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阿房
楔子
不染在等俞晉玄。
她身著一襲紅衣,已在南水北岸獨坐許久,精致的發(fā)鬢間金玉交錯,如一團(tuán)烈焰般嵌入寡淡的青山綠水中,成為一抹任誰都無法忽略的存在。
馬蹄聲漸近,不染抬起頭來,俞晉玄不知何時已勒馬站定,溫潤淺笑著望著她,滿身風(fēng)塵仆仆的霜華,臉上竟還掛了彩。
他的狼狽不堪,令不染頗感意外。
她心尖有裂弦微動,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來,一時便愣在那里。
“南府的舊人都在,你隨時可以回去?!笔怯釙x玄率先開口打破僵局。
他溫和地看著她,仿佛擁有包容天地的胸懷,卻不知這一句話驟然勾起不染心底的恨意。
她好笑地看著他:“南府本就是我家,自然是要回去的,更何況有圣旨親赦,準(zhǔn)我回南府承襲父爵?!彼魂P(guān)在天牢三載,歷盡生死折辱,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南府祭拜親人。
心間傳來陣陣鈍痛,她冷冷地說道:“那便請俞都府即日搬離南府,好走,不送。”
一
南府祠堂,不染一身素縞站在牌位前,手顫抖著一一拂過那些只刻著姓名的冰冷木頭,腦中浮現(xiàn)出鮮活的往事,她的父母、兄妹、往昔仍歷歷在目,斯人卻早已尸骨無存,唯剩她自己茍活于世,生不如死。她淚凝于睫,隱忍著心中的劇痛,上香,祭拜……驀地,她轉(zhuǎn)身將袖中匕首甩了出去,緊接著,利刃相擊,應(yīng)聲而落,俞晉玄出現(xiàn)在門邊,欲言又止。
不染側(cè)眸望向他,容顏映襯在祠堂浮動的燭光中,更顯幽暗。
“抱歉,不染不知是俞都府,還以為是哪個宵小亂入?!彼渎暢爸S,氣勢洶洶向外走,疾步如飛,曳地白衣如裹了寒風(fēng)般飄起,并不將門口的俞晉玄放在眼中。
手腕驀地一緊,她被俞晉玄一把抓住。她偏頭對上他神色認(rèn)真的俊眸。他不卑不亢地鎖著她,鄭重地說道:“不染,你當(dāng)真要宴請南水的豪紳?”
“與你何干?”她反問,神色清冷,一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勢,趁他不備,甩開手大步流星離開,“俞都府并非在邀之列,還請重諾離開南府?!?/p>
“大小姐!”
不染匆匆的身影被舊日忠仆掠影喚住,來人就地一跪,立時就要哭出來:“大小姐,對不起,掠影無能!”她怯怯地舉起一摞請柬,低泣著。
不染垂眸愣了許久,她抬手接過那摞請柬,幽幽地問道:“一個都不敢來嗎?”
掠影將身子伏得更低,不染心尖的擁堵瞬時化作霧氣浮上眼眶。為了不被俞晉玄看笑話,她強(qiáng)忍淚水,扶起掠影,淡聲道:“去吩咐廚房將飯菜打包,他們不來,我就一家一家地送?!?/p>
那一夜,不染仿佛一柄被蠻力強(qiáng)行撐開的弓弩,親手去敲那些豪府高門,而俞晉玄就跟在她身后,看著她倔犟地敲門。
一家,兩家,三家……有些軟言婉拒,有些則避她如蛇蝎,根本不開門。
不染的笑容浮起又僵住,到最后只能麻木地牽動嘴角,連她自己都不知那是哭還是笑。她仿佛置身于料峭冰潭中,即將溺亡。
更深露漸重,飯菜涼透,她形影落魄地站在稀薄月光下淚如雨下。
“不染……”
她知他一路相隨,已經(jīng)無所謂難堪和狼狽,狀似瀟灑地轉(zhuǎn)身,陰陽怪氣道:“俞都府看了一路熱鬧,是想傳授我混跡官場的經(jīng)驗嗎?”
俞晉玄清俊的眉眼透出哀傷,他無奈地說道:“不染,你和我,只能如此說話了嗎?” 他頓了頓,語重心長地說道,“不染,你南家的冤案已經(jīng)平反,斯人已逝,皇上賜還你爵位、俸祿,就是想你一個女孩子可以安樂無憂地過好下半生,希望你能放下,莫再卷入是非之中,你能明白嗎?”
