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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哥兒

2020-09-10 02:25宋之漁
牡丹 2020年25期
關(guān)鍵詞:哥兒老白母親

宋之漁

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樣給家里打電話,母親像談及路邊被壓死的小雞一樣告訴我,老誠死在了新疆。

我吃了一驚,老誠是我童年玩伴的六叔,就如他的名字一般,老實巴交,甚至有些憨傻。但他家中兄弟多,在這個北方閉塞的小村子中屬于“望族”,沒人敢惹。他是家中最小的兒子,一直被單身母親寵著拴在身邊長大,怎么會死在那么遠的地方?

我追問:“他去新疆做什么?”

母親有些不耐煩:“白哥兒跑了。他傷心,不想在家待,就出去打工,四處打工掙不到錢,就去新疆摘棉花。晚上給白哥兒打電話,白哥兒不接。他就喝酒,然后喝死了。”

“那白哥兒回來參加葬禮嗎?”

“不回來,說一輩子也不回?!?/p>

是了,這肯定是白哥兒的風格。將近三十年過去了,提起白哥兒,我眼前出現(xiàn)的依然是那個我行我素的“少年”。

1

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白哥兒的時候,是在那條通向西水鎮(zhèn)小學(xué)的路上。這條彎曲又陰森的小路成為我童年里所有恐懼的源頭。

20世紀90年代初,西水鎮(zhèn)的大人們在一片荒地上蓋了兩排瓦房,成為附近三個村莊共有的小學(xué)。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巨大的墳場,聽說很多餓死的、病死的、自殺的,統(tǒng)統(tǒng)都埋在了墳場周圍。而很多學(xué)校,也都建在這片墳場上面。

西水鎮(zhèn)小學(xué)的地下實在太熱鬧了。

或許正因為這里太熱鬧了,人們才不再愿意把死去的人埋在那里,而是選擇了埋在通向西水鎮(zhèn)小學(xué)必經(jīng)的那條小路兩邊。

那條小路兩旁長滿了一米多高的掃帚苗。它們沒有肥大的葉子,也不會開花,渾身長滿綠色的小細枝條,這是一種枯燥而單調(diào)的植物,長成之后就被村婦們砍下來曬干做成掃帚拿到集市上去賣。

生長期的掃帚苗就兀自長出很多細細的“小指頭”,風一吹懶懶地晃晃身子。將近一百畝的掃帚苗地,遠遠望去,對于身高幾十厘米的一年級小學(xué)生來說,這里就是恐怖且陰森的原始森林。你只能看到前方彎曲的小路,兩旁全部被這種植物占領(lǐng)了視野,你無法預(yù)知在上學(xué)或者放學(xué)的路上,誰會躲在掃帚苗地里截住你,威脅你。

那時候,我們有早讀課,凌晨五點鐘就要起床去學(xué)校上課。三四個小伙伴一起拿著自制的火把,背著小書包聊著一夜做的夢,互相壯著膽子,疾步穿過掃帚苗地那段小路,奔向?qū)W校。

每次走到那條小路上,總會聽到類似嬰兒的哭聲,有時候聲音很大,有時候很細微,起初我們并不知道這是什么發(fā)出來的怪聲,因為附近常常有野狗出沒以為是狗崽子的叫聲。直到有一天,放學(xué)的時候,大約七點,朦朧的霧色里,大地上所生長的一切都蒙上了冰冷的露珠。我們飛跑著趕回家吃早餐,忽然,從掃帚苗地里鉆出一只黑色的大野狗,橫沖直闖地沖來。

小伙伴們尖叫著往后撤,狗瞪了一眼大家便跑開了??墒?,嬰兒的哭聲越來越響亮。這的確是嬰兒的哭聲!

他們都看著我,期望一向大膽的我能帶著大家盡快逃離這里。可是小伙伴們忽略了一點,我不但膽子大,還十分霸道。在一分鐘之內(nèi)這種霸道攻破了大家的怯懦防線,逼著大家跟隨我的好奇心去探險。于是,四五個小朋友拉著彼此的后襟衣角,去往以前從未踏足過的“森林”腹地。

剛走進去,便聞到一股惡臭味道,濕漉漉的田地踩上去感覺腳被放進了冰水里,沒走幾步衣服也被掃帚苗帶的露珠給浸濕了,大家都想退出去。這時,嬰兒的聲音微弱了,我快走了幾步,被眼前的景象鎮(zhèn)住,木頭一般定在原地,胃一陣抽搐……

再抬頭一看,是清秀的白哥兒,白哥兒卻憤怒地瞪著我。在白霧中,那本來很白的皮膚顯得更加蒼白。

白哥兒穿著黑色的夾克,留著和哥哥一樣的平頭,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看什么看!這些都是和你一樣的女孩,是從公社大院丟過來的!女孩都被丟到這里。下次再看到你們小屁孩進去,我見一次打一次!”

我被嚇哭了,但是堅持為自己辯白:“我是想救那個小孩的,本想把她抱出來……”

白哥兒一把將我推坐在濕漉漉的草地上:“那是我妹妹!我都沒來得及抱回家,你裝什么好人。你們都給我滾遠點,我準備打狗呢,一會兒狗瘋起來咬著誰,我不管!”

不知道白哥兒怎么對付三只野狗的,也不知道怎么會及時出現(xiàn)在那里。

總之,從那時候起,我記住了白哥兒,并且開始偷偷打聽她的一切消息。

2

“媽,白哥兒是男還是女?”一回到家里還沒放下書包我就迫不及待地問。

母親的反應(yīng)十分詭異,多年后回想當時她的表情像是逮住我看黃色小說一樣。沉默,尷尬。

她疑惑地看了我一會兒,卻反問我:“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今天放學(xué)路上碰到白哥兒在掃帚苗地里打狗……”我狡猾地隱瞞了自己去掃帚苗地里探險的情節(jié)。

“???她還是去了啊!”母親似乎被我的話震驚了,放下手里正在盛紅薯粥的勺子,驚訝地向我確認。

我連忙點點頭,等待著她即將說出來的故事。

原來白哥兒得聞剛出生的妹妹被丟了,歇斯底里地逼著父親要去抱回來。白哥的父親老白一向?qū)櫵?,把她當作兒子養(yǎng)??墒沁@一次無論白哥兒怎么求他都不松口,因為不丟這個孩子,罰款就很多,他們一家可能會窮得吃不起鹽。但是他們還需要存錢再生個男孩傳宗接代,所以這個女孩必須丟。

最后,白哥兒號啕大哭對著父親和床上的母親說:“那是一條命!是人命!你們在家里嚼舌根說村主任不把你們當人看,可是你們把自己孩子當人看了嗎,你們不告訴我那個嬰兒在哪里,我就把你們罵村主任的話全部抖出來!”

白哥兒知道求是無用的,只能威脅了。

似乎起了作用,老白嗖一下起身,就給白哥一個響亮的耳光。

整個村莊都被白哥兒的哭聲,老白的打罵聲,老白媳婦兒的哭聲震醒了。所有好奇的村民都涌出來,圍住他們一家三口看熱鬧。這對老實巴交又善良的老白來說,實在是奇恥大辱,他受不了別人指指點點。恨不得找瓶敵敵畏直接喝了死了算了……可是白哥兒比他先想到這一點,白哥兒三下兩下爬到鎮(zhèn)上公社里唯一的三層樓建筑上,威脅父親,如果不說出孩子丟在哪里,立即跳下來,她自己是賤命一條,換來妹妹活下去,一命抵一命。

老白媳婦兒拖著虛弱的身體走出去,罵道:“生下你就是作孽!你這個變態(tài)的種兒,肯定是你不男不女不吉利才禍害全家的!”

圍觀的人聽聞后驚呆了,這些年誰也沒有注意白哥兒的變化,大家似乎習(xí)慣她是一個男孩子的樣子,或許已經(jīng)把她當作男孩子了。沒想到這么一罵,所有人都覺得里面可探索的故事太多了。

老白的反應(yīng)更甚,轉(zhuǎn)頭對著媳婦說:“你再敢這么說,我撕爛你的嘴,有你這樣給孩子說話的嗎?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抽你!”

老白媳婦兒哭了:“好,你現(xiàn)在還護著她,都護成什么樣了!咱不過了!”

老白媳婦兒氣呼呼地走了,老白沒去追。他在樓下求著白哥兒下來,說孩子已經(jīng)死了,告訴又能怎樣。

白哥已經(jīng)跨越了欄桿,對著樓下的老白說:“即便是死了的,我也要埋了她,那是一條命,是我的妹妹!今天不告訴我,我就跳下來,既然女孩的命不值錢,那就一了百了吧?!?/p>

老白頓時臉色煞白,沙啞地喊著:“你才是我的命根啊,白哥兒,我告訴你她在哪,咱別跳,別跳!”

