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九
一
興和年初,少帝元嶦登基未滿一年。
年長的言官私下交談,說那新帝每日五更起床,練字、習(xí)劍、溫書,行事有條不紊,政事繁巨,然少帝始終親力親為,勤勉不輟。奏折上用朱筆批下累密數(shù)行,筋骨遒勁,臣下無不贊嘆,卻沒有注意到疊沓的奏疏旁,苦守長夜,即將燃盡的宮燈。
掌燈時(shí)分,殿內(nèi)空無一人,只有元嶦坐在晦暗的屏風(fēng)后,四周靜得駭人。
一抹暗影忽地閃到他的身側(cè),低聲道:“那邊遞了消息過來,說戲臺子已經(jīng)搭好了。”暗衛(wèi)略一躊躇,“那人還說,待塵埃落定,請圣上記得應(yīng)允他的事?!?/p>
天已完全暗了下來,幾盞小燭晃著虛影,投下朦朧黃暈。跟前的屏風(fēng)上是南朝畫師所繪的《海宴河澄圖》,元嶦望著,眼前無端地浮現(xiàn)出那雙沉靜的眼。
那人的眼睛是難得一見的鳳眼,黑白分明的眸子,眼尾上挑,帶一分漫不經(jīng)心的冷艷。從前朝中總有人說,傅大人樣貌孔武硬朗,偏偏傅家獨(dú)子卻生了一副女相。話是這么說,可任誰見了,都要訝然地贊上一句。
此番模樣,縱是不笑不語,也定是倜儻風(fēng)流的。京中二十來歲的世家子弟,或倨傲清高,或野心勃勃,卻沒有一人像他那樣。
他的目光總是極其平靜,古井無波。
元嶦能望見他眼底毫不遮掩的凌云之志,卻尋不到半分不合規(guī)矩的野心。
這實(shí)在是不像傅家的人。
人人都說少帝兩歲識百字,五歲曉古通史,是旁人比不得的聰穎早慧。
少帝卻看不明白與他同歲的傅崠。
二
翌日,天還未亮,京城便異于往常地?zé)狒[了起來。長街上香車寶馬,云鬢環(huán)從,牌樓上扎綢掛彩,錦旗招展,大有隱翳天日之勢。這時(shí)一群黃發(fā)小兒爭前恐后地跑著,從垂掛的錦旗下貓腰鉆過,口中高呼:相府失蹤多年的千金找回來了!快跟相爺討賞錢去!
相府門庭若市,管家在正廳記錄賓客名單,滿城貴人大抵都到了,只是遲遲不見相爺。
唯有府院后身幽靜無人,綠色的爬墻植物長得郁郁蔥蔥,長藤垂落,掩住常年不開的一扇小門。
只聽得鎖響門開,,門后露出一張素凈的小臉,竹青色的細(xì)簪綰著如云墨發(fā),襯得恬淡的眉眼愈發(fā)柔和。少女緩步而入,先映入眼底的,是穿山游廊連著垂花門,中間斜向修出一個四面有菱花扇的蟹青色銅亭,那亭子輕盈空透,翼角高翹,亭蓋聳尖兒處綴著一只琉璃葫蘆,在青云下輾轉(zhuǎn)天光。
寶薏的下頜微微繃緊,這才露出一點(diǎn)兒孩子般的怯色。
領(lǐng)她的人走在側(cè)前方,天水色的直襟長袍,上面所繡百福暗紋經(jīng)光折射,隱隱發(fā)亮。寶薏同他離得近,只覺他一張面容如琉似璃,透著玉石沉璧般的清貴。她目光微動,將唇邊的話壓回舌底。
傅崠卻如有所感,并未回頭,只于袖底將她的手指悄悄牽住,臉龐稍稍一側(cè),道:“別怕。”
寶薏覺得自己應(yīng)該將手從他掌間抽出來的,但不知為何,她垂眼盯住自己的裙角,并未動作。
等到有人在后面將門關(guān)上,她抬起頭,這才看到了她的父親。
一朝首輔,此刻卻紅了眼眶,只同寶薏說她的母親憂思成疾,不便下榻。夫人房里的服侍丫頭偷眼打量寶薏,皆暗自驚嘆:這失而復(fù)得的小姐,同夫人的眉眼輪廓真真是像了個十足。
一直到傍晚時(shí)分,寶薏才得了空出來喘口氣。相府是真的大,云墻上是月洞門,長廊委曲遷回,后面銜著亭臺畫閣,八角攢尖的屋頂上立著垂獸。
她抬頭時(shí)秀氣的眉頭蹙起:“原來這便是相府了?!?/p>
鞭炮聲響,暗紅色的炮衣噼啪炸開,落在她的腳邊,同她身著的纏枝蓮紋的朱蕊繡裙相得益彰。
傅崠從廊下而來,寶薏拿手撥了一下裙邊,笑容恬靜,好似從小就長在這京中的閨秀,半分也瞧不出曾流落北地。
她脆生生的聲音響起,如撒落一斛珠玉:“你看,像不像畫冊上用朱線細(xì)細(xì)描繪的出嫁小嬌娘?”
