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存中
一點沒錯。這個世界是聲音做成的。
清早起來露水大?;瘕垗徤希旌叺拿棕溩盂?。風中都是聲音。那些聲音,像露水落地,像花兒開放,都是蔭靜悄靜的。耳朵對嘴巴聽,嘴巴湊著耳朵說,眼睛像天上的星星,面部表情,夸張而且神秘。“聽細枝兒說沒?疤爹要‘走了。瞪著眼睛望著天,不肯咽氣兒,等著子孫們趕回來,臨‘走之前有話說?!币徊妥鲈顼埖臅r間,三代的女人們,就把消息傳遍了整個垸子,現場直播,比發(fā)微信圈來得還快。
疤爹經“走”。九十六歲的疤爹死過去,活過來,總是“走”不了。多少年來,疤爹是米販子垸的“鎮(zhèn)垸之寶”,相當于“安神補腦丸”。有他在,風調雨順;有他在,艷陽高照。如今真的要“走”了,垸人舍不得也要舍,離不得也得離。
早飯過后,垸中的女人們,不約而同聚在崗頭疤爹家的大門場子上,一起流眼淚。這個說:“唉,人生一場,經不得細想?!蹦莻€說:“‘來不容易,要‘走也難。話沒說完,眼睛閉不了?!蹦腥藗兾鵁?,袖手旁觀,隨聲附和,說:“是的。是的?!泵棕溩盂靥幇秃尤虢凇D墙情L江,從天邊流下來,再流到地邊去。米販子垸的人們,在這樣的時候,總愛說這樣的話。因為歷史上這里是一塊多災多難的土地。他們是從苦難的日子里泡出來的,有感而發(fā),屬于集體抒情。
巴河人是漢代從長江上游巴山蜀水“移”來的。那“移”并不是自愿。因為造反,被朝廷強制執(zhí)行的。集體“移”到從大別山南發(fā)源的鄂東五水間。五水是五條河,像網一樣織著鄂東大地。居中的巴河,源遠流長,床寬水闊。朝廷在巴河五洲設郡管理,史稱“五水蠻”。巴河是“五水蠻”的中心。巴人現在還有沒有?無從查起,但此地遵從楚俗,留下巴風,以民風剽悍著稱。多少年來,日子里米販子的當家人,生命力極其頑強,餓了帶領全家找吃的,湖里的,岸上的,或魚或蝦,或草或根,灶火熊熊,或煮或燉,講究當餐個個吃飽。飽了倒頭睡,講究一覺睡到大天光,天塌下來,醒了再想辦法補,曉得是拼命的“命”。有諺語為證:“伢兒落地哭幾聲,先脫死來后奔生?!薄坝谐蝗諝w天去,鳥兒朝天長精神。”把生叫“來”,把死叫“去”。一“來”一“去”,就像走親戚。疤爹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近些年一個巴河人,經過“建筑”有了錢,當上大老板,出資成立了一個組織,叫做“巴河文化研究會”。召集一批高校的民俗專家們,從事專門研究。前些時,他們帶著市電視臺的人,深入米販子垸采風,收集到疤爹一生的典型事例,通過集體研究后,有了重大的發(fā)現,欣喜若狂,共同發(fā)聲,說,這就叫“根性”??梢詫懻撐?,發(fā)“核刊”,評職稱,資源共享。與此同時,電視臺拍了個專題片,名字叫《根性的巴河》,在地方頻道播放了幾次,其中有采訪疤爹的場面。米販子垸人看到了,很高興,認為那是長臉面的事。
什么叫“根性”呢?疤爹隔壁的侄兒媳婦細枝兒搞不懂,問從外面打工趕回來的男人初文。初文白眼笑出白牙,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晃著膀子說:“婆娘,根性不曉得嗎?”細枝懶得同男人嚼,出自家的門,進疤爹的屋,將疤爹用椅子搬出來,讓他坐在門口曬太陽。細枝兒是疤爹病重后,疤爹的兒孫們商議后,出錢料理的。那時細枝兒精心料理疤爹有好幾個月了,細致入微,比親人還親。細枝兒忍不住問疤爹:“什么叫根性?”疤爹哈哈一笑,說:“苕伢。這叫學問。咱家的‘北京人不問也懂。”細枝兒忽然明白了。明白后臉就緋紅。這就叫驕傲。疤爹除了他和老伴之外,如今全是“北京人”。那時疤爹精神還好。
如今疤爹倒床,要“走”了。細枝兒通過“家人圈”,將信息發(fā)出去了,等著疤爹家的“北京人”組團趕回來。臨終前的疤爹,口氣不斷,有話要說。細枝兒知道,那全是他“發(fā)”出去的子孫,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息尚存,念念不忘。
早飯過后,疤爹家大門場子上的戲開始唱。
上級搞秀美鄉(xiāng)村建設,發(fā)了一套音響設備,就放在疤爹家。因為疤爹愛熱鬧,他家門前場子寬闊,他又喜歡女人們早晚跳廣場舞。女人們不跳時,疤爹就開著唱戲。那戲是錄好了的,有黃梅戲《女駙馬》和《天仙配》,還有楚劇《雙揭榜》和京劇《打金枝》,一天到晚整本地唱。他與杠子爹對坐著喝茶,整本地聽,聽了一本找一本。
疤爹不能動了,音響設備就由細枝兒代管,事還是那些事,戲還是那些戲。細枝兒開著戲唱,垸人陸續(xù)來了。細枝兒將椅子搬出來,請垸人坐,用大壺泡茶,將一次性杯子整筒地拿出來,讓垸人自己倒著請喝,坐著等消息。
太陽升起來了,沖破浮霧,水淋淋,明晃晃照在天上。閑著無事的米販子垸人,聚在一起自覺給疤爹“守魂”。杠子爹說:“生死亦大焉?!鼗晔桥R終之前的事?!仂`是咽氣之后的事?!鼗曜鸬氖峭??!仂`盡的是孝心。這是老規(guī)矩。”
細枝兒進屋,忙完屋里的事后,拿著手機,出門,在抹衣上揩水,對場子聽戲的垸人說:“疤爹家的‘北京人,坐的是飛機,正在天上飛哩,在‘路上朝回趕?!蹦窍⑹前痰业摹氨本┤恕?,上飛機之前發(fā)回來的。
與山里的垸子不同,米販子垸這時候不是“空殼村”。這時候的米販子垸,是“實體村”,“扎實”得很。全垸在外面打工的男人們,都“聞風而動”趕回來了。三百多號人幾乎集齊了,除了讀書的孩子之外。讀書的孩子們辛苦得很,他們要夜以繼日,起早摸黑奔“功名”,一刻也不能松勁。
唱戲的聲音里,這“守魂”的陣勢就大,把疤爹家的大門場子擠滿了,參差不齊,或坐或站,人頭攢動,就像蜜蜂回巢,嗡嗡嚶嚶的。火龍崗上的疤爹家,屋是老式建筑,一進兩重。過去還有四合院,解放初院子拆了,那朱紅的大門就露在人們的眼睛里。疤爹家的廳很大,可以裝很多的人。廳堂正中掛著一幅中堂,上面寫著一個“武”字,叫做“演武堂”。杠子爹說:“疤爹年輕時,死里逃生后,在廳里講武,帶著徒兒們在院子里演武。人多勢眾,經常開流水席,灶里不斷火,抹桌水不干?!比缃衲侵刑眠€掛著。中堂上的那個“武”字寫得古怪,脫了胯,上面一個“戈”,下面一個“止”。年輕人不懂“款”。杠子爹就講:“那是有‘典的,止‘戈為‘武,說是楚國的傳統(tǒng)?!泵棕溩拥娜藗儾贿M屋,集聚在疤爹家的大門場子上,說話,抽煙,可以咳嗽,隨地吐痰方便。他們從城里回來,學會了一些文明規(guī)范,曉得屋里與屋外有所不同。這些見過世面的東西,有的裝腔作勢,有的嬉皮笑臉,沒有一個正經貨。
如果說他們是趕回來給疤爹送終的,那就言過其實。他們是趕回來后,遇到疤爹臨終的。他們?yōu)槭裁蹿s回來的呢?因為長江對岸的燕磯要建“臨空”經濟區(qū)?!芭R空“經濟區(qū)是什么概念呢?他們通過官方媒體基本上搞清楚了。“臨空”經濟區(qū)是以飛機場為中心,以飛機降落為半徑,江那邊與江這邊劃定的,小圈套大圈。米販子垸恰好劃在大圈之內,要動員征地拆遷哩。他們歡喜若狂,千年等一回。哈哈,財運來了,門板也擋不住!紛紛趕回來,等著補償哩。各家打各家小算盤,考慮如何充分利用政策,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皆大歡喜,見家有份。所以比過年還熱鬧,比過節(jié)還開心。有心思說笑話,有時間找樂子,一個比一個聰明。
機場是專用機場。不運客,專門運貨。運貨的飛機落地后,要通過陸地運出去,所以又要修一座跨江大橋。跨江大橋從江那邊的燕磯到江這邊的巴河鎮(zhèn)。男人們就為官方取橋名擔心。取什么名字呢?一個說:“按照國際慣例,應該叫磯巴大橋?!币粋€說:“那怎么行?笑死人哩?!币粋€說:“那就叫巴磯大橋。”巴磯也不行。其實這都不是他們擔心的事。官方經過慎重考慮,正式命名:燕磯大橋。從江那邊的燕子磯頭到江這邊的巴河古鎮(zhèn)。一江清水向東流,一橋如虹跨兩岸。這名字多美。這就不用考慮米販子垸當家人的感受,聰明算是白費了。
你不要小看米販子垸。這里人杰地靈不是吹的?;瘕垗徝棕溩盂娜硕夹贞?,家譜記載他們都是陳沆一支的后人。陳沆是什么人呢?陳沆是清代嘉慶年間的狀元?,F在你怎么也不能將雜亂無章炊煙四散的米販子垸,與井然有序清代狀元的故鄉(xiāng)連在一起想。昔日王榭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但怎么也擋不住,陳姓后人對往事的津津樂道。