不染倏地抬頭,淚凝于睫,她壓抑著滿腔悲憤,哽咽著反問他:“俞晉玄,我若殺你全家在先,賜你金銀在后,你會感恩戴德嗎?一個在天牢關(guān)了三年的人,還可能再無憂無慮嗎?”
三年前,南家莫名背負(fù)叛國罪名,一夜之間滿門被屠,她夜上青嶺躲過一劫,回來后被俞晉玄親手送進(jìn)了大牢。
而她夜上青嶺,只為幫他收集一盞他最愛的青嶺晨露。
彼時,她愛他。
“俞晉玄,”不染別過臉去隱忍痛苦,“無論你當(dāng)初有什么苦衷,我都不怪你,我只希望,你我今生,不再有任何瓜葛。”
二
三年前,南不染和俞晉玄相遇在南水的游船畫舫上。
彼時不染著一身男裝,帶著一隊官兵突襲了夜色下笙歌曼舞的南水畫舫。
她因頭腦伶俐,書讀得多,很早便跟著父親出入衙門處理事務(wù)。
眠花宿柳之地,聚眾賭博場所,自南大人上任以來便明令禁止開設(shè)。眼下欽差不日將蒞臨南水視察,那些被父親阻了財路的豪商大戶們便明里暗里地使絆子,到處營造秦樓賭館的假象。
不染氣勢洶洶地站定,右手一揮:“無論男女,全部拿下!”
場面一時有些混亂。
南水民風(fēng)清泰,青年男兒熟讀圣賢書,閨閣秀女安分守己,加之南水地方法典有明令,本地兒郎斷不會被輕易利誘。那些男客女娼不過是些托兒,大都是些外來者貪些蠅頭小利,只吵吵嚷嚷著借酒耍賴,自然不會以命相博。倒是一位俊眉星目的華服貴公子,聞聲優(yōu)雅起身,不卑不亢地質(zhì)問不染:“敢問……這位官爺,飲酒可有錯?”
身后隨即有人起哄:“就是,我們飲酒有什么錯?”
不同于那些粗鄙之人,眼前這位一看就是腹有詩書,自有一種不凡的氣度。不染水眸微瞇,將他打量了一番,不客氣道:“飲酒本無錯,可在此處飲酒易犯錯?!彼牡溃文闳绾钨脙L(fēng)流也用錯了地方,不值得另眼相看。
男子俊眉微皺:“此處本就是風(fēng)月場所,花錢取樂,何錯之有?”
不染冷笑一聲,義正詞嚴(yán)道:“想必公子非我南水之人。你可知我南水禁止開設(shè)秦樓楚館與賭場嗎?”她明眸皓齒,一身正氣,頗為自豪地說道,“南水人杰地靈,每逢科舉高中之人最多,你可知為何?因為生活在南水的年輕人都只讀圣賢書,不染污濁。喝南水的水,耕南水的田,眼里便不能只有私欲,所有人都有責(zé)任為后世子孫保持清泰民風(fēng),這是被納入南水地方法典了的。”
“而且,”不染頓了頓,臉上突然多了幾分俏皮神色,“公子你若不是與他們一起營造了一個假的風(fēng)月場所,就是真的來了一個假的風(fēng)月場所?!?/p>
說著,她走到一個女子面前,假裝伸手去扯她的衣服,那女子立時被嚇得花容失色。不染淡淡地說:“看到了嗎?良家婦女。整個畫舫上也沒幾個真的花娘?!彼峙R時教育起這女子來,“姑娘,南大人的濟(jì)貧之策并非空談,有困難都可以去衙門匯報,若情況屬實,必定會得到扶助,切莫再為小利中了壞人圈套?!?/p>
男子饒有興致地望著不染,仿佛明白了什么,神情微妙,垂眸微忖片刻,拱手道:“在下明白了,多有打擾,告辭?!?/p>
他轉(zhuǎn)身欲走,卻被不染攔了下來:“留步。這里所有的人都需要一一清查。”
男子一愣,下意識問道:“如何清查?”
不染從他身邊擦肩而過,丟下四個字:“押入大牢!”
