會,說:“我有好好學(xué)習(xí)。”
他若有所思:“原來當(dāng)校霸一點也不酷,學(xué)霸才酷?!?/p>
云望想笑,也沒有忍,眼睛彎了起來,像月牙。江仰的手插在褲子口袋里,筆直地站在她面前,認(rèn)真地一字一句說道:“所以,云望,我聽你的話,你也聽我的話好不好?”
“什么?”云望咽了咽口水。
許多年后,有記者采訪時問到云望,與江仰在一起的漫長人生里,有哪些記憶到了如今仍然鮮活。
云望思索了一會,說:“他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那天吧?!?/p>
那時候夢溪的夏天是這樣長。八月的高溫,棋室的空調(diào)打得很低,她心不在焉地把棋子落下。亂糟糟的棋盤,亂糟糟的心情,一秒拉長兩秒,直到她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傳來。
球鞋摩擦著大理石地板,在她的門前停下,毫不猶豫地撞開。
江仰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有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滴落下來。他緩了一會,慢吞吞地靠在門框上,笑得瀟灑恣意,喊她:“云望?!?/p>
“我回來了。”
十八歲的江仰,捧著一夏天的熱烈,來到了她的身邊,讓她恍惚間又回到了那個雪夜。那時候的他認(rèn)真地看著她,像是懇求,又像是霸道的命令:“麻煩等夏天到了,只看著我吧?!?/p>
等夏天到了,十八歲的夏天,以后的每個夏天,都喜歡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