……

母親講完白哥兒的事,忽然又反問我:“白哥兒跑到掃帚苗地里找到那個孩子了?”

我搖搖頭:“可能早就死了,天太冷,活不了多久?!?/p>

母親瞪了我一眼,敏銳捕捉到我曾去過那里的事實:“以后不要去那里,也不準和白哥兒來往!”

母親從來沒有禁止我不要和誰玩,為啥對白哥兒有意見呢?;蛟S她真的相信了白哥兒母親生氣的時候咒罵的話,也或許整個村子都敏銳地捕捉了那幾句充滿了故事性的暗示,所以流言蜚語開始流傳開來。

西水鎮(zhèn)上的人對死亡十分麻木,鎮(zhèn)子周圍有好多荒地都是丟孩子的地方,誰也不會去瞧一眼,說一句抱怨的話,丟了就一了百了,就像是死了一只雞一樣。但是對流言蜚語卻傾注了巨大的熱情。有時候晚上走到誰家的窗戶下,就能聽到他們討論白哥兒,有時候在夜色朦朧的老槐樹下面,我抱著母親的大腿站在女人們中間,聽她們的碎語從星空中灑下來。白哥兒家一個遠方親戚說,有一次看到白哥兒換衣服,她的確有小桃子一樣的奶子,但下面卻帶著把兒……傳言越來越真切,每個人就如親眼所見一般。結(jié)尾的時候會追上一句這樣不男不女的人不吉利,是個禍害精。

聽完大人們的竊竊私語,讓我對白哥兒產(chǎn)生了巨大的好奇和困惑……白哥兒究竟是男還是女?

西水鎮(zhèn)上的很多人都和我有同樣的困惑,想趁機偷窺白哥兒,但也害怕因為靠近她而卷入流言,都遠遠地不懷好意地揣測著她的身體,以至于整個小鎮(zhèn)都把她孤立了。

我一直找機會和白哥兒一起上廁所,這樣可以一探究竟。終于有一次看到白哥兒在廁所附近逗留,我便在很遠的地方等待她進去??墒堑攘撕芫?,她依然站在那里。最后我自己憋不住先跑進去,剛出門,白哥兒在廁所門口堵住我。

“你是愛看書的人,也和他們一樣嗎?”

我頓時臉紅,摸索著手中的枯樹葉,揉碎了恨不得化成飛沫隨風溜掉。

“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只是……”我不敢說下去。

“嘴上說不一樣,做出來的還不是都一樣嗎?你的書白看了?!?/p>

其實我從來都是拙于表達:我只是單純地對她好奇,一個小孩子對特立獨行的人的好奇。

白哥兒把我丟在無人的梧桐樹下,她瀟灑地踩著梧桐花大步流星地走了。

原來,白哥兒并不害怕孤立,她在整個西水鎮(zhèn)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成為目光的焦點,她總是一個人,但是總散發(fā)著吸引人的光芒。

而老白終于如愿以償,在棄嬰的第二年,有了一個白胖兒子。家里依然要繳納罰款,窮得只剩下房梁了。

于是白哥兒中學(xué)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到縣城一個老獸醫(yī)的診所里當學(xué)徒了,每個月能拿回來八十塊錢補貼家用。從此,她很少在人們視野中出現(xiàn),即便出現(xiàn),也像大街上的一溜煙,很快消失。

但是,她和我卻私下里卻有了約定,這約定是我整個童年保守的秘密,將近三十年過去了,我也從未透露半個字。

3

暑假的一天中午,我們那一大片田里的大人們都回家休息了。只有我,被父母委派在晌午頭上看著麥子不讓鳥啄,看著西瓜不讓人偷。

恰好白哥兒從縣城回來,路過我家的西瓜地,我正在西瓜棚里看書,寫暑假作業(yè),并沒有注意到她。

“小孩兒,你看啥書呢?”她的自行車停在曬麥子的麥場里。

我抬頭看到她站在金燦燦的麥子中間,就像是一個白色的花蕊。夏天的風和著蟬鳴,將她有磁性的聲音送到了南瓜蔓藤搭成的棚子里。

我比較害羞,其實也是害怕周圍的人看到我在和她說話。就拿起書晃了晃,是《紅樓夢》。

她灑利地停好車子,走到小棚子里。

“看完給我看看,我回家也沒啥意思?!卑赘鐑杭覜]有電視機,別人家也不歡迎她去蹭電視看。

“好啊,我馬上看完了……要不你先拿去看吧?!蔽宜旱粢粡堊鳂I(yè)紙,把書用作業(yè)紙包了一下,遞給她。

“白哥兒,你咋回來了,你不學(xué)獸醫(yī)了?”我好奇地追問。

“家里收麥子,師傅讓我回家半月。就俺家那一畝三分地,一天就收完了……”白哥兒對農(nóng)活一向是胸有成竹,一個人頂兩個男人用。她會開拖拉機,還會趕牛犁地……

“你在那兒都學(xué)的啥,好玩不?”

“也不是學(xué),就是幫工。給種豬配對,給豬圈消毒,鏟豬糞,師傅給病豬打針的時候,我?guī)兔咀∝i耳朵,一不小心就被母豬拱到豬糞里了,弄得一身屎尿!這還好,有時候穿著膠鞋站在豬的屎尿里一天,膠鞋只要裂開一點個口兒,那糞水就進來了,腳都泡在里面,泡一天都爛了。身上都是屎臭味兒,洗都不洗不掉……這些你都不懂有啥好玩的,還是上學(xué)好……”

她見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還不停地環(huán)視四周。

白哥兒就問:“你怕我?”

我憋很久才回:“我,誰都怕?!?/p>

白哥兒笑笑,丟一句:“那借書這事兒,你不給旁人說,我也不給旁人說。你要覺得不合適,我不借了?!?/p>

“你拿走吧,看完還給我就行。這本書不是太好看……不對,是我看不太懂。”

白哥兒把書放到包里,騎著自行車吹著口哨走了。小鳥兒在她頭上唱著歌,樹蔭在她身上留下一明一暗的影子,就這樣,我們竟然神奇地有了聯(lián)系。

或許白哥兒知道中午的西瓜地里只有我一個人了。十天后,她還是那個時間去找我還書。

“這書太好看了,我?guī)滋鞄滓苟紱]合眼。以前上學(xué)的時候老師講的都沒聽心里?!卑赘鐑候T著車子停靠在小棚子邊,迫不及待地要講述感受。從對賈雨村到冷子興,從賈家到薛家,從十二釵到寶黛愛情,她一只腳蹬在自行車上,一只腳支撐在地面,我插不上一句話,就聽她滔滔不絕地說著。

“你還有書沒,我?guī)У娇h城,過一個月再還給你,這樣日子還比較好熬一點?!?/p>

“這本書是我拿隔壁語文老師的,他家里書多,你要看啥書,我明兒去給你拿?!逼鋵嵅皇悄?,而我趁著他們不在家偷出去的書,看完再原封不動放回去。

“我也不知道要看啥書,你就給我找好看的就行。”

我肩負起了為白哥兒選書的重任。白哥兒似乎清晰地知道我一直心甘情愿做她的“小弟”。

每次偷來的書,我會提前看,因為這樣仿佛和白哥兒一起讀書了。我之后幫她選了《少年維特之煩惱》《悲慘世界》《當代英雄》……看完之后,我們依然在西瓜地的小棚子下交接。

我很羨慕白哥兒,無論什么書給她,她都能滔滔不絕給我講出很多感悟,而這些感悟是我從來沒有的。

有一次,她為了交接小說看,不惜頂著夏日三十多度的高溫,來回四十里,騎著自行車從縣城到我的瓜棚下,朗誦他喜歡的段落。

當時,她翻開那本薄薄的《少年維特之煩惱》,朗誦到:

“我的心才是我唯一的驕傲,才是我一切力量的源泉,只有它才能決定我是歡樂還是悲傷。我的才智別人一樣能夠具備,而我的心卻唯我獨有?!?/p>

她的汗珠還掛在臉頰,顧不得吃一口我從地里為她挑選的清涼可口的西瓜,眼神充滿著歌德式的狂野。那一刻我明白了,原來,白哥兒最愛的是少年維特。

時間很快就到了秋天,和白哥兒一直偷偷摸摸聯(lián)系,我很得意能與一個大家都覺得神秘的人物交往。

但不久,在白哥兒身上發(fā)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從此之后,她就像是不認識我一樣,就好像我們一起讀書的事情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那是一個農(nóng)村學(xué)校專有的秋收假,很多孩子和家長都要學(xué)校領(lǐng)成績,開家長會。當時很多人在操場上,但是只要你仔細一瞧,一眼便能夠在人群中看到白哥兒,大家都遠遠地躲著竊竊私語。

