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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柳灣

2020-09-06 13:50少鴻
湖南文學 2020年8期

少鴻

季中云想去鬼柳灣看看,就去了。

也就是一念之間的事。

后來,季中云想,如果沒有去呢?

但是沒有如果,該發(fā)生的和不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

退休之后,季中云無所事事,心里很空。他身體狀態(tài)不錯,閑著不是辦法,卻又不知干點什么好。老年大學他是不去的,這輩子聽夠別人的教導了;跳廣場舞吧,他沒音樂細胞,身體協(xié)調(diào)功能也不行;玩蓮城最流行的跑胡子牌吧,他又不會,而且那是帶點賭博性質(zhì),要輸錢的,他有幾個錢來輸?到公園的露天茶館叫杯茶,聽人擺一天龍門陣?不,他才不和那些白發(fā)蒼蒼的人混在一起呢。他根本就不老,不僅頭發(fā)烏黑,鏡子里那張臉還很紅潤,皺紋還很隱約,四肢還很強勁,甚至于,偶爾還會有晨勃發(fā)生。他得想辦法將心里的空虛填補上,否則,每天都惶惶然不可終日。

這天他到街上遛達一陣,下意識地拐到單位,看了一眼那張相伴多年的辦公桌,和他的繼任者閑聊了幾句,就出來了。剛出單位大門,老婆吳為虹就打了他的手機:“老季你怎么又跑到單位去了?別人會怎么看?退休了,你就不要干擾別人的工作了。你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再去單位了!”

吳為虹簡直是千里眼。他才不想去單位呢,只是習慣沒有糾正過來而已。自他退休,吳為虹的嗓門就更高了。吳為虹職務比他高,又年輕五歲,且還在崗,嗓門高得有出處。他無有話說,只是一口氣堵在心里,把臉都憋紫了。去鬼柳灣的念頭就是這個時候閃現(xiàn)的,就像一道閃電,剎那間照亮了他前行的路。他收拾了一個旅行包,在客廳茶幾上給吳為虹留了張紙條說:我出去玩幾天。然后就開著他的二手雪佛蘭出了城。

沿著蓮水邊的公路開一個半小時車,就到了鬼柳溪與蓮水交匯處的青山鎮(zhèn)。季中云看到了山包上茶場的紅磚樓,那兒曾是青山公社的知青安置點,他在那度過了兩年的青春時光。幾年前他隨知青返鄉(xiāng)慰問團回來過一次,還在那幢紅磚樓里吃過一頓飯。但他沒有停車,只是放慢了車速,拐上了那條沿溪而上的簡易公路,直往峽谷深處鉆。峽谷里樹木葳蕤,完全不是記憶中的樣子,若不是導航不斷地提醒,他會懷疑走錯了路。彎彎繞繞地又開了二十多分鐘車,轉(zhuǎn)過一個山嘴,看到山灣里那棵百年鬼柳時,他才確定,回到了四十年前代過兩個月課的地方。

推開車門,山風颯然而至。踩在飄滿落葉的地面上,他恍恍惚惚的,似乎從現(xiàn)實進入了夢境,又似乎從夢境進入了現(xiàn)實。鬼柳樹還是當年的模樣,傾斜著彎曲粗壯的身子,只是樹干上的青苔更厚實了。樹后巖坎下的水潭仍然那么清澈,小魚的影子若隱若現(xiàn)。他掏出手機拍了幾張風景照,從鬼柳身上撕下一小塊青苔,放在鼻尖下嗅嗅,辛冽苦澀的氣息直透肺腑。當他把眼光投向前面那塊坪地時,不由得從胸腔深處放出一聲嘆息。大隊小學的木屋,還有旁邊生產(chǎn)隊的牛棚,都已沒了蹤影,只留下一片萋萋荒草。他往草坪里走了兩步,褲腿便粘上了幾顆長滿尖刺的蒼耳籽,扎得腳桿生疼,只好退回公路上,費了老大勁,才將蒼耳籽摘掉。一個背著背簍的老漢顛躓而來,穿著四十年前流行的黃綠軍便服,腳上也是他多年未見的解放鞋,黝黑的臉皺得像一枚碩大的核桃。

“老鄉(xiāng)好?。 彼蛑泻?,拿出一盒特意帶來的芙蓉王煙,抽出一支遞給老漢,殷勤地為其點上。

老漢吸口煙,瞟瞟他的車:“城里來的?。空艺l呢?”

“找我自己?!彼摽诘?。

“找自己?”老漢詫異地上下瞟他。

“哦哦說錯了,”他忙作解釋,“我在大隊小學代過兩個月課,來看看它在不在呢?!?/p>

“那還是毛主席手里的事吧?”老漢瞇起眼。

“不不,華主席手里的事了。”他熱切地將臉湊向老漢,“您還記得我不?”

老漢看了看他,答非所問:“上頭要集中辦學,學校都拆了十幾二十幾年了呢?!?/p>

“村里伢兒去哪上學呢?”他問。

“到鎮(zhèn)里中心小學啊,有校車接送,只是每天來回要四塊錢車費,劃不來。村長的侄兒就靠這個賺錢呢?!崩蠞h瞟瞟他的臉,說,“猴年馬月的事了,要做過你的學生,記性又好的人,才會記得你?!?/p>

“您說得對?!彼志戳死蠞h一支煙,老漢將它夾在耳朵后。

“不過,村里做得事的都出去打工了,剩下老的老小的小,你能找誰呢?即使找到了,記得你如何,記不得你又如何呢?”老漢眼光亮得精明。

季中云窘了一會才說:“我也是隨便一問,人老了就懷舊吧,出來遛達遛達,看看過去的山水而已?!?/p>

“那你慢慢看吧?!崩蠞h擺擺手,轉(zhuǎn)身走了。

季中云這才看到老漢背著小半簍紅薯。老漢走到一個翠竹掩映的山坡旁,打開一道鐵柵門,進了一個大院子。院子里矗立著一幢三層的白色樓房。它有琉璃瓦和飛檐翹角,支撐門廊的卻是羅馬柱,風格有點不倫不類。但即使放在城里,它也稱得上別墅。屋頂?shù)腻仩钚l(wèi)星天線尤其顯眼,乍一看,你還以為它是隱藏在深山里的某個科研機構(gòu)。老漢關(guān)鐵門時砰一聲響,驚得山谷都顫抖了一下。

他轉(zhuǎn)移目光,掃描村子。鬼柳灣山高灣小,村子陷落在崇山峻嶺的包圍之中。幾棟新修的磚房都依傍著公路,而眾多的老木屋則散落在坡上坡下,墨黑歪斜,還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山上的樹木倒是比過去茂密多了,村子也就顯得愈發(fā)的狹小。時間還只是下午四點半,太陽卻早早下了山,陰影覆蓋了整個山谷。村子里靜悄悄的,連雞鳴狗吠都聽不到。也沒有清脆悠揚的牛鈴聲——而在那時,早出晚歸的牛鈴總是愉悅著他的耳朵,并且一直響到他夢中去的。

他離開公路,沿著石板路走過去。路邊曾經(jīng)的稻田一半已經(jīng)荒蕪,另一半成了菜地,還有一幢毛坯房建在田畈中央,房檐上爬了扁豆藤。他往毛坯房的窗戶里窺探,里面空蕩蕩的,即沒家具也沒人。老井還在村中央,但被枯黃的狗尾巴草掩蓋著,被廢棄的樣子。村民大概都用上自來水了吧。山谷里響起汽車引擎聲,他回頭一看,黃色的校車駛進村來,在鬼柳樹下停了片刻,放下了七八個戴紅領(lǐng)巾的小學生,又繼續(xù)往峽谷深處去了。小學生們嘰嘰喳喳,跳跳蹦蹦,散向村子各處,其中兩個女孩經(jīng)過他身邊。他揮手打了個招呼:“小朋友好啊!”

兩女孩很有禮貌,異口同聲回道:“伯伯好!”

他很開心,說:“其實你們要叫我爺爺呢?!?/p>

扎馬尾辮的女孩看他一眼說:“一點不像爺爺,伯伯是來考察的領(lǐng)導嗎?”