斜陽院落,暖暖輕風(fēng),她彎起的嘴角似天邊最后一縷落霞。傅崠心緒一頓,將目光隨意落在別處,溫和地說道:“莫要胡言,這里可比不得碼頭隨意?!?/p>
寶薏笑了笑,果然收斂了神色,沒再說什么。
三
晚間的謝恩席設(shè)在正廳,傅崠因替首輔大人尋回女兒,儼然是赫舍里氏的恩公,被列為上座。他從容落座,受之泰然。
傅崠說,他是在碼頭送一位友人時(shí),遇見了寶薏。
他忒厚顏,竟一本正經(jīng)地?;ㄇ唬f相府的事和他的事并無分別,相爺丟失千金一事,他向來放在心上。
老相爺當(dāng)時(shí)聽了只差沒拿茶盞砸他。
那日的相遇當(dāng)真湊巧。寧嬸讓花盆砸了腳,便囑咐寶薏替她到碼頭上買一瓶東洋神酒回來。夏日的午后,碼頭罕有人跡,她的臉龐被曬得發(fā)紅,耳邊盡是聒噪的蟬鳴。她只覺煩躁,卻忽然感到有兩道視線正望著自己。
她驀地回頭,果見一人靜立于身后的高柳之下。
碧樹垂陰,那人穿著簡單的青玉色長袍,面容白皙清雅,仿佛絲毫不受暑氣所擾,像涼蔭下偶爾吹過的一陣風(fēng)。
遙遙對望了幾秒,他抬步走近,竟然直接叫出她的名字:“寶薏?!?/p>
不等少女的眉慢慢皺起,他便開口介紹自己為當(dāng)朝副相傅邈之子傅子瑜,又不緊不慢地道出她并不尋常的身世。寶薏不知聽進(jìn)去了多少,只覺他說話溫和日,令人想起宋文中常言的“積石如玉,列松如翠”,總之和碼頭上吆五喝六的北地男子大相徑庭。
日頭似乎沒那么曬了,她伸手捻了捻起褶的衣角,波瀾不驚道:“既是天意如此,我自然是要同你回去?!?/p>
說是收拾,其實(shí)不過幾樣細(xì)軟,唯有一只精工制作的掐絲袖爐分外惹眼。注意到傅崠打量的目光,她解釋道:“忘了幾年前從哪里得來的,我怕冷,冬日里離不開這個?!?/p>
傅崠簡單地“嗯”了一聲,將目光挪向別處。
回去時(shí)走的水路,寶薏站在船頭,手心拿一把炒焦的小米喂著附近漁民養(yǎng)的鸕鶿。
傅崠見她這般悠然自得,終于失笑:“你就這樣信我?”
