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2日 又記
或許,一個人與自己祖輩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像我們所知道的那么簡單。
聽說,我出生的前一天晚上,我爺爺做過一個夢,夢見他父親回家來了,肩上還背著一個大包袱。他父親離開已經(jīng)很久了,終于回來了。在夢里,我爺爺還想,我去找過你,沒找到,差點自己都回不來了。這下好了,你回來了。
便趕緊跑過去,從他肩上接過包袱,感覺很沉,隨口說,啥東西啊?這么重!他父親沒有告訴他是啥東西,讓他自己打開看。他打開了,里面是一摞書。他納悶兒,抬頭看父親,父親卻不見了。他一急,嚇醒了。是一個夢。一想,父親離開已經(jīng)一年多了。
躺在炕上,我爺爺翻了個身,卻再也睡不著,就睜著眼,盯著黑夜,翻來覆去地想自己的老父親。淚水便流下來,落在枕頭上,臉都濕了……我爺爺想,他父親可能已經(jīng)投生到別處了,但愿能生在一個干凈的世界里。
生在一個干凈的世界是我爺爺最大的理想。
第二天晚上,快要睡了,他又想起昨夜的夢,還想今晚再夢見。
這時,一家人正在忙乎一件事,我母親快要生孩子了。我爺爺耳背,沒聽到任何動靜。以他的威嚴,在沒有確切消息之前,誰也不敢將這樣的事給他老人家說。我出生后,他自然也沒聽到我的哭聲。
直到我平安降生,家人都看到是一個男丁之后,才跑去跟他老人家說,你有孫子了。聽到這消息,我爺爺一高興,又不想睡了。在炕上坐了很久,便又想起了昨夜的夢。這才給家里人說,他做了這樣一個夢。
一家老小都覺得很奇怪,因為我爺爺平時寡言少語,從來不會給別人說他做過一個什么樣的夢。見大家一臉疑惑,他這才說,他父親給他托夢的意思是,他將重新回到這個家里了。剛出生的這個孩子就是他的再世……
因為牽涉到自己的身世,我從不敢打聽我爺爺夢中的細節(jié)。但從所有老一輩族人的反應(yīng)看,我爺爺?shù)拇_做過這樣一個夢,還把這個夢告訴了所有的族人。可能是這個緣故,我自小都得到所有族人格外的恩寵。
小時候,村里人都過得很窮,溫飽一直困擾著村里人,我的族人也不例外。在整個村莊,我也許是個例外。我放羊的時候,上下幾家輪流給我準備午飯。我上學(xué)以后,也是。雖然無論是在山上放羊,還是在學(xué)校,你都不是一個人,你身邊隨時都有一大群人,你過的其實是一種集體生活。每個人都得跟所有身邊的人一起分享自己的食物,無法單獨享用。
放羊時,一到中午,我們一群孩子,會找一片干凈的草地,把所有人帶的干糧都拿出來,掰碎了混合著堆在一起,才一小塊一小塊地拿起來送到嘴里。大部分時間里,我?guī)У奈顼埜杉Z都是最好吃的,也正因為如此,我不僅不能只挑自己帶的干糧吃,還得有意識地多吃比較難以下咽的干糧……
上學(xué)以后,與全班同學(xué)一起分享所有的午餐已經(jīng)不可能了,但你不可能忽略同桌。有幾次,到中午時,你帶的干糧缺了一大塊,好像吃不飽。你自然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兒,不能張揚,只能若無其事的樣子,任其繼續(xù)……
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原來任何美食都比不了分享帶給你的快樂。這樣的快樂會變成一種持久的滋養(yǎng),讓你懂得感恩——感恩無疑是最深沉的愛。如若不懂得分享的快樂,恩寵則會變成貪婪和自私,恩寵越多,自私越重。
4月23日 晴
已經(jīng)是夜里11點半了,有點困,但一些事還得簡單記一下。
這一整天,大部分時間我都在下面那個花園里弄網(wǎng)圍欄。因為機械要進來施工和運送石材等,還要在去年雨季垮塌的土臺子上漿、砌石頭,去年春上新?lián)Q的網(wǎng)圍欄有三處被拆除,拆除時又有一定的損壞,都需要重新安裝。因為大半螺絲等小配件找不到了,得用鋼絲代替,我一個人倒騰了一天才把它弄好。不過,整體效果還不錯,我甚至覺得比剛裝上時還結(jié)實,幾個地方我還用了一些漿砌石固定圍欄。
