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學(xué)峰
站在黃昏下,落日不停地游走。
落日游走的時候,我跟著落日走,但是,當(dāng)晚霞都消失殆盡的時候,就把我剩在空曠里。
我在空曠里幾十年。
我先是在一副畫里十幾年。讀初中時的一年春節(jié),有同學(xué)送了一張畫,以黃昏為主題的攝影作品印刷的畫。
那是冬季的一個公園里,黃昏來了,余暉潑灑一地,落在沒有葉子灰黑色的白楊樹上,落在樹林前面灰磚小路邊的長椅上,微波蕩漾的湖泊里一片金光閃閃,甚至地面上也霧起一片迷人的金光,有個人在小路上散步,面容遠遠地模糊在那訴說不盡的余暉里,只一個黑色的人影,披掛著落日的光芒,帶著孤單。
畫在我的床邊貼著,二樓的一個小房間里,西落的太陽常常把余暉打在窗玻璃上,在那幅畫上盤旋幾下,就消失了。沒有了陽光照耀的畫才露出了真正的美。我看著這樣的畫,想著那樣的黃昏,那種愜意、悠閑、又透著極致憂傷的境界,仿佛我在其中散步,我是那個黑黑的影子。
事實上,我天天在其中,我沒有哪一天不去看它,看著它,我進入畫里的,進入睡眠;看著它,我開始觀看落日下的黃昏,以及落日游走在樹梢時那橘紅色的太陽,橘紅色的天邊,以及黑黑的亂叢叢的樹梢子。太陽上一分鐘還在樹梢上露著圓圓的臉,下一分鐘就消失不見,只剩下空寂寂的紅色天邊。
我追逐黃昏,黃昏下的一切,特別黃昏下的樹林子,喜歡余暉在空蕩蕩的林子里閑逛,喜歡余暉潑灑我一身。那余暉是什么?是愛人的目光,貪婪地掠奪我的身影,我金色的身影,我朦朧的臉龐泛起余暉的光澤,仿佛黃昏溫柔,仿佛世界亮起天光。
我仿佛你還在,你在黃昏的國度里游蕩,樹林里光線斑駁,驚嚇了你孱弱的魂魄,你又飛走了,如我年少時的青鳥。
落日飛快地游走,樹木貪婪地吸收天地精華,披掛著一身的金光,它要成精了,它變得無比華美,仿佛抖抖身子,它就能飄升上天際??傊?,它披了件外衣,就像穿了衣服的寵物,它是我的,它是天地的,它以為它已不是它自己,它傻??!
落日游走在樹梢上了,褪去金色外衣的樹林子一片灰黑色,它們無聲寂立,它們默然傾訴,它們想對落日。橘紅色的落日要下沉了,以決絕的態(tài)度,我以樹林的目光勸慰,勸慰落日,人世溫柔。豈料落日絕情了,嘩嘩地,從圓臉到半臉很快落到水平線以下,天邊的晚霞只剩下最后的燦爛。樹林子又黑透了,黃昏又去了,我又跌落在空曠里。
我像雕塑般的站在黃昏下,看遠遠的天邊,有人問,你在干啥哈!我在看黃昏。
你似乎在橋上行走。
黃昏下,落日走,你走,你停,落日停。
余暉拉長了你的身影,拉寬了河面,滿河的魚蝦變小。
橋在余暉里稍顯肅穆,光芒落在橋那銀色的路燈架上,反射出明晃晃的光澤,發(fā)慌的光澤。橋身與沒在水里的橋墩是濃重的灰色,它們吸收余暉,余暉軟塌塌地拿它們無奈。只有河里,那水面上波光粼粼,碎了成千上萬的金黃,水啊,搖蕩!光啊,璀璨!你的身影跌落在河里,滿滿一河的你,仿佛傾天的盛情涌來,仿佛要催開我的熱淚。
長河落日圓。圓圓的落日,漸漸下沉,它在水天一色處洗浴,橘紅色的亮麗,染了一整河的水,河上黑色的漁舟,黑色的漁夫,黑色的漁網(wǎng),靜靜的撒網(wǎng),聽不到河水破碎的聲音。漁夫失落了,整河的水給他作對,他不知道魚兒游在余暉里的神態(tài)有多美,他不知道魚兒游在自由自在里有多美,他還不知道的是上蒼不想把魚兒交給他。他在余暉里襯托,襯托了一河的風(fēng)景,一整河的柔波里,他黑黑的影子碎了,碎成了千萬個他。落日倦了,輕輕的,一點點的陷進水里,余暉暗淡了,漁網(wǎng)還在撒,我認為魚蝦逃遁了,那一網(wǎng)又一網(wǎng),網(wǎng)的是人生。人生,是空,是遺憾,是得不到,是得不到的美,是遺憾的美。
黃昏下,我的人生在黃昏下。
我的父母在黃昏下,我們共同的愛也在黃昏下,我的父母先是在黃昏下拉著我的手,我復(fù)又在黃昏下拉他們的手。他們的手干枯,他們的身子消瘦,他們思念我瘦了,他們的思念由黃昏的落日傳過來。
他們站在村頭的黃昏下等我。
落日行了好心,告訴了我。
我們的愛便在黃昏下相遇,永生。
黃昏下,我的心思在黃昏下,我的愛也攤在黃昏下。你不明白,大概你距我太近,大概你不懂我,大概你要隨長風(fēng)去。大概時光的白駒,在馱著你,而我,要慢悠悠的看黃昏。黃昏后的空曠,我已立了幾十年。
黃昏下,余暉美的無可比擬。
余暉里,歸家的人,涼臺上斑斕的衣服,鴿子的哨聲,癩皮狗的磨纏,一盞盞慢慢亮起來路燈。
余暉里,我柔軟無角。
卻是無人立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