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邪魅一笑
一、
“伸手!給你個好東西!”
“又是什么……不會是垃圾吧?”
空曠的大廳里只聽見這兩個人的聲音。
沈星泊跟在他們后面,慢吞吞地抬眼看過去,剛好看到男生張開手掌,里面赫然是一個紙團。他對面的女生做了個鬼臉,飛快地往前躥了兩步,緊接著就是氣急敗壞的男聲:“虧我還真的相信你了?!?/p>
“那說明我信譽好!”女生笑嘻嘻的,并沒理會他的抱怨,只留下一句“明天見”就徑自進(jìn)了電梯。大約是見沈星泊還在原地磨嘰,她又朝他揮了揮手,叫道:“上樓嗎,同學(xué)?走快點兒!”
沈星泊愣了好幾秒,這才意識到她是在叫自己。他點了點頭,加快腳步進(jìn)了電梯,對上一雙彎彎的笑眼。她按下樓層,自來熟地同他打招呼:“我叫樓歌,你呢?”
“沈星泊?!彼卮?,下一秒就被樓歌輕輕拍了拍手背。
有什么東西被塞進(jìn)他手心里。他本打算張開手看看,可想起方才她塞給別人的紙團,到底沒打開,只低聲道了謝。
樓歌大約知道他在想什么,卻沒解釋,只在電梯門打開時朝他眨了兩下眼睛,像只狡黠的鹿。
他捏緊了手里的東西,仍站在電梯里沒有動,直等到女生進(jìn)了那扇標(biāo)著“2102”的門,才悄悄張開了手掌。
不是紙團,而是一顆旺仔牛奶糖。
包裝袋尖銳的角扎在他的手指上,沈星泊的心跳沒來由地漏了一拍。等回到家,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耳朵已經(jīng)紅了。
第二天,沈星泊就對樓歌了解得差不多了。
她是北方人,學(xué)表演的藝考生,來這邊很有名的一個機構(gòu)參加集訓(xùn),和她的同學(xué)們?nèi)齼蓛傻厣⒉荚谶@棟樓的不同民宿中。
而她住的,就是沈星泊家的民宿。
他周日不上課,晚上幫媽媽整理租客的信息,還沒翻動幾張紙,就看見了樓歌的名字。
她簽了短租約,要住四個月,名字歪七扭八地落在紙的最下方,字連工整都談不上。他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忽然一雙手伸到他眼前來,輕輕地晃了晃:“沈星泊?”
是熟悉的聲音。
他抬頭,看到瞇著一雙眼睛的樓歌。
她穿了白色的睡裙,披散了頭發(fā),走在空蕩的客廳里,簡直像個游魂。
不等他回話,她又問道:“你也住這家啊……能給我點兒熱水嗎?我吃藥?!?/p>
沈星泊便起身去幫她溫水。再回來時,她正站在樓梯口,幾乎將半個身子都趴在了扶手上。
他端著水加快腳步走過去,一聲尖銳的“喵”打破了夜晚的寧靜。
方才還能勉強支撐的樓歌已經(jīng)完全倒在樓梯上,栽下去的那瞬間壓到了民宿的貓。
他慌忙放下水杯,將她扶到了沙發(fā)上躺下。
沈星泊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臉紅得可怕。
貓叫聲驚醒了已經(jīng)睡下的媽媽,他跟著媽媽兩個人忙前忙后,替她測了體溫,又喂她吃了藥,好不容易才讓她安穩(wěn)地睡下。
樓歌住四人間,這么晚將她抬上去,難免會吵到室友。他們只好找了毛毯給樓歌,將她安頓在沙發(fā)上。
如此一來,沈星泊沒地方坐了,干脆抱了個小馬扎在茶幾前繼續(xù)工作。
借著臺燈昏黃的光,他看到睡姿并不老實的樓歌,和沙發(fā)旁仍舊奓著毛的貓。
二、
自從樓歌生病,他照顧了她一晚之后,兩個人就慢慢熟識起來。
但他怎么都沒想到,自己會在學(xué)校門口見到樓歌。
他推著車子出校門,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她。
少女被羽絨服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一點兒黑色的褲腳,她的頭發(fā)高高地束起來,濃的眉,亮的眼,大約沒怎么化妝,但依舊漂亮得不得了。
路過的學(xué)生都止不住地打量她,甚至還有男生同她搭話。等他走到近前來時,剛好聽到她忽悠別人。
“啊,我還是學(xué)生呢,沒有手機的?!?/p>
他忍不住想笑,意識到后又立馬繃住了表情。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來了,興奮地朝他揮揮手:“快來!我在這呢!”