想當年陳沆高中狀元之后,皇上坐在大殿的龍椅上,接見新科狀元,依照慣例,試他的口才?;噬蠁枺骸皭矍?,家住哪里?”陳狀元說:“湖廣蘄水?!蹦菚r候浠水叫蘄水?;噬蠁枺骸凹揖橙绾??”他說:“家住火龍崗,門向望天湖。日有千人撒網,夜有萬盞明燈。四十里菜園,七里路茶鋪?!彼氖锏牟藞@指巴河對岸的長齊寥,那里屬于沖積平地,土層肥厚,蘿卜長得特好,一個尺多長,歷史上有名。七里路的茶鋪指七里鋪,一字排開七里長,街驛道上賣茶的,當然還兼賣當地“名吃”。黃州的豆腐巴河的藕。黃州的豆腐,用的是黃州城內八卦井的水磨的,白嫩得出奇,口感格外的好。巴河藕是芝麻湖出產的九孔藕,粗壯肥大,比別地方的藕多一孔?;噬蠁枺骸叭硕】赏俊彼f:“三千王八,八百賊?!边@有兩層意思。實指湖里的甲魚和烏龜,虛指壞人。你想壞人就有這么多,好人該有多少?新科狀元心懷天下,將巴河兩岸當作家鄉(xiāng)夸耀。皇上心知肚明,于是龍顏大悅。米販子垸是日本兵進攻中國,巴河淪陷后“落俗”的。傾巢之下,安有完卵?狀元的后人們?yōu)榱松?,變成販米的,垸名叫成了米販子垸。這就是悲哀。如今垸人將垸名改了過來,集資在垸口豎了個牌樓,上面用金字寫著“狀元府”。四鄉(xiāng)八保的人們,一時適應不了,仍然叫米販子垸??磥硪麄兏目谶€得耐心等待,讓時間接受考驗。這要兩廂情愿。米販子垸人笑瞇瞇的,有的是耐心。
一花獨放不是春。望天湖邊,與米販子垸相鄰,翻崗子走過去就是,那塊“懷抱子”的洼地上,還出了一個名人。因為是近代的,所以比陳狀元更有名。那洼地叫聞家荒。聞家荒是近代詩人、學者、斗士聞一多詩中“二月廬”所在地。聞先生解放前在昆明拍案而起,飲彈而亡,成為千古絕唱?!岸聫]”是聞先生的書齋,寒暑假兩個月讀書的地方。聞家的這一支因為人多,是從聞家鋪“發(fā)”出來的,擇地新建,背向火龍崗,面向望天湖,一進五重,樹竹茂盛,院墻高聳,相傳有三十口天井,九十九間半屋子,是故宮房間的百分之一。相傳聞家新屋院門上的對聯(lián),集的是《論語》的句:“七十從心所欲,百年之計樹人?!笨此撇弧肮ぁ?,細想“工”得多好。聞家民國時期,聞一多弟兄四個全是大學生。后來有兩個成了全國著名教授,聞家駟在北大,聞一多在清華。聞一多的詩《故鄉(xiāng)》:“你不知道故鄉(xiāng)有一個可愛的湖,常年總有半邊青天浸在湖水里,湖岸上有兔兒在黃昏里覓糧食,還有見了兔兒不要追的狗子,我要看如今還有沒有這種事。”寫的就是這里呢。
聞家荒原來不叫聞家荒,叫聞家新屋。解放后聞家這一支兄弟的后人,像疤爹的后人一樣,現在都住到了北京,成了“北京人”。聞家新屋解放后無人住,就拆掉了,變成荒地,人們就叫聞家荒。由于聞先生太有名了,慕名來尋訪故居的人就多,專家學者還有作家詩人們,結隊而來,由導游舉著旗兒領著,聽導游背熟了的介紹詞兒,看那塊荒地,發(fā)憂古之哀思。聞家故居叫了許多年要重建,作為旅游區(qū)的景點,規(guī)劃也有,藍圖也有,只是重建不是一件容易事,要等各方面條件成熟。說起這些來,米販子垸人如數家珍,能不驕傲嗎?
告訴你,牛不能瞎吹,一要有“譜”可擺。二要有“故事”可講。巴河歷代的男人們,駕大船闖江湖,乘風破浪。見得多識得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岸上立得住,船上踏得穩(wěn)。像疤爹一樣,拼的是“一腔正氣”哩。他們聚在一起喝茶,抽煙,說笑話,講“故事”。講故事,眉飛色舞,引人入勝,那是過去的。講形勢,國際的國內的,從網上看來的,那是現在的。一套接著一套。只要開口,沒有口才不好的。這就可愛,像“狀元府”的后人。
太陽很好?!皯颉痹陲L中唱,“人”在天上走。
門前場子上,垸人像蜂子朝王,嗡嗡嚶嚶。疤爹靠在屋里的床上,喘著氣兒,閉著眼睛聽。記憶像巴河漲水,涌上心頭。
疤爹是改革開放后,到北京住了一段時間,才知道同是望天湖邊火龍崗的人,聞一多比陳沆有名得多。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
疤爹的兩個兒,一個叫文才,一個叫文秀。這是疤爹依照家譜上輩派取的。兩個兒是雙胞胎,從一個肚子里生出來的。米販子垸不說疤婆會生,只說疤爹種好。巴河人男權思想嚴重,總也改不了。兩個兒都是恢復高考那年考上大學的。文才考取清華,文秀考上北大。一炮雙響,炸動巴河一方天。文才清華大學畢業(yè)后,分到了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人類研究所工作,經過打拼當上了博士生導師。文秀北大畢業(yè)后留校,在該校國際關系學院任教,經過努力也是博士生導師。在北京立足不容易,所以他們結婚都晚,兒女來得遲。響應號召,都是獨生子。文秀生的是孫兒。文才生的是孫女。兩個年紀相當。孫兒膽大,孫女膽小。膽大的孫兒,可以放心養(yǎng)。膽小的孫女,就得小心看。
那一年文才夫婦工作忙,試圖把疤爹和疤婆接到北京住,算盤打得不錯。疤婆主內,做飯料理家務。疤爹主外,接送孫女上小學。另外讓兩個老人住在身邊,一來省錢,二來省心。文才先出世,是哥。文秀一聽哥的主意,就搖頭,說:“不在一個文化圈,水土不服。”弟是研究國際關系的。文才說:“適應,進化。”哥是研究人類進化的。文秀就笑著說:“不信,你試試?!庇谑俏牟啪蛯痰桶唐沤拥奖本┳?。北京條件好,住的是高樓,上下有電梯。手可摸著天,兩腳不沾泥。疤爹住著,住著,問題來了。問題不是出在吃住方面。問題出在語言上。
首先是稱呼問題。稱呼問題出在家庭內部。疤婆是好說話的人,又不出屋,菜也不用買,由疤爹出去買,她只是做。疤爹的事就多,除了清早買菜之外,還要按時送接孫女上學下學。疤爹的兒媳是北京本地人,也不是城中心的,是密云水庫邊上的。兒媳婦接疤爹和疤婆到北京住,有一個顧慮,那就是怕女兒染上方言。一旦染上那就后患無窮。比方說男人文才雖說貴為博士生導師,但是講課時總免不了帶巴河方言,讓博士們笑話。兒媳婦可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字正腔圓。孫女隨娘,從小訓練,也是一口“京片子”。疤爹接送孫女,孫女叫疤爹叫爺爺。疤爹聽著心里不舒服,說:“不對,應該叫爹?!钡前秃臃窖裕亲孑?。孫女說:“怎么可能呢?爹是父親?!卑痰芍劬φf:“你是巴河人。巴河人就叫爹?!边@就把孫女嚇著了,紅著眼睛回到家里向母親告狀:“媽媽,爺爺嚇我了?!眱合眴枺骸霸趺磭樐愕??”孫女說:“爺爺說我是巴河人,要我管他叫爹。”兒媳婦就氣得不輕,不好發(fā)脾氣,轉換笑容,給疤爹上課。兒媳說:“爸,瑩瑩膽子小,您不要嚇她?!卑痰鶈枺骸拔覈標藛幔俊睂O女是個犟女,說:“嚇了。他說我是巴河人,應該管他叫爹。”兒媳婦說:“怎么可能呢?你在北京生北京長,你是北京人。北京人應該講普通話。普通話中祖父稱爺爺。聽媽媽的。你沒有錯?!崩硭斎唬前痰e了。
疤爹就自我解嘲,說:“啊。是北京人了。不是巴河人?!本┤说哪X袋不是丟了嗎?”不要以為疤爹沒有讀書,狀元之后都是粗通文墨的人。疤爹閑著無事時就讀文才的藏書,也不是全讀,讀署著兒名字的書,恰好讀了文才的博士畢業(yè)的論文,書名叫做《北京人》。是寫北京周口店“北京人”的。書中的“北京人”在考古界專指舊石器早期,在周口店發(fā)掘出來的,八萬年前古人類的頭骨。這是個重大發(fā)現,證明中華大地的人類起源。叫人痛心的是發(fā)掘出來的頭骨化石,在近代戰(zhàn)亂中丟失了,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F在只有照片和復制品放在博物館里,讓人參觀追思。疤爹也不是善茬,話中有話。意思是不能忘本。兒媳婦也是讀書人,精明得很,當然領會疤爹話里的含義。文才就出面打圓場,說:“你們都沒有錯。錯的是我。我不應該到北京來。若是在巴河,就沒有誤會。”疤爹聽出了兒話里的意思,球踢回來了,那意思就是他生壞了兒。北京人有北京人的優(yōu)勢,巴河人在北京過日子不容易,總是由北京人當家。兒有兒的難處。疤婆對疤爹說:“你不說話,人把你當啞巴賣?”明亮的燈光下,這氣氛就有點緊張,不是很和諧。這是三十年前的事。要是落到現在,疤爹才懶得計較。現在米販子垸的后代,再見時都說英語,拜拜!蠻好。像唱歌兒一樣。世界大同了,管爹叫爺爺,管娘叫“馬得”,管老子叫“法得”,習慣成自然。
疤爹在北京到底待不住。因為孫女不服他的管。他不會說普通話,說巴河話,人又聽不懂,交流起來非常困難。孫女想吃東西,他怕慣就了她,總是不肯買。孫女就給他取了個“三又爺爺”外號。哪“三又”呢?又蠢、又笨、又窮。蠢和笨,他承認。又窮,那就是笑話。不是差錢的人。只是孫女不理解。