不染與父親分頭行動,肅清各類偽青樓、賭館,準(zhǔn)備迎接欽差大人。然而,已過了計劃到達(dá)時日兩天,仍不見欽差大人的蹤影。南大人一拍腦袋,趕緊命人取來被關(guān)押的人的名單,看到名單上的“俞晉玄”三個字,頓時五雷轟頂。他反復(fù)確認(rèn)后問不染:“這個人是何時抓的?”
不染不假思索地說道:“七日前?!?/p>
“我的小姑奶奶!”南大人腳下生風(fēng),直奔大牢而去。
這是不染第二次見俞晉玄。他雖入獄七日,錦袍與烏發(fā)都有些臟亂,可坐姿依舊挺拔,氣度沉靜,仿佛不是處在陰暗簡陋的牢房,而是坐在青嶺之巔,天廣地闊。
他抬眸看了南大人一眼,笑道:“南大人,您的女兒可謂巾幗不讓須眉,當(dāng)真是您的好幫手?!?/p>
南大人趕緊作揖賠禮:“俞大人……”
俞晉玄一把扶住對方。他俊顏溫潤,語氣真誠:“南大人無須多言,這幾日我已同那些人聊過,果真是有人想趁本官來南水之際給南大人抹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清廉圣賢之路向來魔障重重,南大人不會退縮吧?”
南大人如遇故知,感激地再次作揖,而后鄭重?fù)u頭。
不染早已原地石化——原來她將欽差大人關(guān)進(jìn)了大牢!
所幸,他同父親一般正直。
便是這份正直,也足以讓人另眼相看。
三
那晚決裂后,不染想不到俞晉玄還會登門拜訪。他的府邸已造好,一切物用都是新置的,他卻不肯舍棄留在南府的舊物,親自來取。
南府正在翻新裝飾,四處懸掛著紅色的錦緞,一派喜慶。不染著一襲青色襦裙站在堂前,神情淡漠,給人一種遺世獨立的感受。她本想回避,俞晉玄卻邁步過來,站在她身邊,指著堂中堆積如山的禮盒問道:“這是何意?”
不染望了他一眼,漠然道:“男婚女嫁,俞都府看不出來嗎?”
她轉(zhuǎn)身想走,他卻欺身追問:“你要嫁給誰?”
不染定住了身姿,傾城面容上櫻唇淺笑道:“蘇清江?!币娪釙x玄的臉色像是下了霜,她的笑意愈深,“我與他本就有婚約,雖遲了三載,但他對我一往情深,仍癡心等候,還入京幫我南家接下平反的圣旨,接我出獄,我又怎能再負(fù)他?”
“當(dāng)真是他?”
不染聽出了他話中的怒氣,眼角余光瞥見了他驟然握緊的拳頭。明明本意便是氣他,此時她的心卻驀地傳來一陣鈍疼,再也說不出更狠的話來。
她看著他決絕離開的背影,眼淚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
這世上,哪有什么舊情難忘、癡心等候?當(dāng)初成婚之日,她讓蘇清江顏面掃地,他豈能不恨她?
那晚,蘇清江拿著平反的圣旨,三年來第一次去大牢看她。
他是南水出名的錦繡公子,南大人看中了蘇家是書香門第,才將掌上明珠許給了他。
然而,這位殿前進(jìn)士冷漠地念完圣旨后,當(dāng)不染匍匐在地舉手等著接旨時,他居高臨下地睨著她,久久沒有將圣旨交給她。
不染等了許久才鼓起勇氣抬頭去看他,她狼狽的樣子她自己都有些無地自容,偏她此時又無處遁形。蘇清江蹲了下來,立時有人會意奉上燈燭,他便就著燭光把玩圣旨,若無其事地說道:“南不染,你說這天高皇帝遠(yuǎn)的,我若燒了這圣旨,讓你老死在這暗無天日的大牢里,可會有人怪罪?”
不染心下一驚,還來不及開口,他突然用力捏住她的下巴,嫌棄道:“昔日的南府千金落得這步田地,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p>
是啊,落得這步田地,面對嘲辱最是應(yīng)當(dāng)面不改色的。不染的神情冷漠下來,用力甩開他的手,隨意地坐在了地上,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袖,鄙夷道:“你若想我死,又何必來這一遭?直接燒了圣旨即可。有話就直說,若再敢威脅燒圣旨,我?guī)湍銦??!?/p>
蘇清江一愣,隨即訕笑道:“南大小姐還是那般聰慧過人?!笔撬笠饬耍獯司拮?,即便沒死,也是九死一生,尋常的威脅又豈能嚇住她?