話音剛落,她就已經(jīng)跑了過來。不用沈星泊喊,她自己拍了拍他的車座坐上去,理所當(dāng)然地命令他:“走吧!”
沈星泊以前沒接觸過這樣性格的人,以至于在一起玩了這么久,還是不知道怎么對付她,只好聽她的話騎上了車往家走,腰上卻有了癢癢的觸感。
一雙手先是試探性地揪住他腰側(cè)的衣服,等過了兩個安全帶后,干脆直接扒住他的腰。
路上有認(rèn)識的人向他吹口哨,他尷尬得不得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話題問她:“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上學(xué)?”
“我什么都知道?!北澈髠鱽淼呐暤靡庋笱蟮?,“我今天跟你媽媽聊天,阿姨什么都告訴我了,還給我熬了姜茶喝?!?/p>
他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樓歌像是被他這一聲笑打開了話匣子,沒完沒了地講了一路她自己的事,說她想考南京的學(xué)校,說她低血糖的毛病,說她覺得舍友調(diào)的空調(diào)溫度太低讓她感冒了……
他騎著車一路回到家,冬天的風(fēng)吹在他的手上,凍得他指節(jié)都發(fā)痛,心上卻像是著了一把火。
等到快到家,兩個人穿過一條小巷子,她忽然敲敲他的后背,指了指對面的店鋪。
那是南方很常見的粥餅鋪子。他便停下車問她:“想吃什么?”
她從桂花糖芋苗說到蟹黃包,報了一大串,報完才意猶未盡地舔舔嘴,最后卻只要了一碗芋苗。
樓歌拉開羽絨服拉鏈,從褲兜中摸出手機付賬,偏被沈星泊搶了先。他打趣她:“剛才不是說你沒手機嗎,好學(xué)生?”
女生朝嘴里塞了一勺芋苗才咕咕噥噥地回話:“我那是不想給他聯(lián)系方式。”
她還邊說邊看他,像是想看看他是什么反應(yīng)。沈星泊被她逗笑了,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手就已經(jīng)伸出去,輕輕地揉了揉她的腦袋。
樓歌頓了兩秒,突然轉(zhuǎn)過了頭去。她將桌上沒動幾口的芋苗推給他:“你吃吧,我就嘗嘗味道,不然吃胖了,明天上稱要挨罵?!?/p>
沈星泊原本也因為自己的魯莽行為而有些尷尬,一轉(zhuǎn)眼看到了她發(fā)紅的耳根,他又覺得不那么尷尬了。
他端過碗,輕輕應(yīng)了一聲:“好?!?/p>
“那等你什么時候不用上稱了,我?guī)銇沓院贸缘??!彼鋈贿@樣說道。
于是樓歌也耳朵紅紅地應(yīng)了一聲:“好?!?/p>
三、
兩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轉(zhuǎn)眼就到了樓歌要藝考的時候。
她沒報名機構(gòu)的陪考,于是放了假的沈星泊就主動來陪她。
考試當(dāng)天,兩人都起了個大早。因為民宿離學(xué)校近,所以沈星泊干脆騎自行車帶她。
樓歌看起來有些緊張,坐在自行車上還在一遍一遍地背朗誦稿。他不好打斷她,只得更用力地蹬車子,早早將她送到了學(xué)校門口。
直到車子停下來,她才停下了背誦。她揚起臉去看沈星泊,腳卻一直焦躁地蹭著地。
“緊張?”他問。樓歌沒有吭聲。
他頓了半晌,終于嘆了一口氣。他摘下手套扔進(jìn)車筐里,用力搓熱自己的手,然后用手去捂她被風(fēng)吹得發(fā)紅的臉蛋,輕聲安慰她:“不要緊張,你專業(yè)很優(yōu)秀,準(zhǔn)備得也很到位,往前走就好了,不要怕,深呼吸?!?/p>
樓歌依著他的話重重吸了一口氣,終于緩過些精神來。
這是她藝考的第一站,盡管已經(jīng)練習(xí)了很多遍,但她還是緊張得不得了。她看著捧著她的臉的沈星泊,對上那雙關(guān)心的眼睛,忽然想借這個機會說些什么。
“沈星泊,”她忽然叫道,“你上大學(xué)會留在南方上嗎?”