寶薏撒掉最后一把小米,仰著臉看他:“你生得好看?!?/p>
目光隨即落在他的身上,又道:“你身著的常服,是江寧織造生產(chǎn)的輕紗絲緞,腰際所掛的錯金白玉,嵌石技藝分明是京中段序大師之手筆,更不必說你那把精琢骨扇的題詞出自哪位大家?!?/p>
傅崠輕笑:“你倒是什么都知道?!?/p>
“寧府有四位授課老師,兩位出自京城,還有兩位皆為蘇州名士,家中所藏不乏罕物奇具,更遑論琴棋書畫上的造詣?!彼p聲道。
他卻好似不聞,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底有微光閃動,生出疏淡的笑意。寶薏看在眼里,無端想起每日卯時(shí)鳥雀一掠而過的清曉。
她忽地心情大好,同他胡侃:“再夸張些,你無非是那京中坐在金鑾殿上的少帝,來騙我入宮當(dāng)皇后去?!?/p>
纖云流散,甲板上宿雨初干,他那雙不同于常人的鳳眼微微瞇起,轉(zhuǎn)瞬又是一片清明。
他走后,寶薏偏頭望著船尾起伏的水波,幾尾青魚追逐著吞食浮浪,她心里忽然隱隱覺得哪里不對。
那人在碼頭開口叫她時(shí)的篤定語氣,望向自己的目光,似乎都有些過于平靜。
四
宴罷已過亥時(shí),相爺將賓客們送至府外,獨(dú)留了傅崠一人到書房一敘。
及至?xí)?,傅崠神色如常地略一拱手,道了聲“恭喜”?/p>
可他的溫和平淡的舉止落在相爺?shù)难劾?,卻是無聲而猖獗的挑釁。
八年前,先帝剡宗在位之時(shí),曾有意為如今的少帝元嶦指婚寶薏,鞏固赫舍里氏與皇族之姻親。不料剡宗垂暮時(shí)的打算,卻將尚且年幼的寶薏置于險(xiǎn)境。
“八年前你父親傅邈游走在眾臣之間,周謀擅攬,說的是為少帝鋪路,剡宗昏老,不分奸佞,卻還輪不到你們來糊弄我!”
那年聯(lián)姻的消息一出,傅邈便意欲除去寶薏這個橋梁,若元嶦得赫舍里氏相助,他的大計(jì)將遙遙無期。首輔大人得了風(fēng)聲,怒恨交加。他年事已高,膝下就寶薏這一顆明珠。赫舍里氏的女兒大都入宮或嫁與權(quán)貴,到了他這里,卻不愿寶薏深陷權(quán)謀之爭,更不愿她被送入宮城囚鎖一生,多年后只留史書上潦草一筆。他思前想后,決定送她到別處寄養(yǎng),對外只稱不慎走丟。
卻不想,寶薏竟在途中真的失了蹤。
八年的失女之痛化為難解的恨,他氣極反笑:“如今偏巧是你傅崠將我兒尋回,還令天下皆知,知我赫舍里氏承了你們傅家的大恩情!”
一生的體面修養(yǎng)皆顧不得,相爺在這一瞬顯盡老態(tài)。他頹然道:“你們父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一直未言語的傅崠這才抬起眼睛,帶著幾分笑意道“即便告訴你,相爺又要如何呢?”
“倒是相府世代簪纓崇禮,您不如想想擇個什么吉日將寶薏嫁我。若此事含糊了,難免叫人以為相爺忘了老祖宗的美德。”
震怒之下,官窯燒制的骨瓷小盞被摔成數(shù)瓣,傅崠卻在那之前推門離去。
回傅府的路上,月晚風(fēng)涼,馬頭墻上的瓦片泛著細(xì)碎的流光。長街無人,他卻頭一次覺得獨(dú)行寂寥。他想起輕晃的船上,少女恬靜的睡顏,小巧的一張臉,被薄衾掩住一半,手里的蒲草扇子悄然滑落地上。
一路上他不知為她撿起幾回,彎腰俯首間,依稀聞到白茶花香,忽而怔忪起來。
回到傅府,果見南面廳室中燈明如晝,他低嘆一聲,拾步叩門,傅邈一如印象里和煦周到的模樣。
“父親應(yīng)是想問八年前派兒子截殺赫舍里千金一事吧?”他從容解釋道,是首輔大人奸滑,當(dāng)年用替身引誘自己誤殺,換他的女兒順利逃行。
燭火映得他眉目清明,他講著事先準(zhǔn)備好的說辭,又說自己此次尋回寶薏,已有良計(jì),可全大局。
傅邈對這個兒子向來器重,反而出言寬慰:“那年你才十三歲,已是卓越不凡,是我輕敵了。”
他無意多說陳年舊事,卻志在必得地笑道:“閆趙的軍馬已過汝南,若非通行不便,年內(nèi)便可潛入京中?!?/p>
“屆時(shí)兵臨城下,扶太祖皇幼子昱王登基,我便可取代首輔老兒,位六部之首。”
他臉上的笑意淡去,眼中閃過狠戾:“但赫舍里氏留著,始終是個禍患……”
傅崠出神地望著琉璃燈罩下的火光,聞言心中一跳,垂睫遮住眸底的復(fù)雜之色。
五
七月七日正值乞巧節(jié),相府天不亮便熱鬧起來,府中的婢女們忙著在庭院內(nèi)陳列蓮蓬、白藕、紅菱。人們這一天要分食巧果,廚房里烹油煎炸的香氣一路飄到后院。
寶薏將花園中一株新開的茉莉移到瓷盆里,小心地抱在身前。這府邸實(shí)在是大,穿過亭閣小榭,她在晨光中走得額角沁汗。
過了轉(zhuǎn)角,抬眼卻見廊下立著熟識的少年。
她一驚,脫口道:“你怎的能進(jìn)到這里?”
