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明君
1
明天,我想去看你。夜半,小島看到小白這條微信,并沒有立即回復他。短信最后的幾個字是:你方便嗎?小島心里煩:非常不方便!一個兒子,就夠她難受的了。
有幾年了,她一直在和一個網(wǎng)絡游戲搶奪兒子,游戲綁架了兒子,使兒子的學習成績急劇下降。小島希望兒子開開心心,適時有度地打游戲,而不是被綁架;可在這場較量里,她努力,她想盡辦法,她奮不顧身,她拼盡全力,她還是失敗了;這讓她有些失望,也有些崩潰。氣憤之余,她做了最后的決策,摔!對,摔手機。
兒子也回敬了他一個動作摔!但不是手機,而是摔門而去。
小島看著越走越遠的兒子,含著淚,把散落在地板上的手機殼、手機電池,裂了屏的手機撿拾了起來。她突然憶起前蘇聯(lián)女詩人茨維塔耶娃:沒有朋友,沒有金錢,沒有讀者,甚至連與她相依為命的兒子,也開始憎惡她。記不清有多久了,小島一次次地向外界,向他人,向家人發(fā)出情感的輸出通道??墒乔∏∈羌胰?,那個她最親近的人讓她窒息。這不得不讓她重新審視她和兒子及丈夫的關(guān)系和內(nèi)在的聯(lián)系。
丈夫是一個企業(yè)的司機,每月固定的那么點兒收入,維持家用,用在孩子的教育上,已經(jīng)入不敷出了,更別談買房置地了。讓小島氣憤的是,他從來不關(guān)心家里的支出和收入。三個飽,一個倒,天大的事兒有小島一人頂著,大到買房置地,小到買支牙簽。這么多年她一直住在那老式的筒子樓里,三口人住在兩居室,孩子一張床,小島和丈夫原是一張床,后來也不記得因為什么,不知在何時就分開住了。起初是丈夫睡在沙發(fā)上,后來就在廳里的陽臺上安置了一張床。這樣三口之家每人一張床,各有各的天地。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希望丈夫能站在她的立場上,共同幫助教育孩子,讓孩子能順利完滿地度過初中這三年緊張的學習階段,在學習成績上有個突破。可是丈夫的哲學是,兒孫自有兒孫福,一切都看他的造化。學習是他自己的事,你越管越適得其反。
這個時候了,他,怎么能玩起了超脫悟道來?想到此,小島就氣憤的了不得。便對丈夫埋怨到,怎么?你還想放棄對孩子的教育嗎,你還管不管了?
你能不能每天安靜些,你倒是管,你管好了嗎?
小島一聽這話,火冒三丈,聲音提高八度:沒有我管,比現(xiàn)在還糟。然后,對正在玩手機的兒子命令道:別玩了,把手機放下。
兒子則反駁:別喊了,我知道了。可還是勾著頭,遲遲不松開玩手機的手。
知道了你還不放下,小島又亮起嗓門回訓道。
你們能不能都安靜些,別這么喊了!這是丈夫的喊叫。
……
這經(jīng)常上演的一幕,令這個家的氣氛非常緊張。他懷念舊日三口之家,那像個結(jié)實的城堡,他常常把兒子舉過頭頂、直到逗得兒子求饒。但現(xiàn)在不行,雖說也是三口之家,可總是心神不寧,總不知下一分鐘會發(fā)生什么,像是處于某種戰(zhàn)亂或離奔,無論他怎么努力,就是融進不了這個家——意識到這一點,丈夫有些自恨,他賭氣般地枯坐,懈怠地聽憑時間一秒一秒如螞蟻從皮膚上爬過……要這樣一直爬三年嗎。他討厭這樣的氣息,壓抑、郁悶、窒息。一天等于百年。于是他想到一個計策,走!說是走,還不如說是逃。每天他都要逃離這樣的氛圍,沒著沒落地到外面尋求安謐。
相比而言,小島要比他善于排遣。閑暇之時,便坐到一邊捧著手機刷微信,偶爾捂著嘴低聲感嘆,像在跟手機搞戀愛。兩個人,像走在同一方向的兩條鐵軌,各做各的,各行其道。
時常是她已睡去,丈夫還沒回來,清晨小島出去早市了,丈夫還窩在床上睡覺,所以他們夫妻倆時常是幾天說不上一句話,是沒有機會說,也是懶得說,也是不知說什么。最別扭的是關(guān)于性事。到了他們這個歲數(shù),此事自是漸入清冷之境,就算原來家里那等飽暖愜意,也難有感覺;而今局促僵硬,更是徹夜如同老房客??傊?,只要孩子在,一家三口,都保有最低級的生活功能:吃喝、洗漱、睡覺。噤聲——任何的情調(diào)或享樂,都乃滔天之罪。
