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薇曼

江稚雪小學(xué)三年級時，江爸爸剛到歸月島，那一年的寒假，她們母女坐船去歸月島。

下午放學(xué)后，杜玉依到學(xué)校接了女兒，母女倆直奔車站。那時候地鐵還沒通車，她們坐的長途大巴，在車上吃了頓簡單的晚飯。江稚雪在車廂里睡得迷迷糊糊，被杜玉依搖醒，跟著媽媽下了車。

走出車站，她就被夜色里輝煌的霓虹燈震撼了，甚至忘了對陌生城市的恐懼。

“你去過歸月島？”付明湛很開心，“我也經(jīng)常去那里，我父親工作的海洋所就建在島上。”

江稚雪沒回答，她拿出手機(jī)，對準(zhǔn)夕陽。

金色夕陽映照下的海面仿佛被一場來自世界盡頭的大火包圍，美得讓人不忍移開視線。

這個時間段的太陽光線傾斜，好不容易對準(zhǔn)夕陽，其余風(fēng)景又變得黑乎乎的，她只好不斷調(diào)整角度，試圖把完整的落日拍下來。

少年站在她身后，含笑看著她忙活：“知道嗎？在攝影里，日出和日落前后的半個小時被稱作Magic Hour——魔法時間。這兩個時間段的太陽光線是傾斜的，對攝影很有利，只要把握好角度，就能拍出許多珍貴的照片?！?/p>

江稚雪終于調(diào)整好角度，拍了一幅完美的夕陽。

她好笑地回眸：“別告訴我，除了海洋動物，你還對攝影很了解。”他簡直就是行走的百科全書，人形電腦。

“當(dāng)然不是，這是鄰居的哥哥告訴我的，他喜歡攝影?！彼叩缴倥磉叄c她肩并肩眺望落日，“對我來說，魔法時間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時候?！?/p>

濤聲陣陣，掩蓋了少女雜亂的心跳聲。

江稚雪望著少年被夕陽模糊了的側(cè)臉：“你隨便說什么都像寫詩，還挺有成為詩人的潛力?！?/p>

“我說的都是自己真實的想法。你看，這片海像不像融進(jìn)了黃昏里？”少年說著扭過頭來，凝視著她的眼眸，“而最美的黃昏，都盡收你的眼底。”

“你果然很適合寫詩?！彼崎_視線，故作矜持地說道，“這種浪漫的話，你跟更可愛的女孩子說，她們或許會很開心。”

一團(tuán)毛茸茸的東西撞在小腿上，江稚雪低頭一看，心頓時就融化了。

那是一只小白狗，它搖著尾巴，烏溜溜的眼珠子殷切地望著她。

江稚雪忍不住俯身，愛憐地?fù)崦挥泄鉂傻拿l(fā)，小狗順勢往她懷里跳，動作異常熟練。

她抱起小狗，眼冒星星：“好可愛，這是流浪狗？”未免太親人了。

“應(yīng)該只是走失了?！备睹髡垦奂獾刈⒁獾叫」凡弊由蠏熘男∨谱?，他撩起牌子仔細(xì)一看，“有主人的聯(lián)系方式和地址，還有名字，原來它叫糯米?！?/p>

“狗如其名，好可愛?！?/p>

少女被狗狗勾走了魂魄，完全忘記了他們還要坐車回去。

付明湛撥打牌子上的電話號碼，無人接聽，他又掃了一眼地址，數(shù)字地圖上顯示那里是一家花店，離地鐵站并不遠(yuǎn)。

“我們把它送回家吧?！?/p>

江稚雪依依不舍地點頭。她很想養(yǎng)狗，但是杜玉依討厭狗，堅決不讓養(yǎng)，她只能趁去爺爺奶奶家玩時，跟他們家的大黃狗玩。

直達(dá)海洋水族館的臨春市南站是集公交、地鐵、高鐵和渡輪等交通方式于一體的交通樞紐，占地面積大，在地圖上看似緊臨地鐵站的商鋪，實際上離地鐵站一點也不近。

他們走了十幾分鐘，才找到林立店鋪里的花店。

看到自己的家，小狗立刻掙脫少女的懷抱，飛快地沖進(jìn)屋里，圍著主人又跳又叫，似乎非常開心。

少女嘆息：“沒良心的小家伙?！?/p>

花店的玻璃門旁邊擺放著放盆栽的木架，付明湛走過去，指著一盆仙人球，對店主道：“請給我這個?！?/p>

江稚雪好奇：“你買這個干嗎？”