傅崠伸手替她捋起垂在耳邊的頭發(fā),又接過她懷里的瓷盆端在手上,這才不緊不慢地反問:“令尊當(dāng)眾稱我一聲‘恩公’,我如何不能進(jìn)來?”
寶薏輕嘖一聲,心想這人外表看來溫如玉,行如蘭,怎么有時(shí)卻頗為厚顏?她一時(shí)有些赧然,索性一指那株弱不禁風(fēng)的茉莉:“茉莉理氣安神,溫中和胃,可謂佳節(jié)上品,就贈與你罷?!?/p>
后面的話她說得底氣不足,傅崠卻當(dāng)真一笑,道了聲:“好?!?/p>
節(jié)日里總是熱鬧異常,二人在窗下聽著那來去往復(fù)的聲響,女婢穿著花盆鞋底疾行而過的嘈嘈切切,管事們短促的使喚聲,銅盆瓷碗清脆的撞擊聲……
她支著頭靜靜聽著,水青色的寬袖滑落,露出一截藕白的細(xì)腕。
庭深影綠,冷泉漱石,她自己不曾察覺,也并不知自己已同那滿園幽深清雅融為一體。倒是傅崠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耳尖浮起微紅。他輕咳一聲,同她講起南方的乞巧。
他向她描繪每年的繁燈盛會,夜間的玉壺明月映著人間的火樹銀花,都民仕女,羅綺如云。還有那彩燈堆疊而成巨型山棚,詳繪著神女八仙,在香煙馥郁中風(fēng)動神舞。
她聽得入了神,輕笑道:“這便是一定要去了?!?/p>
傅崠合掌一拍,便有人從門外提著一只雕花楠木食盒進(jìn)來。
蓋子打開,淡淡的香氣倏忽溢出,芙香糕、芝麻卷、金糕、四色酥餅……一應(yīng)八種不重樣的皖南小點(diǎn),上面刷了一層清油,泛著誘人的色澤。
寶薏自是欣喜,隨即又驚詫于他的周全。她雖流落北地,卻仍是徹底的皖南口味,自小便愛極了這些甜糕軟點(diǎn)。
傅崠看著她拈起一枚放入口中,漫不經(jīng)心道:“你從前在北邊若想吃上這些,怕是不易?!?/p>
寶薏點(diǎn)頭,復(fù)又搖頭,思緒仿佛被拉得很遠(yuǎn):“確實(shí)不易,但我依稀記得不知哪一年,也曾有人如你今日這般請我品食這南面佳點(diǎn)?!?/p>
“再后來,寧府就莫名多了位擅長做南方糕點(diǎn)的師傅?!?/p>
傅崠不接話,短暫地沉吟后,終是問她:“寧府的人,他們對你可好?”
寶薏正拿絲絹凈手,指尖忽地一頓:“幼時(shí)的事情自然記不清了。想來正如寧嬸所言,早年有道士說寧家業(yè)大,恐難承安貴,需結(jié)善緣以全?!?/p>
她抬眸看他,淺笑道:“偏生我那時(shí)流落至寧府門前,機(jī)緣巧合下便成了那善緣。”
日腳酣酣,隔煙催漏,她似是嘆了一聲,又道:“寧家待我,不親不疏,卻萬分妥當(dāng),婢子客氣守禮,老師亦不曾低看我半分。”
傅崠并不意外,只淡淡作評:“寧家靠船生財(cái),海況無常,有行善向佛之心,不足為怪?!?/p>
他們出門時(shí)天色尚早,途經(jīng)柷安寺時(shí),傅崠提起民間祈福盡善,若求佛不得,需經(jīng)大師點(diǎn)化。
寶薏問他:“卻不知子瑜所求為何?”