蘇清江正在思忖措辭,卻聽不染淡淡地說道:“你是想我?guī)湍愦驂河釙x玄嗎?若不是因為他,你該是南水的首府吧?”她雖人在獄中,卻將南水的時局分析得十分透徹。
不待蘇清江回答,她從地上一躍而起,如浸寒冰般的眸光射向他,一字一句道:“若我出去,必將俞晉玄拉下馬。南水原本一片清泰,他來了之后,我父親就成了叛國之人。是他下令屠殺南家人,是他手下人拿著他的令牌殺的人!若非他和我有仇,你也不會選我,這不正是你想告訴我的嗎?我可以幫你,但我要你遵守婚約,再娶我一次?!?/p>
蘇清江有些意外地看著她:“為何?”他們之間的情緣還有再續(xù)的可能嗎?
不染轉(zhuǎn)頭望著牢外,幽幽地說道:“我不想只做一枚棋子了,我要報仇,亦要安泰?!彼纳梢宰约荷釛墸揽梢宰约哼x擇,卻不能被他人隨意利用,最后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不再輕信,是她這三年歷經(jīng)磨難了悟的答案。
四
不日,不染和蘇清江的婚禮如期舉行。她鳳冠霞帔坐在轎中,喜帕遮蓋住傾世容顏,目光比青石珠玉更冷。
蘇清江見風(fēng)使舵,與南水那些唯利是圖的商賈大戶走得很近,南府眾人的死與他不無關(guān)系。
嗩吶突然沒了聲息,迎親隊伍也跟著停滯不前。接著,不染聽到蘇清江高聲道:“俞大人這是何意?又想搶親不成?”
俞晉玄冷哼一聲,不屑道:“何須硬搶?我有圣上的賜婚圣旨,此番前來,不過是帶回九王妃?!?/p>
“你?”蘇清江氣急敗壞地指著他,畢竟他當(dāng)眾駁他的面子也不是第一次了。
“莫非蘇大人要抗旨?”俞晉玄目光森冷,這次他有備而來,甚至不惜動用官兵,直接控制了蘇清江。
不染有些心浮氣躁,一把拽下蓋頭,掀開轎簾。只見俞晉玄一手拿著圣旨,目不轉(zhuǎn)睛地朝她走來。他英挺的面容上帶著憂愁,薄唇抿出剛毅的弧度,分明志在必得。
他走到她面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今日,只能跟我走。”他本想等她心上的冰雪化盡,他再告訴她圣上親賜他們成婚的事。他想他們歡喜地共度余生,起碼要有個好的開端,可她偏這般執(zhí)拗,逼得他不得不采取強(qiáng)硬措施。
不染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她還未來得及反駁,俞晉玄突然伸手?jǐn)堊∷?,兩人雙雙坐進(jìn)花轎里。
“多謝蘇大人的轎子,回俞都府?!彼麣鈩輿皼暗?,連呼吸都有些粗重。不染想要掙扎,卻被他牢牢禁錮在懷里。
他距她那般近,呼吸可聞,她的心跳有些亂,良久才突然喚了一聲:“阿玄……”
俞晉玄驀然抬首,手上的動作便放松了幾分,眸中的驚喜一閃而逝——下一秒,不染將匕首抵在他心口,冷聲道:“放我走?!彼嗌囊饬x只剩為南家復(fù)仇,天家給不了的公平,她要自己拿回來。她倔強(qiáng)地盯著他,眸中漸漸沁出了水意。
俞晉玄緊鎖眉心,與她對視,他的痛苦溢于言表,哀聲道:“不染,我知道你恨我?!彼嚨貎A身吻住她,如獲至寶般擁緊了她。隨之而來便是利器刺入皮肉的聲音,他悶哼一聲,無力地趴在她肩頭,輕聲道,“可我愛你,未曾變過。我素來都想順你心意,可偏生次次用強(qiáng),次次……傷你……”他們的心靈差距愈來愈遠(yuǎn),連正常交談都成了奢望,更遑論互訴衷腸了。
不染的心慌成一團(tuán),手劇烈地顫抖著。
俞晉玄斷斷續(xù)續(xù)道:“我愿……以命相付,就如這賜婚圣旨,便是我拿命換的?!蹦菚r,他親赴京師取回為南家平反的圣旨和許婚圣旨,返回途中遭遇了圍堵,他深知對方的意圖,舍棄了為南家平反的圣旨,保住了后者。
他因此失去了接她出獄的機(jī)會。他們的重逢依舊蹈入了僵冷的覆轍中,令他無比遺憾。
不染的眼淚終于決堤,這一刻,她的心又痛又怕。她恨過他薄情,恨過他明哲保身,卻從未想到讓他死。他若死了,她該怎么辦?