她是去接妹妹回家的。這一天很多學(xué)生的長輩都會開家長會,像是鎮(zhèn)上的一次大型聚會一樣。那一天,我的小伙伴珍珠的六叔老誠也去了學(xué)校,這大概是老誠第一次接觸白哥兒。

父親以及年齡大的家長們開完家長會急匆匆地回去收割麥子了,只有一些領(lǐng)著弟弟妹妹、侄子侄女的年輕人還在學(xué)校廝混。一直等到學(xué)校門衛(wèi)攆人了才回家。

回家的路上,白哥兒和她妹妹走在前面。我和珍珠以及老誠還有許多人走在后面。忽然有人奸笑著對老誠說:“老誠,你猜前面的白哥兒是男是女?猜對了我請你喝酒吃肉。猜錯了你請我去北地舞廳唱歌?!?/p>

老誠傻傻一笑,認真考慮了一分鐘:“是個女的吧?看她皮膚多白。”

“哈哈,老誠你真是想女人了。都快三十了還沒嘗過吧?!比巳洪_始激動起來。

“滾一邊去,我們不是在打賭嗎?我說白哥兒是女的。你輸了請我喝酒?!崩险\很認真地看著前面白哥兒拉著妹妹手的樣子,篤定是個女孩。

忽然人群中鉆出來一個瘦猴,尖嘴猴腮的,顴骨很高,三白眼一眨十分嚇人。他狡黠一笑,觍著臉說:“老誠哥打賭很認真的,公平起見,我去給你們驗驗。你們無論誰贏了,都有我一份。”

人群里開始起哄了,一群人跑著追上了前面走的白哥兒。

本來就很狹窄彎曲的小路,一下子顯得十分擁擠,有的小孩子被擠到了掃帚苗地里。瘦猴靈敏,一下子跳到白哥兒的前面,擋住了她們的去路。

“白哥兒,你是男是女,還是不男不女?”瘦猴故意提高音量,仿佛他站在舞臺上表演一樣。

白哥兒瞪了一眼瘦猴,冷冷地回一個字“滾”。

瘦猴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他的笑凝固了,中指戳著白哥兒的頭:“你是什么東西,叫我滾。我今天非得驗驗?zāi)?。老誠哥,我推給你了?。 闭f完,雙手猛地把白哥兒推向了老誠。

老誠沒有反應(yīng)過來,直接一個趔趄和白哥兒雙雙倒地。老誠的手不小心搭在白哥兒的胸上,白哥兒一個轉(zhuǎn)身打了老誠一個清脆的耳光。

氣氛忽然凝固了,大家盯著老誠不敢說一句話。因為在西水鎮(zhèn)人的眼里,臉面大于生存,人們可以為了臉面而不要命。這巴掌打在老誠的臉上,就是打在老誠整個家族的臉上。老誠的家族里有村支書,有做大買賣的,有地痞無賴……誰都惹不起。

當目光都凝聚在老誠的反應(yīng)時,老誠卻突然捂著臉,不好意思地笑了:“對,對不住,真,真不是故意的……”

這時候的白哥兒卻不屑看他,立即要起身離開。這時候大家都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老誠:“老誠,摸到了嗎?是男是女?”

老誠的笑容像是凝固在臉上一樣,無法還原了。“哎呀呀,別鬧了。白哥兒本來就是個女孩子,別鬧了。你請我喝酒吧?!?/p>

打賭的人不依不饒:“都說白哥兒上身是女的,下身卻帶把兒,咱們把她拉到掃帚苗地看看就知道了。光摸上身怎么能成?”

這下七七八八的男人們開始發(fā)出令人費解的奸笑,瘦猴掃視一圈,并縱容他人試圖拉著白哥兒往掃帚苗地里走。

我一次次地向他們喊住手,可聲音早已被淹沒在他們的哄笑聲里。

白哥兒暴漲的青筋在太陽穴上清晰可見,那歇斯底里的叫罵聲似乎能震破西水鎮(zhèn)的寧靜??墒?,西水鎮(zhèn)的人永遠都是事不關(guān)己的看熱鬧心態(tài)。

珍珠已經(jīng)被嚇得直哆嗦,哭聲都沒有了,遲鈍的老誠抱著珍珠不知所措。白哥兒的妹妹不知從哪里鉆出來,逮著瘦猴那只按著白哥兒的手就去咬,瘦猴疼得松開了手。這時白哥兒悄無聲息地從褲子兜里掏出了一把匕首,干脆利落地劃向了瘦猴的胳膊。

瘦猴一看自己掛了彩,立即握緊拳頭似乎要暴打白哥兒以示報復(fù)。可是白哥兒手上那明晃晃的匕首放在胸前,隨時準備拼個你死我活。瘦猴看著白哥兒的眼神,不敢再造次。于是松開了拳頭,罵一句:“狗樣兒,不就給你開個玩笑嗎!竟然還拿刀劃我!”

白哥兒看著那群人“撤退”的背影,滿眼仇恨地射過去,喊道:“你們誰再敢碰我一下,我殺了你們?nèi)?!?/p>

老誠看到臉上還有淚痕的白哥兒,趕緊上前安慰:“白哥兒,剛才大家開玩笑有點過分了。你別生氣??鞄е忝妹没厝グ?,對不住啊?!?/p>

白哥兒瞪了老誠一眼,罵道:“孬種!不配和我說話!”

老誠的臉突然羞紅了,他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嘴角竟然藏著笑。

人群魚貫地鉆出掃帚苗地,大家又安靜地走到小路上。眼看白哥兒要消失在小路的盡頭,人群里喊了一聲:“白哥兒,站?。±险\有話說?!?/p>

人群中有一種躁動不安的情緒,抓撓著老誠的心。

老誠在白哥兒走到小路盡頭要轉(zhuǎn)彎的一剎那喊道:“白哥兒——我,我喜歡你!”

白哥兒鎮(zhèn)定且不屑地回應(yīng):“給我滾!”

那件事發(fā)生的第二天,白哥兒騎著自行車在田間轉(zhuǎn)悠,直到田里的人都回家吃中午飯了,她才走到小棚子里,將我偷給她的《魯迅文集》還給了我。

我提前看了第一篇《狂人日記》,看不懂,就等著白哥兒還書的時候問她。

于是我就問白哥兒小說里的主人公是不是真的神經(jīng)?。繛槭裁纯傆X得別人要吃他?

白哥兒反問我:“我也總覺得別人要吃我,你覺得我是不是神經(jīng)?。俊?/p>

“你和他不一樣……”我解釋道。

“哪里不一樣?”白哥逼問我。

“因為我知道你不是神經(jīng)病。”

相遇,離別,將你的聲音和影子取走,在皺紋里奔跑,匆忙構(gòu)想年輕的修辭,你在等,一個夏占領(lǐng)另一個夏。

白哥兒笑笑,沒有再說什么。

她接著問我:“這本書你最喜歡看《狂人日記》?”

“嗯,不過,這個有點像恐怖小說?!?/p>

其實我才五年級,哪里看得下去。就只是為了滿足能和白哥兒一起看書就硬著頭皮把給她選的書讀完了。

“我喜歡看里面的《復(fù)仇》,曠野中,兩個人赤身裸體,手握利刃,只要用鋒利的劍一擊,穿過桃紅色的皮膚,鮮血四濺??墒牵@個時候圍觀的人跑過來看熱鬧,這兩個人竟然就站在那里,無聊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路人們千里迢迢過來看熱鬧卻只能干枯地等著,最后又無聊地散去,而這兩人合力完成了一次復(fù)仇啊。太奇妙了?!?/p>

近距離觀察著白哥兒的模樣,她已經(jīng)從板寸留到了小偏分頭,穿著男士的白襯衣,陽光下散發(fā)著洗衣粉的清香。她的皮靴永遠是那么油亮,似乎西水鎮(zhèn)大街上一年四季張牙舞爪的塵土對她沒有影響。她的西褲也永遠沒有褶子,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在豬圈中保持這樣的優(yōu)雅。

白哥兒沉浸在她對《復(fù)仇》的幻想之中,就像是一位俠客,隨時拔刀復(fù)仇一樣。

“白哥兒,你要復(fù)仇嗎?”我看著白哥兒沉浸在她自己的幻想中。

“我不知找誰復(fù)仇。”白哥兒有些困惑。

“那些在背后說你閑話的人,那些欺負你的人……”我聲音漸漸低了。

白哥兒忽然起身:“他們不配我復(fù)仇,一個都不配!”