他不知道。
他的成績很好,一直是學(xué)校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尖子生,想上什么大學(xué)幾乎可以隨便挑,因此之前并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現(xiàn)在他站在這里,被問到這個問題,卻忽然想起她說過想來南方上學(xué)。他于是毫不猶豫地輕輕點了點頭。
樓歌終于露出今天第一個真心的笑來。
“那我也會努力,好好考試的。”
沈星泊陪她在外面站了好久,直等到她跟著隊伍進(jìn)了候考室才松了一口氣。
可這口氣松了沒一會兒,手機就嗡嗡振動起來。是樓歌發(fā)來消息,說她胃不舒服,要他買了藥在門口等。
他又為她捏了一把汗。樓歌常年減肥,吃東西像鳥一樣少,胃也一直不太好。
沈星泊幾乎是收到消息的下一瞬,就直奔藥店。他甚至麻煩便利店的人灌了一整瓶熱水捂在懷里,好讓她一出來就能吃上藥,能舒服一些。
走出考場的樓歌臉色一點兒都不好。
大冷天,她的腦門上卻細(xì)細(xì)密密地沁了一層汗珠。沈星泊連忙迎上去扶她,又從懷里摸出熱水給她喝,好半晌才見她的眉頭舒展開。
他并沒有問她考得怎么樣,而是摸出藥遞給她,一遍一遍地追問她的胃有沒有事,像是擔(dān)心壞了。
樓歌伸出一只手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要他放心:“沒什么大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太緊張了?!彼聊粫?,終于重新開口,“所以有些胃痙攣,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p>
沈星泊愣住了。
他聽出她話里的意思,可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得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腦袋,叫她:“走嗎?你來這邊這么久,一直在上課,都沒有好好出去轉(zhuǎn)轉(zhuǎn)?!?/p>
“好啊。”她回答。
其實也沒什么玩頭。兩個年輕人在一起,說要去看名勝古跡、賞風(fēng)景,總是差了點兒意思。后來干脆換成了去逛街,逛完服裝店逛精品店,逛完精品店又去看鞋子。
沈星泊平生頭一次陪女生出來逛街,差點兒跑斷了腿,唯一值得高興的,就是樓歌的情緒終于好了起來。
他提著幾個袋子跟在她身后,忽然看到一家精品店。門內(nèi)的架子上,赫然是兩只貓咪雕塑。他轉(zhuǎn)身進(jìn)了那家店,再出來時,已經(jīng)不見了樓歌的蹤影,反倒是手機響個沒完。
他甫一接聽,就聽見樓歌焦急的問話聲:“沈星泊,你怎么不見啦……你去哪了?怎么我一回頭就找不到你了?”
他邊接電話邊往前走,終于看到了站在走廊中打電話的樓歌。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放輕了聲音:“你轉(zhuǎn)身。”
樓歌應(yīng)聲轉(zhuǎn)過來。
四目相對,竟然沒有一個人先開口。最后還是沈星泊主動走過去,他將一個精品袋遞給樓歌。她接過去一邊打開,一邊嘟嘟囔囔地埋怨他玩消失,下一秒?yún)s忽然驚喜地“哇”了一聲。
他這才問她:“喜歡嗎?”