可是現(xiàn)在由不得想這些了,現(xiàn)在最主要的是把兒子找回來。她給丈夫打了電話,這個時候她還是手足無措。丈夫并沒有接她的電話。丈夫知道接聽電話的那一刻,免不了又一頓的歇斯底里。他討厭這樣的埋怨,嘮叨。其實兒子并沒走遠,他是去找爸爸去了。此時,他和兒子正在往回走的路上。
開門的瞬間。兒子兩只眼睛幾乎是索求般輪流瞧著父母,等著他們山呼海嘯大加責難??蛇@次小島一反常態(tài),見兒子和丈夫一并進的屋,委屈一股腦傾瀉而來,哭訴著自己的不易:我伺候一家老小容易嗎?我發(fā)脾氣還不是為了你們好?我又當保姆又當廚師又當老媽子,我一年到頭沒有休息日,我……
兒子沒有理會小島的哭訴,急速地鉆進自己的房間,把門狠狠地關(guān)上了,死死地,死死地。
丈夫也拽過一床被,把自己埋在自己的床上,也是死死地,死死地。小島看到這,兀自地躲進屋里,哭得更兇了。
2
第二天,把孩子和丈夫伺候走,小島才想起小白編輯那條晾涼了的微信。
小白是省雜志社的編輯,自從給小島發(fā)了兩篇稿子后,他們就有了文字交流。起初是因為感謝,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頻繁了。
你需要點什么呢?我去見你。早上,小島又看到小白的另一條信息。
什么都不需要,也最不想要什么。那樣不好,有負擔。你來就行了。物資有礙于精神的交流。這是小島的真心話,其實小島不是貪求物質(zhì)的人,她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慰藉,是生活上的導航。小島手指剛摁下發(fā)送鍵就后悔了,可是晚了,手機屏幕顯示正在發(fā)送。這樣回答是不是已經(jīng)答應小白來看自己呢。這是小島所愿意的,也是所不愿的。愿意的是終將可以當面致謝恩人了,也可以傾述一下內(nèi)心的煩憂和苦悶。不愿意的是沒有見過面的他們,見面后是不是顯得生疏和尷尬呢?說這些,會不會有些唐突。這不得不讓小島匪夷所思。想到這,小島感到額頭上除了一層細絨絨的冷汗,就這么輕易地地答應了小白,太不慎重了。于是,她又補充道:“做好思想準備了,我是很丑的人,別失望了?!彼詾檫@樣說,他就會退縮。小島說的沒錯,其實,小島長得并不是好看的那種,甚至可以說還有點兒缺陷。腹部寬了點兒,個頭矮了點兒?!罢f什么呢?”“想象的總比實際美好,實際總比想象的殘酷。你想要哪個???”“我要的是事實?!薄拔矣悬c怕了?!薄澳蔷筒灰??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什么什么的,還有第二最好什么什么的。倉央嘉措的那個?!毙“卓偸沁@樣,在適宜的時候,懂得進退。
“可怎樣才能驅(qū)散想見之欲望之苦呢?”小島發(fā)完這條信息時,又覺得太露骨,其實她說的是真的,有時候小島真的就很是想見見小白編輯。異性之間的交往不一定就是為了某種欲求,可能就是為了說說話,喝杯水。聊聊心里的委屈和生活的屈辱和壓力,是為了一種排解和釋放。小白編輯可能是最佳的人選了。因他總是在適宜的時候發(fā)來最關(guān)切的問候,有時讀著那些暖心的話,甚至讓她眼里含著霧。可是她有時也矛盾著,自己是怎么了?跟一個沒見面的男人調(diào)情?她不想承認調(diào)情,可不是調(diào)情,又是什么?
時間是最好的東西,呵呵!
如果是普通的朋友情誼,最好相見,可是,我也不確定我們是什么。
那就完了。好了,我不好,不該打攪你,對不起。
你能走出我心里嗎?
那就見,你啊,真娘們!
你該打,說完,小島發(fā)出了一個小錘敲打頭部的那個表情。
最后一句:見?還是不見?
你說!
你說!