我們再也沒說話了,秋天的涼風吹動她的短發(fā),洗發(fā)水的味道和麻雀的嘰嘰喳喳混合著向我撲來。那可能是最后一個和她談讀書的秋天,她的眼睛里充滿了不平和怒火,也充滿了迷茫和無助。

從那天起,白哥兒就離開了小鎮(zhèn)。

4

老誠被白哥兒打了一巴掌,心里卻美滋滋的。

可是打臉這件事卻不知道被誰在西水鎮(zhèn)傳開了。老誠的母親,老誠幾個哥哥怒得拍桌子、摔碗筷。街上路過的人都噤若寒蟬,多事的好心人跑著去給老白家報信。

老白的媳婦兒聽到路人的描述,臉色煞白,嘴里念念叨叨,就像是著魔一樣,隨手拿起燒火的木棍朝著在曬玉米的白哥兒奔去。一棍打在白哥兒背上,頓時白襯衣一條陰森森的黑印。

老白媳婦兒哭著、罵著,把路人告訴她的事情全部抖落在這個破敗不堪的院子里。老白聽完腿都嚇軟了,白家的小兒子更是哭得讓人心煩。

老白奪走了媳婦手里的棍,拉著白哥兒親自賠不是,可是白哥兒說寧肯在家被打死,也不去道歉。

無奈之下,他拿了一百塊的醫(yī)藥費,還帶著一條中華煙,去老誠的大哥——也就是村主任家里賠禮道歉。這件事算是了結(jié)了。這賠禮花的錢是老白攢了好幾年的私藏,走出村主任家后,他心疼得顫顫。

白哥兒得知父親的作為,認為這是奇恥大辱,她在家和父母大吵大鬧一頓,整個小鎮(zhèn)似乎都快被白哥兒的怒火燒著了。

當時西水鎮(zhèn)十字路口正好有喇叭響,廣州服裝廠里招女工,這大概是廣州第一次在北方小鎮(zhèn)進行招人的嘗試,很多人都害怕被騙,不敢報名。白哥兒想都沒想,就報名了,因為她終于找到一個離開這里的方式。

白哥兒報名去廣州服裝廠的消息在小鎮(zhèn)傳開了,她作為第一個報名的女工,又給大家枯燥乏味的生活里添了不少料。很多人都想看笑話,看她掙不到錢被迫回來,看她在外地被人欺負。當時的我想不通那些人對她的恨究竟來自哪里。

我專門去看了招工簡章,還有一周的時間廣州服裝廠的人就要帶著工人們走了。原以為白哥兒會來和我道別,可是等到她走的那天也沒來??赡芩龎焊粫浀眠@樣一個小孩對她的惦念。

老誠的家在我家后面,我站在自家樓上就能把老誠家發(fā)生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自從他知道白哥兒去廣州打工,他們家就沒有安寧過。

他也吵著去廣州打工,卻被老母親罵一頓,說媳婦兒沒娶到家之前,哪都不能去。他不肯吃飯,老母親就坐在院子里號啕大哭,家里的雞也吵吵,豬也哼哼,狗也汪汪……老誠母親就在亂七八糟的聲響中,用我聽不懂的方言對著老天哭訴。

老誠的母親十五六歲就被賣到這里做小媳婦兒。剛開始誰也不知道她來自哪里,聽不懂她說的什么話。她也不識字,大家交流全靠猜。后來日子久了,才知道她是廣西人,父母都病死了,妹妹餓死了,還有一個兄弟在廣西老家。她在這個誰也不認識的北方貧困小鎮(zhèn)里,不聲不響地生了六個兒子。為什么不聲不響,因為她和這里的人語言不懂,沒有人和她交流,村里的人都抱團,她是被孤立的,被嘲笑的。

后來,她的丈夫死了,五個兒子都家產(chǎn)萬貫,誰也沒想到要送老母親回老家看看?;蛟S,她的心思不在回老家上,而全部在第六個兒子——老誠的婚姻大事上。

老誠大概因為腦子缺根筋,沒有姑娘愿意嫁給他。當然也因為老誠那些家財萬貫的哥哥們根本對他的生活需求不理不睬,所以導(dǎo)致他和母親在清貧中相依為命,沒有媒人愿意登門說親。也有傳言,老太太要其他五個兒子每年都必須給她養(yǎng)老費,她把養(yǎng)老費全部存起來,準備老誠娶媳婦兒當聘金。

但是,現(xiàn)在老誠像是種了邪,他就是想著白哥兒。老誠說他想娶白哥兒,卻被母親打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白哥兒走的日子終于到了,冬天也來了。

老誠和母親似乎和解了。他早早吃過飯出去了,也沒再提出去打工的事。

我也跟著出去了,或許這個鎮(zhèn)上除了我和老誠,沒有人在意白哥兒的去留。

不,還有一個人,就是老白。

去廣州廠里打工的人很多,但都是生面孔,估計是其他鎮(zhèn)上的人。老白幫白哥兒提著大包小包,給她搶了在車頭靠右側(cè)的位置,這是一個絕佳的位置,因為她可以獨霸一個座位,獨享一個比較獨立的空間。老白將大大小小的行李塞進了那個破舊的滿身都是土的公共汽車。

老誠騎著摩托車遠遠站在車頭前面等著,我則躲在供銷社的玻璃櫥窗后面,看著白哥兒的一舉一動。

白哥兒坐在車里,開著窗戶,手托著腮幫,和窗外的老白說著話。不久,似乎她不耐煩了,推著老白讓他走,老白始終站在窗下看著她。

人越來越多,不一會兒車子滿了。人群都在尋著車里自己熟悉的身影,有些婦女還偷偷哭,似乎廣州就是在天的那邊,這一走就不回來一樣。

車子最終還是不顧人們的挽留,無情地啟動了。

西水鎮(zhèn)街頭的塵土在車輪下開始狂歡,一時間就像是沙塵暴一樣朝著人群襲來。大家顧不上塵土,追著車走。有些人被迷住了眼睛走不快,被追車的人群遠遠丟在后面,包括我。

白哥兒的車子消失在塵土中,我都沒有顧得上說一聲再見。那消失的車子,帶走了我隱秘的歡樂。整個童年似乎少了一種寄托,忽然變得空洞乏味起來。

老誠原來是有腦子的,他站在車頭前,顯眼又突兀,一下就能被白哥兒看到。白哥兒或許會不屑地扭過頭,或許會有一絲絲的感動,可誰知道呢。

老誠抽著煙,就像是盯著他家枯樹上僅留的樹葉一樣,一直盯著白哥兒。仿佛一不小心她就消失了,他就再也沒有寄托了。

聽到汽車發(fā)動時笨重的喘氣聲,老誠扔掉了煙頭,朝塵土中吐了一口唾沫,雙腳麻利地發(fā)動了摩托車。帶著冬天凌厲的風,隨著塵土一起追那輛裝著白哥兒的車子。

他最開始和車子齊頭并進,他在白哥兒的窗戶下盼著她能回頭看他一眼,哪怕一眼,也能給他一絲慰藉??墒前赘鐑耗坎恍币暎豢粗w向遠方的路。

車子上了公路,一下子恢復(fù)了生機,將老誠的摩托車遠遠地甩在后面。老誠沒有善罷甘休,他將摩托車加速到最大,外衣里藏滿了風。白哥兒的車子要離開了,從一個白色的方塊,到一個圓點,再到一片模糊的影子……

老誠失魂落魄地在無人的路上喊了一聲:我等你——回來!

除了呼呼的北風,沒有人回應(yīng)他。

6

打那以后,老母親找人介紹了一打的相親對象,老誠都無動于衷。雖然從來不說為什么,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老誠為了誰。

大街上閑逛的人越來越少,人們需要花錢的地方越來越多。晚上大槐樹下只有幾個無趣的老頭兒談?wù)撝鞖?,忽然之間,誰也不知道曾經(jīng)日夜聚在這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珍珠去她六叔家里玩時,經(jīng)常在院子里喊我。我三兩下爬到樓上,然后順著屋后的槐樹麻利地落到老誠家的院子里。

有一天,珍珠又站在她六叔的院子里喊我。神秘地說她知道西水鎮(zhèn)的人都去哪里了,要帶我去她二伯家里,見見世面。

珍珠的二伯家是一個血站。確切地說,是西水鎮(zhèn)的窮人們賣血的地方。

走進胡同,推開朱紅色的大門,我看到一個籃球場大的院子里,亂七八糟地擠滿了排隊的男男女女。正當我躲在一旁看大人們忙碌的時候,竟然看到白哥兒沖了進去。

我以為看花了眼,可的的確確是白哥兒。她說話的聲音在我夢里無數(shù)次響起過。

她究竟什么時候回來的,回來做什么呢?老誠知道嗎?我腦子里翻滾著問題的時候,白哥兒已經(jīng)成為院子的焦點。

她從那些抽血的人群里把她的父親直接拽出來。吼道:“誰讓你賣血!家里揭不開鍋了嗎?”