樓歌便一連串地回答:“喜歡喜歡喜歡!”她抱著那兩只貓咪雕塑翻來覆去地看,好一會才發(fā)現(xiàn)袋子里還有別的東西。她摸索了半天,終于扒拉出兩條手鏈。
手鏈做成了貓牌的樣子,一條上面寫著“樓歌”,一條上面寫著“沈星泊”,并不精致,像是人手工做的。她看向沈星泊,男生輕輕點了點頭,確認(rèn)了她的想法。
“我親手做的,送給你?!?/p>
四、
其實,手鏈已經(jīng)做好有一段時間了。
他家的民宿做的是特色民宿,以貓為主題,因此家里有好幾只貓。他手巧,就給每只貓都做了一個貓牌戴在脖子上。樓歌又愛跟貓玩,發(fā)現(xiàn)了貓的銘牌之后,就說自己想要一個。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還真的抽了一個周末出來,做了一個樓歌專屬貓牌。做完后,他又覺得差了些什么,干脆也做了沈星泊專屬貓牌。
做好后他一直將它們帶在身上,原打算等到過年的時候送給樓歌的,今天見她不高興,干脆就今天送了。
他心里隱約清楚自己為什么要做這些事,但他什么都沒說,只站在不遠(yuǎn)處,看她高高興興地收了禮物,又將貓牌掛在自己的手腕上。
不出所料,南方的初試樓歌沒有通過。年后她就要參加北京的考試,于是早早地就要回家了。
沈星泊想送她,可學(xué)校有培優(yōu)計劃,他不得已回到學(xué)校上課。
大中午的,他從吃完飯后就冷著一張臉。校園里只有零星的人在背書,他找了個凳子坐下,拿出手機。
他想給樓歌發(fā)短信,可又不知道說什么好,在那兒愣了半晌,終究什么都沒發(fā)。他站起身子,準(zhǔn)備回教室上課。
才走到樓梯口,他便聽到清亮的女聲在身后響起:“沈星泊!”
他不敢置信地轉(zhuǎn)過頭去,居然真的看到了樓歌。
她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他們學(xué)校的校服,但穿起來并不合適,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她將手插在兜里看他,眼睛里像藏了一顆小太陽,亮得不得了。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樓歌朝他走來,他才聽到自己嗓子眼里干巴巴冒出來幾個字:“今天不是要回去了嗎?”
“是要回去?!睒歉椟c頭,“可走之前還想再見你一面?!?/p>
他像是被巨大的驚喜砸中了,一時間不知該做何反應(yīng),動了動嘴,沒話找話地問她一句:“吃糖嗎?”
樓歌立馬跟上來,笑嘻嘻地同他一起上樓。
沈星泊從口袋里摸出一顆糖,遞到半路又忽然收回手。樓歌瞪了他一眼,很沒殺傷力。
他忍住笑,不去看她,直到站在他班級門口,才聽見她哼了一聲:“不給算了!快進(jìn)去!”