“不是呢,我老早前在你們村當過代課老師,教過你們這么大的孩子,我來看看的?!彼χ忉尩馈?/p>

“騙人的吧?”馬尾辮女孩搖頭,表示不相信。

另一個梳娃娃頭的女孩扯一下她的手,低聲道:“奶奶交代過的,不要和陌生人說話?!?/p>

馬尾辮女孩便轉(zhuǎn)過身,牽起娃娃頭女孩,快步走向一幢老木屋。他若即若離地跟隨在后,一直走到屋前的禾場里才止步。本想進屋去跟主人聊聊家常,但一想到娃娃頭女孩的話,又怕遭人誤會不喜歡,他便躊躇起來。兩個女孩跨入堂屋門檻,都回頭看了他一眼。馬尾辮女孩還朝他揮了下手。一個老嫂子從黑洞洞的門內(nèi)閃出,接過女孩背上的書包,也朝他看了一眼。老嫂子頭發(fā)蓬亂灰白,臉上布滿疤痕,讓人看不出表情,兩只眼睛卻很明亮,犀利的目光直刺到他臉上。他莫名地有些畏懼,便打消了進屋的念頭,怏怏地轉(zhuǎn)身離開。

他在鬼柳樹下默默地站了一會。暮色隱約飄落,歸家的人影無聲地游移,炊煙從檐下裊裊曳出,這里那里,不時傳出喁喁人聲。但是這一切,與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忽然就興味索然了。便上車打火,開了車燈,驅(qū)車回程。他打算到青山鎮(zhèn)路邊餐館吃個便餐,再回蓮城去。但是車順著峽谷開出去約兩里地遠,就走不動了:一輛裝木材的嘎斯車橫在路上,木頭散了一地,而村際公路極其狹窄,沒法超越。也不見嘎斯車司機,他喊了兩嗓子,都沒人回應。

等了半小時,還不見人來,他只好倒車往回開,一直開到那幢白色別墅前。他撿起一塊卵石,將鐵柵門敲得砰砰響。一條大黃狗竄過來,沖他好一陣狂吠。那個核桃臉老漢過來了,喝住狗,卻不肯開門。他將遭遇的情況訴說了一番,請求借宿一晚。老漢嘆口氣說:“你也是來得不是時候啊。不是我不通情理,我做不了這主。我只是幫人看家護院的。老板有言在先,如果我放陌生人進來,罰我的款不說,還會開了我……這樣吧,我給你指條路:你去村里找望富嫂,一個臉上有疤的女人,她會幫你的。”

他只好轉(zhuǎn)身往村里去。

當年,季中云是被公社指派到鬼柳灣來的。鬼柳灣小學的陳姓老師得重病去縣里住院了,公社要知青點派個人代課,并說,如果任務完成得好,下次招工優(yōu)先推薦這個代課的人。但是那時風傳上面正在制定新政策,所有下放知青都快回城了,就沒有人響應。知青點的帶隊隊長做了他的思想工作,他才答應了。

那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夏之交,他挑著簡單的行李,沿著峽谷走了十五里羊腸小路之后,蒼勁的鬼柳樹招搖著婆娑的綠葉迎接了他。鬼柳灣小學有四個年級,卻只有二十五個學生,是典型的復式教學,而他呢,雖然讀過高中,拼音字母都記不全了。但這沒有難住他,當他給某個年級上課時,就安排其他三個年級溫習課文或做作業(yè),而當他一時卡殼認不出某個拼音時,他就機智地請另一個年級的同學做示范。

他的長處是有音樂細胞,喜歡教學生唱歌,“交城的山來交城的水,交城的山水實呀實在美”。每逢唱歌學生們都特別興奮,個個扯著喉嚨喊,一張張小臉漲得通紅。中午休息時,他喜歡將他的紅波牌半導體收音機拿出來,放在講臺上,收聽來自北京的歌聲。學生們就簇擁在講臺前,跟著收音機唱:“紅星閃閃,放光彩,紅星燦燦,暖心懷……”

所以,學生們都喜歡他。

他遇到的最大困難,是沒有菜吃。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學校菜園里窩筍西葫蘆已下季,黃瓜才開花,辣椒秧剛發(fā)杈,只有四季豆稀稀拉拉地掛著幾條。而最近的集市也在十五里外,集市上也沒啥菜買。

但是有一天,他正為下一頓沒菜吃發(fā)愁時,發(fā)現(xiàn)廚房案板上多了一碗炒腌筍,又辣又脆,很是下飯。他在課堂上發(fā)問:“是誰學雷鋒給老師送了碗菜???”卻沒有學生承認。過了幾天,廚房里又出現(xiàn)了一碗炒蕨菜,糯糯的糊糊的,還是熱的,很好吃。還是沒有學生承認。他很想向人道個謝,把菜碗還回去,你不能吃了人家的菜,還占著人家的碗吧。好幾個晚上,他都搬條板凳坐在鬼柳樹下,望著村里寥落的燈火,猜測那幾碗菜的來歷。那幾只藍花菜碗后來自己消失了,但他很久沒能解開這個謎。

季中云走過禾場,跨上臺階,來到那幢老木屋門口。堂屋里,一只鴨梨似的燈泡灑下柔和的黃光。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正圍著一張八仙桌吃飯,眾多小嘴叭嘰作響。那個疤臉女人端著一只搪瓷碗,邊吃邊招呼著孩子們。因為燈光的照射,她臉上的疤痕不時地一閃,面容就顯出一點猙獰的意味。他硬著頭皮站了一會。還是那個娃娃頭的女孩先發(fā)現(xiàn)他,扯了扯疤臉女人的袖子,沖他噘了下小嘴。疤臉女人便轉(zhuǎn)身過來,沖他點下頭,閃亮的眼睛顯得很和善:“你有事嗎?”

“您就是望富嫂吧?是別墅里那個老倌子指引我來的。”他顛三倒四地將他的處境與來由訴說了一番。

望富嫂噢了一聲,目光像羽毛一樣從他臉上掃過,說:“你還沒吃晚飯吧?不嫌棄的話,跟著我們吃幾口飽下肚子吧。只是沒啥好菜,我們?nèi)硕?,一星期才開兩次葷。沒辦法,青山鎮(zhèn)的豬肉都漲到二十六塊錢一斤了。”也不待他首肯,她回頭找出一只快餐盒,拿上筷子,盛了些飯和菜,遞到他手中,抱歉地道,“不好意思,沒板凳了,你就坐門檻上吧?!?/p>

他于是在門檻上坐下來吃飯。米飯軟乎香糯,菜是清炒白菜和家常豆腐,清是清淡了點,但很爽口。望富嫂坐到門檻另一端,陪著他吃。他的心情就松弛下來了,邊吃邊清點了下孩子,居然有八個,便問:“望富嫂,你家哪來這么多伢兒?”

“都是鄰居家的呢,只有毛毛是我孫女,”望富嫂拿筷子指了指那個娃娃頭女孩。

“那,您兒子媳婦呢?”他輕聲問。

“還不跟那些伢兒的爹媽一樣,在廣東那邊打工,去了好多年了?!蓖簧┱f。

“你一個人管得過來???”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求上門了,管不過來也得管啊,也就是搭個餐,洗個衣,打打招呼的事。我盡力吧,管得幾年是幾年。這些伢兒也是可憐,父母不在身邊不說,還得當心被人販子拐賣。有兩個伢兒書都沒讀了,一天到晚到處野。不管不行啊。”望富嫂說著嘆了口氣。

他不由得看了她的臉一眼,那些疤痕后面肯定有故事。

“哎,你說你在鬼柳灣代過課?”望富嫂問。

他點頭:“是啊,不過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時你還沒嫁過來吧?”

望富嫂頓了頓,點點頭,又說:“你還記得過去認識的人么?”

“盡管年代久遠,還是記得一些的,”他瞇起眼睛道,“只是,你記得別人,別人也許記不得你了吧。”

“那也不見得,也許別人還記得你,你卻不記得別人了呢?”望富嫂說。

“也許吧?!彼f。

吃完飯,孩子們大多散去,留下幾個懂事的幫著收拾碗筷。季中云欲幫忙,望富嫂攔住他,將他帶進堂屋左側(cè)的房間,說這是她兒子和媳婦的臥室,只有春節(jié)回家時才住幾天。望富嫂麻利地鋪好床單和被子,又帶他看了偏屋里的洗漱間,那里有熱水器,洗臉洗澡都很方便,囑咐他洗漱完早點休息。

他匆匆地洗了澡,卻并不急于就寢。他在走廊上坐了很久。雖是初冬季節(jié),天氣并不冷,夜氣里帶著腐殖質(zhì)的味道。在被山嶺圈得很小的那塊深邃的夜空,一輪皎潔的月亮正以熟悉的姿態(tài)穿過一縷縷云彩。他像當年的許多夜晚一樣仰望著它。他感覺著冷清,孤獨,卻并不寂寞。山影里傳來夜游鳥的啼號,峽谷顯得很空,他覺得少了些什么。望富嫂倒垃圾從旁邊過,他隨口問,怎沒聽到有牛鈴聲了呢?望富嫂也隨口回道,鬼柳灣沒幾丘水田,種田又虧本所以沒人種了,不種田就不用耕田了,不耕田哪用得著牛呢?也有人也養(yǎng)過牛的,可是被人偷走后,就再沒人敢養(yǎng)了,一頭牛大幾千呢。

他噢一聲,莫名地有些失落。

夜深了,季中云躺在床上,聽著望富嫂窸窸窣窣地做事,數(shù)了好多遍羊才睡著。

早晨,校車催促的喇叭和學生們的喧鬧驚醒了他。他趕緊起床洗漱,剛剛忙完,望富嫂就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雞蛋面條放在桌上。她的疤臉冒著熱氣,看來忙得夠嗆。等他吃完早餐,校車走了,山村又恢復了寧靜。

他也該回蓮城了。

他收拾好旅行包,掏出一張百元鈔票放在桌上。

望富嫂眼尖,拿起那張票子塞回他褲口袋:“你是沒來過鬼柳灣的吧?”