此時的白哥兒依舊是白襯衫,但是料子像絲綢一樣,光滑又柔軟。她的短發(fā)不再是平頭,而是像張學(xué)友一樣把所有頭發(fā)往后梳,打著一種油亮的摩絲,將她的高鼻梁、深眼窩顯得更加有型。

她的父親看到白哥兒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咿咿呀呀地激動起來。寵溺地喊著:“咦——咦!白哥兒!你這丫頭回來咋不告訴我!”

白哥兒冷靜回應(yīng)老白,瞪了一眼在躺椅上的他:“告訴你咋地,告訴你還能逮住你在這兒做齷齪事!”

老白憨憨一笑,自豪地說:“白哥兒,我這血值錢,一下子就100塊呢。你弟弟娶媳婦兒不要錢?也不能老讓你打工掙錢啊?!?/p>

白哥兒嗆道:“當初你背著我把三妹丟地里的時候,怎么不想著賣點血把罰款交了?”

“養(yǎng)不起了……你這孩子這么多年都給我提這事。我待你不好嗎?供你吃,供你穿。你要啥,我沒滿足過你?”

白哥兒不再和她的父親頂嘴了,拽起來坐在躺椅上的老白就往外走:“你在這里是和他們作死!你為你的兒子做了多少孽!給我回家,別丟人!”

珍珠二伯母出來罵道:“白哥兒,你咒誰呢!你老子不舍得打你,我可不慣你!在這里撒潑???”

白哥兒可不饒人:“你不怕報應(yīng)嗎?!”

說完猛地關(guān)上了朱紅色的大門,留下滿院子圍著看笑話的人們。

那個夏天,白哥兒的突然降臨打破了死水一樣的西水鎮(zhèn)。

因為白哥兒不再是一個人了,聽說她在外面打工時鎮(zhèn)上的姑娘們都被她照應(yīng)著,那些被照應(yīng)的姑娘死心塌地跟著她。隔壁鎮(zhèn)子的幾個年輕人也經(jīng)常騎著摩托車去找她玩。他們男男女女從來不避嫌,有時候幾個人擠在一輛車上,在西水鎮(zhèn)的大街小巷撒歡。

兩三年后的她,仿佛脫胎換骨一樣,再也不像鬼影一樣見人就躲了。

如今的她身高大概有一米六七的樣子,雖然看上去很瘦,但十分結(jié)實,你能感覺這個人渾身都是勁兒。她走路帶風,每次邁步子都是大步流星,絲綢質(zhì)地的白襯衣也隨風舞動。她們總是成群結(jié)隊在街頭,甩著短發(fā),大聲笑,大聲唱,見村里的人對他們指指點點,就毫不留情罵回去……

聽大家說這次回來是因為廠里扣了她們的工錢,白哥兒去要錢,廠里以衣服賣不出去沒現(xiàn)錢的理由耍賴不給。白哥兒就帶著女工抱走了老板的衣服到街上賣,大賺一筆后,分給大家抵成了工錢。她們這次回來,是扎本想做點小生意,在外漂泊總不是事兒。

西水鎮(zhèn)的夏天,悶熱又無聊,因為經(jīng)常斷電,電視也看不了。

白哥兒她們找到了商機,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錄像機。白天在一個小屋子放港片,一場電影收一塊錢。晚上弄兩個巨大的音響放在西水鎮(zhèn)的街頭,播放著那個年代流行的粵語歌。誰要是想拿著話筒唱,就交錢給他們,一首歌五毛錢。

這個生意特別賺錢,錄像廳每天爆滿,晚上唱歌的地方也是人山人海,西水鎮(zhèn)忽然活起來了。

晚上每次正式營業(yè)前,白哥兒他們自己會先唱幾首歌。我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自她回來,從來沒有看我一眼,似乎我們是陌生人一樣。

這是第一次聽到白哥兒的歌聲,沒想到她的聲音通過音響的電流后竟然變成了有磁性的男中音。她唱著張學(xué)友的歌,唱著陳百強的歌,也不看屏幕,就像那些歌詞印在了她腦海里一樣。白哥兒唱歌是如此投入,以至于鎮(zhèn)上無聊的人們崇拜地圍看她的時候,她也絲毫沒有察覺。

圍過來的其中一個人就是老誠。

他就站在我旁邊,離白哥兒兩三步的距離。再看到白哥兒,他的眼睛竟然閃著淚光,任憑人潮怎么涌動,他就像是釘在人群中的柱子一樣,直勾勾地看著她。

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了老誠的樣貌,以前從來沒在意過他的長相。原來他的個頭和白哥兒差不多,只是更胖一些。留著偏分頭和小胡子,長著一雙圓溜溜又空洞的大眼睛,嘴巴有點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嘴巴長歪的原因,他說話有些結(jié)巴。走起來路來十分緩慢,就像是要下蛋的母鴨子。

白哥兒唱完了歌,開始站在另一邊收錢。老誠和我就安靜地站在角落里看著她,似乎看著她就很有意思一樣。

瘦猴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推著老誠就走到了白哥兒的面前,說:“白哥兒,來十塊錢兒的歌。”

白哥兒就看著瘦猴,仿佛老誠如空氣一般,不屑說一句:“先給錢,不賒賬?!?/p>

“老誠哥,給錢??!”瘦猴捅了一下老誠。

老誠笨拙地掏出來十塊錢,很好爽地遞給了白哥兒。

“唱什么?”

“《月亮代表我的心》?!崩险\不好意思地說了一句。

白哥兒的朋友走到前面給老誠調(diào)出來了畫面,他剛開始雙手有些顫抖,低著頭,不敢看人群,或許是不敢看白哥兒,就像是給自己唱一樣。老誠把自己這幾年的思念都傾注在這首歌里,閉著眼睛陶醉其中,眼角的淚在熒光屏折射下閃著五彩的光。

我記得這兩三年,老誠總是一個人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抱著收音機聽歌,眼神空洞地看著夜空,他這是思念某個人了吧。

他太過于專注,沒注意到來了一堆派出所的人,把人群都沖散了。

這是他三哥帶來的人,說是錄像廳和街頭唱歌都是非法經(jīng)營。

白哥兒的幾個朋友都上去遞煙,老誠三哥接過煙,但依然要求立即拆除,要不然就沒收了。

白哥兒上前去理論:“要辦啥證,我們就辦。現(xiàn)在正做生意,明兒再說不行嗎?”

老誠的三哥讓人把電給拔了,老誠的話筒不響了,他猛然抬頭,看到三哥和白哥兒在爭執(zhí)。

老誠最怕三哥,他不敢走上前。

“姓白的,做生意有規(guī)矩。你不懂規(guī)矩就別做!懂嗎?”

“啥規(guī)矩,我們這都做一周了,也沒人來說規(guī)矩。咋就今兒來說了?!卑赘鐑赫f著的時候,又把電打開了。

“我們接到群眾舉報,你們白天播放黃色錄像帶,晚上擾民,再不來管,當我們是啥!”

“我們哪有播放黃色錄像帶!晚上說我們擾民,你咋不管東地水泥廠,北地歌舞廳;一個是震天雷,一個賣淫嫖娼。你就來管我,不合適吧?”白哥兒步步緊逼。

老誠三哥罵道:“老子就管你,你想咋的!人家是做正經(jīng)生意,有證經(jīng)營!來,給我搬走,錄像機、音響都搬走!”

白哥兒的朋友都圍上去說情,老誠三哥在西水鎮(zhèn)可是威名遠揚,小孩都怕他,地痞流氓遠遠看到他都喊哥,哪家店開張都請他去剪彩,尤其是飯店,他到每一家飯店吃飯都不給錢,都是記賬,記過賬也沒人敢去要。

白哥兒見一群人在搬他們的機器,要上去拼命。她的朋友拼命拉住她,安慰她。

老誠終于鼓起了勇氣走到他三哥身邊,小聲喊一聲:“三哥,東西給他們留這兒吧。她們在外面打工賺個錢不容易……”

老誠三哥瞪了老誠一眼,揪著他的耳朵,在他耳朵邊說:“看她那不男不女的熊樣我都不爽,所以把機器搬走,給她教訓(xùn)……”

我看老誠緊握著拳頭,從牙縫里擠出來幾句話:“哥,你為啥和她過不去?”

