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了,天愈發(fā)冷得緊。
寶孩眼睜睜地看著奶跌倒,脫口叫了聲“俺奶”,卻無法伸手去夠……莊里傳來殺年豬的喧囂,仿若那把刀正戳在自己的心上。
寶孩只剩咬牙槽的勁了。他恨歲月這把刀……一天天一刀刀, 刻奶額頭,刻奶雙手,甚至,絕情地刻瞎奶的雙眼,刻她老人家心。
寶孩出生后, 大(爹)因病駕鶴西去,娘受不住貧困的日子,改嫁異鄉(xiāng)。寶孩只能與奶相依為命。奶整日以淚洗面,不久就患了青光眼,雙眼針扎似疼,只好上醫(yī)院 ,摘除了眼球。緊接著,剛上初中的寶孩,又患上脊髓炎,沒錢及時醫(yī)治,導致全身癱瘓……殘酷的命運呵,總是陰魂不散地纏著祖孫倆。
奶那雙曾經清澈的眼睛,已然干涸,如今空癟的眼眶,早沒了淚水……跌倒,或是磕碰,那是奶的家常;家中兩間屋,中間一堵墻,硬被奶鑿了個洞,為能在夜里能聽到寶孩喚她,好起床接屎把尿;奶睡覺,從不敢脫衣裳,以便寶孩喚她,能盡快地過去。其實晝與夜,對奶已無概念,她心中惟有的光亮,就是墻那邊的癱孫子,手心上的寶孩。
雞叫頭遍,奶就摸索著起床,洗寶孩內褲,燒水做飯;煙氣里,顫巍巍地摸到寶孩床前,輕聲地喚,寶孩洗臉啦,寶孩吃飯啦……寶孩有時不敢睜眼,硬是把熱淚包裹著,他知道,奶雖看不見,但那雙粗糙的手,比探測器還要敏感,若知他流淚了,傷心了,就會自己扇耳光,自責大半天。
奶一手端水瓢,另只手插進水中,她早已不怕燙,試著水溫正好時,便把吸管的彎頭遞向寶孩的嘴……這時,寶孩總是恍惚,感到自己變小了,正吮吸著娘的乳頭,吧嗒著嘴哩……這會兒,祖孫總是諞上幾句閑話,解個悶兒一一
“俺奶,莊上誰家殺豬哩,怕是快過年哪?”
“好像東頭的。俺寶孩嘴饞了咧,奶呆會兒去勻點……”
“俺奶別去。俺怕油水大,肚子里躥稀哩……”
“俺巴不得哩。躥稀總比干屎橛子強……”
寶孩不再吱聲,心里感到隱隱的疼。他感覺世上最痛苦的事,就是隔三差五的便秘,而奶總是跪在地上,手伸進被窩,用指頭去摳……
該喂飯了,奶怕菜沒燒爛,就用嘴先嚼一下,吐到手心里,再送進寶孩的嘴;原先是用勺子喂的,然嘴角總流湯汁,騰不出手的奶,索性用舌條去舔,弄得寶孩癢癢的,有時就撒嬌地讓奶撓一撓……
更多的時日,寶孩總揣著負罪感,曾多次閉嘴絕食,然而奶也跟著不吃飯;有時寶孩故意發(fā)脾氣,奶卻見狀躲回自己的屋里……總是這樣,臨了妥協(xié)的不是寶孩,而是挪著步走出來的奶呀……她在屋里想過啥,寶孩不曾知道,也不敢問,但寶孩卻一直悲壯地想,人為什么要活著,俺奶憑啥要為咱吃苦受罪?
吃過飯,照例是擦后背洗腚,再拍上爽身粉,哪怕是冬天也是必做的功課。寶孩不敢想象,自己臥床好幾年了,竟然沒有生過褥瘡。如今,他活下去的勇氣,就是相信奇跡發(fā)生,而奇跡又在哪兒哩……
此時,奶反坐在床邊,把寶孩的腿摟在懷里,手糙如砂布,反復地揉捏,仿佛要耗盡最后一絲氣力……
“俺寶孩可聰明哪,上學那會兒,作文常被老師挑出來念呢……”
“俺還寫過俺奶哩,《剪窗花》……俺奶雙手可巧,剪出的窗花可美哩?!?/p>
奶停住手,喘著氣,又哆嗦地去摸剪刀。她記得床頭壓著幾張紅紙,不知掉色沒有……
紅紙在手上旋動,歲月在無聲地剪裁。
“快過大年哪,給俺寶孩絞個福字吧……
“再絞個喜鵲登梅、喜事臨門,可憐俺寶孩今世怕娶不上媳婦了……”
奶邊剪邊嘟囔著,一不小心,剪破手指,她并不覺到很痛,只用嘴吮吮血,又若無其事地哼起鄉(xiāng)間小調……
此刻,寶孩雙眼閃動著淚光……奶難得輕松,也給他傳遞了溫暖……彼時,他扭頭看去,奶站在窗欞前,佝僂的剪影,很像虬勁的古松。
天愈發(fā)冷了,奶雖看不見窗外雪花紛飛,但能隱摸聽清門外“吱吱”腳步聲……
咚咚,敲門聲。
“大娘,請開下門,俺家殺年豬哪,送刀肉給你祖孫倆嘗一嘗……”
作者簡介:
何銅陵,男,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兒童文學》《少年文藝》《小溪流》《花溪少年》《東方少年》《語文報》《小學生時空》《作文周刊》《農村孩子報》《少年科普報》等報刊發(fā)表兒童詩,獲2018年度冰心兒童文學獎,出版詩集《梳陽光》《已作豐熟》等。