疤爹推著一輛自行車兒,接孫女,在校門外等。學校門衛(wèi)的老頭兒問他:“您是哪里人?”疤爹說:“湖北浠水人?!蹦情T衛(wèi)是北京人,搖頭說:“不知道?!比珖h太多了,浠水太小了,“浠”字在新華字典上只有一條注釋:專指地名,別無它用。疤爹不死心,問:“您知道巴河嗎?”門衛(wèi)說:“不知道?!卑痰鶈枺骸澳狸愩靻幔克菭钤?。”歷史上的狀元太多了,門衛(wèi)更不知道。閑著也是閑著,有人說話,疤爹逮住一個,就朝死里問:“您知道聞一多嗎?”這回門衛(wèi)點頭了,說:“知道。他是詩人、學者、斗士哩?!卑痰f:“他是我隔崗垸的。”門衛(wèi)微笑了,豎起大拇指??偹阌龅搅酥簟?/p>
住不下去了,兩個兒就把兩個老人送到火車站,買好票讓他們自己回家。文秀對文才說:“怎么樣?我說不行吧?”文才不說話,只有點頭的份。
疤爹回來后就把這些拿出來當笑話,說給杠子爹聽。疤爹說:“你說笑不笑人,他們連陳沆也不知道?只曉得聞一多。”杠子爹寬疤爹的心,說:“不要同他們一般見識。他們懂什么?”說到兒媳婦的事,疤爹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杠子爹笑著說:“你沒把傷疤掀出來,讓那娘們曉得你的厲害?”疤爹說:“哪能哩?”杠子爹笑著說:“你怕嚇著了她?”疤爹說:“我怕嚇著孫女兒。那細東西膽小?!?/p>
北風起了,變天了。杠子爹問:“大哥,傷疤癢嗎?”疤爹說:“哪里是癢?是痛??!一變天,它就隱隱作痛!準得很。痛得人整夜睡不著?!?/p>
于是二人都不說話了。杠子爹將手伸進疤爹的胸膛,摸那傷疤。那傷疤不是普通傷疤,有一尺多長,縫了一百多針,紫紅紫紅的,爬在肚子上,像一條長長的吸血的蜈蚣,刻骨銘心,慘不忍睹。那傷疤是八十多年前日本兵進攻中國,巴河“淪陷”時留下的,是血雨腥風的歷史見證。疤爹有命活到今天,真是人間奇跡。
作為發(fā)小,同是狀元的子孫,米販子垸的杠子爹見證了疤爹那場所謂“桃色事件”虎口逃生劫難的過程。
事隔八十余年,地處長江中游的浠水縣,是一九三八年春天,被進攻中國的日本人“淪陷”的。那時他們派軍艦從上海吳淞口駛進長江,同時機械化的軍隊登陸了,水陸并進,沿江而上,叫囂速戰(zhàn)速決,三個月占領中國。他們沒想到遇到了中國軍隊的頑強抵抗,“淞滬保衛(wèi)戰(zhàn)”“南京保衛(wèi)戰(zhàn)”,大大拖延了他們狼子野心的實現?!疤镦?zhèn)保衛(wèi)戰(zhàn)”之后,日本兵沿江而上,地處鄂東的浠水在劫難逃,“淪陷”了。浠水說是“淪陷”,其實也只是長江邊上的巴河鎮(zhèn),以及河東周邊十華里的地方。他們不可能,也沒有精力,占領整個浠水。他們占領巴河鎮(zhèn)之后,就利用街上頭的鹽倉,倉促地建立日偽政權,用紅油漆將鹽倉的墻壁刷紅了,叫做“紅部”。據說那“紅部”里只有三個日本兵和一個留學回來的翻譯,人稱“三個半”,作為日偽政權的核心。其余的是一個中隊,分三個小隊穿黑衣裳的兵。那些穿黑衣裳的兵,其實是中國人,人稱“二鬼子”。而國民黨領導的國民政府,縣城“淪陷”后遷到了大別山里的閻家河辦公。還有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民主政府,沒有固定的辦公地點,秘密流動著,屬于地下組織。這三方領導的軍隊,各有各的活動地盤。依次叫作“淪陷區(qū)”、白區(qū)和紅區(qū)。三圈相交,并不重合。此消彼長,拉鋸著。國共兩黨領導的軍隊,除了偶有摩擦之外,就是尋找機會,聯(lián)手打擊下鄉(xiāng)掃蕩的“鬼子兵”。通過反復較量,打得他們不敢輕舉妄動,龜縮在巴河鎮(zhèn)建在高地上的三個炮樓里固守。
所以說八年抗戰(zhàn)期間,在長達七年的時間里,日本人說是占領了浠水,其實真正占領的,只有巴河鎮(zhèn)以及河東周邊不出十華里的范圍,那巴掌大的一塊地方。他們顧頭不顧尾,忙于進攻,鞭長莫及,哪有精力鞏固后方?他們占領巴河鎮(zhèn)之后,就像狗子跑圈拉尿,通過氣味標識力所能及的這塊地盤。他們在氣味標識的這塊地盤里,并不肯閑著,打著太陽旗,叫嚷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力圖治理和恢復圈子內百姓們日常的生活秩序,以示統(tǒng)治。
對于統(tǒng)治,深諳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日本人,并沒有新招,沿用的是中國明代以來封建帝國的保甲連坐制。他們在“淪陷區(qū)”內的各保,發(fā)動百姓推舉一個“維持會長”出來主事。這個會長由當地旺族的族長擔當,是為鄉(xiāng)紳。他們有恒產也有恒心,知書達理,理所當然是當地眾望所歸的頭面人物。一保十甲,一甲十戶。保下的甲長,由“維持會長”指派,形成一個統(tǒng)治網。若是出了事,日本人就拿“維持會長”是問,同時誅連九族,叫做“保甲連坐制”。日本人的任務就是按戶籍發(fā)放“良民證”,派兵在上下街頭進出的路口,設卡荷槍實彈檢查“良民證”,憑證登記,放行進出巴河街的人。
疤爹那個所謂的“桃色事件”,發(fā)生在一九三九那年初夏,黃梅雨季到來之前。那時戰(zhàn)火從武漢推到長沙,巴河鎮(zhèn)臨時安靜下來了。安靜下來的巴河鎮(zhèn),在輪回的季節(jié)里,天地造化,劫難怎么也阻止不了萬物生長繁衍的力量。季風浩蕩吹來,天上的云朵,時聚時散,雨有一陣無一陣地下,帶著漲水之前的魚腥味。江連著河,河連著港,龐大水系里的眾多湖泊,被天光洗亮了,像少女懷春的眼睛。濕岸邊,沼澤里,那連天的青草瘋長起來,隨風波動,像踏春少女的衣裙。驚蟄雷喚醒了泥地里蟄伏的青蛙。它們從濕潤溫暖的泥土里紛紛鉆出來,鼓著大眼睛,開始躁動,尋找配偶交歡,繁殖后代。整個巴河鎮(zhèn)的日子,就在連天動地的蛙聲里。青楊黃麥子,白水綠荷風。正符合孔子當年所說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景象。地處巴河換季的巴河小子們,蠢蠢欲動,精神面貌煥然一新。
疤爹是驚蟄過生日的。那一年驚蟄雷響過之后,疤爹滿了十二歲。滿了十二歲的疤爹,懂事兒了,做夢曉得愛女孩子,曉得醒來通過勞動掙錢,補貼家用,讓人看得起,今后好找媳婦。那樣的季節(jié),米販子垸后望天湖的淺水處,就有荷葉長出水面來,像大小不一的綠盤子,隨風飄蕩。也有雞頭苞冒出莖頭來,雜在荷葉之間。這時候下湖拔出藕帶和雞頭苞的莖,拿到巴河街上去賣,可以生吃,可以涼拌,也可以小炒,新鮮可口,是不可多得的時令菜。巴河鎮(zhèn)上的人,好這一口。鎮(zhèn)上的日本人入鄉(xiāng)隨俗,也愛上這一口。
家學設在陳氏的大祠堂里,由陳姓的一個先生教。日本人在鎮(zhèn)上設了小學堂,開日文課,教日本人唱的歌兒。但是米販垸的人不放心,不讓他們的孩子上他們的學。放了家學,疤爹就約杠子爹到望天湖里去采藕帶和雞頭苞帶。二人在淺水處采了一大筐子洗干凈了,一條條整齊鮮嫩地碼著,抬著筐子,從七里鋪順著窯上進街的大路,到巴河街上“紅部”去賣。他們想賺日本人的錢。他們聽說鎮(zhèn)上的日本人只要菜好,并不計較價錢。
兩個小子用扁擔抬著筐,走到碉樓的卡口處,被三個背槍守卡的“二鬼子”攔住了,領班的問:“干什么?”杠子爹膽小不作聲。疤爹膽大,說:“給太君送菜?!鳖I班的問:“送?說得好聽。不要錢嗎?”疤爹說:“哪能哩?老少無欺,隨多以少?!鳖I班的問:“你膽子不小?”疤爹說:“這是太君喜歡吃的。”領班的就查他倆的“良民證”。“良民證”他倆有。日本人規(guī)定到了十二歲就要辦“良民證”,因為他們認為十二歲就有能力搞破壞?!傲济褡C”上記著保甲、姓名和住址。跟班的兩個“二鬼子”背著槍,一個查證,一個在本子上登記了。領班的揮手,抬卡放行。
疤爹和杠子爹順著街朝下走,將那筐藕帶和雞頭苞帶抬到紅部門口,開始叫賣:“嘗鮮嘍!剛扯的望天湖的帶!”少佐從窗子里看見了,格外歡喜,戴著白手套,挎著佩刀出來了,在太陽下欣賞那兩個毛頭小子的膽量。于是問:“什么的干活?”疤爹說:“太君辛苦了!給您送菜來了。”那少佐打量著那筐新鮮的藕帶和雞頭苞帶,怕下了毒,于是從筐子里抽出兩條來,要疤爹和杠子爹各吃一條。疤爹和杠子爹遵命,拿起來就吃,咬得脆響,然后吞下肚子。那少佐站了半天,看兩人的反應,竟然無事,于是丟了一塊大洋,叫人出來將筐子抬了進去,說:“你的良民大大的?!卑痰鶎⒛菈K大洋拿在手上咬一口,發(fā)現有牙痕,是真的。一筐藕帶和雞頭苞帶就賣了一塊大洋,叫疤爹和杠子爹喜出望外。那時候鎮(zhèn)上的日本人喜歡籠絡孩子,經常發(fā)糖給孩子們吃。那些糖是日本貨,很甜。但是孩子們聽大人的話,拿在手里,都不敢吃。走到無人處,丟了。怕下了毒。