他三哥扔掉香煙,朝著老誠吐一口煙兒,小聲說:“咱媽聽到你在這里唱歌,非逼我來的。老誠,你別給恁哥丟人了,這個不男不女的有啥好的……”

我看見老誠緊握著拳頭,慢慢松開了。他三哥拉著他連帶機器一起離開了這里。

白哥兒和她的朋友們看著人群散去,垂頭喪氣地收拾著零散一地的電線。

“小孩兒,抬腳!”白哥兒回來第一次和我說話。

我才發(fā)現(xiàn)腳下踩著電線,趕緊挪動自己不聽使喚的腳。

“白哥兒,他們是故意的,我聽到老誠三哥剛才說……”我要把剛才偷聽的消息告訴白哥兒,讓她有應(yīng)對。

“小孩兒,別瞎管閑事,趕緊回去吧?!彼е娋€對我說。

“白哥兒,你還想看書嗎?我自己買了很多書,可以借給你?!痹谶@兩三年我買了很多小說,每次讀完就想象著白哥兒要是看完她會怎么評價。白哥兒的觀點總是獨到,又深刻。我每次看完書多想和白哥兒聊兩句。

白哥兒聽我這么一問,顯得十分驚訝,露出一種恍若隔世的眼神,手中的線頭在夏夜的涼風中失落地搖擺。

“有空,有空我去拿吧……”白哥兒丟下這句話,就去找她的朋友們了。

聽說第二天白哥兒的朋友們湊齊了一千塊,交了罰款,把機器領(lǐng)回來后,就把這生意轉(zhuǎn)讓給別人了。

白哥兒的母親因為這次生意賠了錢,心里不爽。硬是逼著白哥兒嫁人,把嫁人的聘禮存著給她兒子說親。

可是,白哥兒哪里會聽,當然是一頓吵架。沒過幾天,白哥兒就走了,說是一輩子再也不回來了。

當然,白哥兒臨走之前,也沒去拿書。雖然我已經(jīng)把《局外人》用禮物紙張包裹得十分精美,可是卻始終沒等到她來。

7

這五六年里,鎮(zhèn)上的青年出去打工已經(jīng)成了家常便飯。她們已經(jīng)不局限于去廣州了,有的去蘇州,有的去杭州,還有的去新疆摘棉花。每個春節(jié)都是他們回來相親的時候,相好了,就下聘禮,第二年冬天回來結(jié)婚,趁開工之前讓女人懷孕,再過一年的冬天回家,就能看到自己的孩子滿地爬了。這成了西水鎮(zhèn)新一輪人口增長的模式……

可是從未見白哥兒回來。

老誠一年又一年地等著,相見多少姑娘,都不愿意。他老母親又是上吊又是跳樓,招數(shù)用盡,老誠還是不為所動。

西水鎮(zhèn)上除了老誠,大家早就把這個特立獨行的姑娘忘記了。因為人們正在為另一件事驚恐。

那段時間,去賣血的人們似乎就像是被死神標記了一樣,一個個死去,死后就被埋在了已經(jīng)廢棄的西水鎮(zhèn)小學(xué)附近。全鎮(zhèn)都被通知去做一次大體檢,被確診的艾滋病患者會被保密然后獲得醫(yī)藥補貼。可是在這個小鎮(zhèn)上,是沒有秘密的。母親禁止我同任何一家被標記或者疑似癥狀的人來往。所以,后面發(fā)生在白家的事情,只能通過人們在老槐樹下的聊天獲知了。

有人說白哥兒的父親老白也在這一批死亡大潮中,危在旦夕。

她,終于回來了。

穿著打扮像港片里的青年,皮膚依然白皙,臉龐有些豐滿。現(xiàn)在的她又變回了簡潔的碎發(fā),穿著亞麻布一樣的圓領(lǐng)白襯衣。

這次她回來,身邊一直跟著一位鄰鎮(zhèn)的姑娘,長發(fā)披肩,細腰翹臀,裙角飛揚時神采奕奕。兩個人走在窮酸沒落正在飽受死亡威脅的小鎮(zhèn)上,就像是天仙下凡來拯救這被詛咒的土地上的人們似的。

白哥兒的父親被隔離在一個牲口屋里,她的母親和弟弟、弟媳都不敢靠近。每天只是送些飯菜進去便完事,全家人似乎只等待他死,然后才能安心度日。

白哥兒回到家里,一邊咒罵她的父親,一邊戴著手套打掃房間。多年堆積的塵土,被她一掃而光。她用自己曾經(jīng)學(xué)習(xí)獸醫(yī)的護理知識,還專門給老白理發(fā)、清洗,老白終于有個人樣了。

有一天,老白向白哥兒哭著懺悔:“白哥兒啊,都怪我不好,從小把你當小子養(yǎng)。你都老大不小了,還沒找到對象。我聽信那道士說把女兒當男孩養(yǎng),下一胎就容易帶來男孩??涩F(xiàn)在,把你養(yǎng)成不男不女的,以后不結(jié)婚咋辦呀?!”

白哥兒很不耐煩地安慰老白:“別操心,我怎么過都是一輩子。你瞎操什么心?!?/p>

自從這件事被提出來,老白天天念叨。

自從得知白哥兒回來,老誠也天天來。已經(jīng)三十六歲的老誠在鎮(zhèn)子上可能已經(jīng)找不到媳婦了,他孤注一擲等待白哥兒,這是他唯一脫離光棍的機會。

老誠的母親對老誠的婚事已經(jīng)絕望,她不再阻攔老誠求娶白哥兒,因為這是老誠唯一結(jié)婚的機會。

老誠買的上等補品送給老白,買的各種禮物送給白哥兒的母親和弟弟、弟媳。全家人對老誠贊不絕口。只有白哥兒,每次都把老誠趕走。

老誠是不會死心的。他在白哥兒家的宗親中選了一個能說會道的做媒人。這位媒人叫黃金葉,是鎮(zhèn)上遠近聞名的黑美人。不但與白哥兒家沾點親戚,而且在婦女中威望很高。黃金葉一出馬,所向披靡,兩家的家長以及聘金什么的都被她光速搞定了。

但,唯有白哥兒不松口。

白哥兒在家大約半年,老白已經(jīng)快不行了。膿瘡、咳血、大小便失禁,老白只求一死。他用絕望的方式求著白哥兒,嫁給老誠吧,這樣他才能走得安心。白哥兒思考了一天,就答應(yīng)了。

其實她是個有主意的人,她是假意答應(yīng)的,等老白一過世,就悔婚。這樣老人也安心走了,自己也可以遠走高飛。在這個家里,她只在乎老白和在外打工的妹妹。

老白把婚期定在收玉米之后,可是他自己沒有堅持到玉米成熟,就走了。

辦完喪事,白哥兒就像沒事兒人一樣,便約著和她一起回來的姑娘準備繼續(xù)去廣州打工??墒堑艿堋⒌芟焙湍赣H卻攔住她不許走。白哥兒說她是為了父親安心走才答應(yīng)結(jié)婚的,現(xiàn)在她自己做主,悔婚!

聽到這兩個字,白家就像是發(fā)生了核爆一樣。她長大成人的弟弟清脆地扇了她一耳光。她的母親罵道:“已經(jīng)收了人家六萬六的彩禮,如果不結(jié)婚,就是讓白家顏面掃地,她的父親在地下也抬不起頭。一輩子因為白哥兒不男不女都抬不起頭,到了下面還是被人嘲笑!”

白哥兒要辯白,可是他們說了,已經(jīng)把白哥兒的身份證、戶口簿全部給了老誠。不結(jié)婚,哪里都去不了。

白哥兒歇斯底里地叫著,罵他們不是人,怕他們六親不認,多少難聽的話都從她嘴里噴薄而出。安靜地等待死亡的小鎮(zhèn)被這叫罵聲撕破了一道口子,警覺的長舌婦又開始傳播新鮮的流言,好讓糟糕透頂?shù)纳疃嘁唤z生趣。

白家人和老誠將白哥兒綁在屋里一天一夜,任憑怎么叫罵,都無濟于事。她剛開始是吐字的罵,后來只有哭了。那哭聲凄慘,半夜聽著都心顫?;蛟S是因為不吃不喝,她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最后,鄰鎮(zhèn)的姑娘到了白家,說一起在外面打工好幾年了,去勸勸她。

這姑娘進了屋子,端著白米粥,走到白哥兒身邊,就緩緩說了一句:“吃飯吧,你都盡力了,這些都不怪你,何苦折磨你自己?!?/p>

她幫白哥兒洗了臉,喂她喝了粥,吃了一個饅頭,就離開了。出來的時候,對白家人和老誠說,定日子吧,她同意了。

白家人塞給了姑娘一個大紅包,姑娘硬是還了回去。

小鎮(zhèn)很多人都盯著這姑娘走出了白家大門。蹲在一旁圍成圈,小聲地贊不絕口,都說她真好看。

孩子們都悄悄尾隨她,盯著她的頭發(fā),她的裙角,恨不得化為她身上飄起的流蘇。不過也有人說這姑娘心太高,所以現(xiàn)在都沒找到合適的對象。

無論怎樣,婚期定在了10月10日,也就是玉米收割完的那個月。

我在秋忙時節(jié),總會被指派去田里割草喂兔子,因為大人們已經(jīng)無暇做這些小事了。沒想到在白哥兒結(jié)婚的前幾天傍晚,竟然在玉米地看到了她和那個長發(fā)姑娘。我的心激動地狂跳,第一反應(yīng)便找一個草堆,趴在下面一動不動,默默看著她們。

可是她們似乎沒有走出這塊玉米地的心思,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我肚子餓得咕咕叫,但也不敢亂動,因為躲的時間越久,被發(fā)現(xiàn)之后就越尷尬。

白哥兒從田地頭兒抱了一些軟軟的干草,二人靜靜躺在干草上,姑娘發(fā)出了一陣極低的啜泣聲。這哭聲,交融了附近野兔偷吃紅薯桿兒的聲音、老鼠啃食花生的聲音、青蟲們咀嚼棉花苞的聲音……每次,風一吹過,排排的玉米葉子便發(fā)出熱烈的鼓掌,這就像是盛大的交響樂演奏現(xiàn)場。

“對不起,你走吧,別再回來了。你如果再留下來,我可能會死。我不想你看到我以后的生活。”白哥兒透過玉米葉子望著清冷的月亮。

長發(fā)姑娘附在白哥兒肩膀上,哽咽地問道:“以后你怎么過?”