五
大夫在為俞晉玄診治,不染坐在廳中有些失神。俞都府滿目喜慶,每一處細(xì)節(jié)都遵了南水的風(fēng)俗,她想不到與他還會有這一天。
其實,俞晉玄曾搶過她一次婚。
三年前,他前來南水視察,實則是幫新帝考察南大人的政令。天子好學(xué),國家之幸。
他勤勉好學(xué),白日里跟在南大人身邊辦案,晚上還要挑燈研讀過往卷宗。那晚,不染為他送了一碗宵夜,看到他如此孜孜不倦,頗有書呆子的潛質(zhì),可惜道:“俞大人,我給您講講這個案子的辦案過程吧?!?/p>
在不染繪聲繪色的講解下,俞晉玄仿佛身臨其境,案件的轉(zhuǎn)折,人犯的狡辯,證人的擔(dān)憂,層層遞進(jìn),鮮明如畫,法令便是在這般用心之下完善的,強(qiáng)弱便是在不卑不亢之間平衡的。不染講完,俏皮地眨眨眼,問道:“俞大人,比之查卷宗,聽故事如何?。俊?/p>
她笑容明媚,在燭光下亦有明艷灼目之美,俞晉玄的心湖微漾,爽朗笑道:“更勝一籌。”
之后,俞晉玄便常常請不染重演案件。那日,不染玩心重,把手往身后一背,黛眉隨即鎖緊,頗不情愿道:“我今晚本是要去青嶺聽琴的?!鼻鄮X有高人隱居,彈得一手好古琴,那琴聲猶如行云流水,聞之,仿若身處世外仙境。只是,那琴聲不可多得,每月月圓之時才能聽聞。
俞晉玄心下一哂,她畢竟還是個小姑娘!便道:“可需護(hù)駕?若不慎腳累,下山時可當(dāng)騾馬?!?/p>
不染歡喜地點了點頭,那一晚有輕云罩月,月色不甚明朗,不染半開玩笑地詢問他的鴻鵠之志。
俞晉玄的劍眉星目像是覆了一層霧,他想了很久,突然道:“你可知我皇兄為何要我來南水取經(jīng)?”
不染不明所以地?fù)u了搖頭。
那是她第一次聽到天家秘聞。原來,新帝的皇位是從一條血路中廝殺出來的,經(jīng)歷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劫后余生,他需要時時明志,不讓自己成為一個暴君。
“他有善根,我要好好幫他除去夢魘?!庇釙x玄驀地握住了不染的手,他手掌上有常年握劍磨出的硬繭,有些粗糙。他繼續(xù)道,“天下人都能在南水一般的盛世下安居樂業(yè),無欺辱踐踏,便是我的志向?!?/p>
不染望著他,感受著他手掌的溫度,不禁有些感慨。她自然明白南水來之不易的太平背后,父親付出的心血。
那一晚奏琴之人爽約,他們空等一宿。不染吃了一夜的糕點,晨光熹微之時,俞晉玄一滴一滴地收集了草葉上的晨露,煮開后遞給她:“晨露最是清澈干凈,喝一口吧?!?/p>
不染愣愣地接過來,邊喝邊問:“不麻煩嗎?”
“給想給的人最好的歡喜都不及,怎會麻煩?”