如果他們得了錢從原路返回,那就滔滔無事。主要是那天太陽太好了,春天的氣息太濃了,疤爹好多時沒有到巴河街上來,街上那么多的景致,他想看一看。杠子爹想上廁所。疤爹說:“你去找吧?!庇谑撬麑⒖湛鹱雍捅鈸冀o了杠子爹,自己空著手兒,趁杠子爹找?guī)臅r候,在街上閑逛,四處看新鮮。哪曉得由于少年的好奇心太強了,看了不該看的,釀成那場所謂“桃色事件”的大禍。
疤爹“出事”的地方,在巴河古鎮(zhèn)“紅部”對面的荷風客棧。那里是千年古街的正中心。荷風客棧是典型的徽派建筑,青磚黑瓦馬頭墻,木結構的三層樓。二樓之上開著木格的大窗子,與寬闊的走廊相接,外面配結實雕花的木柵欄,叫做“美人靠”。貴婦和佳人,入住后可以倚在那里看街上的風景。后面的院子里,水榭歌臺,移步換景,曲徑通幽,水韻荷香。客房里的設施中西合璧,琳瑯滿目。用的是抽水馬桶,還有西式浴缸。相當現在的五星級酒店。一般人是開不起那“洋葷”的,那是專門接待國內的有錢人和有錢的外國人。那時巴河古鎮(zhèn)就有與之相配的這樣的一處高檔客棧。
“淪陷”之前,巴河古鎮(zhèn)是長江邊上對外開埠的碼頭。有洋教士開的傳教的教堂和救嬰堂,坐落在河邊風景如畫的高岸之上。那是尖頂的西式建筑,叫人著迷。入江的河口寬闊,泊著各色的船,桅桿如林。還有燒木柴的小火輪和冒蒸汽鳴笛的輪船。外地的貨物,包括各國的“洋貨”“洋釘”“洋油”“洋布”“洋火”,由外商指派的“買辦”采購后,用輪船走長江運到碼頭,陸續(xù)發(fā)出到山里去。大別山的山貨,香菇、木耳、棉花、桐油等等,通過陸路匯聚到這里,“買辦”和商家收購后,從碼頭裝上船,走“上水”和“下水”拖出去。
那時的巴河古鎮(zhèn)是鄂東物資聚散地,一年四季都是繁榮景象。街上木板子的鋪面,錯落有致,相對而開。各色幌子用竹竿子斜桃著,隨著街風飄揚。青石和麻石鋪成的街上,賣貨的,買貨的,肩挑的,步輦的,川流不息。獨輪車順著車轍兒,像有軌電車,來往穿梭,吱吱伊伊唱著成天的歌兒。街上騎馬的騎馬,坐轎的坐轎,有錢的耍錢,不信邪的抖狠,不服輸的“打碼頭”。古鎮(zhèn)之上,各色人等應有盡有,不然就不叫巴河。長江邊上,巴河名聲遠播。你知道巴河是什么地方嗎?告訴你巴河是古時“巴蠻”入主之地。人稱小漢口。巴河人“不服周”,外地人在街上走,一個眼色不對,就要打你的人?!白o窩”是巴河人的特點。巴河人沒想到日本人的槍炮,竟然打破了他們的夢。街上冷落了,生意蕭條了,但日子還要接著過。巴河人對日本人冷眼相觀,嘴上不說,心里不服。大人們私下議論,看你能狠到幾時?
李花謝,桃花開。初夏的太陽照在天上,叫人血氣往頭上沖。街上的行人,稀稀朗朗。生意冷清得很,街兩邊的木板子鋪面,開的少,關的多。開著的是膽大的,關的是膽小的。那少年懷著天真浪漫的心思在街上逛。他想他有“良民證”的,既然進來了,就不必怕。天燥熱起來,他脫下外面穿衣的褂兒,搭在肩膀上,架著自己的影子在街上閑逛,逛著逛著,就逛到荷風客棧街面的樓下,止住了腳。因為這個地方被大人們傳得神乎其神,說以前是神仙住的。到底是什么樣子呢?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需要探究一番。荷風客棧的主人“跑反”逃到山里保命去了。巴河鎮(zhèn)“淪陷”之后,此樓被日本人占用了,作為戰(zhàn)時“行宮”。街上有鬼子的巡邏隊,荷槍實彈,從上街走下來,再從下街走上去。荷風客棧的門前有兩個“二鬼子”抱著槍放哨,一副例行公事、魂不守舍的樣子。疤爹精靈,根本不讓他們看到他,一晃就躲到樓檐下,朝二樓突出來的陽臺上望。因為他耳朵尖,那時聽到了二樓陽臺上嘩嘩的澆水聲。于是他用脫下的褂子包著頭,退到樓檐角落里,通過縫隙看二樓陽臺上的風景。
沒想到那時二樓陽臺之上,用帳幔圍著木桶,有一個日本姑娘正在洗澡哩。春天來了,據說那叫日光浴。天上的太陽通過帳幔照下來,照亮雪白的肌膚,渾圓的胴體。云蒸霧蔚的天地里,體香伴著洗浴液的香味溢出來,看得十二歲的毛頭小子,眼睛發(fā)直,渾身熱血沸騰,下面正在發(fā)育的小東西,不由得膨脹起來了,使他呼吸急促,喘不過氣兒來。這個姑娘是什么人?是隨軍的軍妓,還是隨軍的女眷呢?不得而知。她為什么不在客房里洗,而在陽臺上洗呢?不得而知。那時那個十二歲的毛頭小子,完全忘記了家?guī)熃虒嵌Y勿視的古訓,被姑娘的美色迷住了。也是他的膽子大,換了別人早就逃走了。他自作聰明,以為包著了頭,就可以掩耳盜鈴哩。
哪曉得二樓陽臺上傳出一聲驚叫。那個洗澡的姑娘,擦身時發(fā)現了樓檐下那雙窺視的眼睛。于是那個十二歲的少年,被守門的“二鬼子”發(fā)現了,扯掉他包頭的褂子,露出真面目,抓了個現行。于是被五花大綁,帶到了“紅部”,驚動了那個少佐。少佐親自出面審,用戴白手套的手,抬起那個十二歲少年的下巴,問:“你的,為什么要看?”大禍臨頭,那個十二歲的少年死活不知,還犟起脖子強詞奪理:“她的,為什么要洗?”那少佐說:“她洗得,你不能看?!薄岸碜印鄙锨鞍此念^。他還嘴說:“她洗得,我就看得。”那個少佐惱羞成怒,給了他一個耳光,嘴里咕哇半天。翻譯馬上翻譯說:“這還了得,膽子也太大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偷看我的女人。死了死了的。”那十二歲的少年,居然一點也不怕,抬起頭來,吐著嘴里的血說:“要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讓那個日本人見識了巴河犟種的本色。
往事如風。窗子外,風吹竹影。疤爹躺在床上,不能多說話。給他做伴,同他說知心話的,只有杠子爹。杠子爹捏著疤爹的手問:“老鬼,我問你是不是這樣的?點頭算對?!卑痰忘c頭。杠子爹說:“你一生不說那事,是我替你宣傳的。你說對不對?”疤爹卻搖頭。那意思并不領杠子爹的情。因為關于那場“艷事”的細尾末節(jié),疤爹一生沒有對人細說過,米販子垸的后人并不清楚,只有捕風捉影地猜。猜得也不全準。畢竟不是什么光彩事,隨著年齡的增長,疤爹自覺沒有什么可炫耀的。杠子爹說:“所以我教導米販子垸的后生,記住,千萬莫惹毛了疤爹,他從小就是巴河的犟種,犟得出奇,膽大包天,死到臨頭,連日本人都不怕,眼睛都不眨一下?!备茏拥杏X疤爹捏著的手有勁了。
杠子爹對疤爹說:“記得不?那‘禍闖得有點大,日本少佐將你綁在‘紅部的柱子上,等候處置。我上廁所出來得知消息后,嚇壞了,人命關天,急忙趕回米販子垸報信。你說對不對?”疤爹的手指甲就掐到杠子爹手上的肉里了,杠子爹感覺到了痛。
那時那少年為了救另一個少年的的命,丟了扁擔和筐子,出了巴河鎮(zhèn),慌不擇路,順著窯上的山崗,抄近路朝米販子垸跑,跑破了娘過年給他做的一雙新布鞋。那少年沒回家,先跑到疤爹家報信。少年的娘聞信后,彼時嚇得哭出了聲。還是販米賣的老子,見過世面有定力,說:“哭有什么用?還沒到哭的時候。不是說戲無法出菩薩嗎?我倆去找‘土地菩薩。俗話說立個社廟要護三個山頭。他那個‘活菩薩,不能白當?!薄盎钇兴_”是誰呢?“活菩薩”是米販子垸陳姓的族長。他是日本人指定的維持會長。他家田地多,在族中輩份長,嫡傳的長房狀元之后,書讀得多,足智多謀,綿里藏針,在地面上主持公道,不怒自威,人稱“活菩薩”。
快到吃中飯的時候,“活菩薩”坐在堂屋太師椅子上吸水煙。巴河“淪陷”之后,他這個維持會長當得氣兒不順,三方輪番找上門,捐糧派款拉丁,他都不敢得罪,既要做人又要充鬼,鄉(xiāng)親們說咸的說淡的都有,使他愁腸百結,不得開心顏。那少年的娘老子進門之后,用的是傳統(tǒng)方式,雙膝朝地上一跪,說:“七叔公,你要救救我的兒!我的兒被日本人抓住了,要殺頭?!薄盎钇兴_”見氣勢不對,坐不住,起身說:“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同輩之人受不起如此大禮,起來說話?!鄙倌甑哪锢献訌牡厣吓榔饋??!盎钇兴_”問:“那小子犯了什么法?”隨去的少年結結巴巴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活菩薩”聽了,一聲冷笑,將水煙筒拍在桌上,說:“豈有此理!乾坤未定,道是誰家天下?”眉頭緊鎖,略作思考,說:“你們不要急,閻王要殺小鬼,得過土地菩薩這一關。我去找他們議論就是?!?/p>