這樣真挺好,真怕見了都不好。魯迅說,見了還不如不見。真這樣的。留有一份美好的情感在內(nèi)心深處,寒冷的時候拿出來溫暖自己。覺著世界上還有個人疼你,格外覺得溫馨,做人要儲蓄點什么不是嗎?情感也不能揮霍盡了。一霎那的想法是馬上就見了,但是一討論就沖淡了那樣的沖動了。可見有些事情,做了也就做了,錯過了也就錯過了。來不得討論的。小島說出這段話的時候,感到輕松了許多。終于含蓄地做了拒絕。
明白了,我也怕打破,更不想打破。
說多了就是傷感,不說又想說,寫字的人啊,要命了。
過真?zhèn)骸?/p>
都傷,不說了。
小島把這些話,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一條暗涌的河,在汩汩流淌,偶有小浪花正踴躍掀起。
至今,小島在辯析自己此情此境的內(nèi)心,她想,她真的喜歡小白嗎?怎么可能,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丈夫,雖然不能滿足她諸多方面的欲求,但是對那個家,小島還是不舍的。因里面的溝溝壑壑,難得理清。她和丈夫之間是那樣一種關(guān)系,淡,淡到幾乎要無了。然而終究還是有的,因為有孩子在。在婚姻中,孩子真是一種再合適不過的粘合劑了。他們?nèi)?、小,但濃、重。他們一點點長大,使婚姻這架陳舊的車子一路勉力走下去,這損那碎,偶爾回頭望一眼,連車上的人都要驚訝于自己的耐力了。
小白,只是他們生活中的一劑強心劑吧,一束溫情的花朵吧。然而,情感的烈焰,好像有一條導火索被悄悄點燃,把每一個漢字都烤得火燙。
他們把這燙人的暗器,搬出來,在網(wǎng)絡上廝殺,你來我往,唇槍舌戰(zhàn),如大海中的潮水,一浪來了又一浪。來填補內(nèi)心的空虛和寂寞。
可以說,小島不是一個隨意的女人,更談不上嬌媚。甚至夠得上刻板,至少表面看起來是這樣??墒遣恢獮槭裁?,為什么呢?就對小白有了不可名狀的情感呢?是一聊鐘情嗎?是得到了孤獨后的慰藉嗎?是尋到了寥落后的安撫么?是覓到了缺失的愛嗎?如果不是又該怎樣解釋?可男人拿什么來愛,應該如何來愛。一個有婦之夫,在說出這個愛字時,最怕傷害真正的奢華。
對于小白,小島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他是雜志社的編輯,他們在同一個省,不在一個城市。相隔數(shù)百里,坐火車要兩三個小時。怎能說見就見呢。他性格怎樣。人品怎樣?為人處事怎樣?他的家庭怎樣?這一切,在小島這里都是一片未知。好像看過他的一篇文字,寫他老婆的,極盡愛意纏綿。當時,她就在電腦上問他,小白,你給我發(fā)信息的時候,不怕老婆看見嗎?小島有時會不自覺地想,他是在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下給她發(fā)的信息呢,在床上?在工作時?在書桌旁?在馬桶上?在吸煙時?他發(fā)信息的時候,他老婆在哪?如果在他身邊,他還敢嗎?
3
小島照常每天給孩子和丈夫做飯,料理家務。玩手機的時間也就是丈夫和孩子不在家的時候,為了孩子,小島傾注了全部的時間和精力。
有人說:如果一個女性朋友不再聯(lián)系你,一是她死了,二是她當媽了,三是她孩子到學齡了。如果她孩子學齡且又開學了,你就當作她死了吧。讀書娃的媽,就是靜如處子動如瘋兔,一年死九個月,剩下三個月在各種補課中詐尸亂跳的奇葩怪物!