不染垂下眼簾,心思重了幾分。
他們相處日久,她怎會不明俞晉玄的話中之意?而她心中的傾慕之情又何嘗騙得過自己?可她是有婚約之人,年初蘇家就送了彩禮來,婚期不過是月余以后的事了。
不染不知如何面對他,恰巧南水之南的蠻夷起了騷亂,俞晉玄率軍前去鎮(zhèn)壓。他已在南水待了三個月,無論他是否刻意調(diào)離,她總算不必再面對他,心中糾結(jié)了。
婚期已至,待蒙了蓋頭坐在花轎中,聽著嗩吶聲聲時,不染的心境已然恢復(fù)如初。她想象著此后余生,莫名有些遺憾,未曾料到心底竟然猝不及防地躁動不安?;ㄞI驟然停下,她聽到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
“不染,我自南水邊境趕回,就是想問你,此時心中可有悔?此后余生可有憾?你我之志都是為天下黎民,為何不能為自己活一回?我傾慕你,你心里是知道的。我俞晉玄愿余生與你并肩度過,你愿意嗎?”
不染的眼淚落下來,她扯下蓋頭掀簾而出,站在俞晉玄面前。原來,心意并非壓抑就可以消失。原來,她一直心存最后的期待。
他來了,她便降了。
可惜那是一場失敗的逃婚。南大人勃然大怒,蠻夷突然反撲,俞晉玄不得已返回軍中。
不染跪在廳中,淚如雨下。父親說起她自幼熟讀圣賢書,她在南水的聲望,她此舉的影響,她聽到最后,終于敗下陣來,祈求父親:“只需一晚,明早我就前往蘇家請罪,履行婚約?!?/p>
那一晚,她獨上青嶺采集晨露,想親手為他做一件所愛之事。
分離,也可以是溫暖的。
第二日,不染回到家,才到門口,便有血腥之氣撲鼻而來。接著,她看到尸橫滿地,她的雙親、兄妹等全都遭難。
“南府余孽!”
只聽見一聲大喝,不染被人自身后踹倒。她轉(zhuǎn)頭看到一列官兵從后院出來,為首的一個舉起令牌道:“奉俞大人手令捉拿南府余孽。”
不染只覺得腦袋“嗡”地一響,不可置信地問道:“南府余孽?”
“南府通敵叛國之罪確鑿,已被連夜就地正法,你既回了,現(xiàn)在就送你上路?!睅ь^的那人冷聲道,接著便舉起刀,顯然是刻意等著不染回府。
不染如遭五雷轟頂般僵在原地,眼淚奪眶而出,她哭著搖頭:“通敵叛國,怎么可能?”她突然間想到了什么,急切地問道,“俞大人呢?我要見他,我要見他……”
她對即將到來的危險毫無察覺,直到利器相擊之聲傳來——有什么東西打落了兵官手中的刀。接著,她看到了俞晉玄。
他應(yīng)當(dāng)是連夜趕來的,一副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此時正臉色鐵青地坐在高頭駿馬上,冷冷地說道:“南府余孽,收監(jiān)候斬即可?!?/p>
不染連滾帶爬地?fù)涞乖谟釙x玄馬前,哭著問他:“俞晉玄,是你下令屠殺南家人的?通敵叛國之罪,你當(dāng)真查清了嗎?”她相信某些南水?dāng)☆悤沙鐾〝撑褔墓串?dāng),亦能想到他們合力栽贓給父親的手段,可她唯獨不能接受俞晉玄會這樣草率地授權(quán)誅殺她的家人。
她淚流滿面地等著,等他一個回復(fù)。
可他沉默不語,居高臨下垂眸看著她,神情如看待陌路人,只是抬手示意手下將她拉下去。
不染氣極,痛極,亦悔極。她猛地抓起貼在胸口的裝著晨露的小瓷瓶用力砸在他面前。
這一刻,她頓悟了:他的正直,不過是明哲保身,不值得另眼相看。
六
傳聞,不染入獄后便瘋了。
傳言說,那日蠻夷突然進(jìn)攻且得勝,是南家通敵叛國的結(jié)果,為了以儆效尤,已將他們連夜正法。
面對這般荒謬的說法,不染先是破口大罵,繼而用盡各種方法尋死,后來,撕心裂肺的號哭變成了又哭又笑的怪叫。
她這一瘋,對她的判決由秋后處決改成了終身監(jiān)禁。
便是在那幾近瘋魔的監(jiān)禁中,不染遭受了南水那些被父親阻了財路的豪紳貴族們的肆意凌辱。他們喪心病狂地試探她是否真的瘋了,日復(fù)一日,不染從屈辱中明了了,原來貪念可以滋生出如此駭人的恨意。他們?yōu)榱顺舾赣H,簡直窮兇極惡,不惜通敵叛國,嫁禍她父親,趁俞晉玄身在前線難以脫身,騙取他授權(quán)徹查的手令,膽大妄為地先斬了南家滿門……
不染從那些恨意中漸漸燃起了生的斗志,她終日獨坐,在腦中一個個描摹那些兇手的樣貌。
三載后的今日,她不會因為任何人改變復(fù)仇之心。
無論她嫁的是蘇清江還是俞晉玄。
七
不染在俞晉玄床邊守著,見他醒來,展顏一笑。那笑從眼底溢出,發(fā)自內(nèi)心,天真可愛,俞晉玄不禁呆住,情不自禁地喚她:“不染?!彼胍嗌寄苋绱宋⑿?。
不染突然抱住他,哽咽著喚他:“阿玄……”
俞晉玄心下一動,激動地問道:“不染,你想通了?”