于是就叫下人拿服飾出來,穿上長袍馬褂,戴上瓜皮帽子,提上文明棍,中西合璧。這是那時體面鄉(xiāng)紳出行,必不可少的“行頭”。那少年的娘老子要隨他去。他說:“你們去有什么用?自古華山一條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有土地菩薩出面就行?!庇谑墙旭R僮從馬廄里牽出一匹白馬,翻身上馬,揮一鞭,救人如救火,沿崗路絕塵而去。
馬到哨卡,“活菩薩”并不下馬,在馬上掏出“良民證”朝守卡的“二鬼子”一亮,“二鬼子”就不敢攔,放卡讓他通行。其實不用掏“良民證”的,“二鬼子”們都認識他,作為維持會長,經常聽召到鎮(zhèn)上辦事開會?!盎钇兴_”拍馬徑直騎到了“紅部”門口,下馬,將馬系在門前的旗桿上。守門的“二鬼子”見他敬禮,讓進大廳。大廳里氣氛相當緊張。那犯事的小子嘴角流著血,就綁在柱子上。那少佐由翻譯陪著正在生悶氣。
“活菩薩”對少佐抱拳一揖。這是鄉(xiāng)紳公開場合,與人見面的最高禮節(jié)。少佐沒好氣地問:“陳會長,你的,來干什么?”“活菩薩”說:“實不相瞞。陳某來救治下骨肉。”少佐問:“他的,你的什么人?”“活菩薩”說:“實不相瞞。他是我的侄兒。黃口稚子。我與他同為陳門狀元之后?!鄙僮粽f:“他的,死了死了的?!薄盎钇兴_”問:“那為什么?”少佐說:“他的,偷看了我的女人。你有何話可講?”“活菩薩”微笑了,說:“事出有因,情有可原?!鄙僮魡枺骸澳愕?,說出理由來!”“活菩薩”說:“據我所知,中日文化同源,尊的都是孔子。子曰:食色性也。少年碰見了洗浴的美女,哪有不多看幾眼的?”少佐獰笑了,說:“我的,不管。偷看了我的女人,就得死?!薄盎钇兴_”長嘆一口氣,說:“天理良心,罪不當誅?!鄙僮粽f:“你的,胡說。”“活菩薩”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如果偷看幾眼美女,就招致殺身之禍,那就貽笑大方了。請問天皇仁慈如何體現?大東亞共榮圈如何建立?古之賢者曰:君子論跡不論心,論心天下無完人。”這就需要翻譯了,翻譯將“活菩薩”的話翻譯成日本話,少佐聽懂了。少佐聽懂后就微笑了,說:“喲西!陳會長,如此說來,他的君子,我的小人?”“活菩薩”說:“你的君子,他的小人。他還年輕,只有十二歲。乳臭未干,天真無邪??蓱z天下父母心。如果將天性泯滅在搖籃之中,人性何在?如果殺稚子動用牛刀,天理良心何在?”這又需要翻譯。翻譯翻譯后,少佐又聽懂了,說了一通日本話。翻譯翻譯過來,對“活菩薩”說:“太君說,既然陳會長出面求情,不殺可以,但有條件的。懲罰是必須的。這個小子不是犟嗎?不是認為他是巴河的種嗎?懲罰在我方規(guī)定的條件下進行,是死是活,聽天由命?!?/p>
翻譯將話翻譯過來,“活菩薩”聽懂了。少佐將獰笑換成微笑,問:“陳會長,怎么樣?你的,答應嗎?”這不是答應不答應的事。強權之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活菩薩”說:“行?!?/p>
“活菩薩”并不知道少佐提出的懲罰條件,其實是個殺人游戲。對于他來說殺一個毛頭小子,像碾死一只螞蟻,但他要看一看那只螞蟻臨死之前,在痛苦之中,怎樣地掙扎,怎樣地絕望。他好在生命的絕望之中,露出勝利者的微笑。
午飯過后,晴了多時的天陰了。北風吹來,就是寒潮。清明斷雪,谷雨斷霜。天上陰云密布,巴河古鎮(zhèn)在寒流潮中,一片蕭條。執(zhí)行懲罰的地方選在巴水河邊。日本人為體現他們神圣不可侵犯,強行要人到河邊去看。那少佐親自出面,將那少年五花大綁,押著游街,從街中心游到下街碼頭,押到巴河入江口的懸崖之上。洪水到來之前,那處懸崖就陡峭。上接青天,下連濁水,是日子里巴河想不開的女人,尋自盡的地方,叫做舍身崖。入江的巴河口,是灰黑色的沉積巖。由卵石和貝殼、蚌蛤堆積起來,世代洪水漲退雕塑形成的,鋒利無比,赤腳踩在上面割得出血來。
那少佐穿著高統(tǒng)軍靴,挎著軍刀帶隊,將赤腳的那少年押到懸崖之上。押到臨高處,他們就將那少年綁身的麻繩解下來,將那少年兩只手反綁在身子后,然后用麻繩子將那少年的兩只腳并排綁著。那少年仰天一嚎,站在寒風頂上。懸崖遠處觀看的巴河人,心就跳到嗓子了,不知日本人要將他怎么辦?
那戴白手套的少佐,朝天一個手勢。綁繩的兩個“二鬼子”退到后面去了。只見那個少佐走到那少年前面,抽出軍刀,寒光一閃,劃破了那少年的肚子,那少年慘叫一聲。那少佐走到那少年的身后,抬起一腳,將那少年踢下了懸崖。只聽咚的一聲,那綁著雙手雙腳的少年落下深潭,沒了影子,鮮血浮在水面上。陰風陣陣,天地慘然。觀看的巴河人不忍看,閉上眼睛。心想少年經此慘手,必死無疑。
那少佐并不走,站在懸崖之上,哈哈大笑。他要看看那少年沉入水底,浮不起來的下場。那少佐是受過自殺訓練的,以備戰(zhàn)敗之用。既然是行家,當然知道用刀的深淺。既然定好了游戲規(guī)則,他沒有傷及那少年的腸子,只是將肚皮挑開一尺多長的口子。叫那少佐沒有想到的是,那少年自幼長在長江邊上,水性極好,盡管綁住了雙手雙腳,他也能用身子扭動,浮出水面來。他噴著水,像一條魚游到岸邊,掙扎拱動,爬上青草連天的河岸。依照游戲規(guī)則,他爬上岸了,就可以活命。
懸崖之上的那少佐看得驚呆了,不由得贊嘆,對風喊了一聲:“喲西!”手一揮,游戲結束,走下來帶著他的兵,吹著口哨,揚長而去。
“活菩薩”急忙奔到河邊,解開那小子的手腳,奮不顧身抱起鮮血淋淋、奄奄一息的少年,送到河邊的教堂,懇求洋教士搶救。洋教士止血消毒,打了麻醉藥,將那小子裂開的肚皮,縫了一百多針。那少年竟然活了過來。
從此,那傷疤像一條蜈蚣蟲,爬在那少年的肚子上,讓他從小到老,受用終身。
從古到今,巴河小子命賤,生下地只要不夭折,戰(zhàn)勝疾病和饑荒,就能茁壯成長。也沒住院,那個洋教士只給了幾包消炎藥和一瓶紫藥水,讓“活菩薩”將那少年用馬馱回家療養(yǎng)。一個月后那少年肚子上的傷疤愈合了,一點元氣沒傷,吃得進去,屙得出來,像一棵結痂的樹,竟然活得霸氣超常。他的命是靠自己的勇氣和力量活下來的。這讓米販子垸人刮目相看。不愧是狀元的子孫哩。
作為族長,“活菩薩”擔心那小子心靈受到傷害,影響他的精氣神,傷愈之日,叫下人割了一塊肉提著,親自上門安慰那小子。進屋上茶,分賓主坐定?!盎钇兴_”問那小子:“侄子,告訴我,你傷愈之后,最想做的是什么?”那小子像一塊淬火銼過、開光的鋼,眼睛里閃著豪光,說:“七叔,現在我最大的愿望是讀書和練武?!边@讓“活菩薩”吃了一驚,這之前那小子是家學中最不安心讀書的角兒,叫族中教他的老先生頭痛八陣。上課時不好好聽講,不是動手就是動腳,再不然掏耳朵,對同桌擠眉弄眼做怪相。下課后,不是上樹掏鳥窩,就是下湖捉魚蝦,被老先生打過不知多少回手心,死不悔改?!盎钇兴_”早有風聞。如今居然明白了要讀書?!盎钇兴_”問:“讀書有什么用?不是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嗎?”那小子說:“讀書使人明理。下地獄,見了閻王也不怕,以德服人?!薄盎钇兴_”知道這是在生死關頭明白的道理。聽了此話“活菩薩”格外憐愛,對那小子的父母說:“知迷之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可喜可賀。孺子可教?!?/p>
受到族長的夸獎,那小子的父母欣喜過望。“活菩薩”叫那小子過來,坐著伸手撫摸那小子的頭,說:“聽著。書,你盡管朝前讀,家里困難,族中有祖田放租的錢,供給本族優(yōu)秀學子的學費。作為族長,我可以擔保?!蹦切∽痈改高B忙道謝?!盎钇兴_”問那小子:“那為什么想練武呢?”那小子說:“練武之人,身強體健,有武藝在身,不怒自威,鎮(zhèn)得住妖魔鬼怪。”“活菩薩”擊節(jié)贊嘆:“這就對了。大丈夫琴心劍膽!這才像狀元之后。練武之事,我答應了。我是陳氏武館的掌門人,愿意收你為徒,如果出類拔萃,我就選你作為陳氏武館的傳人。”那小子父母趕緊擇日在陳氏武館里,辦酒拜師。叫那小子對著孔子的牌位和陳氏族徽跪下,行三叩九拜大禮。
