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長樂抬閣故事會蘊含“尚高”美學,表現(xiàn)在長樂抬閣故事會造型上以高為美,挑戰(zhàn)極限;技巧上以高為榮,自小培養(yǎng);比競中以高為標,方見分曉。同時也形成了非遺所在地鄉(xiāng)民推崇膽識、創(chuàng)造力和風骨的特質(zhì),其根源在于,地域及文化、玩的哲學、實用與理想的融合等都對它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并具有積極的現(xiàn)實意義。
【關(guān)鍵詞】長樂抬閣故事會;高度;文化
【中圖分類號】G127 【文獻標識碼】A
長樂抬閣故事會是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俗稱“玩故事”,“自楚以來流行于湖南省汨羅市長樂鎮(zhèn),是將各種故事情節(jié)以人的生命活體造型演繹的古老而神秘的鄉(xiāng)民行為藝術(shù)?!盵1]其形式多樣,“分為高蹺故事、高彩故事、地故事、地臺故事四大類型”,[2]造型是無聲的,卻有鼓、鑼、鈸等伴樂,輔以會標、彩旗等,于喜慶節(jié)假、婚嫁喪娶之時貫街而行,熱鬧非凡,其中以春節(jié)至元宵期間的民俗活動最為盛大。故事情節(jié)來源廣泛,文學歷史、神話傳說、當前時事等均可用于造型。
長樂抬閣故事會在造型演繹中崇尚高度,以高為美,在尚高中性喜挑戰(zhàn),為非遺展示的極大看點,如高蹺故事、高彩故事等均生動地說明了這一點。
一、長樂抬閣故事會“尚高”的美學表現(xiàn)
(一)造型上以高為美,挑戰(zhàn)極限
長樂抬閣故事會中的造型以高為美,在地故事、高彩故事、高蹺故事中均有不同呈現(xiàn)。如“地故事”中“小頭娃娃”將人裝扮拔高到遠遠超過正常人比例的七個半頭長的夸張高度。長樂抬閣故事會的高蹺故事(當?shù)卣Z為踩高蹺)則是非遺的壓軸好戲,在該非遺中最具難度,以高度、動態(tài)挑戰(zhàn)著人的極限,常被精心置于故事隊伍的末端。其輔助表演工具高蹺一套兩根,用粗細適當?shù)拈L杉木制成,低不到一米,高至四五米,杉木上方有一小塊不到兩寸寬的踏板連接,便于表演者捆綁于小腿并踩于踏板。展示時表演者勾臉譜、著戲裝,徒手或持刀、劍等各種道具直立行走。技藝高超的人能俯、仰、彎、跳靈活自如,常引起圍觀者的贊嘆和尖叫。抬閣的種類繁多,各地呈現(xiàn)的藝術(shù)形式各有千秋。如在湖南類似有益陽桃江馬跡塘扎故事、漣源珠梅抬故事、郴州宜章夜故事、永州黃陽司扎故事等,但較少踩高蹺,或高蹺僅限于一至兩米,在高度上長樂抬閣故事會獨樹一幟。
而高彩故事演繹的造型中必有一至數(shù)人(一般為嬰幼兒)懸于空中。如故事“蔡坤山耕田”中,犁尖上懸空站一小女孩扮演的“農(nóng)婦”;“西天取經(jīng)”中,唐僧和悟空非行走于地,而是立于沙僧的挑擔上;“包拯出巡”中,四個包拯的隨巡人員壘搭至半空……看起來驚心動魄。
(二)技巧上以高為榮,自小培養(yǎng)
長樂抬閣故事會是全鎮(zhèn)鄉(xiāng)民參與的盛會,全程展示需走完小鎮(zhèn)主要街道,約需一兩個鐘頭。表演者大部分是小孩子,但小舞臺搭建及推行、高蹺者的保護等仍需大人共同完成。長樂人在技巧上挖空心思,以將造型“定”或“行”于空中為榮耀。其中,高彩故事制作最為復雜,需要細心的工序和精心的設計,而技巧的打磨,也是以挑戰(zhàn)人的制作技能、潛在耐力、身體平衡性、心理素質(zhì)等為基礎的。如上述“西天取經(jīng)”中,唐僧和悟空立于沙僧的挑擔,需將鐵條或竹竿彎曲成形,把演唐僧和悟空的幼兒用特殊技巧固定,才能懸于空中。
逢年過節(jié),長樂人自小便被父母各種扎于“故事”(長樂抬閣故事會中“故事”的設計、制作過程稱為扎故事)中,一為表演,二為訓練其膽量。尤其是高彩故事中,孩子懸于半空中一兩個鐘頭,并堅持愉悅的狀態(tài),被認為是一種莫大的榮耀。如果有面露懼色或堅持不住哇哇大哭的,很長時間都會被大人叱罵或被同齡人取笑。