“我曾是少年維特,后來就成了駱駝祥子?!?/p>

之后再也沒有了聲音,在草堆后面的我也感到一種絕望。她們抱在一起,就像是扭曲在一起的雕塑一樣。

我不想再看下去,悄悄逃走了……

8

白哥兒結(jié)婚那天,是她第一次穿裙子。

整個婚禮過程就像是給一個男玩偶套上一個芭比裙一樣,她的任何一個動作就顯得別扭和憋屈。

老誠在一旁卻笑得如秋天的向日葵,那濕漉漉的手一直緊緊攥著白哥兒的手,都出了紅印子也舍不得放開,生怕她跑了。

小鎮(zhèn)上很多人都去吃酒席,小孩子們鉆到了洞房,圍著新娘子跳。白哥兒的臉是鐵青的,似乎她參加的是自己的葬禮而不是婚禮。我們被她的樣子嚇得跑出來了,所以吃酒席期間,沒人去她屋里看她。老誠一個人被瘦猴他們圍著一直喝酒,一直喝酒。似乎,喝了酒,白哥兒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終于等到了鬧洞房,小鎮(zhèn)上的人其實都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又極其好奇地等待著老誠和白哥兒的洞房。很遺憾,小孩子是不允許參加的。盡管我們十分好奇,可是不得不焦急等待第一時間傳來的消息。

第二天清晨,消息隨著家家戶戶的炊煙傳播開來。

原來,昨晚鬧洞房十分無趣。瘦猴這些光棍們早就吃飽喝足準備大鬧一場,可白哥兒就像是一個石頭,不配合、不說話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老誠就招呼大家又吃了一頓酒和干果,就賠禮讓大家散了。

但在后半夜,附近的鄰居都聽到了老誠和白哥兒的叫聲,比貓叫還尖銳。大家以為小兩口動靜大,心照不宣地各自抱著媳婦兒在被窩里開玩笑??墒乔宄坷险\一推開新房門,就嚇壞了他的老母親。老誠的臉上、脖子上、胳膊上凡是露出肉的地方都是血淋淋的抓撓痕跡。不知道的,以為是被野獸攻擊了。

老誠的母親趕緊問他發(fā)生了啥事,老誠說睡醒后,想摸白哥兒??墒前赘鐑阂灰苟季X得很,直接給他一巴掌。老誠氣不過,自己花錢娶的老婆,憑什么不讓摸。于是他們就開始在床上打架。但白哥兒使出了渾身的力氣,殊死抵抗,就這樣,老誠在大量飲酒之后頭腦昏沉的情況下,不是白哥兒對手,落得如此下場。

現(xiàn)在老誠的老母親帶著他去衛(wèi)生所包扎,一路上邊罵邊心疼。罵白哥兒是個畜生,罵老誠窩囊,罵幾個兒子對老誠不管不問害得現(xiàn)在才娶老婆,還娶了一個不男不女的。

這天清晨,西水鎮(zhèn)的長舌婦們就像是插上翅膀一樣,各種流言蜚語層出不窮。直到涂了藥坐到大槐樹下求安慰的老誠出現(xiàn),這才稍微得到了安撫。

“這白哥兒別真的是個帶把兒的啊,哈哈哈……你看仔細了,別進錯地方?!?/p>

然后是一陣極其猥瑣,極其夸張的爆笑。

一群人在吞吐著煙霧,咂摸著老誠新婚剩下的酒,他們拿著西瓜皮把圍在一旁的孩子趕走,想繼續(xù)說什么。老誠似乎已經(jīng)領(lǐng)會了真諦,便昂首挺胸地回去了。

這一天,老誠的母親一直指著臥床不起的白哥兒叫罵,也不給她做飯。老誠過意不去,端著新婚剩下的好菜送到白哥兒床前。

“你吃吧,我不碰你了。等你想明白了,就會依著我。咱們倆是要過一輩子的,我給你時間。”說完就離開新房了。

一個月的時間,老誠都在他母親房里睡,白哥兒漸漸地起身了,偶爾還到院子里坐坐,洗洗衣服,但是從不走出院子。他每天幾乎把所有的家務(wù)包攬,不舍得白哥兒做任何一件事,兩個人有時候還會說笑幾句。老誠的傷口也恢復(fù)了,似乎兩個人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他自己也以為一切都已經(jīng)變好了。

晚上老誠在外面和瘦猴他們喝了點酒,很晚才回去。他趁著白哥兒沒上門,就悄悄進入了新房。他躺在熟睡的白哥兒旁邊,伸手去抱她。白哥兒一下子驚醒了,尖叫聲再次打破了沉寂。白哥兒依然是拼命反抗,老誠求道:“你為啥不讓我碰?我們結(jié)婚了。我這么大年紀了,從來沒有碰過女人,就是等你的。我把所有的積蓄都給你家了,你還不滿意?你就告訴我,我哪里做的不好,行不行?我求你了!”

白哥兒被老誠死命地按著雙手,壓著雙腿,她也不回答,一直搖頭尖叫。雖然街坊鄰居都聽到了,就算是出了人命,也不會有人去敲門。

第二天,老誠沒有受傷,開心地從白哥兒房間里走了出來。她的老母親趕緊進屋看白哥兒,原來白哥兒被老誠扒光了衣服,拴在了床上了。她的嘴巴被破布塞著,叫不出聲。白哥兒的頭發(fā)濕漉漉的,眼睛布滿了血絲。她的臉上和眼睛周圍一塊烏青,顯然昨夜老誠大獲全勝。

老誠母親罵道:“你個死小子,這是你媳婦,這樣會打壞她的,打壞她怎么給你生娃?”

笑容里鑲嵌著苦澀,你說你有不認識的漢字,聊著路途上的陷阱和苦痛,知道過幾日,雨水會泛濫,野草會瘋長。

老誠有些內(nèi)疚地回頭看著白哥兒:“一次就好了,我也舍不得打她。她性子太烈,就像是野馬一樣。我讓她懷上孩子,興許就老實了。媽,你別管了。我有主意?!?/p>

老誠端起粥去喂白哥兒,白哥兒不吃。

他丟到一旁說:“你不吃不喝,餓死了你家人也不會來看你一眼,整個鎮(zhèn)上的人都不會說你好話,你真不識好歹。小白,你的心是鐵做的嗎?”

說完,就到大槐樹下面聊天去了。

大家見了老誠,都七嘴八舌地問昨夜的“戰(zhàn)果”。老誠先是把早上喂白哥兒吃飯的無關(guān)痛癢的事情敘述一遍,然后就打住了。

“老誠哥,你把她綁起來,到底破沒破她?”瘦猴急不可耐地問。

老誠也沒說,笑呵呵地提了提褲子走了。

大家一臉迷惑。旁邊有人分析:“肯定成了,這白哥兒怎么說她也是白白凈凈的,皮膚又好,身材也好。比村里這些大老娘們強多了??蠢险\這樣兒,鬼迷心竅了都。”

“要不咱們?nèi)タ纯催@白哥兒,老誠不是說了昨夜就把她給綁了,興許是光著身子綁的呢,要不然怎么辦事?”瘦猴提議道。

三五青年鬧著走向老誠家,小孩子也跟在后面起哄。老誠不在家,去給白哥兒買新衣服了。誰知老誠的母親守著門,死活不放任何一個看熱鬧的人進去。

一連一周,夜夜都能聽到白哥兒的慘叫。大家?guī)缀趿?xí)以為常了,誰也不知道老誠晚上玩的什么花樣兒,白天問他,他也不說。

我去老誠家找珍珠玩,站在白哥兒房間外的窗戶邊,看到白哥兒依然是被床單捆著,整張臉都是烏青的了。

趁著一時沒人看見,我便鉆進了白哥兒的房間。

她看到人,立即哼了兩聲,雙眼放光看著我。那眼神就像是帶著魚鉤,一直把人釣到她的身邊。

我知道她有話說,就把她嘴上的破布拔出來了。

“珍珠……”白哥兒有氣無力地喊著。她把我誤認為珍珠了,興許她壓根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也可能她的眼睛被打腫了,根本看不清是誰。