傅崠淡淡一笑,并未言語。
六
柷安寺建在半山,憑欄遠(yuǎn)眺,可見萬松聳翠,鴻雁穿云逐空,消于天際,石徑如灰線般從草木中蜿蜒而上。
一位小沙彌徑直來到傅崠面前,合掌頷首道:“聽一大師正于藏經(jīng)樓等候施主。”
寶薏會意:“我正好先去大雄殿沐香禱拜?!?/p>
大雄殿此時(shí)無人,只有佛香淡裊,一縷縷沁入天棚上所繪的蓮花之中,殿中央陳著木雕貼金雙層佛龕,邊緣處金光流溢。
光線從窗戶的菱格疏落而下,灑在寶薏跪坐的膝前,半篇《楞嚴(yán)經(jīng)》誦完,日頭西斜,才發(fā)覺傅崠已去了多時(shí)。
她順著游廊慢慢行走,轉(zhuǎn)過法堂便是藏經(jīng)樓。寶薏抬首驚嘆這殿落與庭廊的起承轉(zhuǎn)合,下一刻卻依稀聽到樓中傳出傅崠的聲音。
“……如今的盛世不過表面一層浮華,不止朝中暗流洶涌,我還聽聞兩日前在中原一帶發(fā)現(xiàn)軍隊(duì)潛行的痕跡?!?/p>
之后似有老者輕嘆,想來便是聽一大師。
傅崠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若是起兵,又將是山河動蕩,血雨腥風(fēng),更不必說街頭巷隅還有無數(shù)窮苦之人,茍活在無望中?!?/p>
聽一大師道了一聲“阿彌陀佛”,“戰(zhàn)事一興,人皆螻蟻。”
“汝以己力圖之,是謂癡?!?/p>
站在門外的寶薏聽到傅崠發(fā)出一聲輕笑:“癡不如醉,您這里若有酒便是最好不過?!?/p>
她聽得一驚,心想,這廝瘋了,竟在大師面前胡言。
聽一大師卻并不著惱,反而問了句不相干的:“心緣何解?”
寶薏不知何意,等了許久也不見傅崠作答。隔著窗扇,她自是瞧不見他的神情,更不知他斟茶的手堪堪一頓。
窗外一聲鶯啼,凌霄花攀緣而上,已是竟放之態(tài)。近水含煙,遠(yuǎn)山如黛,畫舸亭亭欲發(fā),他望著那粉霞如蒸如騰,心下是從未有過的寧靜與安然。
他斂眉一笑:“她會是一國之母,與少帝舉案齊眉,伉儷情深?!?/p>
樹影深深,虛虛拂過肅穆的紅墻,光慵日懶,停駐在千佛殿的墨瓦上,令人只覺恍惚墜入無邊寂靜,仿若午夢千山,窗陰一箭。
寶薏望著那樹影,一時(shí)不知想些什么,直到有風(fēng)拂過,她才驚覺自己竟莫名出了一身的冷汗。
到了夜晚,果然如傅崠所說的那般熱鬧非凡。他領(lǐng)著她穿過長街,登上闌樓之頂,可見燭光繞堤,燈明百里。
他竟真的要來了酒,寶薏瞧著他熟稔地拔出酒塞,瞧著他飲了一杯又一杯。
月斜簾櫳,他眸中逐漸沾染醉意,披攬?jiān)氯A的模樣被寶薏盡收眼底,如蟾宮桂下的仙人,她卻覺得他有萬古傷心事,自成孤寂。
傅崠于高處俯覽山河,目中映著萬家燈火,卻沒有一盞為他點(diǎn)亮歸家的門扉。他望著這人間,緩緩開口:“我多希望我能看到麥秀兩岐、時(shí)和歲稔的那一天,世人安其俗,樂其業(yè),人人平等,遠(yuǎn)至邇安。”
他仰首倚在玉欄邊,華光自他兩鬢傾瀉。他向來孤高絕俗,不容攀折,寶薏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意的模樣。
傅崠的口中似在低喃什么,反復(fù)的幾個音節(jié),跌入蛩鳴聲中。