快到中午時,回屋看了一眼手機,發(fā)現(xiàn)百花文藝的編輯趙詩欣發(fā)了幾條微信,說我的自然散文集《草與沙》的選題已經(jīng)通過,發(fā)一份出版合同樣本,征求我的意見。下午,我抽空粗粗看了一眼,別的都沒記住,只記得合同有效期限寫的是10年。我回復(fù):因為自己已經(jīng)不年輕了,10年似乎太長了,可否定在三五年之內(nèi)?她說,可以改,但是合同期長一些,有利于宣傳。于是,我說,您斟酌。因為還牽扯到一些細節(jié)問題,而我又牽掛著我的花園,便又回復(fù):我認真看看,再回復(fù)。剛才細細看了一遍,想回復(fù),一看時間有點晚了,才作罷。
從微信朋友圈里看到的消息,今天是世界讀書日,海燕兄發(fā)的微信還是讀我《巴顏喀拉的眾生》的一段札記,我讀過原文,很長,記得有八九千字。微信摘錄了一節(jié)。我也在微信里謝過。另一條讀書日的消息也與我的書有關(guān)。建強兄也發(fā)來一條微信,說電視臺想做一期節(jié)目介紹我的新書,也不知是哪一本?謝過之后,我說,往后放一放再說,回去先請他喝茶,他發(fā)了一個開心的表情。他是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里,也想著我的書,感動。
可就在這樣一個日子——世界讀書日,我卻一頁書也沒讀——這在我的生活中也是少有的,我曾說過,讀書和寫作是我現(xiàn)在生活的常態(tài),或者就是我的生活。可謂天天都是讀書日。
在給趙詩欣回微信時,倒是拿起李漢榮先生的《河流記》瞅了一眼,基本上是拿起又放下。這是前幾日百花文藝的鮑伯霞女士寄給我的,她說,想把我的《草與沙》也做成這個樣子?!逗恿饔洝酚幸粋€副標題:“大地倫理與河流美學(xué)”,非常有意思,我喜歡。除了李漢榮的《河流記》,百花文藝同期還出過鮑爾吉·原野的《沒有人在春雨里哭泣》——也是我喜歡的散文作家。
盡管沒有統(tǒng)一的標記,但兩本書的形態(tài)基本一致,放在一起,書籍外觀共同的設(shè)計元素更加明顯,都是我喜歡的樣子。鮑伯霞說,這是有意為之,屬同一個單元“自然散文”。不過,除卻了樣式設(shè)計元素,在純粹的文本意義上,對此我并不完全認同。
寫下這些文字時,其實,世界讀書日已經(jīng)過去。好在又一個日子開始的時候,我至少也想到過一個與讀書有關(guān)的話題。不過,對我這種天天都是讀書日的人來說,大家都在讀書或想著讀書的日子里,干點讀書以外的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不會因為一整天在花園里忙乎、沒有讀書而感到遺憾,或者羞愧。
4月24日 晴
又一整天在花園里,主要是清理建筑垃圾、亂扔的木頭、樹枝和干枯的雜草。下面花園里的那些樹枝和雜草,實在沒地方堆放,我索性堆到一起,點一把火,分幾次燒了。清理上面花園堆放的那些木頭時,我發(fā)現(xiàn)有幾根是榆木,樹皮都還在,但都翹起來了,很容易就剝掉了。剝掉干裂的樹皮,裸露的樹干上有蟲子啃咬的花紋,像前些日子我在木材市場看到的那半截冬果木。便特意揀了出來,單獨放起來,我擔心福來他們清理時,會不問青紅皂白鋸成木墩,讓我當燒柴。
記得以前有些年村里家家戶戶總是沒燒柴,現(xiàn)在也不知從哪里來的,每家每戶都有燒不完的柴火。房前屋后很多樹的樹枝子,十幾年也沒人砍。而每次拆舊房蓋新房都會拆下來一大堆舊木頭,沒用,當燒柴又燒不完,只好找個地方堆起來。堆的時間長了,有一些會爛掉,有一些會被蟲子啃噬,便會啃咬出好看的花紋來。雖然,現(xiàn)在我還說不上用那些有蟲紋的木頭做什么,但是,卻舍不得燒掉。先放著吧,說不定哪一天心血來潮想做個什么呢?
