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
我要說的這個地方,不在北國
沒有“嶺”作為后綴
前邊也無所謂“大”或“小”
她就是一個地名,在西南方向
安安靜靜,清清爽爽,不卑不亢
高處是一條河流的源頭
可以想象神仙如何手搭涼篷
俯瞰大好河山
低處是水,是兩千年的鬼斧神工
是湘,是漓,是千百萬生靈的福祉
她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喜悅和苦痛
但她不說,就那樣靜靜地站著
在西南一隅,在大地之上
像我熱愛的詩歌,從來不在高處歡呼
也從不在低處哀號
每一筆每一畫,都是對興盛的向往
安樂的渴望,以及不露痕跡的
贊美
我喜歡那些沉默寡言者
他們心里肯定也有很多痛苦
但他們?nèi)套×?/p>
我覺得他們是哲人
他們知道不歡呼,幸福不會減少
哭泣和嘶喊也并非必需
只要真正愛著。所以
如果有人逼你接受苦難,咬緊牙關
推開它!推不開的那一部分
就像他們那樣
大大方方地認領下來
我喜歡這樣的早晨
空氣就是空氣原本的味道,風吹過
湖面拂動一絲細微的波紋
我見過許多河流
長江,珠江,岷江,湘江,怒江
沂河,淮河,黃河,大渡河,紅水河……
他們都是一樣的,適合恢弘的大詞——
寬闊,宏大,浩淼,洶涌,激蕩
奔騰,咆哮,澎湃,舒緩,磅礴……
而我并沒有愛上他們
我愛歧路村那條沒有名字的小溪
我曾經(jīng)擁有過她的一小段
如今她已消失不見
一首詩完成了
另一首正在開始
這是否意味著
一種事物存在的代價
是另一種事物的消逝?
比如現(xiàn)在
我寫下“歧路村”
就發(fā)現(xiàn)它已離我太遠
我不再熟悉昆蟲的合唱
與牛羊的沉默
少年攀爬過的樹干
比時間更早枯萎
而它們身下
一棵小草正在抬頭
多少年了
我無法寫出一首
過去之詩、回憶之詩
就像面對母親
所有的孩子
都不會露出膝下的疤痕
你無法解釋某個詞語,比如“一切”
是指所有的物品還是畢生的積蓄
身體的每一個細節(jié)
內(nèi)心的全部想法,抑或是那些
難以啟齒的愛欲,日積月累的
憤懣,無所適從的糾結……
你必須全盤托出,如同不曾擁有。
而這些可能都不是,它可能只是一個詞
一種對外并不存在的虛空
比如幻想,愛慕,深夜的飲泣
比如疑問,掙扎,無法根治的頑疾
好的,這些都屬于你,請妥善保管。
而你也熱愛它們
就像有的危險你明知它危險
仍飛蛾撲火般地交出自己
有的疼痛你無法忍受但必須咬緊牙關
這種幸福根植在骨頭里
你沒法完美說出但沒有人可以拿走。
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明白什么是生活了
與仇敵敞開雙臂擁抱吧
把大詞從詩篇中刪除吧
為悲傷換上歡樂的外衣吧
陰翳的天空上神溫和地注視著我們。
你記得這些樹,這些土生土長的鄉(xiāng)親
在原野上獨自生活
或聚成一大家子相依為命
樟樹最有個性,喜歡獨來獨往
柳樹太多情,風一來就向人招呼
梧桐枝葉稠密,是飛鳥的天堂
松樹的枝干暗含誘惑,總讓松鼠好奇
銀杏的懷里掖著最好的寶貝
梨樹一年四季都擺出冷淡的樣子。
初冬,去膠樹林野炊吧,一些人撿枯枝
另一些人用泥塊搭建未來
夏夜,大榕樹下常常生起篝火
萌動的青春在熱氣中奔突
楓樹和烏桕太執(zhí)著了,要合力把秋染紅
香椿從不主動,它特別的體香
總能迷倒一小片春天。
奶奶走的午后,你一個人走進白樺林
抱著樹干大哭
你從苦楝樹上摔下來,至今
下巴仍留著淡紅的疤痕
鄰家的桃樹,哦不,鄰家的桃子令你迷戀
一條竹葉青從山茶枝頭滑下來
嚇得你掉頭狂奔……
在平原,這些樹木越來越少
它們的身體已分解為衣架,沙發(fā)
床,灰燼,塵埃
它們聚集的地方成了荒地,或建起房屋
但你心里仍有一棵樹在生長
仍有一片林子守著少年時的秘密
每一次想起,熄滅的篝火
就會重新燃燒起來
硬骨頭只是傳說。那些原料
不必經(jīng)過火的考驗,也會提前撇清自己
都是不好意思,多多包涵
都是將心比己,萬望體諒和理解。
你也一樣。起風前你渾身灼熱
像鐵剛剛放進爐膛
風起后就開始慌張凌亂,豎起領子
順手把所有門窗關上。
但你無法挪開心里的硬塊
它梗著,不讓你輕松
它是你無法甩開的羞愧,將你的一生
籠在漆黑的注視中。
如果這場雨要持續(xù)一夜
悲傷會不會相應上漲幾毫米?
它的聲音緊張而尖利
像不像狐貍對老虎的訓斥?
昨天還好好的魚,今天就死了
是因為腮的問題
還是誰改變了河流的水質(zhì)?
我從單位夜班出來,剛過解放橋
就被堵在七星路口——
一場雨在制造洪水,另一場在心里飛濺
像無人堪說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