寶薏只好提起裙擺,傾耳過去。有云忽然遮住明月,樓臺驟暗,驚得孤鴉亂啼。
寶薏也驚得一側(cè)臉,只覺耳尖仿佛掠過一片柔軟溫?zé)嶂铩T谶@慌亂的瞬間,她忽然聽得他幾不可聞的聲音。
他說的是:“空有凌云舍韶娥?!?/p>
七
轉(zhuǎn)眼便到入秋之際,早朝時(shí)的霧氣里泛起清寒。這日,相爺于五更天出門,直至酉時(shí)仍未歸家。
寶薏一面寬慰著擔(dān)憂的母親,一面卻隱隱覺得父親的晚歸,多與自己有關(guān)。
幾日后便是祭祖,這是寶薏第二次踏入赫舍里氏的祠堂。
祠堂四角點(diǎn)著數(shù)盞燭燈,窗下的紫銅小香爐里燃著檀香。寶薏端端跪著,一旁的相爺卻幾番欲言又止。
“薏兒,你姑母赫舍里琬旎,乃先帝當(dāng)年的貴妃,而她的姑母,是從前的孝懿元皇后?!?/p>
寶薏心下一顫,只覺得龍壁上的金箔符篆像一張厚重的密網(wǎng)朝她罩下來,令她透不過氣來。
相爺不忍,卻只能慢慢開口:“赫舍里氏的女兒,生來便和天家深恩連在一起。”
寶薏沉默半晌,終于開口:“父親的意思是,總有一天,女兒也是要被送進(jìn)那巍峨皇城的?”
她垂著眼,眼底無半點(diǎn)兒漣漪。生在這鐘鳴鼎食之家,到頭來,竟是半點(diǎn)兒也由不得自己。
只是寶薏沒有想到,內(nèi)閣大學(xué)士的動作竟如此之快,起草、閱定、審批,不過半月,封后的詔書便昭告天下。
赫舍里寶薏的命運(yùn)就在這昏昏秋日中徹底轉(zhuǎn)變了,幾月前她還是北地寧家的異鄉(xiāng)客,如今竟成了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宮里念著寶薏剛認(rèn)祖歸宗,便只是下了詔書,春后再舉行成婚大典。相府門庭若市,朝中為官者往來相賀,人人都道首輔大人是喜事成雙,卻無人再提及那位恩公。前廳的言笑時(shí)而傳到后院,寶薏早已麻木。
她想起自己那日從宮中歸家,還未捱過一路的惴惴不安,就在白堤下遇見了傅崠。
她不知該同他說些什么,白楊蕭蕭,杳杳長暮,讓人覺得這黃昏幾欲靜止在這無言之中。
終是傅崠先喚了她的名字,她卻已無意去聽他說了些什么,只覺得他的眉眼,立在光下的樣子,都與那個盛夏午后緩緩重疊起來。
“傅崠,離此處的兩條巷子外,有一家書館,講《常營竊印》的故事,你可曾聽過?”
傅崠神色如常,常營,叛家為國,舍小家,全天下,是位英雄。
寶薏忽地抬眸望向他:“可這世上,不是人人都能做常營?!?/p>
八
開春的時(shí)候,接連下了幾日暴雨,抬眼所見,黑云摧壓。即便雨霽時(shí),也是一片灰蒙蒙的寒鴉色,墻瓦更是籠著一層冷硬的青光,連歌伶的唱聲都凝滯了些許。
朝上言官懇切陳辭,于是例制的帝后出宮春禱祈福之事便提上了日程。
帝后需親自登萬級石階進(jìn)柷安寺方顯虔誠。少帝元嶦望著遠(yuǎn)處千山隱入云霧,卻深知今日之后將實(shí)現(xiàn)朝政清明,只因傅崠那夜?jié)撊胱约旱钪兴f的話。
當(dāng)時(shí)暗衛(wèi)的短箭已瞄準(zhǔn)了那人的胸口,他卻好似不知,只開門見山道:“少帝,我送你山河永固,送你金玉良緣,如何?”