回屋休息時,看到趙詩欣的微信,又發(fā)了一遍出版合同,我注意到合同期限改成了5年。即刻回復(fù),行。下午收到她的微信說,出版合同等文件已經(jīng)寄出,書稿已經(jīng)在看了。于是,又回復(fù),我一回到西寧,簽完,盡早寄出。
明天,大門應(yīng)該好了。宅院又有一座木大門了。曾經(jīng)是木門,后來換過,也是木門。再后來,換成鐵大門了,風(fēng)一吹,咣當咣當響,我不喜歡,又換回木門了。
以前村子里所有的門都是木門,大多也很簡陋,想起來,都很美?,F(xiàn)在都換成鐵大門了,看著洋氣,但很丑,就像一個穿粗布衫的農(nóng)夫扎了一根領(lǐng)帶。我留心在村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只發(fā)現(xiàn)一兩座木大門,而且已經(jīng)廢棄,很多年無人進出了。我還為此拍了圖片,發(fā)過微信,那是村里僅有的木大門了。我想再去別的村子看看,哪里還有以前的木門,再拍些圖片,作為記憶留下來,以后恐怕再也見不到了。
這次,我為老宅選的木門比以前的木門要華麗一些,福來又特意選了青磚灰瓦做門柱和門頭,還請來兩位專門的工匠砌磚鋪瓦。到今天下午收工時,除了里面門頭的瓦尚未鋪設(shè),別的,就剩用白灰勾邊了。
這樣,院里的房屋與院門就相配了。雖然,沒有老舊的木門那么有味道,但至少又換成木門了。等它老舊了,耐看了,味道也就出來了。
4月24日 又記
門
下午沒事,便在村莊里走來走去,從一戶一戶人家的門前走過,又找到一個舊的木大門。說又找到一個,是因為此前我已經(jīng)找到過一個,那個木門離我家更近,就在我家的屋后面幾十米遠的地方。
如果不是修房子,我很少去房后面,直接過不去,得繞一大圈才能到那門口。雖然知道那個門還在,也知道那個木質(zhì)的宅院大門可能是我們村上現(xiàn)存的木門里時間最久的門,因為那是后面鄰居家老男主人在世的時候就有的門——記不大清了,說不定他還身強力壯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
記得我小時候他們家的門也不是那個樣子,應(yīng)該是重修過的,至于什么時候重修的,換了一個大一點的木門,的確沒有印象。他前面的妻子走得早,后面續(xù)弦,娶的是我一個中學(xué)語文老師已離異的姐姐,那一年他58歲。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當時這件事在村里到處都在說。他是自己去提親的,人家自然不好問他幾歲,而是問他有多大歲數(shù)了,他說自己38歲,隱瞞了20歲。女方家聽了說:“不是大問題,長得老相而已。”現(xiàn)在,他后面的老伴兒還在,應(yīng)該80歲上下了。
我記得的是,后院那老漢去世已經(jīng)有30多年了,去世的時候應(yīng)該不到70歲。村里人說,那是惡報,死得非常悲慘,沒能善終。
據(jù)說我祖輩的很多冤獄之苦是其到處煽風(fēng)點火造成的,他年輕時穿一件皮襖,有人給我說,那原本是我太爺?shù)模橇荷夏且桓笔^眼鏡也是我太爺?shù)?。對這些我也權(quán)當是故事,并未切身地感受,更談不上仇恨。