“此話怎說?”他道。

“你不曉得,那時候飯都沒吃的,但只要有客人來,就會打荷包蛋,任何人借宿都不要錢的嗎?”望富嫂盯著他說。

“我曉得,可時代變了,現(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了呢,你收錢理所應當。鬼柳灣風景不錯,我建議你開個農(nóng)家樂,休閑吃飯住宿一條龍,到時我好帶城里朋友過來玩?!彼謱⒛且话僭赝簧┦种?。

“是嗎?”望富嫂怔怔的,沒再推辭,喃喃道,“可是,別說沒本錢,這一堆伢兒我都顧不過來呢,哪還開得了農(nóng)家樂?”

季中云向望富嫂告了別。望富嫂客氣地邀他有空再來玩,他答應了。出門前,看到桌上有部紅色電話機,話筒上貼著膠布,上面寫著電話號碼,他掏出手機把號碼輸入通訊錄。也許以后用得上。他開著雪佛蘭出了灣口,沒見校車回頭,便知堵塞的公路已經(jīng)疏通了,于是他心里也暢快起來。

那天放學之后,他吃過晚飯,坐在鬼柳樹凸出地面的樹根上,抱著收音機聽李谷一唱歌:“在我心靈的深處,開著一朵玫瑰……”他的心思隨著歌聲飄渺遠去之時,一串清亮的牛鈴聲由遠及近地沿著山路響過來。他沒在意,瞇著眼睛覷著村子里的裊裊炊煙。牛鈴響到他身邊,忽然停止了。他轉(zhuǎn)過頭,首先看到一雙穿草鞋的腳,外露的腳趾頭小巧可愛。目光沿著腿桿上移,才見是一個穿白底藍碎花襯衣的妹子,牽著一頭黃牛站在面前。妹子扎兩條刷把小辮,紅撲撲的臉頰上有淺顯的酒窩,一對水汪汪的眼睛盯著他懷里的收音機,眼神閃爍。黃牛昂頭挺立不動,嘴邊呼出一些白沫。牛膻味直鉆他的鼻腔。

“季老師,你的歌真好聽!”妹子說。

“不是我的歌,是李谷一的歌?!彼馈?/p>

“是你的收音機唱出來的嘛,也算你的歌。”妹子固執(zhí)地道。

“這是你的牛?。俊彼酒鹕淼?。

“不是我的牛,是生產(chǎn)隊的牛,”妹子正色道,“我只是負責放它?!?/p>

他便學著妹子的口吻道:“是你放的牛嘛,也算是你的牛!”

妹子眼睛就瞪圓了:“報復得這么快啊,硬是吃不得半點虧!”

“嘻嘻,逗耍方(開玩笑)呢!”他咧嘴一笑。

“這還差不多,”妹子乜他一眼,將手中的牛繩呈“∞”字形綰在牛角上,熟練而利索。

“妹子芳名?”

“就你們城里人名堂多,什么方名扁名的,”妹子指著一只從面前飛過的白色蛾子說,“我就跟它一個名字,不過不是蟲旁的蛾,是女旁的娥?!?/p>

“娥子,好名字!”他贊道。

“呃,你的收音機有多貴?”娥子好奇地戳了他手中的收音機一指頭。

“不太貴,三十幾塊錢吧?!彼f。

“嘖嘖,還不貴,我家勞動一年,隊里年終決算還分不到三十塊錢呢!”娥子咋舌。

“你喜歡它啊?想要不?”他斜眼問她。

“你送我???”娥子白他一眼。

“不送,你嫁我啊,你嫁給我它不就是你的了?”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何突然說這話,好像一時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又逗我耍方!真想嫁你的話,你跑都跑不贏?!?/p>

娥子挖他一眼,抓著黃牛的鼻繩往牛欄那邊拖,將牛趕進欄后,又將幾根粗大的門杠安好,再將一根長竹簽插入門杠洞眼中拴牢,然后解開一捆牛草,一把一把往欄中扔。他跟隨過去,也學著她的樣子扔了幾把草。

“娥子,我有件事求你:你幫我到村里問問,是誰偷偷地給我送菜吃呢?”他說。

“有人送你就吃,問它干嘛?”娥子不以為然。

“我總得曉得做好事的是哪個,道聲謝吧?”

“鄉(xiāng)里土菜又不值幾個錢,有什么好謝的,”娥子眨眨眼道,眉一揚,“不過,我可能猜得到誰做的好事?!?/p>

“誰?”

“田螺姑娘啊!”娥子笑道。

“好啊,你也逗我耍方!”他佯作生氣,不輕不重地拍了她肩膀一掌。

“好噠,不逗耍方噠,你幫我個忙吧,我轉(zhuǎn)身后你撒泡尿到牛草上去,有咸味牛吃得多些。牛一老就胃口差,沒那么肯吃了?!?/p>

娥子說完,拍拍衣襟上的草屑,轉(zhuǎn)身走了。

他遵照娥子的囑咐,隔著牛欄門,憋著勁將一泡熱尿射在牛草上。黃牛果然吃得很香,邊吃邊打響鼻,很愜意。

被誰拖進比心微信群的,季中云已經(jīng)記不得了。他很少到群里逛,幾乎沒有和群友聊過天。群里那些人不是熱衷于發(fā)紅包搶紅包,打打情罵罵俏,就是頻繁地發(fā)自拍照,或者時不時地貼幾首時政題材的老干體詩,陳詞濫調(diào),沒啥意思,純粹是刷存在感。但從鬼柳灣一回城,他也將那幾張手機拍的鬼柳照片發(fā)到群里了,立即收到一串翹拇指和玫瑰花的表情符,點贊和恭維者眾,都說拍得好。所謂的好,也許因為鬼柳樹的姿態(tài)虬曲蒼勁,樹下的水潭泛著波光,還有就是它籠罩在淡淡的暮靄里,有一種神秘感吧。

未幾,那個叫吾語風的女群主就來和他私聊了,好奇地詢問了鬼柳樹的來歷。他便將他的鬼柳灣之行作了詳細的介紹,不僅說了鬼柳樹,說了他的代課歷史,還說到了望富嫂和在她家搭餐的孩子們,甚至還說到了望富嫂臉上的疤痕和津津汗氣。

聊完天,季中云握著手機發(fā)了片刻呆。他忽然覺出,望富嫂那雙被疤痕包圍的眼睛,跟記憶中娥子的眼睛有些相似,都是那樣清澈發(fā)亮。

難怪她的疤臉并不嚇人,反而有幾分親切。

可惜她并不是娥子。

兩天后,吾語風在比心群里發(fā)布了公告:為提升本群存在的意義,活躍群友的業(yè)余生活,決定選擇一個星期天,開展一次去鬼柳灣觀光并向留守兒童獻愛心的活動,每個參加者認捐一百元,以購買書包文具和兒童讀物,到時統(tǒng)一分發(fā);午餐和汽油費亦實行AA制,費用均攤,多退少補,有意者請與群主私信報名。季中云馬上報了名,并且愉快地接受了負責聯(lián)絡的任務。他撥了望富嫂家的電話,那部紅色電話機在他想象中震響,并被望富嫂抓起了話筒。

“望富嫂嗎?我前幾天來過的老季呢?!彼迩迳ふf。

“季老師啊,”望富嫂顯得很意外,“有事嗎?”