(三)比競中以高為標,方見分曉
“比”是長樂抬閣故事會的核心,一個“比”字貫穿著非遺展示的始終。長樂古鎮(zhèn)在外人看來是個整體,實際地域以照壁巷為界,南北向自然延伸,南邊為下市街,北邊為上市街,并相應組成上下街兩個故事會。一到非遺表演時,上市街、下市街故事會兩個營壘即開始對陣,知識、機智、趣味、技巧、熱鬧、出彩等,都在“比”字中體現(xiàn)出來,其中高度的比占了重要位置。
如有時候兩大陣營的故事會從各自大本營出發(fā),都玩到了古鎮(zhèn)中心位置十字街,“狹路相逢”,外人看來表面都是笑意盈盈,但兩大陣營交匯并擦肩而過的時候,一定是悄然把對方的一切落入眼里,并在心里暗暗掂量一番,勝負已然有數(shù),立馬神態(tài)上的微妙變化都會浮現(xiàn)出來。那個高蹺踩得最高的,已是意氣風發(fā)了。最具難度的高蹺故事,常在高度上奪人眼球。你“出”一米,我就踩兩米,你踩兩米,我就“出”三米(長樂抬閣故事會制作、組合完畢,正式出發(fā)、出場的時刻稱為“出故事”),最高者達四五米。四米多的高蹺重達二十來斤,如果遇到路面不平或者起風之時,前行難度更大,一不小心就容易跌倒。比高的同時,造型也需融入故事情節(jié),并配相應的妝容戲服,如二付高蹺可扮“和合二星”,八付高蹺可演“八仙過壽”,多的更有“十二金釵”“十八羅漢”“一百零八將”等?!氨取钡礁叱保宸陮κ?,高度的差別可以立分勝負。
二、長樂抬閣故事會“尚高”折射的特質(zhì)
自古到今,長樂抬閣故事會所在地長樂古鎮(zhèn)的人在非遺的滋養(yǎng)中呈現(xiàn)出積極的整體風貌,“尚高”的美學意識背后更是折射出該地人的整體特質(zhì)。
(一)推崇膽識
尚高,意味著要有膽識?!澳懽R”,在長樂是一個備受推崇的詞。具備了膽識,做任何事都有了堅實的心理基礎。長樂孩子從小就被浸潤在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故事”中。從長樂抬閣故事會“地故事”的演繹在地上行走,到“地臺故事”演繹的在每家每戶推行的“移動”小舞臺上或坐或站安靜展示,到“高彩故事”中孩子懸于半空,再到“高蹺故事”中能獨立踩高蹺游走,這一個過程是一個由低至高的技能訓練過程,也是一個逐漸提高膽量的過程。
高蹺練習中,從一到三米、四米的挑戰(zhàn)如果沒有足夠的膽識配合逐層遞進的訓練,是無法完成的。一方面,越高分量越重,一對四五米的高蹺重達二三十斤,堅持走完展演全程,需全神貫注,越高難度越大,會耗費極大的體力和心力;另一方面,人在半空中僅靠兩根細細的木條把握身體的平衡,同樣需要技巧,風的走向、一點凹凸不平的地面、一個上下坡等都會影響團體行走的順暢度,需要敏銳的判斷、及時的應對。而在走穩(wěn)的基礎上再輔以各種揮袖、舞刀劍、抖肩等動作,可謂難上加難了。因此,反復的練習中,也養(yǎng)成了膽大心細的特質(zhì),并折射于生活中的各個細節(jié)。
(二)推崇創(chuàng)造力
以比為樂的尚高美學使長樂人的創(chuàng)造性得到了很好的延續(xù)。長樂抬閣故事會的造型取材,既有來自書籍的文學歷史,又有口口相傳的神話傳說,也有當前發(fā)生的熱議時事。要從眾多故事中選取一個片段,并將豐富的元素凝聚于一個或相對靜態(tài)(地臺故事、高彩故事)或行走(地故事、高蹺故事)的造型,以小孩演繹,這需要極強的創(chuàng)造力。對經(jīng)典故事,鄉(xiāng)民們反復揣摩、去粗求精;在每年的展示中,他們又不斷在自己的生活表象中挖掘、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藝術(shù)品——新故事,并滲透當時當景人的生活情趣、時代特征等。古鎮(zhèn)的鄉(xiāng)民們既是故事的創(chuàng)造者,同時又是故事的欣賞者,這種“自我”欣賞背后需有強大的創(chuàng)造力來推動,也造就了精神的灑脫和樂觀信念的堅定,使內(nèi)在力量時時得以充盈。