不過,從我經(jīng)歷過的一些事看,這個人也絕非善類。同門骨肉相殘、眾叛親離的事時有發(fā)生,好像骨子里就壞透了。祖輩身上有這些恩怨,也非家族內(nèi)之人,心里也的確少有好感,所以平時也從不走動,因而對后面鄰居家新?lián)Q的木門是啥樣子,我絲毫沒有印象。
倒是對最初的那個小木門記憶依然清晰,門洞上方帶有弧形,像拱門,但門扇邊框是直的,是單扇門。門框也低矮,高個子的人進出須得低頭才行。小時候,一群孩子滿村莊亂串,有時候也會串到他們家門口。門口上首高臺底下有土木結(jié)構(gòu)打造的馬槽,草泥抹得細。說是馬槽,也可以用來喂驢、喂牛。不記得那馬槽里拴過什么牲口,只記得,我們曾爬到那馬槽里玩兒過。
蓋房時,我家后面的院墻被拆除,還放倒了幾棵大樹,而樹又都倒向那門前。我就得組織人手去收拾那些砍倒的樹,才到了那門前。不管里面住過的人,單看那木大門,倍感親切,像是自己曾經(jīng)的家門。
門頭上早年貼上去的一副春聯(lián)的橫批還在,從左往右寫的,是“春意盎然”幾個字。我對春聯(lián)沒有研究,憑感覺,相對于上下聯(lián)句的講究,春聯(lián)對橫批倒像是可以隨意一些,把“春意盎然”寫成“春滿人間”或“萬象更新”什么的,也無不妥。從這幾個字,我猜其上聯(lián)應(yīng)該是“天增歲月人增壽”,如是,下聯(lián)當然就是“春滿乾坤福滿門”了。
但聯(lián)句已經(jīng)不在了,而且肯定是多年前已經(jīng)不在了,因為,他們不從這門里進出也至少有十幾年了。從未見過有人會在一個早已廢棄不用的門上貼春聯(lián)。那幾個字不難看,也好不到哪兒去。從寫法上判斷當是一年輕人寫的,因為老人寫春聯(lián)時,橫批從左往右寫的罕見。
因為,此門早已棄置不用,也是一片斑駁。門里面已成一片空地,以前的房子也都不在了,裂開的門縫兒就有點張揚,兩面都透著光亮,使整座大門顯得通透,歲月就從那門縫里自由穿梭成一派滄桑。門就好看,也耐看,覺得這就是大門應(yīng)該有的韻味兒。
以前他們只能從此門進出,上下都有高臺擋著,像懸崖,后面以前是他大弟弟的院子,也沒路。大弟弟雖然早就不在了,尚有一子在人世,總不能從人家院子里給自己開一條路吧。西面臺子上是老漢二弟的院子,他在世時,弟弟不敢阻擋,他去世后,弟弟就在路口修了一座旱廁,旁邊又蓋了一間土房,幾乎把唯一的出路給切斷了。另一面的臺子下住的是老漢的長子,倒不至于斷其后路,但要從那里繞一圈進出更不方便——村里人說,若果真要從那里繞,說不定也會堵死的。
幸好這時,后面那孩子不知去向,從此再無音信。老漢與后來的老伴也生有一子,已經(jīng)長大成人。因常年不在家,我?guī)缀鯖]有任何印象,但聽村里人說,這孩子倒不像他先人,人緣也不錯,村里人頗有好感——興許也好不到哪兒去,只是跟先人比,已經(jīng)好很多了。善莫大焉,于是人們驚喜。這孩子也常年在外,好像還有點出息。
一次他回來,發(fā)現(xiàn)自家門口的出路沒了,當然會非常生氣,吵吵鬧鬧是免不了的??膳R了還得解決問題,結(jié)果,他也不跟人商量,直接把自家后面的院墻拆了,與后面他叔的院子連成一片,靠路——他叔原來蓋房子的地方要新建一座房子。說一開始,他臺子上的親叔也盯著那塊地,便極力反對,還出言不遜威脅。這孩子干脆來個不搭理,他親叔氣壞了,找村里人理論,想靠眾人的力量來達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村里人都站在這孩子后面說話,沒一個人替他說話。要說也是數(shù)落的話,說連自己的親侄兒都不放過,還是個人嗎?也許就是這件事,大家都說這孩子,人硬幫。