他急切地將事情敘述了一遍,有點語無倫次。他一急切總是這樣。望富嫂半晌沒吱聲,他感覺她的臉掩蔽在黑暗里,似乎是由于這樣的原因,她才發(fā)不聲來。他喂了兩聲,望富嫂才回應道:“事是好事,難得你們有這份心……可你們的中飯有點傷腦筋呢,鄉(xiāng)下沒啥吃的,我星期天還要管伢兒,怕忙不過來?!?/p>

他便說,如今城里人就喜歡吃鄉(xiāng)下的家常菜,什么南瓜蘿卜磨芋豆腐酸豆角泡辣椒,都是好東西,有啥吃啥,不必特別準備的。葷菜嘛,從青山鎮(zhèn)過時帶點肉和魚來就是,他會多買點,讓伢兒們也跟著開開葷。還有,他會幫她的廚,頂多也就三桌飯,不用傷腦筋的。

望富嫂又沉默一會,才嗯了一聲。

于是,在一個干燥而清朗的星期天,七男十女共十七人分乘四輛SUV直奔鬼柳灣。季中云坐在頭一輛車里,邊引路邊向群主介紹當年下鄉(xiāng)當知青的趣事。經(jīng)過青山鎮(zhèn)菜市場時,他下車買了六斤鮮肉和三條斤把重的鳊魚。上午十一點,車到鬼柳灣,在鬼柳樹前的公路旁依次停下,群友們迫不及待下車,紛紛拿出手機相機拍個不停。并不年輕的女士們爭先恐后以鬼柳樹做伴擺pose,或摟抱或倚靠或飛吻,搔首弄姿作少女狀,圍巾帽子拐杖全成了她們的道具。季中云見狀不禁莞爾,遂提了肉和魚,兀自先去望富嫂家。

季中云直接進了廚房,將肉和魚擱在案板上。望富嫂系著圍裙正在淘米,沖他一笑,臉上的疤痕似乎也跟著亮了一下。他回報以笑,綰起袖子要剖魚,望富嫂卻將他推開:“莫臟了你的手,我請了張老倌來幫忙,他的廚藝比我好?!闭f著,朝灶前努了努嘴。

季中云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核桃臉的老倌子在灶前續(xù)柴燒火,便拍拍手說:“那就有勞二位了。到時候還請望富嫂把孩子們招呼攏來,群主想搞個小小的捐獻儀式?!?/p>

望富嫂說:“伢兒們用不著招呼,到吃飯的時候自會攏來,你去招呼你的那些人吧,十二點半開飯。”

他便回到鬼柳樹下去。群友們已與鬼柳樹親密接觸完畢,下到溪水邊去了。他們玩興大發(fā),除了拍照留影,還摘了野花編成花環(huán)往頭上戴,還在水潭上打水漂,還翻開一塊塊水中光滑的石頭,捕捉可能會有的小魚蝦。季中云剛到溪邊,吾語風呀的一叫,舉起一只螃蟹直搖。群友們都圍了過去看稀奇。他忙喊:“小心它夾你的肉肉啊!”吾語風卻得意地道:“不怕我有經(jīng)驗,指頭捻著它的屁股后呢,夾不到我!”又說,“老季你在這代課時,也抓到過螃蟹么?”季中云便脖子一梗道:“當然啦,你把鍋架上了,都來得及到溪里捉一盆螃蟹魚蝦回來呢!”其實他過于夸張,那時候田里農(nóng)藥就用得多了,溪里螃蟹很少的?,F(xiàn)在田土大多拋荒,自然生態(tài)卻因此比過去好多了。有人唱起了流行歌:“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漂亮,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哎老季,你代課時也遇到過村里的小芳吧?你晚上備課時也有紅袖添香嗎?”季中云心里一格登,不由得燒紅了臉,犟嘴道:“教那個時候的小學不用備課的。你以為走到哪都有小芳???”就又有人幫腔:“是呀是呀,即使有,那也是老芳了不是?”眾人哄然大笑。一群人拉拉扯扯,說說笑笑,玩玩走走,往鬼柳溪上游而去。遇到那幢翠竹掩映空寂無人的白色別墅,便又感嘆一通,羨慕一通,拍照一通。峽谷最里頭還有兩個自然村,風景也挺美的,但季中云領(lǐng)他們只走了里把路便折回村子里了。他們對那些墨黑歪斜的老木屋和廢棄不用的磨盤和石臼也產(chǎn)生了興趣,又是一通議論,一通指點,一通拍照,相機與手機爭功,魚尾紋與法令弧共呈,蘭花指與馬樁步齊出。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季中云才領(lǐng)大家去望富嫂家。

堂屋里擺了三張方桌,靠背椅已圍桌擺好,菜肴也已上桌。孩子們都聚集在階基上,好奇而又怯生生地打量著城里來的客人。季中云以高吭的嗓門向群友們介紹了望富嫂和受她照顧的孩子,生動地講述了他借宿的經(jīng)歷,特別強調(diào)了望富嫂對孩子們的關(guān)照和不易;又鄭重地向望富嫂和孩子們推介吾語風和群友,說他們不僅僅是來送愛心,也是來尋找人生意義的。望富嫂領(lǐng)著孩子們鼓掌歡迎,熱情而周到,像是從電視里學來的。接著,季中云自兼司儀,宣布比心群關(guān)愛留守兒童活動正式開始。他先請群主吾語風致辭,然后請八個孩子排好隊,逐一來到吾語風面前,接過她逐一遞給的新書包(書包里裝著一盒巧克力、一個文具盒和兩本童話書)。然后,所有人在門前禾場里合影留念。八個孩子蹲第一排,望富嫂、吾語風坐第二排居中,季中云站在她們身后。孩子們幫著扯起一條吾語風帶去的橫幅標語,紅綢布上一行醒目的白色宋體字:比心群獻愛鬼柳灣。單反相機與智能手機輪流拍照,“茄子”喊了一聲又一聲,所有的嘴巴都咧出了開心的笑容。合影過后,群友們還舍不下那些女伢兒,一個摟一個,或者幾個共一個,比出剪刀手,照了又照,不少人當即就發(fā)了朋友圈。直到盡興,大家才進屋用餐。

季中云拉著望富嫂和吾語風坐一桌??腿藗兊娘堊朗菙[了酒的,本地釀的紅薯酒,酒精度不高。季中云本不善酒,但這種場合,免不了要敬酒和被敬。他連敬了望富嫂三杯。群友們也都輪流過來敬望富嫂,敬酒詞五花八門不一而足,但他們都小心翼翼地避免看望富嫂的臉。季中云很快就暈暈乎乎了,醉眼朦朧中,望富嫂的臉也紅通通的了,臉上疤痕因發(fā)亮而愈發(fā)地明顯,令他不敢直視。

酒席直到下午兩點才散。季中云紅光滿面,特別興奮,他好久沒有這么興奮過了。該回城了,望富嫂送他們上車。他故意落在所有人后面,悄悄掏出一個事先準備好的紅包,塞在望富嫂孫女毛毛的手里。毛毛卻轉(zhuǎn)身將紅包悄悄塞進奶奶手中。望富嫂又悄悄地將紅包塞回他口袋。

“一點心意而已。”他說。

“心意我們領(lǐng)了,”望富嫂頓了頓,皺了皺無眉的眉頭說,“季老師,以后我還是歡迎你來玩,但是這樣帶人來搞活動,就免了吧?!?/p>

“為什么?”他頗感意外。

望富嫂想了想說:“一,村里的留守兒童不止這幾個,你只慰問我,不慰問別人,別人會說閑話的;二呢,這些伢兒缺的不是書包,他們?nèi)钡臇|西你們彌補不了;三,怎么說呢,你們這一來,搞得我心里很累。說不出的累?!闭f著,深深地嘆了口氣。

季中云一時啞口無言。

那個遙遠的星期天,季中云沒有上課,也沒有回知青點。他一個懶覺睡到十點鐘才起床,下了碗面吃后,端著臉盆去溪里洗衣。路過牛欄門口,忽聽見娥子在牛欄閣樓上哼歌。他便扯起喉嚨喊:“娥子,你在上面干啥?”

娥子的聲音飄落下來:“我拿稻草墊牛欄呢!”

他問:“你的牛呢?”

娥子說:“它耕田去了,牛欄剛出完糞,我得幫它墊上。稻草捆碼得好緊啊,我怎么抽都抽不出,你上來幫下忙好不?”

他往上瞟瞟:“好是好,可怎么上來呢?”