“是,遵從皇命,嫁給你為妻,還要請那些人都來飲一杯喜酒?!?/p>
這一劍能換回她心底的柔情,俞晉玄簡直覺得值了。他開心至極,連聲道:“好,都聽你的?!?/p>
他們另擇吉日,宴請鄉(xiāng)紳,名單是不染親自擬定的,若有不來者,強(qiáng)行押至。
大婚當(dāng)日,她沒有同那些大家閨秀一樣嬌羞地等著入洞房,拜了天地、祖宗之后,便一把扯下蓋頭,拿著一壺酒,一個一個地禮敬來賓。
那些曾在獄中試探、羞辱她,在她出獄后又對她閉門不見的人,那些謀害南家人的真兇,此刻就站在她面前。
不染笑意盈盈地邀人共飲。
“余老板,請!”
“穆叔叔,來!”
“蘇員外,同喜!”
她與他們共飲一壺酒,親眼看著他們喝下去。
直到有人腹痛難忍,倒地不起,不染的視線亦不再清晰。毒死仇人,同歸于盡,本是她想在同蘇清江的婚禮上籌謀的大事。
如今雖連累了俞晉玄,她相信身為皇親的他有辦法自保。
她這一腔仇恨,終于得以發(fā)泄,死而暢快!
好好的婚禮亂作了一團(tuán),不染慢慢倒了下去,意識漸漸模糊。她感到一雙生繭的大手倏地攬住了她,她本能地握緊了那雙手,在意識消弭之際用盡全力道:“阿玄,我愛你,可惜身負(fù)滔天仇恨,再也沒有力氣去將它付諸行動了……”
八
不染想不到自己還會再醒過來。她躺在臨街客棧中,聽到樓下人聲鼎沸。
她挪到窗邊,看到外面就是刑場,地上跪著的,分明是她在婚禮上敬了毒酒的仇人。
俞晉玄走過來,自她身后輕輕擁住了她。他的嗓音低沉溫柔:“沒錯,是我將你手里的毒藥換成了迷藥?!?/p>
三年前,他未曾保護(hù)好南府,自己亦耿耿于懷,于是留在南水暗中查找真兇,搜羅證據(jù)。
仇要報,卻要以正確的方式,通敵叛國者依法當(dāng)斬!國家絕不會估息賣國賊,更不會埋沒真正的英雄。
三年前,他只能送她入獄,借此保她性命,如今,便不會再讓她孑然犯險。
她的父親為一方安定付出了心血乃至生命,他的女兒理當(dāng)被溫柔以待。
“不染,你當(dāng)明白,所謂干凈,不在于是否身在污泥,而在于是否不染污泥。南大人一世清名,雖蒙冤而死,卻雖死猶生。”
她是最無辜之人,不該一生都活在仇恨的陰影中。
似被什么扣住了心弦,不染的眼淚簌簌落了下來。
南家滿門的冤屈終于得以洗刷,那些衣冠禽獸終于被正法,她要的公正,終于得償。不染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所謂干凈,不在于是否身在污泥,而在是否不染污泥。
那是父親自幼教導(dǎo)她的話,大道難行,而她竟然要忘記了。
她偎依進(jìn)俞晉玄懷中。她想,此后有他提點,定然能不負(fù)此生。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