當然,這些事我都是聽村里人說的,不曾親歷親見,只是耳聞。按輩分,后院這孩子的親叔也是我叔,他夫人還是我親奶奶的堂妹,平日里我也都喊奶奶。老兩口,我管男的叫叔,管他老伴卻喊奶奶,差了一輩兒。我們管這叫各叫各的。小時候,我們也像親戚一樣走動——本來也是親戚。后來發(fā)生了一些事,疏遠了。但路上遇見,我還是恭敬地叫叔、喊奶奶,老兩口及一家人見了我也客氣親熱,一點也看不出他們會做出那樣的事。
后院這孩子的這次舉動有點大,算得上是舉家后撤。盡管院子是空前的大了,可他自己又常年不著家,留下孤零零一老太太,你讓她一個人在那院子里獨自操練跑步呢還是要訓(xùn)練家兵?很多次,我回家小住,半夜出去小解,發(fā)現(xiàn)后面院子里還亮著燈,有動靜。感到奇怪,站在樹底下看過去,只見老太太一個人呼哧呼哧地也不知在干啥。當時,我就想,這人啊,越孤單的時候越是沒辦法安靜的!全村人都在呼呼大睡,你瞧這老太太,大半夜的睡不著,一個人滿院子瞎折騰,跟那空院子過不去。
老太太人不錯,加上她弟弟于我有教誨之恩,她也知道這層關(guān)系。我母親在世時,也常到我們家跟母親訴訴苦。我母親也知道她弟弟是自己兒子的老師,從不怠慢,她就開心。母親走了以后,也不再來走動了。父親也走了之后,就更沒來過,當然,來了,家里也沒人。
有幾次獨自回家時,我看見后院里也沒人住了,因為每天晚上,燈都沒亮過。去年夏天,我回去小住兩日。發(fā)現(xiàn)他們家里有人,老太太也在,院子里還停了一輛小汽車。一個穿著時髦的女子領(lǐng)著一孩子在那寬敞的院子里走來走去,像是在郊游。顯然是老太太兒子回來了,還帶著孫子或?qū)O女以及漂亮的妻子。這下老太太一定會非常開心的??晌覔牡氖?,這開心的日子會持續(xù)多久。說不定老太太比我更擔心,看著院子里那輛隨時都準備發(fā)動著要開走的汽車,她沒法不擔心。但愿車開走的時候,她也在車上……
就不去想這些了,沒用。還是說門的事兒吧,門一直在那里。不管你換成什么樣,每個院子的一面墻上都得有個門——是啊,每個院子的墻上都得有個門。這句話使我想起一個笑話,是用來諷刺一個地方的人過于摳門兒和小氣的。那地方在離我們村不是很遠的黃河對岸,笑話就傳到河這邊來了。
說一個人正在街上走,遇見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便客氣寒暄,親熱得不得了。臨別,他對朋友說,一會兒一定到我們家來坐坐,就在前面不遠處。我先回去準備吃的,等你。朋友當然高興了,問我怎樣才能找到你們家呢?他說,你一直往前走,進了前方那個村莊,看房頂上有個煙筒,外墻上有個門的就是我們家。朋友覺得這的確不難找,別過之后,才回過神來,心想誰家的房頂上沒有煙筒、外墻上沒有個門呢——墻上沒有門還怎么進出呀?回過頭,想再問問,可是那人早不見蹤影了。這下,他才明白過來,那人根本就不想讓朋友找到他們家。