俗話說窮文富武。巴河米販子垸的人,作為狀元之后,自明代以來,有開武館收族中子弟習武的傳統(tǒng)。巴河陳氏起家之初,家境貧窮,耕讀傳家,講的是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立志時。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到了清代,陳沆就是成功的例子。想當年陳沆的祖父出入大內,尊為太子之師,到了陳沆那一代,通過苦讀得中狀元,錦上添花。所以說經過三代的努力,才能成為貴族。陳沆得中狀元之后,巴河陳氏家族,鐘鳴鼎食,榮華富貴。于是開始開武館,鼓勵族中子孫習武。由族中武藝高強之人作為掌門人,是為“教師”,俗稱“拳師”。巴河的傳統(tǒng)文武不分,教文傳武之人統(tǒng)稱“教師”。名門望族開武館,鼓勵族中子孫練武,有兩個作用,一是強身健體,強種強族。二是平時防止匪患打家劫舍,保護家園。戰(zhàn)時聽詔聚集上陣保衛(wèi)國家。這在中國也有傳統(tǒng)。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需要父子兵。比方說明代戚繼光領導的戚家軍。比方說近代曾國藩帶領的湘軍。
“活菩薩”那時被眾人推為維持會長,不只是書讀得好,還有過人的武藝在身。論氣力,他能將祖?zhèn)饕话賳伟私镏亍⑸F鑄成的粗柄大刀,據說那是關公的青龍偃月刀,立在沙地上,拔起來,左手扶著,右手托柄,先是朝天舉起,然后放下來雙手握著,掄一個套路,臉不紅氣不粗。論巧力,他能將祖宗創(chuàng)造的陳氏太極,發(fā)揮到極致,演得出神入化,讓人攏身即飛,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論輕功,他能徒手攀檐走壁,在屋頂的瓦面上,疾走如飛。這在“淪陷”的那一年,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巴河傳統(tǒng)廟會上,讓那個少佐長了見識,贊嘆不止。那個少佐看得興起,要同“活菩薩”比賽劈刺。“活菩薩”對他抱拳一揖,說:“那就免了吧。各有所長,豈能以其人之長,對他人之短?以武會友,重在彼此心領神會。止戈為武。何況來日方長?”翻譯翻譯過去,那個少佐的欣然會意,喊了一聲:“喲西!”不由得讓那個少佐對他另眼相看。
從此那少年勤奮讀書。由于天資有限,算是粗通文墨。但是他對于練武之事,格外勤心。在“活菩薩”的指導下,他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他練鐵砂掌,用雙手先練插河沙,后練插鐵砂,練得雙手結成厚繭,鼓足勁張開的兩只手,就像兩柄鐵叉,如果肉搏的話,迎面對陣,能插入對手的肚子。他剃光頭,五寸寬的板帶緊腰,練鐵頭功,練到一頭撞去,能洞穿墻壁。他長槍短棍,練十八般武藝,一把大刀掄得呼呼生風,潑水不進。他練水流星,用兩條鐵鏈子兩端裝四個水碗,掄起來,叫人眼花繚亂,滴水不灑。他練火流星也是同理,掄起來,那四盞燈就罩著他的身子,只見光芒,不見人。他的輕功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練得比“活菩薩”還強。將一口開龍席的大鍋,放在地面上,他身輕如燕,飛身上去,踩著鍋沿子走,旋轉如風,像個大陀螺。這功夫好生了得。給他打下手的杠子爹,只有看的份。
“活菩薩”歸世后,那小子就再不是小子,成了虎虎生威的后生,人稱“疤佬”。他順理成章成了陳氏武館的掌門人,也成了巴河遠近聞名的“教師”。巴河人自古習武成風,在“淪陷期”也是這樣的。日本想禁也禁不住,怕激起民變。槍炮可以鎮(zhèn)壓冷兵器,但是民眾也有鳥槍呀!對陣起來,以人多對人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再說你能保定國共兩方的兵力,不趁機滲入其中?前方戰(zhàn)事吃緊,鎮(zhèn)守巴河鎮(zhèn)的日本人聰明,不會做引火燒身的蠢事,聽之任之,“懷柔”為上。
巴河人習武,講的春節(jié)期間玩,有傳統(tǒng),也有形式。形式有文的,也有武的。文的以演唱為主。彩蓮船、雙推車和打柳戲。柳戲也叫“大頭包”。武的形式,是玩龍燈和“打獅子”?!按颡{子”有兩種,一種是天獅子,一種是地獅子。天獅子是將獅子舉到空中玩。地獅子是在地上打。真正展現武藝雄風的是地獅子。
一個大家族或者一個大垸子,必蓄一套地獅子的班底,在春節(jié)期間演練。置一個篾扎的獅子頭,用厚布飾彩花紋作皮,由兩個人鉆進去作頭尾,獅頭的前面,由一個人拿繡球逗引,敲鑼打鼓,跳動騰挪,作獅子百態(tài),是為開場。開場過后,撿開場子,拿出十八般兵器,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鞭、锏、錘、抓、镋、棍、槊、棒、拐、流星錘,由族中弟子,分別進行十八般武藝表演。米販子垸是狀元之后,他們出場的禮儀,是陳沆當年考中狀元,打馬游街,皇上恩賜的半副鑾駕。這就叫人羨慕。表演十八般兵器武藝米販子垸的青頭后生,都是“疤佬”教出來的,更叫人贊嘆。
鄰近垸子的人們,為振雄風,也玩地獅子。兵雄雄一個,師雄雄一群。當然請當地有名的“教師”來教。玩獅子他們請的是米販子垸的“疤佬”。“疤佬”聘杠子爹當他的助手。冬閑了,年近了,鄰近垸子的族人合議,按家出份子錢,來請“疤佬”上門扎獅子,請鐵匠配合,置十八種兵器,拿著稱手稱心。于是按協(xié)議,包吃包住,派專人好煙好茶伺候著,讓“疤佬”起早放晚,教族中或垸中后生們的十八般武藝,一教三年,包教包會。也有報酬,不多,足以讓“杠佬”和“疤佬”養(yǎng)家糊口。一堂地獅子教會了,辦出師酒,依“洪門”的規(guī)鉅,指定其中武藝較高的一人為首,論資排輩,賜以堂號,自立門戶。新立門戶的掌門人每年依規(guī)矩,給“教師”送年節(jié),以示尊師重教。師徒相傳,那時巴河兩岸習過武的人,論起來都是“疤佬”直接或間接的徒弟。因為“疤佬”雖然年輕,但在“洪門”輩份高。這古風一直延續(xù)到改革開放前。一花獨放不是春,萬紫千紅春滿園。巴河一河兩岸,上了年紀的人,或多或少與武有緣。誰不知道米販子當年的“疤佬”,如今的疤爹哩?
巴河上了年紀的人,忘不了疤爹的好。作為職業(yè)拳師,疤爹這一生在地面上,很制止過幾場家族之間械斗的大事。最經典的莫過于那一年制止張楊兩個家族,因死人而引起的流血事件。那一年張嶺的張家,一個叫做桂花的女兒,嫁給騎龍頂楊家的二木做媳婦,也生了兒,也育了女。因為日子過得太苦了,桂花想不開喝毒藥自殺了。張家人懷疑是楊家人害死的。那時正是“淪陷期”,騎龍頂屬于“拉鋸區(qū)”,日偽政權見死不救。那個少佐出于地面上不服管制,經常出現“騷亂”的心態(tài),特別喜歡巴河人發(fā)生內訌,冷眼旁觀,樂得坐山觀武斗。國民政府搬到山里,鞭長莫及。共產黨領導的新四軍抗日游擊隊地下組織的領導人,只得暗里斡旋。張嶺的張家是地處巴水古驛道邊的大家族,一“張”連幾垸,人多勢眾,“打地獅子”,會武之人比比皆是,日子里爭強好勝是家常便飯。出了這樣的事,張氏家族豈能吞下這口惡氣?張姓“地獅子”堂號的掌門人,連夜組織張姓族人,拿上練武的十八般兵器,開到騎龍頂“打人命”。這是巴河傳統(tǒng),女兒在婆家非命死了,娘家人必得出面討說法,講的是一命還一命。騎龍頂楊家地處山區(qū),是個小家族,人少勢弱,雖然也練“地獅子”,是疤爹教出來的,但怎么比得上張氏家族?如果對陣,那是以卵擊石。新四軍游擊隊的領導人,暗地支招,對楊姓家族掌門人說:“快去請‘教師來?!睏钍霞易逭崎T人連夜派人到米販子垸,請疤爹出面救場。
疤爹隨報信人,天亮之前,帶著杠子爹,趕到騎龍頂垸頭的路口前。天亮時,憤怒的張姓一百多人,穿練武的服裝,板帶系腰,馱著練武的十八般兵器,在張姓掌門人的帶領下趕來了。那掌門人也是打獅子的出身,但不是疤爹教的,是另一個“教師”的傳人。他們馱棍舞棒,趕到騎龍頂楊家垸的垸口,準備進垸“打人命”時,沒有想到這時疤爹出現在守垸的楊姓人的隊伍前。于是“兩軍”對陣,一觸即發(fā)。
