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給貓留門》之后,黃詠梅的貓又在《跑風》里出現(xiàn)了。這一回,這只叫做雪兒的貓來自繁華的上海,由家長高茉莉帶著,在大年初一回到了高家村,由此展開了一段貓與人、年節(jié)與閑暇、親情與往昔的密實故事。
黃詠梅擅長寫城市,尤其是城市里的卑微者和邊緣人,《負一層》《騎樓》《少爺威威》《非典型愛情》等莫不在對城市生活進行冷靜觀察的同時,寫出了主人公在荒寒無望的生活中對于詩意的執(zhí)著尋覓。她的鄉(xiāng)村書寫也毫不遜色,量雖不多,卻自帶一份靈性飽滿的準確與生動,比如《何似在人間》。我一直期待并相信,她的寫作會是“進化式”的,她會在自覺建構的敘事美學的基礎上,在一以貫之的對于人性與情感的溫厚凝視和理解中,將隨著時間而來的智慧、思考、理性納入其中,寫出中國當下那枝蔓紛繁、復雜多元的世相。
《跑風》讓我看到了黃詠梅的“進化”,她對于小說藝術的考量愈益精妙。在敘事時間上,她設置了對于中國人、尤其是那些走出鄉(xiāng)村的人們無法避開的時間點——春節(jié);在敘事結構上,她用心愛的“貓事貓情”架構起了主人公高茉莉的雙重生活——鄉(xiāng)村的往昔與上海的現(xiàn)實;在敘事意象上,她將世俗化的打麻將“跑風”與雪兒掙脫束縛的“跑風”相并置,構成了人/貓、隱/顯的意象呼應;在敘事語言上,她在保留早年那份細膩靈動和輕淡幽默的同時,又融入了更加結實、更有力度的描述和旁議。就這樣,在短短萬余字的篇幅里,她靈巧地、層疊地、又不失高妙之心地編結著手中器物,編入竹片、藤絲,也編入愛與怨、光與影,從而構建起了小說敘事的多重面相。
毫無疑問,黃詠梅要寫的是一份人世的殘酷。鄉(xiāng)村少女高茉莉面臨失學,父母更愿意把錢留給弟弟高富杰讀書。這份殘酷因其理所當然和理直氣壯而更顯其殘酷性。她哭鬧著絕食,躲進小土山以示抗議,是爺爺用善意的謊言保護了她,爾后不辭辛勞地上山采野靈芝、養(yǎng)蜜蜂,供養(yǎng)她直到大學畢業(yè)。高茉莉畢業(yè)后成為上海大公司的白領,工作穩(wěn)定,工資不菲,卻躲不開另一份殘酷:36歲,單身,無房,無背景。她只好養(yǎng)一只又貴又漂亮的布偶貓緩解孤獨。如果說鄉(xiāng)村的殘酷終能結束,那么都市的殘酷則相伴一生,無論有無加薪、有無升職、有無伴侶。這是高茉莉的困境,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困境。
與此同時,黃詠梅更要寫出一份人世的暖意。高茉莉的都市生活雖然孤獨而無所依傍,但她的鄉(xiāng)村生活卻洋溢著親人的愛與溫暖:老爹不露痕跡的保護,兄弟姐妹間絮叨的手足之情,老娘幫著她打麻將的護犢子勁兒。當然,更重要的那份溫暖是:在雪兒受到“蝴蝶”光斑的吸引風馳電掣般消失于小土山后,高茉莉哭得死去活來,是哥哥、弟弟還有幾個玩得好的老表,在風里雪里守了一整天,終于把雪兒帶了回來。高茉莉又哭了,哥哥高富春在她腦門上敲了一個栗子,“你這屌妹,給你找回來還哭。”話雖粗糙,卻憨直地飽含著親人之間無法割裂、也無法稀釋的情意。
黃詠梅的小說中常有小心思、小得意。她知道人世多艱,世道多難,坎坷與崎嶇是人生的常態(tài)。她在接納這些事實性存在的同時,更愿意將冷眼旁觀、靜心思考的所得化作生活中的詩性慰藉。就像《多寶路的風》中那一把會笑的薏米,就像《白月光》中家道中落的徐惠玲在月光下晾曬的絲綢衣服,就像《跑風》中在不如意生活中鋪展開來的親情暖意。有時,她也不乏慧黠和調皮。在寫到“高茉莉”的故事時,她多用“瑪麗”這個名字,讓人想起網(wǎng)上流傳的那個段子,一到過年,城里的白領們就現(xiàn)了原形。不但瑪麗變成了高茉莉,還有辛迪們,特蕾莎們,想必也都在她們各自的故鄉(xiāng)回到了從前,回到了未曾被改變過的蒙昧的生命狀態(tài)。
當下中國正處于一個巨大的斷裂之中,人與自己的生命來路斷裂了,人與自己的親情血緣斷裂了,人與自己的歷史和記憶斷裂了。目睹了那么多現(xiàn)實中的“斷裂”和文本中的“斷裂”之后,我們多么渴望能夠重返中國人曾經最日常、最樸素、最本真的親情倫理?!杜茱L》回應了我們的渴望,將這個斷裂予以了嘗試性的彌合。它以生動、巧妙、溫暖的筆觸為介質,以貓顏貓事為“橋梁”,在女主人公由鄉(xiāng)而城、由城返鄉(xiāng)的路線圖里,詮釋著中國人、中國家庭歷久彌新的“情感倫理學”。愛與親情纏繞著故事,人物的經驗纏繞著過去與現(xiàn)在。黃詠梅所具有的敘事功力與潛而不發(fā)的情感流,則賦予了這個彌合斷裂的實踐以一份溫婉,一份寬容。
曹霞,著名文學評論家,現(xiàn)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