她目送著他進(jìn)教室,又做了個鬼臉,一轉(zhuǎn)眼,人就不見了。
他在全班同學(xué)的注視下坐回座位,直到同桌敲他一把,問他那是誰,他才彎了彎眉眼,回道:“一個重要的人?!?/p>
沈星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褲兜,他剛才趁著樓歌不注意,將糖塞進(jìn)了她兜里,現(xiàn)在他本該空蕩蕩的兜里卻多了一張紙條。
他掏出來,展開,上面是樓歌歪七扭八的字:“沈星泊,你要不考北方吧,和我一起上學(xué)。你不拒絕,我就當(dāng)你默認(rèn)答應(yīng)我了?!?/p>
同桌伸過頭要看,被他一把推了回去。他工工整整地在她的話下面寫下一個“好”字,又將紙條塞進(jìn)自己的筆袋里。
五、
自那天分別以后,兩個人的聯(lián)系就少了。
年后樓歌要考好多學(xué)校,天南地北地跑,常常接了他的電話沒幾分鐘就要匆匆掛斷,每次都是說:“沈星泊,我要去趕車了,晚一點兒聯(lián)系?!?/p>
沈星泊心里有些不舒服,不是因為她掛電話,而是擔(dān)心她照顧不好自己。
樓歌考試全程都是一個人,她家里人忙著做生意,她獨立慣了,也不介意一個人。可他想到樓歌那么瘦的一個姑娘,提一個那么重的箱子,心里就不得勁。
還好,她做的這些有了收獲。
藝考四月十五日出成績,沈星泊記得清清楚楚,在前一天晚上他就接到了樓歌的電話。
沈星泊都已經(jīng)躺下了,見來電人是她又忙翻身起來。為了不吵到租客,他只穿著一件薄睡衣就躡手躡腳地出了門,直到樓道里才敢接聽。
樓歌將嗓門放得好大,止也止不住的歡喜從聽筒里傳遞出來:“過了!過了!沈星泊!我過了北電,我們可以一起在北京上學(xué)了!”
他在電話的這一頭抿著嘴笑,又不太方便說話,只好輕輕地敲了敲手機,表示自己聽到了。
樓歌大約沒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頓了幾秒,忽然收了聲。他聽見她細(xì)細(xì)的呼吸聲傳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重新開了口:“怎么不說話?你不想來北京嗎?”
他無奈,只好壓低聲音回她:“祝賀你。還有,北京見?!?/p>
這一句話讓她安了心,沈星泊很快就發(fā)現(xiàn)她掛了電話。他點開短信,看了一眼樓歌的號碼,正準(zhǔn)備發(fā)一句“晚安”時,有短信進(jìn)來了,是樓歌發(fā)來的:“在北京等你哦,晚安?!?/p>
他看著那條短信,終于輕輕笑了一聲。他回道:“等我?!?/p>
沈星泊說話算話,他果真一考完就買了到北京的火車票,晃晃悠悠二十多個小時去見她。
樓歌業(yè)務(wù)繁忙,前腳考完試,她后腳就進(jìn)了劇組,見面都要見縫插針地抽時間。沈星泊無奈極了,只好在酒店匆匆放下了行李就來找她。
大熱天的,她穿著古裝,還戴了假發(fā),梳著個丫鬟頭,笑起來好看極了。
他站在人群里看她。
她才下戲,妝都來不及補就去休息區(qū)找自己的手機。她掃了兩眼屏幕,忽然抬起頭去看人群。
就像他永遠(yuǎn)能在人群里第一眼找到樓歌一樣,樓歌也一眼就看到了他。她的臉上立即閃過喜色,提著裙角就往這邊跑,身后的人喊都喊不住。
沈星泊含著笑看她,只覺得心都軟成了一片。他想從包里掏出一張紙給她擦擦汗,可下一秒就被樓歌拉走了。
她帶著他跑了好長一段路,直跑到一個周圍沒人的假山跟前才停下腳步。她跑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卻仍在炫耀:“我早就把這兒的地形摸好了,就等你來!”