小島也是,幾乎取消了全部的業(yè)余娛樂和休閑活動。為孩子拼盡全力,可卻成為了一個可憐且無用的病痛之人,特別是孩子的教育,著實讓小島費了一番心思,總是一邊做家務一邊源源不斷,常有各種精心預謀的所謂談心,可怎么教育都是不見效果,就像猛地拐上了看不到前程的羊腸小道。這樣一來每天丈夫和兒子不在家的時候,小島反倒覺得空虛無聊又焦灼。每天晨起做完飯,把孩子和丈夫打發(fā)走,然后收拾完家里的衛(wèi)生,一天天便無所事事,偶爾寫寫文字、看看微信,只求解寂,緩解壓力,打發(fā)時光。
怎么說呢?小島對這個家還是很負責的,她外表是現(xiàn)代的,骨子里還是很傳統(tǒng)的。
有時候送走孩子丈夫后,收拾停當,便去菜市場采購,有時為了省下一角錢,粗門大嗓地同小販討價還價。想到這,她有時心頭就一凜,這一生,求學、就業(yè)、嫁人、生子,落得個現(xiàn)在的地步,這一生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
如今,為了孩子,暫斷了工作,可家中氣氛如同待燃的火藥,稍有熱度就會爆響。好像連喝水都會嗆,笑都像哭,遵照考生家長菜系上的話,在廚房里勞碌,做出比平常多幾倍的菜式??蓛鹤訁s咧著嘴,面色卻呈土灰,經(jīng)常在小島一回頭時,把盛有滿滿的一碗白飯,倒回飯鍋里,真是不知人家是什么胃口啊。
這天,剛剛收拾完畢,坐在床上,打開手機,就見小白又發(fā)來一條信息:出門參加場婚禮,送客人時,把火機放在桌子上,等回來就沒有了。不想告訴你,怕你罵,但是又不能不告訴你,怕你問我沒法交代。
打火機,是剛發(fā)完稿子時,小島為了表示謝意,在網(wǎng)上快遞給小白的舊式充氣打火機。這事,都過去很久了。小島看了這條信息說就:“難得你還惦記,還好,你沒有丟,我以為你也丟了呢?!薄斑@是一句典型的媽媽罵孩子的話。很多時候真想把自己也丟了。”“別瞎丟,要丟,丟進一個人的心里好了,那里暖和?!薄翱蓙G進誰的心里好呢?誰肯收留我呢!”“別在我心里跑,我捉不住,你太任性了?!薄拔沂悄莻€猴子,你是如來?我在這兒,等你來捉,這回你一來就捉個準!”
“那我真去了啊?!薄皻g迎,等著你來。我去車站接你?!?/p>
本來是一句不經(jīng)心的話,沒想到還談的認真了起來,這是小島始料不及的。于是她又說道:“我真的不敢承諾了,總怕有意外?!?/p>
小白補充道:“就是哥們吧,如此深情,如果再不見面,都說不過去了。都對不起人了,都不近人情了。你說呢?何況是你。只是怕對不起你。只是怕讓你失望?!薄班牛詈檬歉鐐?,比那什么能長久些,也沒什么負擔。當天去當天返。反正動車多著呢,也方便?!薄耙N覀兌及炎钊彳浀牟糠?,拿出來,盡量不傷害彼此。”“先說好,咱們誰也不許欺負誰啊?!薄澳銇?,咱們喝酒。說說話。覺得忽然有很多話想說。突然就有大哭一場的沖動?!边@句話真的打動了小島,有幾何時,她內(nèi)心郁結(jié)著苦悶眼里蓄著淚水,于是她說道“有這一句足夠了,我陪你哭,一起哭,一起笑。狠狠地給我個擁抱吧。”這擁抱二字,小島沒有打出來,而是給發(fā)了一個擁抱的表情。
“我要狠狠地給你個擁抱,還有擁抱的升級版?!毙“滓舶褤肀Ф?,換了個擁抱的表情。
“我真的醉了。”
“要喚醒你嗎?”小白見小島沒應聲,繼續(xù)說到:“別亂想了。好好睡覺。好好吃飯。別到那天起不來了。倒是把自己亂想死。多不值得?晴雯對寶玉說,還不如當初真的,也不枉背了這樣的名了。呵呵?!?/p>
“最好讓我想糊涂,我想虛度光陰?!?/p>
他們就這樣用文字纏綿,柔情滿懷,他是熱烈的,坦率,直白,步步為營,像一只強有力的手,把小島揉捏得欲罷不能。小島摸著發(fā)燙的手機,心里忽然涌起一種難言的虛無感和荒誕感,心想自己這是在做什么呢?在戀愛,可是,他說過愛她嗎?而自己對他的感情,叫愛嗎?小島很困惑,也就是在某個失眠的夜晚倏忽浮上心頭,常常渴望得到內(nèi)心的呵護。夫妻親密關(guān)系應該是第二次可以獲得修復的機會,若沒有機會獲得,內(nèi)心依然會繼續(xù)舊時的模式,會到處汲取愛。
她懂,她的丈夫懂嗎?回答是否定的。一想到身邊家庭之中的丈夫,她猛地凜然了一下,讓女人失望的不是他沒有錢,而是在他身上感受不到溫暖,看不到未來,永遠不要低估一個女人與丈夫同甘共苦的決心。可是,小白就讓她看到未來了嗎?感到溫暖了嗎?自己是發(fā)高燒了嗎,丈夫和小白孰真孰假?這個世上,無論男人和女人,在奮斗中都產(chǎn)生了深深的孤獨感,他們渴望愛,需要愛,但恰恰又不相信愛。就像一句我愛你。想想看,他或她告訴過多少人聽,自己又被多少人告白過這句話……誰,又一如既往地守著這個你告知的情人不變了嗎?