“白哥兒你說啥話趕緊說,別大聲叫?!蔽矣悬c害怕被老誠發(fā)現(xiàn)。

“珍珠,你給我解開繩子好嗎?”她懇求我,像是一條黃狗求著骨頭一樣。

“我不敢,他們會打我的……”我也有些想哭了,這樣的選擇實在太難了。白哥兒是我欽慕的人,她就這樣被別人綁在這里,我卻不敢?guī)退忾_繩子。我要是珍珠多好,她的六叔不會拿她怎么樣,可是如果是我解開了繩子,白哥兒跑了,她六叔會上我家大鬧一場,興許彩禮也會讓我家賠他了。他們能做出這樣的事。

“那珍珠,你去叫你奶奶過來,我求她?!卑赘鐑翰幌胛易麟y。

我轉(zhuǎn)身跑出去,看到她在洗衣服,就喊道:“大奶奶,白哥兒有事求你?!?/p>

珍珠奶奶聽聞后,變了臉色,立即隨我進屋了。

白哥兒看到珍珠奶奶,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姨,你放了我吧。你當初被綁在床上的滋味不也不好受?”

珍珠奶奶愣住了。她不知道老誠竟然把這事都講出來了。

聽說珍珠奶奶剛被賣到這里時,她也是死活不從,老誠的爹就打她,綁在床上,生了大兒子,二兒子……后來也就從了。在這個小鎮(zhèn)上一共生下了六個兒子。老誠的父親死得早,六個未成年的兒子都被她自己拉扯大。村里人問她為啥不回老家看看,她說:“回不去了,一輩子也回不去了。家里人應(yīng)該都死了吧。”所以,她再也沒有回去過。

如今看到老誠的媳婦這么懇求自己,往事和傷疤都被扒開了,我盯著這兩個女人,不知道她們對望中有多少故事。

“小白呀,你從了老誠吧。人怎么過都是一輩子,老誠也不是壞孩子,他打完你自己還躲到我房間里哭。你說你們何必呢。以后你們有了孩子,我?guī)湍銈儙蓿械碾s活累活都不用你干。我所有養(yǎng)老的錢都給你們?!闭渲槟棠萄劬τ悬c濕潤。

“姨,當初要是有人給你解開繩子,你會跑嗎?”白哥兒有氣無力地抬頭、低頭。

“別扯那些了,我不能給你解開繩子。給你解開繩子,我的老誠就孤獨了。你的身份證、戶口本都在我們這里,你也別想走,走了親家母也會和我們一起把你找回來。”

白哥兒不說話了,嘴角明顯有一絲放松的安慰。

珍珠奶奶把破布給白哥兒塞回去,推著我離開了房間,她關(guān)上門的一剎那,豆粒大的眼淚落在她布滿松軟皺皮的手上。

這次交鋒,可能白哥兒從絕望中找到了希望了吧。她再也不反抗了,也會逗老誠笑了,兩個人大半夜經(jīng)常哈哈大笑,弄得街坊鄰居更是莫名其妙。

老誠很少再去老槐樹下面聊天了,整天圍著白哥兒轉(zhuǎn)。兩個人一起逛街,一起到田里干農(nóng)活,一起下館子喝酒。可是白哥兒依然穿著男裝,留著短發(fā)。老誠并不介意,他們在一起,有時候像夫妻,有時候像兄弟。

小鎮(zhèn)上的人都以為老誠的故事已經(jīng)圓滿地告一段落的時候,卻被清晨老誠歇斯底里的喊聲給震醒了。

“小白!小白!我的小白不見了!身份證也拿走了!”他跑到大街上,語無倫次,挨家敲門,希望大家能給出點建議和線索。

很多人早上都沒起灶,直接聚集到大槐樹下面,啃著涼饅頭問老誠發(fā)生事情的經(jīng)過。

原來白哥兒這幾個月和老誠卿卿我我,都是裝的。哄得老誠開心了,就趁機從老誠那里拿走了身份證,還帶走了老誠一千塊錢。昨夜老誠說睡覺的時候還握著小白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她跑的,除了身上穿的,一件衣服也沒帶走。

大家七嘴八舌建議老誠報警。這時候老誠的五個哥哥把他帶走了,興許要動用關(guān)系去找白哥兒了?;睒湎氯藗冮_始事后諸葛地說著,早就覺得白哥兒用的是美人計啊。

從此之后,白哥兒就消失了。剛開始老誠的哥哥們,白哥兒的家人們,全鎮(zhèn)的長舌婦們都在幫著找,可是根本沒有一點消息。

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一年了,大家找累了,都勸老誠再討一個新的老婆算了??墒抢险\不聽,他就去廣州打工,邊打工邊找白哥兒。

老誠在廣州打聽到了那個鄰鎮(zhèn)長發(fā)姑娘的手機號,問她要到了白哥兒的手機。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要到的。白哥兒接了電話就是不告訴他在那里,還把帶走的一千塊錢打給了老誠。說從此兩不相欠。

老誠不依不饒,每隔一段時間就喝酒,喝完酒就打電話給白哥兒。他自己也存錢,存的錢就往白哥兒的賬號轉(zhuǎn),轉(zhuǎn)過錢沒多久,白哥兒就會還回去。最后白哥兒把卡給廢了,再也不接他電話。

9

老誠四處打聽,聽說白哥兒去新疆摘棉花了,他就立即從廣州跑到新疆,可是打聽許久,誰都說沒見過這個人。他就在新疆尋了三年,從沒回過小鎮(zhèn)。

老誠在新疆天天喝悶酒,喝醉了就撥白哥兒的電話,但從來沒有打通過。

有天晚上,老誠像往常一樣拎著二斤牛肉,兩瓶白酒。不過這次他的穿著像是經(jīng)過特意打扮了一樣。

走到房間,他用牙齒咬開了瓶蓋,有儀式感地撥打了那個沒有打通過的電話。

“白哥兒,今天是10月10日啊,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真的忘了嗎?”

他喝了一口酒,繼續(xù)撥打電話,沒打通,依然不死心,酒越喝越多……

兩天后,老誠的工友報警,警察破門而入,在酒氣熏天的屋子里發(fā)現(xiàn)了穿著新婚西服的尸體。

原來,那一夜他撥了五十次的號碼,始終沒有接通。

老誠一出事,他的大哥和三哥連夜趕到新疆。他們請求警察給白哥兒打電話。電話竟然接通了。老誠的三哥拿起電話就罵白哥兒是個害人精,害死了老誠。要她回家跪在老誠墳前,磕頭贖罪,一輩子給婆婆盡孝贖罪。白哥兒冷笑幾聲,就說老誠是自找的,她一輩子也不會回那個鬼地方。

因為尸體在新疆,運到老家太貴了,所以直接在當?shù)鼗鸹?/p>

老誠的哥哥們背著骨灰盒回到小鎮(zhèn),為了不讓他們的老母親知曉,老誠的葬禮極其簡單,甚至談不上葬禮,就是趁著夜色在他們祖墳旁的掃帚苗地里挖了一個坑埋了進去,連一個鼓包都沒有。因為怕他們的老母親起疑心。

每到春節(jié),老誠的母親就會問老誠怎么還不回來。

家里人就說,他離開新疆出國了,在國外打工,回來不方便,打電話也不方便。他在國外掙了錢,就會帶著媳婦兒回來。

老誠的母親憨憨一笑:“不用他掙錢,趕緊回來就行。我撿破爛掙了好多錢?!?/p>

老誠的母親每天都在小鎮(zhèn)上撿垃圾賣。每次走到大槐樹下,她都會向閑聊的人提到自己在等老誠回國。全鎮(zhèn)的人包括孩子們都知道老誠死好多年了,可是誰也不會告訴她實情。好像西水鎮(zhèn)上的人和死神定的協(xié)議一樣,連長舌婦都不會透露半點信息。

大家把一個死人的訊息瞞得緊緊的,就好像這個人一直活著。大抵是他們害怕有一天自己也有此不幸,也希望全鎮(zhèn)的人都瞞著自己吧。抑或是他們害怕告訴了老太太,就得罪了村干部,西水鎮(zhèn)上的人向來如此。

這么多年過去了,老誠的母親走不動路了,依然坐在門口等著已經(jīng)死了的老誠回家。

而小鎮(zhèn)上的人從老誠去世后,就絕口不再提白哥兒了,就好像她才是死了的那個人。只有我一直還在打聽白哥兒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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