她的臉上又浮現(xiàn)出那種他所熟悉的,得意洋洋的神色。她圍著假山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從一個角落里摸出一包糖來。她叫他伸出手來,玩的還是以前的舊把戲。
沈星泊縱容地張開手,由著她鬧。卻不想這次,她放進(jìn)他手心里的既不是糖,也不是紙團,而是一只手。
她試探性地將自己的手覆在他手上,沈星泊堅定地握住,直到她“咝”了一聲才松開。
“怎么了?”他問。
樓歌尷尬地動了動腳。他往下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她沒穿鞋,只有一雙拍古裝戲的白襪子裹在腳上。跑了那么一長段路,襪子沾了不少灰。
他輕輕地拍了拍旁邊的大石頭,示意樓歌坐下,又蹲下身子,將她的腳搭在他的膝蓋上。沈星泊替她拍了拍襪子上的灰,又安頓她:“先別跑,在這兒等我一下?!?/p>
話音剛落,他就背起包走了。
拍外景的地方是個公園,基礎(chǔ)設(shè)施都挺完善,他進(jìn)來的時候還看見了超市。他加快了步伐走過去,選了一雙拖鞋又匆匆往回跑。
大熱天的,他擔(dān)心她會中暑??蛇€沒他跑幾步,他就膝蓋一軟,竟然直直地跌了下去。沈星泊伸手,想撐著地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胳膊也發(fā)麻,軟趴趴的,像是脫了力。
周圍沒人路過,他也無法求助,在原地緩了好半天才勉強站了起來。他一瘸一拐地走回去,樓歌果真乖巧地坐在那塊石頭上等他。
見他來了,她興奮地朝他招手,咧出一個笑來。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不對勁,追問了好一陣。
沈星泊只輕描淡寫地答道:“回來的時候跑得急,摔了一下?!彼f著,替她將拖鞋套在腳上。
她還在怨他不小心,嘮嘮叨叨個沒完。沈星泊便笑,他想伸手揉一把她的頭發(fā),又想起自己的手不是很干凈,只好收了回來。他看了一眼表,提醒她:“要上戲了,還不回去?”
她這才“啊”了一聲,慌忙從石頭上蹦下來。樓歌想扶著他走,沈星泊卻站在她身后輕輕搖了搖手:“別管我,你先去忙吧?!?/p>
樓歌還想說什么,手機卻已經(jīng)響了起來。她接通,又掛斷,一臉的糾結(jié)。直到沈星泊再次向她揮了揮手,她才朝前走去,走了一半還不忘回頭安頓他:“下次見!”
他點了點頭。
六、
可沒有下一次了。
樓歌本以為沈星泊會在北京待一段時間,等她第二天終于閑下來,可以去找他玩時,得到的卻是沈星泊已經(jīng)回南方的消息。
她打電話給他,聽出他話音里濃濃的歉意。
“回去那么早干什么呀?”她問。
“要對答案、估分,估了分才知道能不能去北京和你一起上學(xué)?!彼?。
“啊……”樓歌拉長了聲音,“可是你在北京也可以對答案,不會耽誤呀?!?/p>
這下沈星泊沒有借口可以找了,只剩下冗長的沉默。許久,她才聽到聽筒里傳來一句“抱歉”。
她不知道他在抱歉什么,因此也沒有回上一句“沒關(guān)系”。她只是執(zhí)拗地等著他告知她,他考得很好,他填了北京的志愿,他會來北京上學(xué)。
可樓歌等了一個假期,什么都沒等到。
沈星泊就這樣突然同她斷聯(lián)了。
樓歌沒有再跑去南方找他,因為他那句“抱歉”之后,還說了一句:“樓歌,我們是朋友吧?”