“爬上來啊,我一個妹子都上得來,你后生家更不在話下了?!倍鹱诱f。

他于是放下臉盆,踩著牛欄門上的橫杠爬了上去。閣樓上的稻草堆得很高,差不多抵著了杉木皮蓋的屋頂。娥子倚靠草垛站著,天氣有點熱,她的臉紅得像一個碩大的桃子。他觀察一下說,你要抽最上面的稻草才能抽得出來呢。娥子說,可我手短夠不著啊。他想了想,蹲下身子說,來,你踩我肩膀上,就夠得著了。娥子便雙手扒著草垛,小心翼翼地將一只腳踩到他左肩上,又小心翼翼地將另一只腳踩到他右肩上。他聞到了她的腳板散發(fā)的汗香味,不由得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挺身,慢慢地,顫顫悠悠地,肩扛著娥子站立起來。娥子雙手抓住最上面的稻草捆,用力一拉,一捆稻草就抽出來了。但與此同時,她失去了平衡,身體朝后一仰,啊呀一聲驚叫,和那捆稻草一起滾落下來。他被砸倒了,眼冒金星,匍匐在地,腦袋里嗡嗡響。愣怔一會,他側(cè)轉(zhuǎn)身體,瞪大眼睛。娥子躺在旁邊一動不動,他以為她受傷了,卻發(fā)現(xiàn)她沾了滿頭的稻草屑,咧嘴笑著,兩眼盯著他,眸子里有火苗在閃耀,顯得很頑皮。她的身體噴著熾熱的類似炒米的香氣,與牛糞和稻草的氣息羼雜在一起,熏得他些微地暈眩,卻又格外陶醉。他強烈的心跳像一只鼓槌敲得胸腔嘭嘭作響。娥子的左手掌擱在他面前,幾根手指動了動,他啥也沒想,就伸手抓住了它。它汗津津的,他用力捏著,也不怕娥子被捏疼。他將它拖到自己胸前,伸出舌頭舔它。但他剛嘗到一點咸味,娥子就將手抽回去了,低聲道,沾得有牛屎呢。這話似乎給了他某種借口,不再貪戀她的手,而是撐起身子,將自己的臉投入到她柔軟灼熱的懷里。他在她胸口拱動,用臉蹭她的胸脯,呼吸她身上的芳香之氣。她的手撫在他后腦殼上,他膽子更大了,一手摟住她的頸子,別一只手蛇一樣從她衣襟下面鉆了進去。她的的確良襯衣里,套著一件貼身的短袖娃娃衣。那時,女知青中間已流行起被男知青戲稱為武裝帶的乳罩了,而鄉(xiāng)下女子,都還穿這種叫娃娃衣的內(nèi)衣。她扭動一下身體,并沒有制止他。于是他的手開始一次驚心動魄的旅行,直到他握住她的乳房,兩張嘴也噙在了一起,才停住不動了。

不知過了多久,娥子推開他,低聲說:“你下去吧,我還要做事?!?/p>

他湊過嘴,想來個告別一吻。

“一口洋藿味!”娥子輕拍一下他的嘴巴。

“昨晚不知哪個送了碗酸洋藿來,放在面條里很好吃,”他解釋道,又問,“那個好心的田螺姑娘不會是你吧?”

“你說呢?”娥子白他一眼。

“不管是不是你,我都深深地感謝你。”

話剛出口,他眼睛忽然有點發(fā)辣,淚也流出來了,便趕緊溜下閣樓,跳落到牛欄門口。端起臉盆欲去潭邊,又沖閣樓上說:“娥子,你不是喜歡聽收音機么?夜里來學校吧,我專門放給你聽?!?/p>

“好啊,只要你不怕人說閑話。”娥子說。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他說。

于是,一整天他都在等待天黑。吃過晚飯,他心神不寧地在鬼柳樹下徘徊,眼睛往通往村里的石板路上脧。他曉得飯后是女人們最忙的時刻,他得耐著點性子。天徹底黑了,他回到房中點燃一盤蚊香繼續(xù)等待。但是,娥子并沒有來。

第二天晚上,他已經(jīng)不指望娥子來了。他就著馬燈看了一會新版的《紅巖》,門篤篤響了兩聲,像是被鳥啄了兩下。他趕緊打開門。娥子不看他,低著頭進門來。他關(guān)上門,抓起她的手握著。她的手像只溫暖的小老鼠。她穿的還是那件白底藍碎花的襯衣,素雅干凈,全身散發(fā)著肥皂與她身體特有的炒米氣息。她將臉貼在他胸前,他便摟住她,低頭親她的腦門與頭發(fā)。接著他的手不老實了,欲往她的衣襟里鉆,她攔住他,往窗戶望了一眼。他心領(lǐng)神會,關(guān)上窗戶,吹滅馬燈,然后牽著她,坐到床沿上。他捧起她的臉。她的眼眸在黑暗中羞澀地閃爍。他們摟抱著,兩張嘴咬在一起,吮吸,喘息,不知有多久。后來他們身上都被汗濡濕了,便七拉八扯脫下了衣服。他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穿娃娃衣,她裸露的身體在暗夜里閃著迷人的白光。他們倒在床上,翻滾,舔舐,撫摸,顫抖。他還是個黃花伢子,并沒有經(jīng)驗,只是無師自通地亂動。他身體鼓脹,兩眼灼熱,一邊親她一邊想往某個神秘地方去。忽然,她哎呀一聲輕呼,伸手抵住他。

“弄疼你了?”他歉疚地低聲詢問。

“沒事,”她埋著頭,聲音輕得像蚊子叫,“你莫進去,好嗎?”

“為何?”他嘴里噴著熾熱的氣息。

“我……要留給我男人的。”娥子說,“你要不是知青就好了?!?/p>

他嗯一聲答應了她。他懵懵懂懂的,卻又好像理解了她的心思。他不怨她,反而以更大的激情摟抱她,磨蹭她,親吻她,將她的身體弄得到處都是涎水。情欲并沒有燒焦他的腦子,他用全部的心力恪守著承諾,不讓自己進入那塊禁地。他只是將她和自己折騰得大汗淋漓,疲憊不堪??刂撇蛔〉某榇み^后,他們手拉手靜躺了一會。

夜深了,他才將娥子送出門外。

這時,他才發(fā)覺他們忘了聽收音機,而且他還發(fā)現(xiàn),他大腿上沾有一點點血跡。

吾語風就鬼柳灣之行寫了篇文章,配上十數(shù)張照片,不僅貼在微信群,還發(fā)到了蓮城網(wǎng)的論壇版塊上,一時賺了不少的贊美之辭?!渡彸峭韴蟆返挠浾邠?jù)此發(fā)了一條消息,說這是群眾性公益活動的新氣象,表明新時代的道德水準在提高。吾語風又把這條消息鏈接到群里,便又引來一大波點贊和獻花。季中云潛水靜觀,沒有吱聲。在他看來,那些文字都有些矯情和夸張。不同的立場,就有不同的看法。就像那棵樹的俗名叫鬼柳,而它的學名卻叫楓楊樹一樣。吾語風私信他,說有別的群也想搞一次同樣的活動,想請他再做一次向?qū)Ш吐?lián)絡人。他立即婉拒了,他不想也不能違背望富嫂的意愿。

他庸庸碌碌地過著日子,上網(wǎng),遛達,或者去街邊棋攤上下棋。不時地,他會想起那棵老態(tài)龍鐘的鬼柳樹,想起望富嫂那張瘢痕累累的臉。不過,他暫時不想去鬼柳灣了,或許,再也不會去了。

這天季中云去單位參加黨員政治學習,規(guī)定人人都要發(fā)言,為避免打擾,他按要求將手機設成了靜音。學習完后,才意外地發(fā)現(xiàn)望富嫂給他打過電話。他沒有告訴她手機號碼,大概她是翻了座機的來電顯示回撥過來的。如果不是有啥急事,她應該不會找他,畢竟,也就是兩面之交而已。他連忙回了望富嫂的電話,可是沒人接。她招呼伢兒們吃飯的忙碌身影從他腦子里一閃而過。晚飯過后,他關(guān)上書房門,再打電話,通了。

“望富嫂,找我有事?”

“有件急事,你見多識廣,想找你討個主意……”

“啥事???”

“我后來一想,你可能也沒啥好辦法,就不煩你操心了。不好意思,打擾到你,有空來玩吧!”望富嫂很客氣地說,噠一聲響,擱了電話。

望富嫂的口氣不光變得生分,還透著股無奈。這愈發(fā)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反正他也沒什么事,第二天一早,就又開著他的雪佛蘭出發(fā)了。連去三次鬼柳灣,已經(jīng)是熟門熟路,汽車引擎響得均勻,車頭像個楔子直往峽谷里鉆。季節(jié)已是深冬,溪邊鬼柳樹比上次更顯蒼老,而且一片葉子都沒有了,唯高高的樹杈上掛著一個渾圓墨黑的老鴰窩,整棵樹就像畫出來的,老鴰窩就像畫家揮毫時不小心滴上去的一滴墨。

他直奔望富嫂家。

見了他,望富嫂多少有點意外,眼睛連眨了幾下,給他沖泡了一碗自制的擂茶。她顯然也知道他的來意,指指禾場說:“看到她么?”