我家后面人家整體后撤蓋了新房子之后,他們原先的院子其實已經(jīng)沒有用了。那院墻卻是有用的,它至少會擋住冬天滿村莊閑逛的豬牛羊。所以,門也得保留著。如果單把門拆了,還得把門洞堵上。不費那個事兒了,反正從新蓋的房子要看到那門也得費點眼神才行。因為離得遠,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那老舊的院墻和木大門跟他們家毫無關(guān)系。
只有本村的人才知道,那是誰家的門。不過,村里人如果不專門跑去看門,從村莊的任何一個方向都看不到那門。我家與那門只隔著一堵墻,幾十年間,我也才見過這一次——至于后來又去看過一次,那已是后話了。
以前,村莊里都是木大門,而且大多還不是雙扇門,而是單扇。人和牲畜均可進出,要是再大一點的東西從那門里進或者出,都得費點心思。后來,很多人家有架子車了,拉運個糧食什么的,都用架子車,比人扛畜馱先進了,也省力氣。但門小,架子車進不去,一些先有架子車而還是舊門的人家,要拉或者推架子車進出時,就得把車身斜過來,門再小的,就得抬著進出,極不方便。
村里人都開始紛紛重新修門,還是木門,只是改大了一點。改門的尺寸標準就是以架子車的車軸能輕松或勉強通過為最大限度。有點車同軌、村同門的意思。也就是幾年時間,村上絕大部分人家的木大門都重新修過一次。個別沒有架子車的人家例外。重修以后,很多人家依然是單扇的大門,樣子也跟以前沒多大區(qū)別,唯一的變化是門扇寬大了一些,也就寬出了一尺左右的樣子。
后來的很多年里,大門的變化一直不是很大,至少沒有全村性的統(tǒng)一行動和變化。要有,也是這一家把單扇大門改成了雙扇大門這樣的小變化。我們家也一樣。
又過了很多年,大約是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村上有些人家有手扶拖拉機了,當然是個別人家。那當然是很貴重的家當了,是農(nóng)村邁向機械化的一個重要標志,不能隨便放,至少得開進院子里停著才放心,沒事兒了瞅一眼,或者就聞聞柴油的氣味兒,心里也舒坦。一些人家又開始以手扶拖拉機的寬度為尺寸標準改造自己的大門,那么大的木頭門不好做,費工費時不說,木頭也不好找,于是,用鐵皮和鋼筋焊接的簡陋鐵大門開始出現(xiàn)在村莊里。
這一次宅院大門改造的持續(xù)時間很長,變化也顯著,但是,它始終沒能成為全村人都為之響應(yīng)的統(tǒng)一行動,所以對整個村莊的面貌并未形成整體性影響。即使后來手扶拖拉機已經(jīng)非常普及了之后,也沒有產(chǎn)生太大影響。因為普及到家家戶戶門口都停著一臺手扶拖拉機的時候,它在人們心里的貴重程度也比以前降低了很多。它就是一臺機器而已,犯不上專門為它改變大門的樣子。
再后來發(fā)生的變化影響最為深遠,也最為深刻。村里開始有汽車了,大卡車肯定是在場院里隨處停了,可小汽車、小轎車,哪怕是一輛夏利、一輛長安,你也得小心伺候著,偷是肯定沒人去偷的,在村莊里偷一輛汽車,比從賊娃身上偷一個錢包還困難得多。因為村莊哪兒停輛車,誰都知道那是誰家的,而且白天黑夜巷道里都有人走動。夜深人靜了,大家都睡了,那更是安全,誰家的狗叫一聲,附近的人在睡夢里都能聽出來是誰家的哪條狗在叫。車,你是背不走的,抬也抬不動,只能發(fā)動著開走,那動靜得多大?不過,村里閑人多,有些人的手也閑不住,從車邊過,說不定會撿塊石頭在車上劃一下、磕一下,這是你防不住的。唯一的辦法,要么修車房,要么改門,把門再修大一點,把車開進家里院子,就放心了。