“仙人球開花很美，作為這次水族館旅行的紀(jì)念，我送你一盆吧?！?/p>

少女露出嫌棄的表情：“哪有人送這個當(dāng)紀(jì)念禮物？再說了，抱著它擠地鐵，還不被扎成刺猬啊?！?/p>

少年神秘一笑：“我自有準(zhǔn)備?！?/p>

他買下仙人球，又從背包里拿出一只購物袋，將仙人球裝好。

江稚雪想起在水族館吃午飯時，他從包里拿出一只膠囊，現(xiàn)在又拿出購物袋，他出門究竟帶了多少東西？

“你的背包該不會是哆啦A夢的口袋吧？”

付明湛神秘一笑：“你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嗎？”成功引起她的興趣后，他拉好拉鏈：“秘密?！?/p>

“小氣鬼，我才不想知道呢。”

江稚雪氣鼓鼓地往地鐵站走去。

沒走出幾步，她就聽見少年在后面提醒她：“江江，你走反了，去地鐵站是往左邊?！?/p>

折騰一番，他們比預(yù)計的足足晚了一個小時才回到鳴城。

江稚雪端著仙人球回到家，杜玉依不在家，看到桌上放著的晚飯，少女心底油然而生一股罪惡感。

她住校后，每次回到家，杜玉依即使再忙，也會下廚給她做飯，她卻因為貪玩，錯過跟媽媽一起吃晚飯的時間。

江稚雪將仙人球擺在房間的窗臺前，手機(jī)的呼吸燈閃爍，是付明湛發(fā)來的信息：“今天我玩得很開心，下次再一起去玩吧?！?/p>

她想了想，回復(fù)道：“可以，但是你別再送我仙人球了，扎得我的手痛死了?！?/p>

少年很快回復(fù)：“我還以為你會丟掉呢，等開花了，記得拍照發(fā)給我看?！?/p>

江稚雪若有所思地盯著那行字，等到那盆仙人球開花，得是多久以后的事情啊。

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zhǔn)。

鳴城高中的冬日盛會——校內(nèi)運動會終于拉開了帷幕。

一大早，教學(xué)樓人去樓空，操場上黃土飛揚，人頭攢動，吶喊助威的聲音不絕于耳。

付明湛參加的擲標(biāo)槍比賽在下午舉行，他偷得半日閑暇，來到二樓五班的教室。

他沒找到江稚雪，倒是見到了她的好朋友。

穿著運動服的少女倚在走廊象牙白的圓拱形陽臺上曬太陽，陽光鋪天蓋地灑落下來，她綁著馬尾的后腦勺很圓潤，碎發(fā)在風(fēng)里飛揚，皮膚瓷白，嘴唇潤澤如粉紅色的毛茛花瓣……用最通俗的比喻，她就像漂亮的洋娃娃，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非常精致。

付明湛至今為止遇見的女生，大部分對他都很友好，唯獨江稚雪跟她的朋友例外，一個抗拒他的靠近，另一個則充滿敵意。

他愿意花費精力去得到江稚雪的認(rèn)可，但是，他對她的朋友并不感興趣?？梢缘脑挘氡苊馀c她產(chǎn)生沖突。

少年正要撤退，行蹤卻已暴露。喬夏梔轉(zhuǎn)過身來，瞇眼打量他，神色慵懶如波斯貓：“你找江江？她回寢室換運動服了，你再等一會兒吧?！?/p>

付明湛露出客套的微笑：“謝謝告知。聽說你參加的是跳高項目，差不多該到時間了吧？”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決定在見到江江前，用笑容蒙混過去。

四周無人，喬夏梔悠然走向他：“那天在水族館，你說跟江江是碰巧遇到，其實是你約她出去的吧？看她的表情我就知道了。”她停步，優(yōu)雅地揪住付明湛的衣領(lǐng)，“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付明湛任由她揪著衣領(lǐng)，神色鎮(zhèn)定：“你這是秋后算賬？這么不想我靠近她，為什么當(dāng)時不趕我走，或者直接帶江江離開？雖然你可能不信，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我并沒有任何惡意，只是想跟她成為朋友。我聽江江說小學(xué)時你保護(hù)她的事，你真的是為了保護(hù)她，才跟她成為朋友的嗎？”