有個穿紅色羽絨衣的女孩沿著禾場邊緣轉(zhuǎn)圈,邊走邊踩踏自己的影子,嘻嘻傻笑,臉像蘋果一樣紅潤光滑。

季中云點了點頭。

望富嫂嘆息一聲道:“她叫菊英,是個可憐的女伢呢。兩三歲的時候得了場重病,不曉得是腦膜炎還是什么癥,把腦子燒壞了。也讀不了什么書,勉強讀了個一年級。她媽不喜歡她,有一年跑出去打工,從此杳無音訊,再也沒有現(xiàn)身。她爹呢,把她扔給她奶奶帶著,也跑出去了,邊打工邊尋找她媽,只在過年時回來??墒俏萋┢赀B夜雨,去年,她奶奶中風死了,她爹王大貴便將她托給我?guī)?。我也老了,能力有限呢。我還沒答應,王大貴將她往我屋里一丟就跑掉了。有啥辦法,都是鄰居。一個女伢,總不能讓她像野豬一樣敞養(yǎng)吧?一個月才給我四百塊錢托管費,哪里夠?這都不算啥,人家把女伢交給你,你得負天大的責呢。這女伢,倒是胃口好,有啥吃啥,每餐都吃一大缽飯。她不長腦子長身體,十四歲的人,看得十八九歲的黃花閨女了。可是……”

“怎么了?”季中云問。

望富嫂皺起眉頭說:“這一向,她老是作嘔,前晚我招呼她洗澡,老是感覺她肚子有點大?!?/p>

“懷孕了?”季中云愣了神。

“有點像呢,”望富嫂焦慮不安,“要真懷孕了,我怎對她爹交代??!”

“你先別急,有懷疑對象嗎?”

“村里的人大多打工去了,留在村里的男人都沒幾個?!蓖簧┱f著望了望那幢白色別墅。

“那個守屋的張老倌?”季中云很敏感。

“我可不敢亂懷疑。張老倌也算個好人,我有啥事都肯幫忙,伢兒們也喜歡到白屋里去耍。有時我要上山做功夫,不放心菊英一個人在家,就托他照看一下。張老倌還時常給伢伢們買棒棒糖吃……可是人心隔肚皮,天曉得哪個畜生作的孽啊。季老師,我可怎么辦?”望富嫂雙手在圍裙上亂搓,已是六神無主。

“還是先讓醫(yī)生看下吧,也許得病了呢?確診了再說。”季中云建議道,“我?guī)銈內(nèi)ユ?zhèn)上衛(wèi)生院吧?!?/p>

“要去就去縣醫(yī)院,遠不了幾步路。鎮(zhèn)衛(wèi)生院都是熟人,菊英不曉得丑,我還怕人嚼舌頭呢。”望富嫂說。

季中云匆忙地將那碗擂茶喝了,然后帶望富嫂和菊英去浮山縣醫(yī)院。上車前,望富嫂還不忘用電飯鍋煮上飯,將兩碗腌菜也熱在鍋里,那是給兩個沒上學的伢兒留的午飯。他讓望富嫂坐副駕駛座,可她屁股剛落座,又跳下車,坐到后排去了,一只手緊緊摟著菊英。她生怕菊英亂動,弄壞了車上的東西。為了趕時間,季中云把車開得飛快。鄉(xiāng)間公路雖然狹窄,但來往的車少,幾乎不要會車。

用了不到五十分鐘,就到了縣醫(yī)院。季中云奔到窗口掛了號,才轉(zhuǎn)身帶著望富嫂和菊英去婦科診室。這時候就診的人已經(jīng)不多,不一會,喇叭里就叫了菊英的號子。望富嫂牽著菊英進了診室,他在門外等著。隔著門,他聽見醫(yī)生問菊英的年齡,望富嫂怯怯地回答十九了。有人朝季中云看,詫異的目光蟲子一般在他臉上爬,癢癢得不舒服,他只好繃緊了臉。

她這一說,果然有蚊子在他脖子上叮了一口,癢癢得難受,伸手一撓,馬上起了一個小包。她摟住他,伸嘴含住他脖子上的小包吮了幾下,吐掉,又涂了些口水在小包上,替他輕輕地揉。

他的沖動慢慢平復下來。

“娥子,怎不來我那聽收音機了?”他問。

“村里有人說閑話了呢,”娥子低聲道,“我媽都說,我對你太好了,對你對我影響都不好。你很快就要離開鬼柳灣的?!?/p>

“你舍得我么?”他撫著她的頭發(fā)問。

“舍不得又如何?”娥子仰頭看他。

“你能等我四年么?”他說,聲音發(fā)虛,“我要考大學,四年后就畢業(yè)工作了?!?/p>

“我等不了你四年,即使我等得了,到時候,你更不會要一個鄉(xiāng)下老姑娘了?!倍鹱诱f。

季中云一時無語,只好以撫愛代替語言。他的右手變成一只貪婪的蛇,再次鉆進她的衣襟。但她堅決地將他的手抽了出來:“走吧,還不走蚊子咬你一身坨,城里人肉嫩。你的糧食還在路邊呢,當心別人拿走了?!?/p>

他只好一步一回頭地離開她。

十一

回到蓮城,過了十來天,季中云給望富嫂電話,打聽事情的進展。望富嫂說,村委會還沒開會,不是村主任外出,就是別的人有事,總也湊不齊人。菊英的肚子一天天長大呢,她很焦急,找過胡旭偉幾次。胡旭偉說,這么重大的事,他不能搞一言堂,必須集體研究決定,要她再等等,她若等不了,怕?lián)熑危妥约合雀醮筚F通報一下吧,不過王大貴的火暴脾氣她是曉得的,莫要搞得你脫不了身噢。她又找了村里的治保主任,治保主任卻說,他聽村主任的,村主任說要開會研究,那就研究了再說。季中云說,那你就只有再等等。望富嫂說,除了等,我也沒別的辦法。

又過了一周,季中云再次電話詢問,仍然沒有結(jié)果。

望富嫂說這幾天村主任人影子都不見了。

季中云說:“他是不是有意拖延???”

望富嫂說:“他也是怕得罪人,不曉得哪么搞好,先拖一下再說吧。”

季中云追問:“他怕得罪誰???”

望富嫂細細地訴說起來:“你看見那幢白樓了的,曉得它是哪個的么?王雄誠的……對,就是那個省城的房地產(chǎn)大老板。以前呢,他還在縣里的建筑隊做泥瓦工,后來幾搞幾搞不知怎么就發(fā)財了,電視上都看得到他和領(lǐng)導開會握手了。他幾年都難得回來一次,卻在老家修了這幢別墅。對村里還不錯,前些年村里的公路硬化,他捐了幾十萬。他一回來,灣里人都會收到他的紅包。人是蠻講客氣的人。可是,你曉得那個幫他看屋的張老倌是誰不?他舅舅?!?/p>

“哦,”季中云思忖片刻說,“難怪村主任畏手畏腳?!?/p>

“可是菊英肚子一天天大,怎辦???”

“你也只能依靠組織,再等等吧?!?/p>

“我也只有等了,”望富嫂嘆口氣又說,“不好意思,讓你跟著勞心費神?!?/p>

“這倒沒啥,我反正一閑人,路見不平一聲吼是應該的。只是可憐了那孩子,我也幫不了更多的忙。”季中云說。

望富嫂沉默片刻,說,“季老師,以后你就別管這個事了?!?/p>

季中云想,可能是他電話打多了,給她增加了心理壓力,便說:“行?!?/p>

放下電話,季中云感覺怪怪的,有點兒輕松,又有點失落,似乎有點不對頭,又說不出所以然。腦子里,一忽兒,是望富嫂愁云密布的疤臉,一忽兒,是菊英稚氣無知的傻笑。他打開微信,去比心群瞎逛。也不說話,潛著水,看人家發(fā)各種表情符,互相調(diào)侃或打情罵俏。有人發(fā)了紅包,他好玩似的伸手搶了一個,居然是最大的一個紅包,只好發(fā)了一個謝謝的表情。他一露頭,吾語風便來找他說話,問他這一向在哪做隱士,不會是又到鬼柳灣去了吧?他沒有否認,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群主,你若遇上鄉(xiāng)下留守女孩被性侵了,會如何面對?剛剛發(fā)到群里,立覺不妥,馬上撤回了它。吾語風隨即大叫,你什么意思啊,忽然說這么沉重的話題還秒刪?按群規(guī)誰撤消息誰發(fā)紅包,趕快!

他只好發(fā)了十塊錢的紅包。

這天天氣陰沉而干燥,季中云散步去了體育館。一群人在學鬼步舞,他也跟著鬼跳了一會,折騰出一身的汗。但他還是沒有辦法不想那件事,于是再次撥通了望富嫂的電話。他剛喂一聲,就聽到有女孩在哭,便大聲問:“望富嫂,誰在哭???”