細(xì)長的冊卷鋪開,朱筆圈畫的名錄,直指傅黨眾余,細(xì)致的軍務(wù)部署,大小密談,皆詳錄在冊。
元嶦震驚,卻聽他沉沉開口:“但我要你守這天下太平,保四方百姓安康,還要你護(hù)一人終生安寧?!?/p>
元嶦當(dāng)然會對她好,沒人知道八年前他于剡宗的暖閣習(xí)字,發(fā)現(xiàn)玉盒下露出的那張賜婚詔令時(shí),他是如何地欣喜。亦沒人知道,他往常最愛到貴妃處請安,只為了那偶爾的一瞥。
寺中靜悄悄的,跪頌經(jīng)文時(shí),寶薏悄悄張眸,珠線垂簾外,立著一行靜默的宮人,佛家的靈獸臥在淡薄的光里,石階綿延在一片青山之中。
她忽然想起,不過幾日前,曾有一人就立在西邊的檐下,只顧著解那鳴鐘的禪意,卻不知那輕霞將他的眉峰化得一片柔和。
指甲不慎狠狠劃過掌心,她眉頭蹙起,忽然覺得那紙封后的圣詔下得過于急切,似有什么人在背后推波助瀾。
不知為何,她又想起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
那一雙眼睛,分明斂盡風(fēng)雨,屏匿鋒芒,平靜得不合時(shí)宜,又像是一早就望見了自己的結(jié)局。
而傅崠,就在這時(shí)從三尊主佛背后走了出來。
寶薏離得最近,她心頭狠狠一跳,所有之前未想明白的事在這變故的一瞬變得驟然清晰。她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傅崠!”
傅崠并不看她,長劍一聲叮呤,轉(zhuǎn)眼就抵在了她的下頜。
利刃泛著寒光,她忽然只覺心中一片蒼白,那一刻,寶薏知道,這個接她回家的人啊,將再也走不出這座大雄寶殿。
隨扈的侍衛(wèi)包圍過來時(shí),簾外寒風(fēng)瑟瑟。她被他用一條手臂緊緊箍在胸前,像用光了所有的力氣。
寶薏覺得臉頰上似有什么流過,卻不知究竟是誰的眼淚,她突然想再看一看他的臉,是否還如往日般沉靜。
她忽然記起了那日他在白堤下說的話。
他說,你看這皇城巍峨,京地繁盛,可哪怕是位高如圣上,所受的,也皆是萬民的供養(yǎng)。
堤岸風(fēng)大,窣颯過耳,而他的話擲地有聲。
“寶薏,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若一日有變,你要想著他們,念著他們。”
九
柷安寺之變引得世人震驚,挾持皇后之人,自然罪無可恕。傅邈被收權(quán)流放,傅家闔族上下被革職削爵,后代永不入官。
元嶦借此肅清朝政,改弦更張,更是在中原地區(qū)收復(fù)亂黨,繼而又大赦天下,減免賦稅,寬度刑罰,一時(shí)間天下大定。
那家書館的先生卻不再講常營的故事,而是說起從前顯赫一時(shí)的傅家的故事,說那傅小公子生得驚才絕艷,偏不該愛上被自己帶回桑梓的赫舍里氏。本盼著結(jié)成良緣,卻因赫舍里氏入宮為后,而心生怨恨,鑄成大錯……
一時(shí)之間,京中之人無不搖頭唏噓,深嘆造化弄人。
無人知曉,傅崠在生命的最后時(shí)刻,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被父親派去截殺赫舍里家小女的那晚。
月淡星繁,他站在路中央,看著那馬車遠(yuǎn)遠(yuǎn)停下,磨蹭了一會兒,從車上慢慢下來一個小孩。
那小孩提著一盞燈籠,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猶豫好久,才伸出小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大哥哥,路太黑了,這盞燈籠給你拿去照路?!?/p>
她打極小起,就格外聰敏。知道來者不善,卻還是壯著膽子想碰碰運(yùn)氣。
她不知道的是,即便她不如這樣做也無妨,這車本來就是由他費(fèi)心安排的,將一路送她到北地的寧府。
當(dāng)時(shí)傅崠只是來同車夫做些交代,未曾想自己竟會被一個小孩用燈籠收買。他笑著將她提進(jìn)馬車,自己也坐了上去:“好啊,可是哥哥腳疼,不如再借你的馬車搭乘一路?”