聽了這話，喬夏梔倨傲的眼神有些動搖，她松開了少年的衣領(lǐng)：“你什么意思？”

“她很維護(hù)你，特意跟我解釋說你是誤會我對她圖謀不軌，才對我不客氣。”少年頓了頓，語氣陡然變得犀利起來，“但在我看來，你只是把她當(dāng)成你的所有物。以后她會遇到更多的人，你難道要一直守在她身邊，趕走所有試圖靠近她的人嗎？”

喬夏梔暗暗放下心來，她還以為他知道了那個秘密。

也對，連江江都不知道，他一個局外人怎么可能知道？

她不再虛張聲勢，咬了咬嘴唇：“你說得沒錯，我不可能，也沒有權(quán)力阻止別人靠近她?！?/p>

她前一秒對他充滿敵意，下一秒就坦率地認(rèn)錯，讓付明湛越發(fā)覺得棘手。

不等他說話，喬夏梔揚了揚眉毛：“但有一點，你說得不對。小學(xué)時江江跟所有人鬧得很僵，我卻跟她玩，并非因為我想借此機(jī)會成為她的恩人。我這么做的契機(jī)是顧垣，也就是那天在水族館里我的同伴，他和我是青梅竹馬。”

江稚雪幾乎不跟任何人提起她的父親江天臨。多年前，江父在鳴城市人民醫(yī)院擔(dān)任外科醫(yī)生，由于一起醫(yī)療事故，他在醫(yī)院失去了立足之地。

事實上，造成那起醫(yī)療事故的醫(yī)生另有其人，那便是院長的兒子。院長為了包庇自己兒子，將責(zé)任推給江天臨，篡改手術(shù)記錄，把主治醫(yī)師的名字改成了江天臨。

因為這件事，江天臨對醫(yī)院徹底失望。他辭掉工作，后經(jīng)學(xué)長介紹，輾轉(zhuǎn)去了歸月島，成為一名駐島醫(yī)生。

當(dāng)年那起醫(yī)療事故鬧得沸沸揚揚，家長們都叫自己的小孩不要和江稚雪玩。一些調(diào)皮的孩子一看到江稚雪進(jìn)教室就嘲笑她，說江爸爸是“壞醫(yī)生”。

換作別的小孩，大概會拒絕上學(xué)，或者要求轉(zhuǎn)學(xué)，江稚雪卻不一樣。學(xué)校里有誰說她爸爸的壞話，她都會大聲替自己爸爸辯護(hù)。那些小孩當(dāng)然不會聽她的解釋。江稚雪干脆不再跟同學(xué)說話，一進(jìn)教室，就坐在座位上畫畫。

戶外觀察課上，老師讓大家兩人一組去尋找四葉草。喬夏梔主動找江稚雪，說跟她一組，小女孩明顯猶豫了，直到喬夏梔說“我不覺得你爸爸是壞人”，她才點了點頭。

從那以后，每次江稚雪一進(jìn)教室，喬夏梔就拉著她去找四葉草。

小孩子總是健忘的，不久后，謠言就止息了。

江稚雪雖然會跟同學(xué)們交流，但從那以后，她最信賴的朋友始終只有喬夏梔。

顯然，喬夏梔給他講這些往事，并不是要炫耀自己跟江稚雪的關(guān)系，而是別有用意。

因為這些話跟江稚雪有關(guān)，付明湛聽得很認(rèn)真，也一下抓住了重點：“你的竹馬跟江江的父親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嗎？”

喬夏梔并不驚訝于他的敏銳：“顧垣的父親就是院長的兒子，也就是醫(yī)院現(xiàn)在的副院長。”

顧垣小時候很調(diào)皮，爺爺?shù)臅亢艽?，他?jīng)常躲在里面看連環(huán)畫。

那天，他照例躲在書房的書柜后面看連環(huán)畫，一貫沉穩(wěn)的父親忽然慌慌張張地走進(jìn)書房，跟爺爺說了些什么。他隱約聽到，父親給病人做手術(shù)時，犯了很嚴(yán)重的錯誤。爺爺讓父親冷靜，說他會讓人處理。