那時疤爹站在垸口的崗頭上,迎著早風將褂子一脫,露出肚子上一尺多長紫紅的傷疤。巴河人誰不知道那傷疤的來歷?張嶺張家人鎮(zhèn)住了。他們都知道疤爹的厲害。如果開打,論武力是敵不過他的,休想越“雷池”一步。疤爹對張姓掌門人抱拳一揖,說:“張師傅,別來無恙。大敵當前,國無寧日,興師動眾,你們想干什么?“張姓掌門人說:“張家之女死得很慘,作為娘家人吞不下這口氣,來討個說法。”疤爹說:“有本領打日本人去!不幸之事既然發(fā)生了,是非曲直自有公道。怎么能做這樣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張姓掌門人愣了半天,然后望著他,呵呵一笑,說:“‘疤佬,沒想到您出面了?這閑事您也管?”疤爹說:“都是生兒育女之人,唇亡齒寒。你可知道煮豆燃萁之理?”張姓掌門人說:“啊,您是楊姓的師傅,當然為楊姓說話。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既然您出面,那就更好。養(yǎng)不教父之過。那我們就不為難楊家人,能者多勞,恐怕要為難您了。張家人既然出面,師出有名,開弓沒有回頭箭。要想平息紛爭是有條件的?!卑痰劳瑸榫毼渲?,門派之爭,平時難免有過節(jié)。作為張姓掌門人為了給張姓長面子,準備出難題,有意為難疤爹。杠子爹站到疤爹身前問:“什么條件?”張姓掌門人說:“他要是答應了,我們進垸后,保證秋毫無犯?!备茏拥f:“請講。”張姓掌門人說:“條件只有一個,說難也難,說易也易。那就是死者入斂時,由他披麻戴孝,下跪扶棺充當孝子?!边@條件有點說不過去,哪有師傅充當孝子的道理?但是自古以來巴河人“打人命”止紛爭中,就有這樣不成文的規(guī)矩。張姓掌門人指著疤爹對杠子爹說:“你問他,能不能做到?”山風陣陣吹。沒想到疤爹微微一笑,說:“這有何難?大丈夫能屈能伸。天地生人,雖有代別,同為父精母血所致。只要逝者安息,生者安然。陳某愿意給子孫做個榜樣?!?/p>
于是楊姓家族出資,厚葬了楊家之女。疤爹沒有食言,披麻戴孝帶領楊氏后人在亡人入斂時,行跪拜孝子之禮,扶棺將楊家之女送到楊家祖墳山上安葬。紛爭止息,兩家相安無事。從此望天湖陳家與騎龍頂楊姓結下深情厚誼,當親戚走。張嶺張家的子孫們,覺得對不住疤爹,見面時讓到路邊,對他的敬重,更進一層。
屋外人聲嚷嚷,疤爹家的“北京人”,正在路上朝回趕。生命垂危的疤爹,閉著眼睛躺在床上,由杠子爹陪著說話兒。杠子爹怕疤爹睡過去了,捏著疤爹手搖,問:“老殼子,你還記得這些事嗎?”杠子爹感覺疤爹的手還有勁兒,說明他還蓄著勁兒哩。蓄著勁兒,等著子孫們趕回來,臨終之前,有話要說。
杠子爹一生同疤爹情同手足,屙尿淘得湯,如影隨風,不離左右。作為歷史,杠子爹見證了疤爹與那個少佐正面交鋒的全過程。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向全日本廣播,接受波茨坦公告,實行無條件投降。消息傳到巴河,那個少佐自知窮途末路了,緊閉“紅部”辦公室的大門,將自己和那個心愛的女人關在里面。少佐想先殺那個心愛的女人,然而那個穿和服的漂亮女人淚眼婆娑,使他下不了手。他盤腿坐在席子上,抽出軍刀想剖腹自殺盡忠天皇,又舍不得心愛的女人,猶豫再三,結果被國共兩黨聯(lián)合受降的軍隊破門而入,只好雙手獻上軍刀投降。
烏云散去,云開日朗,“淪陷”七年之久的日子結束,巴河人敲鑼打鼓走上街頭慶祝,歡喜若狂。這時候就有投降的日本兵,由國軍從山里陸續(xù)地押出來,順著巴河河堤朝下走,押到巴河碼頭,然后用輪船裝著運到指定地方,集中起來聽候處理。莫看平日里日本兵打著太陽旗耀武揚威,鎮(zhèn)上巡邏,下鄉(xiāng)掃蕩,不可一世。兵敗如山倒,繳械之后,一個個像只死茄子,惶惶不安,聽天由命。山里傳來消息,順河下押的日本兵,被沿河憤怒的民眾沖上來,用鋤頭挖死了三個。解押的國軍人少,民眾人多,根本制止不住。這說明巴河一河兩岸的人們都不好惹。那么戰(zhàn)俘押到巴河碼頭集中之后,如何保證生命安全就是問題。巴河鎮(zhèn)的人們七年多來深受其害,更加不好惹,引起國共兩黨聯(lián)合受降軍隊的重視。
國共兩黨聯(lián)合受降的軍隊,為了戰(zhàn)俘的生命安全,及時組織當地武功高強、有威望的人出面,成立戰(zhàn)俘護衛(wèi)隊,軍隊和戰(zhàn)俘護衛(wèi)隊雙管齊下。疤爹被推為隊長,杠子爹選為隊副。他們戴上國軍發(fā)的紅袖標,負責看管戰(zhàn)俘。
疤爹帶著杠子爹是在碼頭那個高崖之上,從戰(zhàn)俘群中,找到那個少佐的。那個穿和服的美麗女人,跟著那個少佐混在戰(zhàn)俘中。那是夏天,巴河水漲,接江連湖,荷花盛開,香風陣陣。但那少佐卻愁眉不展,憂心忡忡,沉浸在生死未卜的惡夢中。
疤爹從戰(zhàn)俘群中找出那個少佐,招手說:“出來!”那個少佐聽令出來了,標準的軍人姿勢,垂頭立正。太陽正好。光芒剌得那少佐睜不開眼睛。疤爹使個眼色,杠子爹心領神會。杠子爹上前對那少佐說:“抬起頭來!”那少佐“嗨”的一聲,抬起了頭。杠子爹說:“睜開眼睛!”那少佐睜開了眼睛。杠子爹指著疤爹問:“你的,認識他嗎?”那少佐漠然搖頭。時過境遷,昔日的少年,七年之后長成虎背熊腰的壯漢子。那少佐哪里還認識他?
疤爹呵呵一笑,說:“你的,連我都不認識?”于是將褂子一脫,露出肚子上一尺多長的傷疤。疤爹指著傷疤問:“你的,還認識我嗎?”那少佐大吃一驚,渾身顫栗起來,點頭說:“認識。”疤爹說:“認識就好?!卑痰钢孪碌乃?,說:“你的,下去。”那少佐只得跳下去,在水中掙扎,喝了不少水。疤爹說:“上來!”那少佐掙扎著爬上岸,“嗨”的一聲,垂手立正。疤爹說:“下去!”那少佐只得又跳下去,在水里掙扎,又喝了不少水,爬上岸,“嗨”的一聲,垂手立正。疤爹問少佐:“你的,感覺如何?”那少佐雙腿朝疤爹面前一跪,“哇哇”地吐著水。解押的國軍連長上前問:“陳隊長,怎么回事?”疤爹說:“沒事,讓他喝飽,吐出來就沒事。讓他長點記性?!?/p>
跪在地上的那少佐絕望了,說:“你的,給我一刀,讓我去死。”疤爹哈哈大笑,單手將那少佐當胸抓起來,轉了三圈,這叫“旋功”。只要一松手,那少佐就會飛到懸崖下。那個穿和服的女人驚叫著,哭出了聲。國軍連長說:“陳隊長,不要亂來?!卑痰鶎⒛巧僮舫厣弦环?,讓國軍連長和眾人虛驚一場。疤爹指著那少佐說:“想死嗎?沒那么簡單?七年前我在你手里活過來了,七年后我怎能讓你死在我的手上?崇武之人不能玷污應有的名節(jié)。不是戰(zhàn)敗了嗎?禮儀之邦不殺投降之人。帶著你心愛的女人,爭取回你的家鄉(xiāng)去,生兒育女吧。記住!告訴你的子孫,再不要朝外亂跑,逞強撒野?!?/p>
那個少佐悔恨交加,淚流滿面,狼狽不堪,像條落水狗。那個穿和服的美麗女人,此時打開隨身的箱子,拿出一套和服,托在手上,走到疤爹面前,深深地鞠躬,說:“感謝壯士不殺之恩!落水之人,元氣大傷,能否讓他換套干凈衣裳?恢復陽氣,找回一個男人應有的尊嚴?”那個美麗的女人七年來功夫沒有白費,漢語說得非常好。疤爹聞言感動了。于是接過衣裳,將那個少佐帶到河邊的樹林里,讓那個少佐當著他的面,脫光,換上干凈衣裳。那個美麗的女人提著隨身的箱子,尾隨其后。
那少佐是換上干凈衣裳后,接過那美麗女人手中的箱子,打開拿出一冊東西,雙手呈上,交給疤爹的。
輪船來了,戰(zhàn)俘由國軍押著上船。那個少佐和那個美麗的女人,隨著汽笛走了。太陽在天,一江闊水,兩岸青山。
在后來的歲月里,疤爹沒有想到,那少佐留下的那冊東西,給他帶來后患,在歷次運動中,反復交代也不能過關。那冊東西是什么呢?是那個少佐和那個美麗女人,共同在“淪陷”七年中,用中文所寫的,叫做《巴河風物志》。記載著巴河流域的山川河流、物產礦藏、風俗名吃,各樣都有。其中記載著巴河芝麻湖的九孔藕,比其它地方多一孔,其粉做的藕丸子,尤其好吃。還有巴河春夏之交,望天湖的嫩藕帶,鮮甜可口,吃后唇齒留清香,有青荷的味道。這要他們說嗎?幾千年來巴河人誰不知道?疤爹看過之后,就好笑。
疤爹將那冊東西交給國家。后來那冊東西收藏在縣博物館,作為日本兵進攻中國的史料。但是人們不相信僅是一冊文稿呀!那個少佐和那個美麗的女人,為感謝疤爹不殺之恩,僅貢獻那冊文稿嗎?文稿里不夾別的東西嗎?比方說金票,比方說藏寶圖。日本人在占領巴河七年時間,掠過多少財富?戰(zhàn)敗之時,他們來不及帶走,一定秘密地藏在某個地方。人們都傾向文稿中夾的是藏寶圖。疤爹僅把文稿交了出來,將藏寶圖留了下來。在很長時間內,疤爹有口莫辯,批斗多次,所說的無人肯信。
時過境遷,疤爹臨終不肯咽氣,等著他的子孫們回來,有話要說,說什么呢?米販子垸的人想,一定會說寶藏在什么地方哩。所以集聚在一起,等著塵封的秘密揭曉哩。眾人的眼睛里都透出亮光來,像天上的星星閃爍?,F在雖然說寶藏歸國家所有,但有獎勵呀!如果是金銀財寶,獎勵的錢不會少。據說國家有規(guī)定,按一定的比例分成。說不定見者有份哩。不都是眾人的錢嗎?