年僅五歲的寶薏不敢反駁,小心地縮在角落裝睡。只是她太小了,還不懂得什么是滴水不漏,微顫的雙睫和袖口揪緊的褶皺,都讓傅崠在一片昏暗中悄然發(fā)笑。
他暗中將她安排在寧家住下,返回皖南時(shí),卻帶上了她給的那只紙糊燈籠。
再后來,他借著到北地辦事的機(jī)會,為她尋來手藝正宗的點(diǎn)心師傅;北地入冬早,初秋剛至,她的房里便有人提早備上了一筐銀骨炭,尋常人見所未見,更不用說那只精巧異常的梅形掐絲琺瑯紫銅袖爐,是幾經(jīng)轉(zhuǎn)手,才送至她長夜醒來的案頭;那四位出自大家的老師學(xué)中相贈的名貴字帖,蘭菊君竹,亦全是他授意。
傅邈第一次提起閆趙即將率軍潛回京中時(shí),傅崠生平頭一次有些失了方寸。
若傅邈成功扶新帝登基,不止會朝綱動蕩,民心不穩(wěn),向來與傅家不睦的赫舍里氏,也會遭遇不測。
他知道是時(shí)候接回寶薏了,只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快。他故意讓眾人知曉他是相府的恩人,就是為最終事發(fā)的假象做好鋪墊。他傅崠越是張狂,相爺就越會不遺余力地同少帝靠得更近?;食枪倘艚饻?,傅邈余黨的手伸不到那里。
他不愿山河破碎,百姓受苦,亦不忍傅家背負(fù)千古罵名。他要給少帝一個問罪傅家而師出有名的由頭,才能阻止父親權(quán)謀??墒侵倚㈦y全,于是他只能賭上自己的性命。
他潛入皇宮面見少帝的那晚,見那偏殿所飾華麗,掛瓶玉器,古畫寶劍,世上珍奇被一概奉至這里,他仿佛看到了夏日會有人為她呈上拿冰湃好的鮮荔熟杏,冬日她會在案前,拿香炭慢慢烤化硯臺的冰。
而皇城下設(shè)有火道,宮殿中燒著地龍。他愈加安心,寶薏以后住進(jìn)這里,再也不用畏懼寒冷。
傅崠四歲失母,早早地知曉世故,長到八歲,已端的是沉穩(wěn)冷靜。在二十一歲這年,卻忽地起了孩子心性,竟私心地想在自己最后的時(shí)光里,能短暫地?fù)碛兴换亍?/p>
那晚的酒后失言是假,袒露心跡是真。
他只是,想同她講起自己的宏圖偉略,譬如他如何愛護(hù)這一方子民,又如何胸懷這遼闊河山。他多想能同她酒酣暢談,像這京中所有普通的公子哥那樣,和自己心愛之人把酒邀月,哪怕夸夸其談,吹些牛皮,卻也是難得自在。甚至還可以,在云散月滿時(shí)高歌,又在霧籠星暗時(shí),悄悄地拉住她袖底的手。
可是不行啊。
他所姓為傅,不是端坐金鑾的圣尊。
這天下,卻是他日夜掛念的天下。
那時(shí)在船上她所說的話,終是一語成讖,他終是,親手將她騙進(jìn)了那座皇城。
他最后想起的,是寶薏在寧家的第二年春天,他途徑北地稍作停留,卻不知怎的就走到了寧府門前。
他輕車熟路地走向她的居處,朝南的閨房前面是亭臺小榭,從蓮花窗望去便是竹外疏花,幽靜而雅趣——是他特意仿著她幼時(shí)在相府的居室而重新布置的。
他于光影下靜靜注視著伏案習(xí)字的她,也不知就那樣看了多久,只覺得她又長高了一些,頭發(fā)也長了許多,青綢似的垂在身后。
等她被家仆叫去正院用飯,他才緩步走到她方才伏過的案前。
案上鋪著她習(xí)字的熟宣,書著清婉的簪花小楷,疏密有致,墨香猶存。
她寫的是:花有盡,會相逢??墒侨松L在,別離中。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