幾天后，新聞出來，造成醫(yī)療事故的人成了其他醫(yī)生。那個醫(yī)生是跟顧垣的父親關(guān)系不錯的同事，兩人還是大學(xué)同學(xué)。

顧垣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喬夏梔，他沒有勇氣揭發(fā)自己的父親，看到無辜的人被冤枉，他卻什么都做不了，也不敢做，良心因此備受煎熬。

更巧的是，那位醫(yī)生的女兒就是喬夏梔的同學(xué)。

付明湛沒料到她會告訴自己如此重要的秘密，他皺眉道：“你跟江江成為朋友，是替你的竹馬贖罪？”

“贖罪？任何人犯下的錯誤，只有本人才能償還，我可沒有那么好心。我確實是因為顧垣才會留意江江，但是，我跟她成為朋友，是因為喜歡她的性格。直到現(xiàn)在，江江都不跟任何人說她爸爸的事，她不愿意自己的爸爸遭到不明真相的人的詆毀?！眴滔臈d提起好友時，眉眼間都是自然流露的溫柔，“對自己在乎的人，江江總是極力維護(hù)。即使所有人都不相信你，一旦她相信你，就會永遠(yuǎn)站在你這邊。所以，我才想待在她身邊。假如有朝一日，我再無法振作的時候，至少不會孤單一人，她絕對不會丟下我?！?/p>

付明湛點頭表示贊同：“我也很欣賞她這一點?！?/p>

喬夏梔斜睨著少年，警告道：“所以，你不要欺負(fù)她，不然我饒不了你?！?/p>

付明湛回以禮貌的微笑：“你不是很討厭我嗎？把這么重要的秘密告訴我，就不怕我跟江江說？那樣，你們就沒法再做朋友了?！?/p>

喬夏梔冷哼一聲：“你別誤會，我可沒有信任你。這是對你的測試，如果你把這個秘密告訴江江，她一定會受傷，就算受傷，她也不會責(zé)怪我。為了不讓她難過，我才選擇不說出真相。如果你是那種會讓她受傷的人，那么，我絕對不會允許你再靠近她?！?/p>

付明湛雖然被她反將一軍，換個角度看，也算是得到了她的認(rèn)可。

他望著明艷動人的少女，認(rèn)真地承諾道：“我不會讓她傷心。”

“你應(yīng)該用行動證明給江江看，跟我保證有什么用？我討厭你。”丟下這句話，喬夏梔揚起明媚的笑容，朝他身后的人招手，“江江！”

付明湛轉(zhuǎn)過身，這才發(fā)現(xiàn)江稚雪不知何時站在了樓梯口。

“我先去操場準(zhǔn)備，你記得給我?guī)б黄繉毜V力水特?！眴滔臈d對江稚雪說。

“嗯，梔子加油！”

江稚雪跟喬夏梔擊掌，待后者下了樓梯，她才走向少年：“你跟梔子在說什么？”

付明湛理了理歪掉的校服衣領(lǐng)，故作惆悵地道：“她揪著我的衣服，警告我不許接近你。你要是來晚點兒，我說不定都有生命危險了。你有個這么強(qiáng)勢的朋友，近墨者黑，你的性格都潛移默化地被扭曲了……”

“停，別總是說我朋友的壞話，她才不會對你使用暴力。她如果要揍你，只要一句話，就會有很多男生樂意為她效勞?！苯裳┚S護(hù)完朋友，又不好意思地補充道，“我會盡快跟梔子解釋清楚，免得她總是對你有成見?！?/p>

付明湛沒有說什么，而是問她：“你不是去換衣服嗎？怎么去了那么久？”

“嘿嘿，回來的路上我去湊熱鬧了。剛才我去看高三男子跳高，劉錫遠(yuǎn)沒有出場呢。”她嘆息道，“我好想看看他跳高的姿勢究竟有多像青蛙。”

“你這個小惡魔?！备睹髡繉λ覟?zāi)樂禍的惡趣味感到無語，“你沒聽說嗎？他受傷了。”

上次月假期間，劉家附近的商場發(fā)生火災(zāi)，劉錫遠(yuǎn)去幫忙救火，受了傷，商場的老板給學(xué)校寫了一封感謝信，升旗儀式時，校長還表揚了劉錫遠(yuǎn)。

因為校長的發(fā)言總是很長，江稚雪總會神游，她完全沒有聽見。

“他……傷得不嚴(yán)重吧？”

“不嚴(yán)重?！鄙倌晖蝗幌肫鹱约旱膩硪?，“我下午有比賽，你來看嗎？”