眾口鑠金。在漫長的歷史長河里,說著說著,連杠子爹都相信了。杠子爹搖捏著手,問躺在床上的疤爹:“老殼子,有那事嗎?”疤爹閉著眼睛搖頭。杠子爹說:“有那事,你就對我說實話?!卑痰鶉@了一口氣,不想說話。
批斗過之后的疤爹,活在米販子垸,還是有威望的。由于解放前家里苦大仇深,又是練武之人,他不惹人,人也不敢惹他。他理直氣壯,慷慷慨慨,活在人們心目中,不說話則矣,只要開口必定擲地有聲。他的一家人沒見過大吵鬧,無災無病。米販子垸的人們都羨慕崗頂上,疤爹家的陽氣旺。一個婆娘像婆娘,通情達理,從不惹是生非。兩個雙胞胎兒子像兒子,文質彬彬,不動聲色,進學讀書,年年朝回拿獎狀。那獎狀貼了堂屋一面墻。
恢復高考第二年,疤爹的文才和文秀居然一個考取了清華,一個考取了北大,轟動了巴河一方天。這極大地振奮了寒門學子通過讀書,改變命運的希望。引起了縣委書記的注意,指示分管教育的副書記和縣教育局局長,帶著縣電視臺帶著攝像機和主持人,驅車到米販子垸,上門采訪疤爹,要疤爹從家庭教育的角度,介紹父母如何教子成材的經驗。
當時巴河的區(qū)委書記得到這個消息,帶著宣傳干事,先趕到米販子垸,將疤爹夫婦從田畈里找回來,坐在堂屋里,面授機宜,教他夫妻倆好好準備。“疤婆”說:“我說不好,讓當家的說?!眳^(qū)委書記對疤爹說:“那您就全權代表?!卑痰f:“有什么好說的?”區(qū)委書記說:“不要隱瞞。將您教子成材的經驗說出來,讓大家借鑒,資源共享?!卑痰f:“實在沒有什么可說的?!眳^(qū)委書記說:“疤爹,這是為社會作貢獻的事。您就不要謙虛了?!?/p>
這時門外汽車響,采訪的人來了。分賓主坐定,在堂屋架好機位,打亮燈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睛。教育局長說:“開始吧。”于是漂亮的主持人拿著話筒對著疤爹問:“老人家,聽說您家兩個雙胞胎兒子,一個叫文才,一個叫文秀,今年一個考取了北大,一個考取了清華。我有兩個問題想請教您?!卑痰f:“姑娘,問一個行嗎?”姑娘笑了,說:“您不要緊張,其實很簡單的。首先我想問您,您為什么想到給兩個兒子,取這么好的名字?”疤爹說:“族譜上派的字輩。無心插柳的事?!北娙寺牶蠖夹?。主持人問:“請問您平常教育兒子成才的秘笈是什么?”疤爹說:“一根刺條子?!北娙顺粤艘惑@??h委副書記一個眼風過去,主持人馬上救場,笑著說:“您老人家真會說笑話。”疤爹說:“真的不是說笑話。我的兩個兒從小學到高中,我就靠這根刺條子教育出來的。他們小時淘氣不懂事,不用心,我就用這根刺條抽他們的屁股。長大了,不專心,我就把他們牽到刺條前罰跪。我的兒知道這根刺條子的厲害?!北娙嗣婷嫦嘤U。區(qū)委書記想打斷疤爹的話。主持人一個眼神制止了,問:“這不是家暴嗎?”疤爹說:“非也。姑娘呀!這根刺條子不是普通的刺條子,是負荊請罪的荊呀!楚人蓽路藍縷,以啟山林,然后飲馬黃河,問鼎中原。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終成大業(yè)。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卑痰亲x過《論語》的人。一席話說得眾人心悅誠服。
鏡頭掃過來,那根刺條子就掛在堂前,經過歲月洗禮和汗手的摩娑,通體上了包漿,猩紅發(fā)亮。教育局長叫出兩個兒問:“是這樣的嗎?”文才和文秀極難為情,說:“是的?!边@個訪談后來在縣電視臺播了,不是在新聞節(jié)目中播的,是在“高手在民間”欄目中播的。效果反而更好,看過的人通過討論,比較贊成疤爹的方法。但是經驗歸經驗,不是所有的家庭都適用。適用不適用?那要看具體的家庭情況。這是節(jié)目主持人編后說的。
文才和文秀上大學那天,米販子垸盛況空前。疤爹家辦了好幾桌酒,鄉(xiāng)親們都來了,各家隨了份子,作為兩個小子的茶錢。那天疤爹家張燈結彩,大門貼了副紅對聯(lián),是縣楹聯(lián)學會的高手寫的。上聯(lián):過去一根刺條子,如今兩個棟梁材。橫批:望子成龍。
垸人送行時,文才和文秀鉆到疤爹的胯子下,兄弟兩人將疤爹抬起來,讓疤爹坐在他們的肩膀上。疤爹扶著兩人的頭,走在大路上。鑼鼓喧天,炮竹連天。疤爹喜笑顏開。想當年清早送兒上小學,疤爹將兩個兒提起來,左一個右一個,架在肩膀上馱著走。想當年陳沆上學時,他的父親也是這樣馱兒的哩。馱兒不忘出對子讓兒對。肩下的父親說:“兒將父作馬。”肩上的兒子答:“父望子成龍。”代以人傳。后代重復祖上的故事,答對的就不是一個兒,而是兩個兒哩。
太陽在天上照,人們在門口鬧。門外的音響里正在播送費翔唱的《故鄉(xiāng)的云》。這是一首抒情的老歌兒。“天邊飄過故鄉(xiāng)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喚。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有個聲音在對我呼喚,歸來吧,歸來喲,浪跡天涯的游子。歸來吧 ,歸來喲?!比缙缭V。
太陽照在中天上,風搖竹影上窗臺。疤爹家的“北京人”下飛機,包車從武漢趕了回來。這陣勢就大,筍子挨著竹子冒,兩家三代,浩浩蕩蕩,一行十個,都是疤爹的傳人。兩個兒快七十歲了,白發(fā)染頭,都是國家級頂尖的人才,并不退休,享受國務院專家津貼,分別承擔著國家級重大科研課題,帶著各自的科研團隊,從事古人類學和近代國際關系學的研究。文秀的兒學業(yè)有成,也是教授,成家了,有了女兒。文才的女兒也不遜色,女承父業(yè),成了田野考古的專家,結婚了,生了兒子。四代同堂,修成正果,悉數趕回家鄉(xiāng),在疤爹咽氣之前給疤爹送老。 米販子垸的人都羨慕疤爹是有福之人。
細枝兒出門放了一掛長炮竹,將他們迎進家門。巴河的規(guī)鉅,長輩在落氣之時,孝子賢孫們要跪在床前臨終受囑。疤爹的床前跪滿了子孫。躺在床上喘氣兒的疤爹睜開眼睛,望著滿堂的兒孫,露出了微笑。杠子爹對疤爹說:“老殼子,你盼望的子孫都回來了。是時候了,有什么要交待的,你就當著子孫的面說?!?/p>
杠子爹起身要走,因為遺囑屬于私家秘密,旁人是不能聽的。比方說遺產如何分割?比方說寶藏在什么地方?還有活在時不能說,臨死之前不得不說的,應該有所交待。疤爹抓著杠子爹的手不放。杠子爹知道疤爹不把他當外人。巴河自古也有規(guī)矩。交待這些事時,需要一個公證人。杠子爹說:“老殼子,我不走。有什么你就趕快說。”疤爹對杠子爹說:“兄弟,你把我扶起來,坐正!”杠子爹把疤爹從床上扶起來,放床靠被坐正了。疤爹面色紅潤,眼睛閃爍光芒。杠子爹爹知道那是回光返照?;毓夥嫡盏陌痰鶃砩窳?,對跪地的滿堂的子孫說:“我要死了。司馬遷說得好,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陳某一生,別無長物,只有一條命,是不服氣,用命拼出來的。陳某一生,人皆服我,是得祖上的真?zhèn)鳎鹤詮姴幌?,止戈為武?!卑痰种鴽]牙的嘴,喘著氣斷斷續(xù)續(xù)唱起那首歌:“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豺狼來了有獵槍?!卑痰D難地喘著氣,唱著唱著沒有力氣了,示意杠子爹將他的上衣的扣子解開。杠子爹顫抖著手,將疤爹上衣的扣子解開了,在子孫面前,袒露出肚子上,那一尺多長的傷疤。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照在那條傷痕上,像一條金色的圖騰。
疤爹大口喘著氣,伸出枯瘦的雙手,將傷疤從頭摸到尾,眼睛里涌出淚水,說:“這就是我留給你們的?!比缓箢^一歪,咽下最后一口氣,再也沒有吐出來。于是子孫們伏地送疤爹的靈魂升天。杠子爹給疤爹換上壽衣,下榻,點亮頭燈,兩個兒子敬香,跪著燒上路的紙錢。
在窗外聽信的米販子垸人,大失所望。原來并沒有藏寶圖呀?只有一條傷疤。臨死之前,對著子孫露出傷疤是什么意思呢?米販子垸人一時沒有想明白。后來終于想明白了。那是教育子孫,好了傷疤莫忘痛哩。米販子垸人明白過來后,那是自覺羞愧,長吁短嘆。
疤爹的葬禮是依照巴河古禮進行,杠子爹主持的。米販子垸人同心協(xié)力,將疤爹用黑漆金字的棺材裝著,抬到陳姓祖墳山火龍崗上,安葬在陳狀元的墓邊。陳姓五服之內,依照族規(guī)都發(fā)了孝服孝巾的。太陽之下,滿山跪的都是孝子賢孫。白茫茫的一大片,像是巴河秋后出曬的白棉花,蔚為壯觀。
祖墳山上,風中的杠子爹,唱起了那首古老的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其韻悠長,余音裊裊。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