(三)推崇風骨
風骨,蘊含著剛正的氣概,頑強的風度、氣質(zhì)等。古鎮(zhèn)鄉(xiāng)民對長樂抬閣故事會的主體造型選擇中,基本原則便是鞭策假惡丑、弘揚真善美。不論是平鋪直述的表達還是隱含的寓意,均偏愛于塑造形態(tài)鮮活、風骨硬朗的形象。如岳飛、包公、孫悟空等有正義風骨的人物尤其受歡迎。“賀后罵殿”“單騎救主”“擊鼓罵曹”“八錘大鬧朱仙鎮(zhèn)”等題材中,英雄氣概呼之欲出。古鎮(zhèn)人自小在各種“故事”的滋養(yǎng)中長大,人人又兼具導演、演員、制作、美編、后勤、觀眾、評家等多種角色,對風骨的推崇是全鎮(zhèn)鄉(xiāng)民的共識。
這種風骨往往建立在幽默感上。如高彩故事“屠夫狀元”中,屠夫高中狀元為喜事,但故事造型中,屠夫夫婦由三四歲小孩扮演,鄉(xiāng)民將屠夫高高立于半空的屠刀尖上,屠刀則置于其婦托起的屠凳上,看上去極為驚險又不禁讓人莞爾一笑,有不忘本的幽默之意在里面。這種風骨也蘊含了對文化的向往,如“子牙擺課”“屈子行吟”“徐庶薦賢”等故事皆表現(xiàn)了對文人賢士的推崇。
三、長樂抬閣故事會“尚高”的根由
長樂抬閣故事會“尚高”美學的背后有深厚的根基,地域及文化、玩的哲學、生殖崇拜等都對它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一)地域及文化的滋養(yǎng)
長樂抬閣故事會所處地域長樂鎮(zhèn)位于汨羅江邊,是汨羅江進入洞庭湖前的第一個河流沖積平地,古為岳陽郡,鎮(zhèn)內(nèi)格局嚴謹,其周圍山脈為連云山脈的幕阜山山尾,為該鎮(zhèn)豎起一圈溫暖的屏障。小鎮(zhèn)生態(tài)資源豐富且宜居,水運發(fā)達,與外界交流較多,在這樣環(huán)境下滋養(yǎng)的小鎮(zhèn)人心態(tài)平和而包容,思維方式不受局限,熱衷于挖空心思將非遺的美發(fā)揮到極致,“高”是其美呈現(xiàn)的極好形式。
同時,長樂鎮(zhèn)是具有文化氣息的千年古鎮(zhèn),地處舉世聞名的中國文化的源頭,號稱藍墨水上游的汨羅江北岸。屈原流放至汨羅江畔將楚辭這一體裁發(fā)揚至前所未有的高度,“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精神滲入長樂人骨子里。同時,長樂古為岳陽郡治,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大家氣概在漫長歷史中也逐漸浸入長樂人的性格,多年積累的文化基因也已溶進鄉(xiāng)民們的血液。鎮(zhèn)雖小,但常年的文化滋養(yǎng),使人不僅有風范、有文人氣度,人與人之間也較為尊重并樂于助人,行事總想追求完美,對故事的造型處理更是如此。而在長樂抬閣故事會中貫穿的形式高、技巧高、智慧高的追求,更表達了其對高水平、高質(zhì)量生活的向往。如夫妻對外介紹自己的伴侶,不論男女均稱為愛人,意為相愛的人,與別處稱妻為“老婆”“婆婆”“廚娘”“內(nèi)人”等,從字義上看便有云泥之別。在長樂抬閣故事會的展示中,大家的角色均自愿自發(fā)完成,只要需要,誰都可以是上妝,誰都可以跑腿,誰都可以貢獻一份自己的力量,既不區(qū)分功勞大小,也無貴賤高低,均坦然相對。
(二)玩的快樂哲學影響
在西漢劉安所編《淮南子·精神訓》中,有句云:“玩天地于掌握之中”。玩,有玩耍、玩賞、研討之解。長樂抬閣故事會在當?shù)厮追Q“玩故事”,可看出長樂人對“玩”有自身的認知,它有著神奇的生命力和令人驚奇的力量。長樂鎮(zhèn)取名也暗含這點,意思不僅是永生之樂,更是到另一個世界永久的快樂。這種快樂讓長樂人在生存中有了精神上的心靈寄托,也積淀了生生不息的鄉(xiāng)民文化的深厚底蘊。長樂抬閣故事會既然是玩出來的,就沒那么中規(guī)中矩,還帶著野勁、帶著張揚。一到到農(nóng)歷正月初一至十五,長樂抬閣故事會就吸引大家聚集起來,家家戶戶開始出動并策劃,充滿熱度并釋放出長樂故事的精彩。這個時候,沒有什么事能抵得上長樂抬閣故事會的重要性了。從“玩故事”的“玩”可以看出長樂人放松而靈活灑脫的狀態(tài)。這樣快樂哲學的影響是一種自覺意識的內(nèi)化,使其勇于挑戰(zhàn)新鮮事物,勇于冒險,并試圖玩出新境界。由此,在對“高”的追求上,不管是形體的高度,還是延伸的技巧、美感、知識含量的高度等都永無止境。