“下午太陽好曬，不想去?！?/p>

付明湛這次倒沒有死纏爛打，只是沮喪地垂下眼簾：“知道了?！?/p>

江稚雪低下頭，嘴角浮現(xiàn)一抹得意的笑。

她想到了一個好玩的計劃，真期待看到付明湛露出驚訝的表情。

校運會結(jié)束后，元旦晚會接踵而至。鳴城高中的元旦晚會并非每個班都要上臺表演，須由各班決定節(jié)目后再上報給年級主任，經(jīng)過評委老師的篩選，最終選出二十個班進(jìn)行表演。

五班今年上報的節(jié)目是話劇，由于和好幾個班撞了，評委老師選中了劇本和表演最精彩的一個班表演，他們班表現(xiàn)一般，沒有通過選拔。

這對于積極性不高的大家來說，當(dāng)然是一個好消息。

放學(xué)后的校超市里人山人海，全是選購零食的學(xué)生，江稚雪拎著一大袋零食殺出重圍，就見到了付明湛。暮靄沉沉，少年倚著樓梯口鏤空的黑色雕花欄桿，來往人潮皆如虛化的背景，唯獨他鮮明地映入眼簾。

江稚雪一眼就看到他，純屬心虛。

校運會時，她原本計劃去看付明湛的比賽，給他一個驚喜。由于寢室到操場有點兒遠(yuǎn)，擲標(biāo)槍比賽是下午第一場比賽，她擔(dān)心遲到，就留在教室午休，結(jié)果睡得太沉，直接錯過了比賽。這件事雖然付明湛并不知道，她依舊覺得無顏面對他。畢竟，她跑接力賽時，他聽她說跑步以后最想喝荔枝味鹽汽水，便特意為她買了一瓶。

作為他的朋友，她失格了。

付明湛很自然地走向她：“你買了些什么？”

她打開袋子，一一細(xì)數(shù)：“薯片、棉花糖、汽水、棒棒糖……”等少年探過頭來，她利索地合上袋子，“沒有你的份。”

付明湛無奈地朝她微笑：“我不會跟你搶吃的，今晚我可以坐你旁邊嗎？”

話題轉(zhuǎn)換得太突然，讓少女措手不及。她愣了愣，問他：“為什么？”

“沒什么特別理由，只是想坐在你旁邊。最近都沒什么機(jī)會跟你說話，難得今晚有時間?！彼麚Q了一種帶了點兒哀求的語氣，“不行嗎？難道你顧忌你的朋友？”

自校運會以來，他們就沒有再說過話。付明湛打完那場跟三中的比賽，就退出了?；@球隊，江稚雪去操場跑步時，再也見不到他打球的身姿。

元旦露天晚會在操場舉行，各個班按照平時出操的位置落座，由于是娛樂性的晚會，學(xué)校通常不會太嚴(yán)格，只要不鬧事，結(jié)束后把個人垃圾帶走就行。

在往年的元旦晚會上，就有本班同學(xué)跑去其他班的地盤玩，也有其他班的學(xué)生來找本班的同學(xué)玩。在這種日子，老師們也會默許大家相互“串門”。

“倒不是，我跟梔子解釋說你沒有惡意，她說既然那樣就隨便你。況且，她今晚請假了?！?/p>

老師要求走讀的學(xué)生也要統(tǒng)一參加元旦露天晚會，喬夏梔這兩天不幸感冒了，下課鈴一響，就回了家。

少年粲然一笑，摸了摸她的頭：“那就這么說定了。我還有事，到時候去你們班找你，再見?！闭f完，他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江稚雪有點兒郁悶，他來找她就是為了跟她說這個？他明明可以給她打電話。

她拿出手機(jī)，這才發(fā)現(xiàn)有未接來電，是付明湛打來的。剛剛在超市里跟其他人搶零食搶得太激烈，加上手機(jī)調(diào)為了免打擾模式，她完全沒留意到他的來電。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有點兒對不起他。

朋友之間應(yīng)該平等相處，他卻總是為了她受委屈。

夜幕降臨，江稚雪跟隨搬著椅子的大軍來到操場。

落座后，她四下張望，卻始終沒看到少年的身影。

難道……他迷路了？江稚雪捏緊手機(jī)，思忖著要不要打電話告訴他五班的位置。

元旦晚會開幕，不時有其他班的同學(xué)跑來“串門”。說好要來找她的少年遲遲不見人影，每當(dāng)有人經(jīng)過，江稚雪都要繃緊神經(jīng)。她盯著舞臺，食之無味地嚼著薯片。