多么明晃晃的拒絕。
他們在一起玩了那么久,在一起做了那么多事,她不信沈星泊會察覺不到她的心思——明明在他來北京的那一天,她將自己的手放在他手心里,他緊緊地握住了。
不過隔了幾天而已,他就如此冷酷地朝她頭上潑了一盆冷水,將她的喜歡否定得一干二凈,讓她難過又難堪。
她沒想到自己會在四年后再次收到那個熟悉的號碼發(fā)來的短信,只有短短的四個字。
“要見面嗎?”他這樣問道。
樓歌一絲猶豫都沒有,立刻打電話給自己的經(jīng)紀(jì)人要來假期,踏上了飛往南方的班機。
大學(xué)四年,她沒有談過一個男朋友。每當(dāng)有人跟她告白,她都會想起第一次見到沈星泊時,他那雙冷淡的眼睛。
她長得好看,從來都是男生跟著她跑,可那天她偏鬼使神差著同他搭了話,也是平生第一次,放棄她的惡作劇,而是將糖放在他手心里。
原來沈星泊從一開始,跟別人就是不一樣的。
樓歌靠在椅背上,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她夢到自己發(fā)燒那晚,臺燈下看著賬本的少年,和沙發(fā)腳奓毛的貓。
七、
下飛機后,樓歌直奔她曾住過的那間民宿。
這條路,她曾經(jīng)和沈星泊一起走了無數(shù)遍,現(xiàn)在卻只剩下她一個人。她走進(jìn)電梯,按下了二十一層。她的手和腳在這炎炎夏日涼得嚇人,她好像失去了知覺,并不感到難受。
她在上飛機前,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短信是沈星泊的媽媽發(fā)的,沈星泊本人,已經(jīng)于半個月前死于漸凍人癥。
他媽媽說,他在北京摔倒過一次,那時他就已經(jīng)依稀意識到身體出了問題,于是當(dāng)夜就回了南方。
緊接著就是數(shù)不清的檢查、化驗,最后確診。他無法再赴樓歌的約,又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讓她少難過一些,只好找了最拙劣的借口,讓她失望。
她原本不打算叫樓歌來,是看到了兒子的日記之后才決定見一面的。里面記了她離開南方的那一天,專門借了別人的校服,溜到他的學(xué)校去看他的事。
日記的最后,他寫下了她那天說的話:“可走之前還想再見你一面?!?/p>
“?!钡囊宦?,電梯門開了。
樓歌走出去,拐個彎,又來到那熟悉的門牌號跟前。
這里的大門敞開著,曾給她熬過姜茶的沈星泊的媽媽正來來回回地搬東西,似乎不打算再在這里住了。旁邊有一只籠子,籠子里是被她壓過一次,見了她就會產(chǎn)生應(yīng)激反應(yīng)的貓。
現(xiàn)在它仍弓著腰,奓著毛,惡狠狠地“喵”了一聲。
樓歌走上前去,幫著阿姨一起搬東西,又目送她帶著一大堆東西和貓坐車離開了。阿姨臨走前,給她留了墓園的地址??蓸歉璨]有要去看的打算。她只是在這棟樓里重新找了一家民宿住下,渾渾噩噩地熬完一個月的假期。
南方近來多雨,地面上積了好深的水。她是北方人,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直到一覺醒來,半截身子都浸在水里。
她這次住的是低樓層,沒想到會淹得這樣厲害。外面有劃著橡皮艇救人的軍人,還有坐在大盆里號哭的小孩。她打開窗,豆大的雨點直往臉上砸。
樓歌嚇壞了,她壯著膽子爬上窗臺,后來竟也跟著孩子們一起哭了起來。她冷得不行,最后連意識都有些模糊了。就在失去意識前一秒,她仿佛又看見在她害怕時,總在她身邊的沈星泊。
八、
樓歌再醒來時只覺得冷。
她的腦子里像是攪了一團糨糊,混沌極了。一片迷蒙中,她忘了自己從北京來了南方,也忘了最近讓自己最難過的事。她只記得自己失去意識之前,看到的穿著白襯衫的,和沈星泊那樣相似的一張臉。
安置棚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是人,可沒一個停下來看她一眼。她張了張嘴,本想問一句“有沒有人見到一個穿白襯衫的男生”,嗓子卻已經(jīng)嘶啞到難以發(fā)聲。
她只得四處環(huán)顧,許久,才在人群的縫隙中對上一雙冷淡的眼睛。
她使出全身的力氣,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她走過去,抓住少年白色襯衫的袖子,又松開。
不是沈星泊。
樓歌這才慢慢回過神來,她輕輕地扯了一把自己的袖子,她的胳膊上仍掛著兩個貓牌,一個上面寫著“沈星泊”,一個上面寫著“樓歌”。
貓牌還在,人卻永遠(yuǎn)都不會再回來了。
安置棚外仍下著大雨,棚內(nèi)的她號啕大哭,像是終于意識到了什么。
他不在這里。她想,原來他再也不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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