這一輪改造宅院大門的歷史進程持續(xù)的時間遠沒有前幾次長,但動作很大,速度也很快,不管有車沒車,到前幾年差不多所有的農(nóng)家庭院里都能開進一輛小汽車了。不過,當所有的大門里都能進出汽車的時候,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人把汽車開進院子里停過,而在大門口都多了一個小房子——車房,城里叫車庫,村里就叫車房,是車住的房子。
這最后一次院門大變樣的歷史一直持續(xù)到國家開始實施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新農(nóng)村改造項目以及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將其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成為一次高潮。
我新找到的這個門其實也在路邊上,不用刻意去找。只要回家,我每天都從那路過好幾次,也知道那兒有個莊廓,門就朝大路開著。
后來,也從那里過,只是沒怎么留意那門是否還在。那門直接對著路,離得也很近,你想不看見都難。幾年前,實施新農(nóng)村改造項目和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項目,村莊干道兩旁所有人家靠路的院墻都要換成磚墻,大門也都要換成噴了漆的鐵大門,大多噴的是深紅色的漆。
說來,那些門跟我也有一定的干系。原本這項目輪到我們村的時候,可能會晚一兩年,村民們鼓動我去找縣上的領(lǐng)導(dǎo)。村上的事,不能含糊,只得去找,去求情??墒侨ネ砹耍h領(lǐng)導(dǎo)說,當年的工程計劃都已經(jīng)安排完了,不好變更,答應(yīng)第二年一定安排。
后來我才知道,即使不去找領(lǐng)導(dǎo),這項目也是遲早的事,因為這基本上是個全覆蓋項目。說不定,晚一兩年實施,標準也會更高一點。事實上,附近比我們村晚一年或兩年實施此項目的,都比我們村的檔次要高一些。
到第二年頭上,我突然聽到消息,縣上領(lǐng)導(dǎo)有變動,趕緊打電話提醒,走前一定別忘了我們村的新農(nóng)村改造項目。沒幾天項目下來了,住在大路兩邊的人家開始拆土墻砌磚墻,拆木門換鐵門——大多還是拆鐵門換鐵門。僅限于主干道兩側(cè),我們家離主路比較遠,不用換。其實,那個時候,村莊的木大門已經(jīng)很少了,都早已換成了鐵大門。只不過各家各戶的門因為條件和喜好不同,大小和顏色也是有區(qū)別的。雖然都是鐵大門,看過去,一模一樣的也不多見,差異性決定了它的豐富性。
幾個月之后,村道兩旁那些分門別類的宅院大門都不見了,都換成了同一種規(guī)格、同一種顏色、同一種格調(diào)的鐵大門。從那些大門前走過時,感覺像是在夢里。假如我是夢中人,來到這樣一個村莊,要找一戶人家,事先我已告知,他們家有一個這樣的鐵大門,于是,我走向一座一座一模一樣的鐵大門。一定會心生一個疑問:乖乖,這都是他們家的大門嗎?他們家到底有多少個大門?他們從哪一個門里進出是要挑日子呢,還是輪著來?那么,我該敲哪一個門呢?