晚會的節(jié)目順序由被選中的各班代表抓鬮決定，主持人介紹說，即將上臺表演的是高三一班的同學(xué)，表演的是古箏名曲《西江月》。上臺表演的是一個穿漢服的女生，身后還有同樣裝束的女生為她伴舞，琴聲悠揚，裙裾翩翩。

幾分鐘的表演，眨眼間就來到尾聲。一位穿校服的少年抱著一大束花上臺，在熱烈的歡呼聲和掌聲中，江稚雪手里的薯片袋滑落。

那個背影就算化成灰她都認(rèn)得。

一個多小時前，背影的主人還來找她，說今晚要坐在她旁邊。

騙子，重色輕友，偏心，只送了她一盆仙人球，卻送別人那么大一束花。

江稚雪撿起薯片，把薯片當(dāng)成少年，殺氣騰騰地大嚼特嚼。

付明湛搬著椅子穿過人群，來到五班的地盤。高個子的鄭文凱坐在后排，很是顯眼，一見到他，鄭文凱就朝他招手。

少年不明所以地走過去，便聽見鄭文凱問：“付少，你對我同桌做什么了？”

付明湛一臉茫然：“為什么這么說？”

“喏，你看她。”

順著鄭文凱的視線，他一眼認(rèn)出坐在十米開外的少女，頓時心情大好，也沒細(xì)想朋友的話，就搬著椅子朝她走去：“江江，我來晚了?！?/p>

少女一動不動，他放下椅子，在她旁邊坐好，這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她似乎……很生氣？

她鼓著臉頰，面無表情地往嘴里塞零食，仿佛一臺沒有靈魂的粉碎機(jī)。

在逃跑和沉默之間，付明湛選擇了第三種方案，默默把手伸向少女手上的零食袋子。

果然，江稚雪瞪了他一眼，捂緊袋子：“你想干嗎？”

“你在生氣？”對于她不開心的原因，他隱約有頭緒，“我不是故意放你鴿子。我們班上臺表演的同學(xué)今天過生日，大家商量后決定出錢買花送給她。我作為班長加走讀生，被迫去買花，沒想到他們又把獻(xiàn)花的任務(wù)塞給我……我想逃跑，但是被班主任盯上了。那位彈古箏的女生是班主任的外甥女，我跑不掉?！?/p>

聽了他的解釋，少女的眉頭舒展開來：“我為什么要為這種事生氣？你來不來，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付明湛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的不坦率：“這個送給你，我花了一個多月做的，提前跟你說一聲‘新年快樂’。”少年自話自說地將一樣還帶著體溫的東西塞進(jìn)她手里。

江稚雪挑眉：“我可不是那么好收買的?！钡人柚璋档穆窡艨辞宄睹髡克退亩Y物時，不禁小聲驚呼，“好可愛，真的是你做的？”

那是一只她掌心大小的鯨魚，由黑、白兩種顏色組成，她敲了敲鯨魚：“用貝殼做的？”

付明湛如釋重負(fù)地點頭：“你喜歡就好?！比绻B這份禮物都哄不好她，那他真的束手無策了。

她愛不釋手，問他：“這是什么魚？”

“虎鯨。它是除了水母外，我最喜歡的海洋生物?！备睹髡肯蛩榻B道，“虎鯨很聰明，它們擁有復(fù)雜的語言系統(tǒng)，每個族群內(nèi)部交流時均使用自己族群獨有的語言，類似我們?nèi)祟惖摹窖浴?。海洋館里被人類圈養(yǎng)的虎鯨多數(shù)是人類從不同族群捕獲而來的，它們在人類看來像是同類，實則不然。因為彼此的語言系統(tǒng)不同，它們無法交流，也不會認(rèn)同彼此是同伴，年長的虎鯨甚至?xí)?lián)合起來欺負(fù)年幼的虎鯨?！?/p>

她想起之前去水族館時似乎沒看到這種魚：“我們上次去的水族館有虎鯨嗎？”