“我家毛毛呢。我打了她一巴掌。唉,這幫女伢真不懂事,要她們莫去白樓里耍,我一轉(zhuǎn)背,她們就又去了。還不是張老倌的棒棒糖哄的?要不是發(fā)現(xiàn)她兜里的棒棒糖,我還蒙在鼓里!怎么辦呢?我又不能把她們拴在褲腰帶上???”望富嫂焦急萬分。

“村里還沒開會研究嗎?”他問。

“沒有呢。”望富嫂說。

“那不能再等了,你趕緊帶上菊英和她的病歷本去派出所報案吧!”季中云急促地說。

“好,我聽你的,明天我們就搭校車去鎮(zhèn)上?!蓖簧┱f。

十二

娥子好久沒來找他了,連從窗戶里看他上課都沒有過了。他只能憑牛鈴聲來判斷她的行蹤。牛鈴由近及遠,那是娥子牽牛出去了;牛鈴由遠及近,那是娥子放牛歸來了。他覺得娥子是有意不打擾他復習高考功課。她為他的前途著想呢。于是那丁丁咚咚的牛鈴聲,慢慢地把他的心敲安靜了。

這天夜色靜謐,黃牛和它頸下的銅鈴都已睡著,只有螢火蟲在他桌前飛舞。他埋頭做著數(shù)學題,忽然感到外面有人影移動。憑窗一望,只見娥子站在鬼柳樹下,月光照亮了她半邊身子。見她并沒有過來的意思,他便出門迎了過去。一到她跟前,他就情不自禁地抓起她的手。她的手不安地抽了一下,并沒有抽脫。他將嘴湊在她熱乎乎的頸子里,嗅了嗅,然后去親她的嘴。

但是娥子伸手擋開了。

“季老師,我要嫁人了?!倍鹱幽笾陆钦f。

“嫁給誰?”他有些發(fā)懵。

“你可能認得,公社供銷社的老趙,下巴上有塊胎記的那個。”娥子說。

“他不是有堂客嗎?”他訝異得很。

“前不久得病死了。”娥子低下頭。

“你這是填房呢,他比你還大這么多?!彼宋说卣f。

“他是吃國家糧的啊?!倍鹱诱f,“他要我下個月就過門?!?/p>

“那,那,那恭喜你啊!”他結(jié)巴起來,松開娥子的手。

娥子抬頭看看他,轉(zhuǎn)身欲走,他扯她的袖子:“等下,我要送你一個禮物。”說罷,急忙跑回屋里,提起收音機返回娥子身邊,再將收音機的皮套帶子像掛書包一樣掛在娥子肩膀上。但是,娥子隨即將收音機取下,掛回他的肩上。

“它抵老趙一個月工資呢,這么貴重的禮物我不能收?!倍鹱诱f。

“我的禮物,你必須收?!彼l(fā)起犟來。

“我不能收?!倍鹱余倨鹆俗?。

“真不收?”他瞪著她。

“真不收?!倍鹱诱f。

“那好,你不收我就砸了它!”

“真砸?”

“真砸!”

他聲音沙啞,兩眼發(fā)燙,抓起收音機,高高舉起就要朝鬼柳樹干上砸。

娥子奪過收音機道:“我服了你好不?比黃牯還犟……你以為,只有你心里不舒服?”他心里一股熱浪往上涌,將收音機重新掛在她肩上。他想給她最后一個擁抱,但手臂抬起來,卻變成了招手再見的動作。透過夜色,他看見娥子眼里閃著淚光。娥子轉(zhuǎn)身走了,搖晃的身影慢慢變小,模糊,最后融入墨黑的山影里。

第二天下午,廚房飯桌上又有人送來了一碗菜。娥子從沒明說是她送的,但他曉得是她。屋后有條小路與她家相連,她總是趁他上課時送來,不讓他看見。這回是一碗姜末炒磨芋豆腐,還是熱的,又香又軟很有彈性,含一片在嘴里,就像含著了她的唇。他吃著吃著,一串熱淚簌簌滴落在胸前。

這是他最后一次享用“田螺姑娘”送來的菜。

十三

季中云想知道望富嫂報案的后續(xù)情況,給望富嫂打電話,沒人接。在不同時段連打了三次,都沒人接。到打第四次的時候,望富嫂接了,但不說話,遲疑了一下就掛掉了。

他聽到了她的喘息聲。

她為何不說話呢?他納悶得很。

納悶中的他卻意外地接到了胡旭偉的電話。

“季老師嗎?我胡旭偉呢,我找望富嬸要了你的號碼。是我要望富嬸莫跟你聯(lián)系了的,一呢,是村里有些閑話呢,你對鬼柳灣的感情,對望富嬸的關(guān)心,我都理解,但別人的口我又堵不上;二呢,這件事太敏感,把你牽扯進來不好,再說你又不了解情況,出不了什么好主意。報案的主意就是你出的吧?當然合理合法,但是呢,不合適。你們以為,我不管不問一拖了之?發(fā)生在我地盤上的事,我躲得了么?得容我慢慢想辦法嘛。原本想把事情悄悄解決掉,也不會帶來啥負面影響。這下好,你一報案,派出所就只能傳喚張老倌了,張老倌不承認,你又沒證據(jù),憑什么就認為作孽的是他呢?你也不能冤枉好人是不是?事情張揚開來,不就搞得各方都沒面子了?維護穩(wěn)定是頭等大事,現(xiàn)在我只能盡量消除影響,封鎖消息。我已經(jīng)陪望富嬸帶菊英去縣里做了人流,也沒跟王大貴說。我認為,這才是對受害者及其家屬的保護,以避免他們受二次傷害。菊英雖說腦子不清白,長大了還是要嫁人的嘛,沒人知道,就等于沒有發(fā)生。萬幸的是,村里曉得此事的還只有我們幾個。我給您電話的意思,就是請您也幫我們保密,最好,您不要再來鬼柳灣了,您就抽身吧,不要攪和在這些麻煩事里了,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的想法畢竟不一樣的?!?/p>

胡旭偉語速快得讓季中云插不上嘴。氣憤令他血壓增高,腦子嗡嗡響,到后來幾乎聽不清手機里的聲音了。他覺得胡旭偉所有的話都在掩蓋真相,庇護那個不該庇護的作孽者。胡旭偉還沒說完,他就摁掉了電話。

居然還不讓他去鬼柳灣了,他偏要去。

誰沒有個脾氣呢?他的犟脾氣上來了。

第二天,季中云開動他的雪佛蘭,再次去鬼柳灣。路過青山鎮(zhèn)時,他到小超市里買了兩罐澳洲奶粉一簍本地雞蛋。做了人流的女伢得補補身子。車入灣口,黝黑的鬼柳樹像個人似的,遠遠地迎了過來,像是有話要說,卻又站在一旁默不作聲。冷風嗖嗖,路邊枯黃的茅草搖曳不已。一進望富嫂家,就見菊英坐在堂屋里看電視,腳擱在電烤爐上,回頭沖他笑了一下。他也沖她笑了笑,聽見隔壁菜刀響,便循聲去了廚房。望富嫂在砧板上剁腌菜,一見他,就將菜刀放下:“怎么又來了?”

“我不能來嗎?”他說,將奶粉和雞蛋放在案板上。

“又讓你破費了。”望富嫂嘆口氣。

“這件事,就這么不了了之?”他盯著望富嫂的眼睛。

“我一個鄉(xiāng)下堂客,有什么辦法?只能聽村里的?!蓖簧╇p手在圍裙上搓。

“那個人沒有繩之以法,你就不擔心毛毛也受禍害?”他問。

“村主任說了,會跟王雄誠商量,換個人看屋,把他舅叫回老家去?!蓖簧┱f。

“他舅老家也有女伢的?!彼f。

“作孽的還不定是他舅呢?!蓖簧┱苏f,“求你莫來了,不關(guān)你事,惹一身騷不值。我雖然一臉的疤,但還是要面子的。我不需要別人可憐,更不想別人說三道四,沾一臉口水沫?!?/p>

“好,我不來了?!?/p>

他心里一堵,便轉(zhuǎn)身出了門。埋頭一陣亂走,抬頭一看,竟來到了白色別墅前。他并沒想來,是他的腳擅自帶他來的。鐵柵門上的小門半開著,院落里空空蕩蕩。他鉆進小門,穿過兩排墨綠的羅漢松,探頭探腦地來到別墅走廊上。一個穿藍色羽絨衣因而顯得很臃腫的人從屋內(nèi)閃出,叫一聲:“喂,姓季的你走錯地方了吧?”季中云定睛一瞧,才認出是守屋的張老倌。臉還是那張核桃臉,卻泛出一些紅暈,好像剛喝了酒。腳上的解放鞋也奇怪地變成了年輕女子穿的棕色雪地靴,露出白絨絨的毛,顯得很滑稽。兩只深陷在皺紋里的眼珠閃著詭譎的光。

“走錯地方不要緊,但有些事做錯了,那就有大麻煩了?!奔局性普f。

“確實,管閑事的人總有一天會惹麻煩。”張老倌道。

“做人是有基本底線的,人在做,天在看?!彼⒅鴱埨腺恼f。

“莫跟我打官腔,我只曉得某些城里人自己一屁股屎都沒擦干凈,還說別人臭!跟那么丑的老堂客搞到一起,胃口還真的不一般啊?!睆埨腺倪种豢邳S牙。

“你,”季中云舉手指著他,渾身亂抖,“混賬東西!”