想到此,小島一遍一遍告誡自己不要當真,更不要掉進去。這世間的事,最怕的是看破,一旦破了,就沒吸引力了。
小島是矛盾的,從內(nèi)心里,她不想去。去了,會發(fā)生什么,她拿不準。她寧愿這樣遠遠地想著、擔著,慢慢享受著甜蜜的折磨。距離上的不易逾越,仿佛把這份相思之苦放到文火上慢慢熬煎,越來越濃,直到濃得化不開。
可這一次,已經(jīng)答應了人家,怎么反悔呢?
4
十一月份,東北已經(jīng)很冷了。是那種很凜冽的冷。倒有了一種闊遠干凈的意思。接連刮了兩天風,天空難得的藍,藍得叫人覺得恍惚。陽光卻很好,竟不像是冬日的陽光了。
小島走出站臺,凜然的空氣大口大口吸進肺里,好像整個人都變了,新鮮,透明,少女一般,卻沒有小白的身影。這令小島有些失望,想象中,小島走出站臺,應該有笑臉相接,甚或有擁抱或有鮮花相迎,可是這一切都沒有。很快小島就把自己勸開了,可能是小白編輯在工作中不方便,可能是怕被熟人看見,可能有要事脫不開身……還好,有一條信息,小白在信息中告訴小島,讓她先到站前那家賓館休息一下,暖暖身子。對,就站前那家迎賓賓館。說那家賓館不錯。住下后,告訴我,我這邊有點事處理完,隨后就到。賓館一定不是假的,但有事需要處理,她猜不出這里的虛實,也許,這只是一種不接站的托詞,也許是真的脫不開身??墒撬睦镞€是掠過一種隱隱的失落,同時又有些輕松,畢竟一男一女一同走進賓館,有些不好。
“我住下了,302房間?!眲倓偵蠘?,她便給小白發(fā)去了信息。開門,關(guān)門,放下背包,脫掉外套,掛上。然后脫掉皮靴。靴子是新買的,雖說是半皮的,質(zhì)地柔軟,可畢竟有點緊,磨腳,生生地疼,她趕忙扳過來看看,都磨紅了,破了一層嫩嫩的薄皮。她心里暗怪自己,至于嗎?就為了這么一回見面,竟然專門去商場買鞋,還買了件衣服。當然了,她絕不肯承認,買衣服是為了穿給他看。心里騙自己說,需要換季了,衣櫥要新陳代謝了,女人該對自己好一點。怎么對自己好呢,買衣服唄,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休閑款羊絨大衣,新購置的。她皮膚白嫩,穿這種牛毛黃色,便有了一種不尋常的氣韻,又高貴,又雅致。頭發(fā)新做了,發(fā)梢打著微微的小卷。
到衛(wèi)生間補了下妝,理了理吹亂的頭發(fā)。這時,門鈴響了。小島急忙開門,四目相對,小白微笑著,眼睛亮亮地看她,但還是莫名地怔一下。倒不是小島長得如何好看,覺得這女人身上有那么一種東西,讓人看了仿佛是穿低胸粉色羊絨薄衫,外加黑色同質(zhì)地短裙的小島,干凈清純之外,透著那么一點點嫵媚的誘惑。這誘惑因為是遮掩半露的,倒更添了一種味道。心里就莫名其妙地動了一下。也只是一下,就過去了。這樣的女人見多了,小白還是很克制的,你就是小島了。
是我,那你就是小白了。小島,用一只手按住蓬亂的頭發(fā),另一只手騰出來,他們互相握了下手:算是認識了,很高興。
賓館房間里悶熱,潮濕。彌漫著一股發(fā)霉的氣味兒。小島想給小白倒杯水,拿了電水壺說你先坐,我燒壺水。當小島再次從浴室里出來的時候,小白的眼睛幾乎驚呆了。瞧著她,心里暗想:從他們的狀態(tài)來看,好像不是愛情,也不是情欲,而是一種不得不做的事情似的;另外小白還保留著其他女人的印象:她們長得很美,內(nèi)心卻是冷漠的,臉上總掠過一種貪婪神情??墒茄矍暗男u卻是那么單純,流露出像做錯了什么事的那種不安的神情,羞紅著臉,忸怩著說:你先坐。我這就好了。