少年搖頭：“虎鯨在野外擁有與人類同等的壽命，被人為圈養(yǎng)后卻只能活三十年左右。為了更好地訓(xùn)練虎鯨，人類往往會捕捉一兩歲的虎鯨幼崽，這些虎鯨被人類圈養(yǎng)十多年后，才得以恢復(fù)自由。前些年，國外有不少人發(fā)起抵制虎鯨表演的運動，大部分被抓的虎鯨已經(jīng)被放回海洋。我們之前去的水族館雖然沒有虎鯨，但是國內(nèi)仍有海洋公園引進(jìn)虎鯨。畢竟現(xiàn)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被圈養(yǎng)的虎鯨只有數(shù)十頭，作為商品而言，很有價值?！闭f到這里，他自嘲地笑笑，“我經(jīng)常去水族館看海洋生物，看到那些失去自由，甚至被迫表演的海洋動物，又忍不住想，為了它們能重新回歸海洋，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很矛盾吧？”

因為熱愛，才會煩惱。付明湛說想成為海洋生物學(xué)家，并非隨口說說，他一直以他的方式努力思考著他能做的事。

少女塞給他一根棒棒糖，說：“請你吃……我覺得這種事情，等你成為海洋生物學(xué)家后再去思考也不遲。我喜歡的作家馮進(jìn)老師說，少年人適合做白日夢，而不是做實干家，如果因為自己現(xiàn)在能力不足而迷茫，放棄夢想，等將來你有了能力，就只剩后悔了?！?/p>

她難得開導(dǎo)人，少年心中一暖，認(rèn)真地頷首：“我會努力的?！?/p>

“你說，那些被放歸海洋的虎鯨還能找到它的家人嗎？”

“我相信它們能?！鄙倌陥远ǖ卣f道，“這個糖，你真的要給我？”一旦牽扯到食物，她就六親不認(rèn)，他可不想再被她記恨。

“如果你想吃其他的，自己挑?！苯裳┌蜒b零食的袋子遞給他，“運動會那次……謝謝你的海鹽汽水?！?/p>

少年接過零食袋子，恍然大悟：“難道你是在‘回禮’？我很開心，你終于長成了一個有禮貌的好孩子?！?/p>

“廢話真多，不吃就還給我?！苯裳┱f著，作勢要搶回零食袋。

付明湛好笑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別生氣了?！?/p>

“我說過不許摸我的頭，我會長不高的！”

付明湛掃了一眼零食袋里的可樂：“你如果想長高，就應(yīng)該多喝牛奶，碳酸飲料會導(dǎo)致鈣質(zhì)流失?！毖劭此忠l(fā)火，他急忙轉(zhuǎn)移了話題，“你爸爸在歸月島工作，那今年寒假，你去歸月島嗎？我媽最近身體不好，提前去那邊跟父親一起住了，所以我現(xiàn)在是一個人在家。你如果去的話，我想跟你一起去，路上也好有個伴。”

江爸爸是駐島醫(yī)生，春節(jié)他通常得留下來值班，所以江稚雪和媽媽每年都會去歸月島陪江爸爸過年。

“可以啊。”她答應(yīng)后，又費解地問，“我什么時候跟你說過，我爸在歸月島工作？”這件事除了梔子，她誰都沒說過，連鄭文凱都不知道。

“你之前說過的，你忘了？”

付明湛回以無懈可擊的笑容，看似鎮(zhèn)定無比，心里卻慌極了。

少女并沒有跟他說過江爸爸的事，跟她家有關(guān)的事，基本是校運會時喬夏梔告訴他的。他一時高興，得意忘形，就說漏了嘴。

江稚雪狐疑地盯著他，似乎打算追問到底。

下期預(yù)告：

江稚雪睡過一覺，感覺好多了：“今天……麻煩你了，謝謝?！?/p>

少年微笑：“我不覺得麻煩，倒不如說你愿意依賴我，我很開心?！?/p>

他們相遇之前，她就過早地歷經(jīng)了世態(tài)炎涼。她在自己與他人之間筑起高高的堡壘，用疏離來保護(hù)自己，不向人敞開心扉，就不會受傷，導(dǎo)致他人亦無法靠近她。

在這樣的她面前，他無法成為英雄來保護(hù)她。所以，他選擇成為她的朋友。

可惜，她始終拒絕接納他，哪怕他一次次敲響她心上緊閉的門。

——但這一刻，我有預(yù)感，距離你敞開心扉的那一天并不遙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