“我混不混賬,都不關(guān)你事!請你滾出門,不然我叫黃狗趕你了!”張老倌說著便喚了一聲,“黃兒出來!”

立時,大黃狗從屋后竄出,沖著季中云汪汪直吠。他趕緊轉(zhuǎn)身,可他剛到鐵門前,還沒邁過門檻,就被黃狗咬住了褲腿。他朝后猛踢了一腳,縱身跳到門外。由于用力過猛,他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右手掌在地上蹭破了一塊皮,生疼。他爬起身來,跌跌撞撞地走向鬼柳樹,走向他的車。不知何時,天上飄起了雪花,一片一片落到他灼熱的額頭上,冰涼冰涼像蟲咬。山谷間迷迷茫茫一片渾沌,他只能壓抑情緒小心駕駛。汽車引擎轟隆作響,將他滿腔的氣憤發(fā)泄了一路,直到進入家門,他都沒有平靜下來。

夜深了,季中云還意緒難寧,便打開電腦寫了一個帖子,以“流浪的風”的網(wǎng)名發(fā)布在蓮城網(wǎng)的論壇上。他沒有發(fā)比心群,他覺得讓那些群友知道沒多大意義。他仿照某些網(wǎng)絡大咖的行文風格,給帖子取了一個驚悚的標題叫“鬼柳灣有鬼”。他簡略而又雜亂地寫了事情經(jīng)過。他還是謹慎的,除了鬼柳灣這個地名是真的,所涉及的人都用了化名。其實鬼柳灣的名字都不太真,它只是口頭稱呼,書面稱呼是貴柳村。并且,他沒有把自己擺進帖子里去,只說曉得有這么一回事。他想引起某些實權(quán)人士的注意,同時也發(fā)泄一下自己的激憤之情。他的結(jié)束語是反問句:難道我們可以讓作孽者逍遙法外,讓留守女童繼續(xù)留在被性侵的危險之中嗎?

十四

娥子出嫁那天他正在上課。聽到嗩吶鑼鼓響,出門一看,一行人搖搖晃晃從村里逶迤而來。響器班子在前,娥子和送親的人在后。來到鬼柳樹前,有人將一掛千子鞭扔在樹下,噼噼叭叭炸出一片紅色碎屑和藍色煙霧。學生們涌出教室,和他一起站在走廊上,向新娘行注目禮。娥子穿件短袖紅襯衣,手里撐把紅尼龍傘,臉蛋映得紅彤彤的。她從他很近的地方走過去,但她不看他。他很想她望他一眼,但她固執(zhí)地低垂著頭。他嗅到她的氣息飄然而去。他只能看到她瘦弱的背影了,忽然她手中的傘往左一偏,回過頭來,朝他笑了一笑。他的心霎時像被貓爪抓了一把:她笑得很難看。他呆木地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灣口之外。傍晚的時候,他一如既往地聽到了悅耳的牛鈴聲,但放牛人變成了一個佝僂的老倌子。望著黑黢黢的牛欄和同樣黑黢黢的鬼柳樹,他心里想,娥子有沒有把他的收音機也帶走呢?

十五

帖子發(fā)了也就發(fā)了,季中云沒有多想。

翌日下午,他正躺在沙發(fā)上小憩,被微信語音通話鈴吵醒了。

吾語風用她那與肥胖身體極不諧調(diào)的尖細嗓子連珠炮地發(fā)問道:“老季啊,蓮城論壇上那個帖子是你寫的吧?那個流浪的風就是你吧?這個鬼柳灣就是那個鬼柳灣吧?寫的就是上次我們捐過書包的望富嫂和她托管的女伢兒吧?唉呀呀可不得了啦!”

他很驚訝:“你怎么曉得的?”

吾語風說:“我怎么不曉得呢?有人都轉(zhuǎn)到群里來了呢!論壇上更是炸翻了天,跟帖的都有十幾頁了,說啥的都有!不是我說你啊老季,你太沒政治敏感了,這種負面新聞在網(wǎng)上說得的么?會惹麻煩的!你這是給別有用心的人提供口實呢,搞不好連我們比心群都會封掉!轉(zhuǎn)到群里的鏈接我都刪了,我還是那句話,群里不準亂議時政、不準亂議時政、不準亂議時政,重要的話說三遍!你趕緊上論壇去看看吧,我強烈建議你也馬上把帖子刪掉!”

他連忙去書房上網(wǎng),進論壇一看,跟帖已增加到二十幾頁。他匆匆瀏覽了幾頁,確實說啥的都有,有咒罵作孽者的,有同情哀嘆受害者的,也有指責發(fā)帖人只顧發(fā)帖吸引眼球,卻不自己報警的。更多的是批評當?shù)馗刹亢拖∧嗖蛔鳛?。他想將所有跟帖看完,但眨眼之間,所有的字和圖都不翼而飛。不但跟帖沒了,他的原帖也沒了。

他立即意識到,被版主或者網(wǎng)管刪帖了。

他莫名地一陣輕松,緊接著又一陣莫名的不安,太陽穴隱約作疼。只好去煮了一杯黑茶,大喝了幾口,讓自己冷靜下來。

未幾,手機震動,老婆吳為虹來電話了。

“季中云,你搞的什么名堂?”

“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啊,跑到網(wǎng)上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你怎么曉得?”

“不光我曉得,有關(guān)部門都曉得了。網(wǎng)絡不是法外之地,你以為,網(wǎng)警是吃素的啊?若不是看在我面子上,警察就請你去喝茶了?,F(xiàn)在我代表組織嚴肅地告誡你,以此為戒,再不許到網(wǎng)上說三道四!”

“你,你們這是典型的不解決問題,卻要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你怎么曉得不解決問題?解決問題也得有個過程嘛。我提醒你,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你即使退休了,也還是個老干部,要有基本的思想覺悟,為人處事,且不說給組織上增光加彩,至少不要添堵抹黑吧?三番五次去鬼柳灣,還以為你只是去玩,哪曉得搞出這么一番事來。都年過六十的人了,心智還這么不成熟!你若不是我老公,我才懶得管你呢。你以前的正義感,也不見得有多強吧,偏要管這些個閑事,發(fā)神經(jīng)啊?”

吳為虹忿忿地掛了電話。

季中云的太陽穴疼得更厲害了,并且伴以嚶嚶耳鳴。他仰靠在沙發(fā)揉著腦袋,回憶與望富嫂交往的情景。吳為虹的話沒錯,他的正義感也好,悲憫心也罷,其實并不太強的。在街上看到人摔倒,都不敢貿(mào)然下車去扶,怕遭人訛??捎龅酵簧┖退呐髠?,就忍不住地想幫她們。是的,望富嫂清脆明亮的嗓音幾乎與娥子一模一樣,好幾次與望富嫂說話,他都幻覺在與四十年前的娥子交談。也許,他的所作所為,不僅僅是為弱小發(fā)聲,還包含對青春戀情的歉疚和留戀吧?

為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開始做飯。淘米,煮飯,擇菜,炒菜。飯菜都上桌了,吳為虹發(fā)來短信說有應酬不回家吃了。他只好一個人胡亂吃了幾口,就裹上羽絨衣,戴上連衣帽,出門散步。他穿過流光溢彩的街道,進入人影寥寥的公園,在積雪的草地上亂走。有雪沫從樹枝上掉落,灑到脖子里,他也不介意,倒喜歡那種涼滋滋的感覺。不管如何,他的帖子還是觸動了一些人的,能否達他希望的結(jié)果,另當別論。雪被他踩得嚓嚓作響,公園很小,霓虹燈的光從兩側(cè)樓頂映射在雪地上,顯得光怪陸離。耳朵凍得發(fā)冰涼,身上卻暖和起來了。望富嫂家是沒有空調(diào)的,她和那些孩子們,大概是圍著火塘取暖吧。他朝西南方向遠眺,迷茫的夜空下,隱約有遠山起伏,鬼柳灣就夾在那片大山的皺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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