這還是其次,那一道一道的磚墻更是不倫不類。以前,要么四面都是夯土院墻,要么四面都是磚墻。如果四面的院墻不一樣,一定是新蓋房子時院墻有變動,砌磚墻相對容易,才把新房外檐下的院墻換成了磚墻,其余的夯土墻還在,看著也還順眼。而現(xiàn)在拆土墻不是要建新房,而只是為了路邊顯得好看,拆的是靠門的那一面墻,加上新?lián)Q的門,就成了門面。現(xiàn)在每家每戶人口都不多,靠院門一面也不蓋房,要蓋也是畜棚或廁所。這樣一來,很多人家的改造項目實際上就成了改頭換面的敗筆,一點也不好看。
路邊有木門的這家也是。因為扶貧移民,這家人遷離此地至少已經(jīng)有二十好幾年了,留在原地的就是一個空宅院,原先還有幾間土房,后來房屋多已坍塌,沒塌的也快塌了??勺畛醯恼呤?,這些人承包的土地以及宅基地都要保留的,萬一哪天不想繼續(xù)在移民點過了,要回故土,得給他們留條后路。
這也是當初很多人愿意離開故土的一個原因,因為故土?xí)恢痹冢裁磿r候想回來,它還在原來的地方,一點也不會改變,連莊廓院都不會動。可絕大部分人離開故土要去的地方,各方面的條件都要好于故土,否則,也不會這樣折騰。所以,離開時,誰都是流著眼淚,戀戀不舍的樣子,可真正離開以后,真愿意重新回到故土的卻幾乎沒有——個別回來的,也是有別的原因。
二三十年,一個宅院沒人搭理看護,肯定是非常破敗了。又在路邊上,在路人看來可能會有點扎眼,但在村里人眼里,它早已長成了村莊的一部分,習(xí)慣得就像是自己身上的一個胎記一樣。讓它一直那么存在著,一點都不會覺得多余,或者有什么不好,反倒是讓它變個樣子,才覺得不習(xí)慣,不協(xié)調(diào)。因為是空宅,這事兒純屬多余。村里人有村里人的視角,根本不在乎別人怎么看。
雖然里面沒人,但門面的美化改造還得完成。只好讓還在村里生活的族內(nèi)親人操心,在路邊新砌一道磚墻,開一個大門,鐵大門也沒裝——我猜測,再裝一個大鐵門,需要自己貼不少錢,里面的木大門還在。
我路過那里,從那磚砌的大門洞往里一瞅,就看見了那木大門。因為長期無人進出,門扇、門框、門楣上的色調(diào)更斑駁了。本來也是原木色,未漆過,跟一道夯土墻一起存在了差不多有半個世紀,風(fēng)吹雨打,歲月早把它變成了那老土墻上的一個舊畫框。
門邊上不知從哪兒伸出來一根細細的樹枝,正好斜斜地在門框里面搖曳,幾片樹葉怯生生地鑲嵌在斑駁的門扇上。樹枝下方銹跡斑斑黑色的鐵扣還在,但并未扣在門上,而是自然垂掛在那兒,像是等待有人拿起來,敲響門扇……便覺得,這就是鄉(xiāng)村的味道。
我進去透過門縫兒往里瞅了一眼,門頭上飄下來的一張蜘蛛網(wǎng)差點糊在臉上,但并未看到蜘蛛,蛛網(wǎng)上只掛著幾粒蟲卵樣的小顆粒。應(yīng)該不是蟲卵,可能就是大一點的塵埃,一粒泥土,因為落在蛛網(wǎng)上,粘住了,掉不下來,就一直吊在那里。我又稍稍站遠一點,先透過蛛網(wǎng),再從門縫兒里看進去,以前所有的房屋都不在了,里面就是一片空地,好像還耕種過。也就是說,這宅院里面現(xiàn)在就是四四方方的一小片莊稼地。
于是,我想,要是來年里面種的是土豆或者胡麻什么的農(nóng)作物,等它們都開花的季節(jié),再從這老木門的門縫兒往里看,那一定就另一番景致了,而且肯定是迷人的景致,因為,一扇木門關(guān)著滿園花朵。
作者簡介:古岳,又名野鷹,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級記者,中國作協(xié)會員,自然書寫者。全國宣傳文化系統(tǒng)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享受國務(wù)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出版有作品集《黑色圓舞曲》《坐在菩提樹下聽雨》《草與沙》等十余部。
本欄目責任編輯 范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