他看著她波浪似的頭發(fā),一綹一綹蕩下來,憂郁地瀉在那白皙光滑的皮膚上,和隆起的胸脯上,心中一種無形的欲念在蓬勃、在燃燒、在沸騰。見她還傻站著,就笑道,坐,坐啊!冷不冷?她坐在那里,整個人干燥得厲害,說話也張不開嘴,牙齒好像都黏在嘴唇上,偏偏手掌心里熱熱地出汗。這算什么呢?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更何況,他聲稱是來聊天吃飯的,看看就走。而且,她到底是按照他指引的來了。
她坐在那里,心里暗暗恨自己太木,也太實。按照他們微信里的預設,他們早該找個酒吧或飯店,矜持,對面相坐。干嗎還要聽他的到賓館來呢。小白脫掉外套,只穿一件薄毛衣,身材挺拔,看不出中年男人的頹敗,倒有一種說不出的英氣。臉上的輪廓很深。她心里有個東西蠢蠢動起來,像一只小獸,細細地啃嚙她。這么多年了,她一直就沒有出過錯。從小到大,念書,考試,上大學,嫁人,生兒子?;橐鰣A滿,工作順遂。她的人生從來都沒有錯過一步。紋絲不亂的小島。中規(guī)中矩的小島。多么乏味。一點故事也沒有。一點色彩也沒有。
小白說,熱嗎?熱我?guī)湍忝摿税?,說著來到小島身邊,不是脫,而是抱住了小島。她想掙扎。他說,別動,你說過的,要給你一個擁抱。她不再掙扎,他的嘴唇迅速覆蓋下來,她幾乎窒息了。他擁著她向床上倒下去,壓迫著她。想嗎?想要擁抱的升級版嗎?他把手探進她的裙子里,她這才猛地驚醒過來,奮力掙扎,卻掙不脫。她說,別這樣,我們。你想怎么樣?他把她的腿分開,把她的手按住,別動。她忽然憤怒起來,他這算什么,他,把她當什么了?放開!
他放下了她的手,脫掉外褲,一下子鉆進了床上的被子里。他沖她一笑,進來,快進來!那樣子,真像個孩子,淘氣,天真,讓人不忍責備。于是,小島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下來,沒有了形狀。
那天晚上,在賓館里吃完便當,小白是八點多離開房間的。在離開前,他只說了一句:對不起了,今晚,我必須回家陪媳婦,明天我再來。
小島躺在被子里,看著扔在一旁的胸罩、短褲、絲襪、裙子、外搭,還有地板黏稠的褶皺的紙巾,有一種做夢般的不真實感。坦率地講,她也曾無數(shù)次地想象著他們見面的情形,想得很具體,很細節(jié)化,很浪漫化。那應該是西餐廳或廂房里,有紅酒或咖啡、果汁,還有玫瑰、香燭,伴有隱隱的音樂。他們輕輕交談、對視或凝視。那一刻,他們遠離塵世,應該有勸慰、有擁抱,甚至該有淚水的慰潤。他們應該小心的呵護這次相見,應該捧著它,慢慢享受。但沒有想到現(xiàn)實把這一切擠得粉碎。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一下就到床上了呢,她都不記得是怎么一下子就到床上了,她完全亂了方寸,只記得,他在她耳邊一直熱熱地呢喃著,寶貝,好不好,寶貝這樣好不好,喜歡不?
5
夜色漸漸染黑了窗子,小島恍恍惚惚的,像在夢中。房間里空落落的,還有她的大腦。她拿出手機,忽然想打一個電話給家里,小島忽然覺得家這個詞很溫暖,且柔軟??墒翘柎a撥出去的瞬間,她慌忙掛斷了。這個時候,兒子一定在玩手機或?qū)懽鳂I(yè)吧。如果寫作業(yè),她不該這么任性,打擾孩子。應該發(fā)信息更迂回些,這一條信息,小島寫得辛苦。寫了刪,刪了寫。左右斟酌不定。她把這最后一稿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忽然就一下刪掉了。她拿著手機的手抖得厲害,以致心也跟著抽搐。呼啦一下,她掀開被子,迅速穿上衣服,也沒有整理一下亂蓬蓬的頭發(fā),就急急退房了。哪怕最后一列車,哪怕已是下半夜,她無論如何要連夜趕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