(三)實用與理想融合的延續(xù)
相傳長樂人最初為外地遷居至此。高蹺最初起源于有海有湖的地區(qū),湖區(qū)灘涂常年濕軟,尤其洪水暴發(fā)后特別明顯。古時捕魚靠手工操作,為了方便在軟泥中行走,常扎上四五十厘米的高蹺撈魚捕蝦,后來在“故事”的不斷發(fā)展中逐漸轉(zhuǎn)化為娛樂。迄今,廣西東興市金灘的漁民仍有高蹺捕魚的傳統(tǒng)。同時,古時物質(zhì)匱乏,生命蒙上神秘而神圣的色彩,人對自身還缺乏科學的認識,面對風雷雨電等自然現(xiàn)象無法解釋,更是心懷恐懼與疑惑,只能以其朦朧的意識來體驗,并試圖用一些方法將它們戰(zhàn)勝。他們將自然力量加以形象化。神秘的觀念、騷動的情感和生活的愿望,都被他們用幻想中的形式表達出來。最原始的審美意識不是純粹的精神上的愉悅,除了實用性,便是來自對壯碩有力的生命的推崇,希望有更強大的力量來震懾和征服大自然。而長樂人在“故事”兩大陣營的競技過程中,為了勝出對方,高蹺越扎越高,最終形成獨立的高難度的“故事”形式之一,形成了獨有的地域文化特質(zhì)。
在長樂抬閣故事會中,人們對形象進行虛構(gòu)和再現(xiàn),“尚高”也恰恰補償了人對歡樂的渴望和對理想的追求。如小頭娃娃拔高了按正常比例七到七個半頭長的身高,把頭部縮小,讓人有荒誕之感。高蹺則將人的腿延長到比宅子還高,仿若升到天上能與神明對話的高度,在視覺和意念上往上直達天穹,驅(qū)逐了平素的卑微感,反映了老百姓最質(zhì)樸的美好念想,撼動著人的心靈。在將理想現(xiàn)實化、現(xiàn)實理想化的過程中,正反映了古人對“高”的特殊感受和追求,折射了人們對生命的尊重與虔誠。生活是平靜而平淡的,但生活著的人卻渴望著奇跡,渴望著不平淡的另一個世界。高蹺行走于小鎮(zhèn)間,正如一個彩色、游走的大寫的“人”字,力道平衡了,“人”字才不至于顯得東倒西歪。
四、長樂抬閣故事會的“尚高”美學的現(xiàn)實意義
長樂抬閣故事會的“尚高”美學挑戰(zhàn)著生命中的極限,也使該非遺在眾多類似非遺中脫穎而出,以其純粹和幽默來表達對假、丑、惡的鞭韃,并給人注入繼續(xù)奮斗的勇氣。因了長樂抬閣故事會,鄉(xiāng)民們平時即使在不認識字或少識字的狀態(tài)下,在極為勞累的農(nóng)忙時節(jié),在清閑的“坐人家”(長樂話,意為閑時串門)說東道西的閑聊中,都有了很好的釋放。但凡普通鄉(xiāng)民都有點文學常識,能點經(jīng)論道,這種既能增進友誼又能促使競爭的民間“集體游戲”,給鄉(xiāng)民們添了快樂而上揚的樂觀精神,使之不會輕易被邪惡等消極情緒和力量打敗,增強了“文化自信”[3]這一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形成淳厚而稚拙的古風古韻。因此,鄉(xiāng)民為自己這一階層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總是在張揚他們巨大的生命力,使之激昂并找到自身的力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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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余思慧(1975-),女,湖南省岳陽人,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為美育、非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